王家新
1、中國是一個高度重視詩教的國家,《詩經》《楚辭》培養了我們對自然生活、人類世界和個人品格的理解,杜甫、李白等把中國古典詩歌推向了高峰,形成了我們民族的語言世界,用我們完整而獨特的民族語言去轉化世界其它民族的語言,在您看來,在不同時期的背景下,這里面存在著哪些不一樣的問題?
詩歌是對語言的發掘、提煉和提升。我們為漢語自豪,就因為我們擁有王維、李白、杜甫這樣的偉大詩人,他們構成了我們“語言的光榮”。在翻譯一些外國詩人時,我也深感到漢語在某些方面的優長,我曾談到法國詩人夏爾詩歌的高度濃縮和含混性張力,讓一些英譯者也難以應對,但是我們的漢語,好像就是為夏爾這樣的詩人而準備的另一種語言,其簡練和詩性表現力,完全可以讓其從漢語內部“受孕,充電,發光”。再比如戴望舒譯的洛爾迦的《海水謠》“在遠方/大海笑盈盈”,如按原文字面,只能譯為“在遠方/大海在微笑”,一個來自漢語的“笑盈盈”,頓時賦予一切以生命!
但是話說回來,世上任何一種語言都有著它自身的局限和匱乏性,這就是我們為什么需要翻譯。只有通過翻譯才能打破一種語言的封閉性。如果說任何一種語言都不是絕對的、完美的,翻譯的使命,正如本雅明所說,“即表現語言之間至關重要的互補關系”。
另外,語言又總是不斷變化和發展的,它不會到杜甫為止,也不會到曹雪芹為止,縱然他們都很偉大;正是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翻譯起到了拓展、刷新和激活語言的重要作用。比如說在三十年代,趙蘿蕤通過翻譯《荒原》,不僅使人們一睹“艾略特的杰作”(朱自清語),而且給中國新詩帶來了一種具有強力刺激和沖擊的語言,比如“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等等,我想在那時都會令中國詩人們感到驚異的。正因為受到這種影響,并充分吸收了語言的新質和異質,他們在三、四十年代把中國新詩推進到一個更加耀眼的階段。
在今天,翻譯依然具有這樣的意義。這我在翻譯策蘭和曼德爾施塔姆的過程中都切身體會到了。他們在語言上驚人的創造力,不僅促使我從一片“規規矩矩的土地”進入到一個“海洋的核心”去勞作(“泥濘的莊稼,風暴的吊桶,/這不是規規矩矩的農民的土地,/卻是一個海洋的核心。”曼德爾施塔姆),而且他們對語言的顛覆和發掘也都令我震動,并深受啟示,比如說策蘭,很多時候他簡直是在發明一種語言,比如他把“烏鴉”與“天鵝”強行拼在一起(我姑且譯為“烏鴉之天鵝”),不僅自造了一個復合新詞,簡直是在創造一種新的生物了。這種命名,不僅打破了語言常規,也在扭轉著我們對事物的慣性認知。
這種對語言的創造性挑戰,肯定會對當下的詩人們產生莫大刺激和啟迪,且不說許多年輕的詩人,就說多多這樣的同樣具有“語言怪才”的“老革命”,也多次對我這樣講:“你翻譯的策蘭,我豈止看一遍,三遍,四遍!”
2、有專家認為,漢譯詩是中國詩歌創作的一種,因為翻譯的詩意味著重新創造,事實上,再好的翻譯,也無法還原為原作。您認為這樣來定位漢譯詩在中國詩歌中的存在有意義嗎?
由于兩種語言文化系統的“不對等”等原因,翻譯是無法完全“還原為原作”的。人們所說的“忠實”從來就是一個可疑的神話(嚴格說,翻譯從一開始便是不忠實的)。當然,我們仍不妨把“忠實”作為一個翻譯原則,但它不可能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還原”。如果不能以富有創造性的方式賦予原作以生命,這樣的“忠實”很可能就是平庸的。這樣的“忠實”其實是對翻譯本身的貶低。本雅明就這樣說:“如果譯作的終極本質僅僅是掙扎著向原作看齊,那么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譯作。原作在它的來世里必須經歷其生命的改變和更新,否則就不成為其來世(afterlife)。”
因此我贊同“翻譯意味著重新創造”這樣的看法,雖然這種創造是有其自身限制的。也正因此,那些優秀的翻譯具有了獨立的、與原作相等的詩歌意義,甚至有些比原作更令人眩目。龐德的《神州集》,策蘭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帕斯捷爾納克對《哈姆雷特》的翻譯等卓越例證我們都已有所了解,法國哲學家齊奧朗在談到策蘭用德語翻譯他的《解體概要》時就這樣感嘆:“我愈來愈視翻譯為一項卓越的事業,一種幾乎和創造性作品等同的成就。”而中國現代那些優秀的詩人譯者,如梁宗岱、卞之琳、戴望舒、趙蘿蕤、馮至、穆旦、陳敬容、袁可嘉、王佐良等等,在我看來也不差,他們創造性的翻譯,不僅使譯詩本身成為一種藝術,還構成了新詩史上最具有持久價值的一部分。如果我來編一部中國現代詩歌史或作品選,我肯定會給翻譯以應有的重要位置,我也很可能把創作和譯作混編,這樣一部詩歌史或作品選,不僅會令人“刮目相看”,重要的是,這樣才能更真實、更充分和全面地體現出數代詩人所做出的杰出貢獻以及整個中國現代詩歌所達到的藝術成就。
另外我還想說,翻譯當然與創作相通,并具有創作的意義,但它又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文學領域。它有自身的獨特價值和目標,它甚至為創作所不能替代。就我自己來說,我從事翻譯主要是為我所信奉的語言價值、精神價值工作,而不單是為了從中吸收一點創作靈感,如果那樣就太功利了,也降低了翻譯的意義。茨維塔耶娃就曾這樣說:“我的火不是為了煮粥而點燃的。”
3、作為一個譯者,在兩種語言的轉換過程中,您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個人經驗和體悟讓我們分享?
首先,翻譯絕不是簡單的語言轉換,而是一種最深入、艱辛、復雜的文學創造活動;翻譯的問題也并不僅僅在于是否“精通外語”。正如本雅明所定義的,翻譯是一種具有自身特性的“文學樣式”。它不是“從屬性的”,它在根本上出于對“生命”的“不能忘懷”,出于語言的“未能滿足的要求”。它甚至也不是為了“交流”,而是立足于語言自身的發掘、刷新和創造。可以說,本雅明所說的這些,也恰好是我從事翻譯最深刻的“個人經驗”。作為一個本雅明意義上的譯者(而不是在目前中國常見到的那種“譯手”或“翻譯機器”),我也必須“在密切注視原作語言的成熟過程中承受自身語言降生的劇痛”。
還有策蘭。策蘭在與友人談翻譯時曾這樣說:“這是一種練習,那就是等待語言向我說話”。那么,策蘭等待的語言是一種什么樣的語言,幽靈般的語言?從灰燼中復活的語言?在莎士比亞和他的流亡者德語之間另產生的一種語言?甚至,嘴唇誕生之前的語言?
總之,如果說有什么“個人經驗和體悟”,我自己的翻譯就伴隨著這么一個歷程。說實話,我在多年前最初翻譯策蘭時還是比較拘謹的,但后來漸漸地,我像策蘭詩歌的英譯者波波夫和麥克休所聲稱的那樣,開始“尋求更高的忠實”,尋求那種“允許我們在英語里再創造”的可能性,最終“使一首詩只是存在于譯文中,一種以驚奇、歧義、鐘愛和暴力所標記的相遇。”
而當我這樣做,我不僅感到了經驗的增長(翻譯需要經驗,就如同創作需要閱歷),更感到一種“跨躍”,也即哲學家們所說的“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跨躍。雖然在翻譯的領域,“自由”從來就是有嚴格限定的。
不管怎么說,在后來我正是這樣從事翻譯的。忠實,當然,沒有這種“忠實”和“犧牲”精神,我也不會投身于翻譯。我翻譯策蘭、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洛爾迦這樣的詩人,不僅出于生命的認同,也在于他們為我提供了再創造的空間和豐富的“可譯性”(“translatability”)。在本雅明看來,正是通過這種偉大作品才具有的“可譯性”,原作將自己授予譯作,而譯者也有可能以創造性的翻譯,使其本質得到新的更茂盛的綻放。
翻譯是一個充滿爭議的領域,更是一個充滿“奧義”的領域。我當然還會繼續探索下去,它也會伴隨著我個人的“成長”(縱然我早已不年輕了)。或者說,我仍會一如既往地“忠實”(“愛就是忠實于相遇”,巴迪歐),但是,如果策蘭或洛爾迦的這首詩并不完美或有可能更好,那怎么辦?那在“忠實”的前提下,我就“替他們在漢語中寫詩”(這是我的一個說法),不然我就不稱職。“我愿與那黑暗的孩子一起生活/他想從高海上砍下他的心!”洛爾迦會同意將原文中的“altamar”(深海、遠洋)變成這個更令人驚異的“高海”嗎?我想他會同意的!
翻譯最終要抵達的,就是這樣一種更深的“默契”。記得阿赫瑪托娃曾用但丁的一句詩來要求自己:“你的筆要僅僅追隨口授者”。創作如此,翻譯更是如此。正是在這樣一個步步追隨的過程中,一個譯者才有可能達到所謂“更高意義上的忠實”。
(提問者為詩人、《光年》翻譯詩刊副主編陳家坪。全文有刪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