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鶴

鄒金燦

2017年夏天，我一位朋友的外甥女來到廣州探訪他。小女孩來自沿海某市，就讀于當?shù)刈詈玫男W(xué)，馬上要讀六年級了，這番來廣州既是度暑假，也是向她這位博學(xué)多聞的舅舅，討教一些語文學(xué)習(xí)的方法。

那段時間，適逢“部編本”教材出來了，中小學(xué)語文課本中的古詩文比例大幅增加。小女孩拿出一本收錄小學(xué)生必背古詩文的書，請舅舅講解上面的詩。

說到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毙∨⒄f，她的老師講過這首詩，說這是李商隱寫給友人的作品。

朋友當即告訴外甥女，關(guān)于這首詩，有兩個說法，一種說法認為是作者寫給妻子的，因為這首詩還有另一個題目叫《夜雨寄內(nèi)》，“內(nèi)”指的就是妻子；另一種說法認為是作者寫給友人的，也即是她的老師所說的版本。

朋友跟外甥女說，從詩意上看，寫給妻子的說法比較合理，這也是目前通行的解釋。

說了這個意見之后，朋友馬上去查了清人馮浩的《玉谿生詩集箋注》——這是李商隱詩集最經(jīng)典的古注——看到馮浩說：“語淺情濃，是寄內(nèi)也?！迸笥押仙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個場景，自然是我腦補的。

小女孩信了。幾個月后，冬夜，我和朋友出去吃晚飯，其間他的外甥女忽然來電，請他再次確認：《夜雨寄北》這首詩，究竟是不是李商隱寫給妻子的？

原來，小女孩剛剛參加了一次語文考試，里面考到了這首詩。她回答說，詩是李商隱寫給妻子的。然后，她被告知回答錯誤。

朋友聽了，哭笑不得。我在一旁也唏噓不已，默默地打開了百度，發(fā)現(xiàn)就連以不靠譜著稱的百度百科，也說《夜雨寄北》是“寫給遠在長安的妻子（或友人）的一首抒情七言絕句”。

作為考官，你完全可以認定此詩是作者寫給友人的，但不能斷定“寫給妻子”這一說法是錯的，因為這是一首解釋存疑的詩。

這讓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王安石的傳世名篇：“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北皇杖肓巳私贪娴男W(xué)語文教材中，與之相配的2005年人教版《教師教學(xué)用書》中，特別注明第一句的“間”字，要讀jiàn。

許多人質(zhì)疑這個讀法。人教社為此專門答疑，堅稱這個讀法沒有錯，七絕可以首句不入韻，此字是“間隔”的意思。

其實，我們只要熟悉一下格律就知道，“京口瓜洲一水間”的“間”，要讀平聲jiān，一是因為，七言近體詩的正格是首句入韻，“間”、“山”、“還”在同一個韻部；二是“一水間”屬于成詞，古人大量用于平聲韻腳里，杜甫的五律詩句“追餞同舟日，傷春一水間”即是如此。

關(guān)于“間（jiān）”字，《漢語大詞典》有這么一個解釋：“一定的空間或時間里。”王安石取用的就是“一定的空間”之意，整句詩并不費解：京口和瓜洲，近得只有一條江水的距離。

讀jiān，凸顯了兩地很近然而詩人卻難以前往的無奈之意，跟后面的“明月何時照我還”消息互通。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也是同樣的筆法。如果讀jiàn，貌似增加了動感，其實韻味已經(jīng)大打折扣，跡近焚琴煮鶴了。

在對《泊船瓜洲》一詩的解釋上，百度百科保持了一向的不靠譜本色，它特地對“間”字標注說：“根據(jù)平仄來認讀jiàn。”

拜托，如果根據(jù)平仄來論的話，更加不應(yīng)該讀這個音，因為那樣一讀，這句詩的后面三個字都是仄聲了。這種“三仄尾”的情況，通常出現(xiàn)在五言近體詩中，比如王灣的“潮平兩岸闊”，然而在七言近體詩中是很少出現(xiàn)的。

上一次看到這個“間”字的爭論，是2013年的事了。不知道現(xiàn)在的中小學(xué)語文教學(xué)中，教師是否依然被告知要讀“京口瓜洲一水間（jiàn）”？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