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建義
發生在幼兒園、中小學校等教育機構中的未成年學生傷害事故多年來一直是教育界持續關注的敏感問題。教育機構依法、有效防范學生傷害事故損害,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熟悉法律對教育機構預防學生傷害事故的要求,依法履行注意義務;二是了解學生傷害事故的發生規律,有針對性地開展事故預防工作。我國法律對教育機構注意義務的要求不僅包含在成文立法中,而且由于成文立法通常較為抽象,更會在法院的司法實踐中得到具體體現。對學生傷害事故發生規律的了解和把握,離不開對教育實踐中實際發生的學生傷害事故案例的考察、分析。目前,我國學術界對于學生傷害事故中教育機構侵權責任的研究偏重于理論層面,針對司法實踐的實證研究則相對較少。因此,研究我國司法實踐中學生傷害事故的審判案例,對于促進教育機構依法履行注意義務,提高事故預防工作水平具有重要的意義。
現實中發生的學生傷害事故,其表現形式多種多樣。研究教育機構對于學生傷害事故的侵權責任,需要依據一定標準對學生傷害事故進行類型分析。研究以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刊載的江蘇省基層法院 2013年 7 月至 2017 年 5 月間審理的全部教育機構責任糾紛一審判決案例共105 件(去除重復、同一事故和受傷害學生已成年案例)作為樣本案例,依據導致事故發生的直接原因將案涉事故劃分為學生玩耍打鬧中發生的傷害事故、受傷害學生自身行為造成的傷害事故、體育等風險性教育活動中發生的學生傷害事故、學校設施環境不安全因素導致的學生傷害事故四種類型,分析各類事故的發生特點以及教育機構對于各類事故承擔責任的情況(見下表)。

各類未成年學生傷害事故數量及占比情況
這是一類學生在玩耍、打鬧過程中,由于相互間行為而引發的傷害事故。未成年學生活潑好動,又缺乏自我保護能力,較易在玩耍打鬧中發生傷害事故。在案涉事故中,屬于該種類型的學生傷害事故有 36起,占全部事故的 34%,是比重最高的學生傷害事故類型。在發生時間上,該類學生傷害事故主要發生在課間學生自由活動時間,部分發生在學生到校后至上課期間、午休時間和放學過程中。事故發生地點以教室、教室外走廊以及其他校園內學生課間活動聚集的地方居多。導致發生該類學生傷害事故的常見具體原因為:學生在奔跑追逐過程中發生碰撞受傷,學生在運動游戲活動中摔倒受傷,學生間因瑣事糾紛發生肢體接觸導致受傷等。
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三十八、三十九條規定,教育機構應當對預防學生傷害事故損害承擔教育、管理職責,但對教育、管理職責的具體內涵缺乏明確規定。教育部《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九條第(十)項規定,學校教師或者其他工作人員在負有組織、管理未成年學生的職責期間,發現學生行為具有危險性,應當進行必要的管理、告誡或者制止。該辦法第五條規定,當學生發生傷害事故時,學校應當及時采取措施救助受傷害學生。因此,教育機構對于預防學生在玩耍打鬧中發生傷害事故,除了對學生進行日常安全教育以外,主要應承擔兩項注意義務:一是安全監督義務,發現學生作出危險行為及時進行制止;二是事故發生后的及時救助義務。[1]教育機構違反注意義務,與事故發生存在因果關系的,即應當對事故后果承擔相應的侵權賠償責任。
樣本案例中,教育機構被判承擔責任的該類事故案例為 31 件,占全部該類事故案例的 86%,且均為因違反安全監督義務被判承擔責任。該類學生傷害事故因學生間相互行為造成,致害學生、受傷害學生有過錯的,應承擔相應責任,教育機構一般只承擔部分責任。如在郭某訴東臺市某小學案中,原告與同學梅某課間追逐奔跑,梅某在教室外臺階處不慎摔倒,抓住梅某胳膊的原告跟著摔倒,門牙折斷。法院認為,事發時原告抓住梅某胳膊邊跑邊喊持續一段時間,但現場并未有學校值班人員發現并予以制止,致本案損害發生,應當認定學校未盡教育管理職責,故判決其對事故損失承擔 30% 的賠償責任,梅某承擔 30% 責任,原告自負 40% 責任。
這類是指由受傷害學生自身行為造成、無外來因素直接介入的傷害事故。在案涉事故中,該類事故數為 27 起,占全部事故的 26%。從原因看,該類學生傷害事故主要包括兩種:一是學生自身的過錯、非正常行為導致的傷害事故,如寄宿學生為逃避學校監管,采用室外攀爬方式下樓過程中墜落受傷;二是學生(特別是低齡學生)在單獨、日常行為中不慎受傷,如學生在校園內騎自行車摔倒受傷。在發生場合方面,除了學生課間自由活動以外,發生在寄宿制學校放學以后學生宿舍的此類事故也占一定比例。
教育機構對于防范此類事故應當承擔的注意義務與第一類事故相似,即教育機構主要承擔制止學生危險行為的安全監督義務和救助義務。同時,由于低齡學生、幼兒缺乏基本的危險認知和自我保護能力,教育機構對該類學生、幼兒還應當在可預見的范圍承擔一定的安全保護義務。[2]如在朱某訴興化市某中心校案件中,原告乘坐由學校安排接送學生的大客車放學回家,下車后橫穿馬路時發生交通事故受傷。交警認定該起事故中,肇事汽車承擔同等責任,校車駕駛員和原告共同承擔同等責任。法院認為,原告系小學一年級學生,學校沒有安排老師護送學生通過馬路,并將學生交給家長,存在明顯過錯,故判決交通事故中由原告承擔的損失由學校全額承擔賠償責任。
由于該類事故中部分事故發生在放學以后,學生分散不利于監管,學校較易因未履行及時救助義務被判承擔責任。如在李某訴阜寧縣某職業技術教育中心案中,原告軍訓期間午休時在宿舍跳躍觸摸天花板時跌倒受傷,軍訓中告知老師肚子疼,老師讓原告坐在軍訓場地附近休息,直至當晚 9 時老師電話通知原告家長,家長趕至學校后將原告送至醫院,經診斷為閉合性腹部損傷、外傷性脾破裂。法院認為,原告午休受傷后被告老師沒有足夠重視,直至事發當晚才通知原告家長,中間間隔近 10 個小時,最終原告由于脾破裂未及時救治而致脾切除,被告對原告人身損害不良后果的加重存在一定的過錯,判決學校對李某人身損害后果承擔 30% 的民事賠償責任,原告李某自行承擔 70% 的責任。
此類是指由于學校教育、生活設施缺陷和校園環境中的不安全因素導致發生的學生傷害事故。案涉事故中該類事故發生 20 起,占全部事故總數的 19%。從具體發生原因看,該類事故主要包括三種情形:一是校園地面濕滑導致學生摔倒受傷;二是學校體育場地存在缺陷或障礙物導致學生在體育活動中受傷;三是其他原因,如寄宿學生從雙層床鋪上鋪跌落受傷、學生在上下樓過程中因擁擠受傷等。值得注意的是,案涉事故中有十多起案件的原告是在同一起事故中受傷,該事故系宜興市某校外培訓機構工作人員誤開教室內紫外線消毒燈導致數十名學生眼睛受傷。
教育機構依法應當確保學生使用的各類教育、生活設施、設備和場地的安全性。《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九條第(一)項即規定,學校的校舍、場地、其他公共設施,以及學校提供給學生使用的學具、教育教學和生活設施、設備不符合國家規定的標準,或者有明顯不安全因素的,導致發生學生傷害事故,學校應當承擔責任。從責任份額看,學校對該類事故承擔的責任一般較重,如果學校設施缺陷是導致事故的唯一原因,學校需要承擔全部責任;如果受傷害學生自身也有過錯,則可以適當減輕學校的責任。如在沈某訴啟東市某小學案中,原告課間在學校教學樓前自由活動時,被突然墜落的教學樓落水管砸傷。法院認為,學校對校區內教學樓管道設施疏于管理,導致本案發生,應對事故損害承擔全部責任。在另一則程某訴連云港市某小學案中,該校運動會期間,原告(非運動員)進入跑道內圈為本班同學助跑加油,被放置在跑道內圈的遮陽傘絆倒受傷。法院認為,該學校組織學生集體活動,未保障場地安全,對比賽秩序進行有效監管,應承擔相應責任;原告擅自進入跑道陪跑,未盡合理安全注意義務,可以適當減輕被告的賠償責任,故判決學校承擔 80% 的賠償責任,原告自負 20% 責任。
此類是指在體育、實驗、戶外活動等教育活動中,由于該種教育活動本身具有的致人損害的風險引發的學生傷害事故。案涉事故中該類事故共發生 16 起,占全部事故的 15%,其中體育活動中發生的該類事故為 11 起,占該類事故數的 69%。體育活動中發生的該類事故主要包括三種情形:一是體育教學活動中發生的事故,如學生從高低杠、雙杠上摔下受傷;二是運動會上發生的事故,如在跳高、跳遠比賽中受傷;三是學生在課余體育比賽中碰撞受傷。
教育機構對于防范該類事故承擔的注意義務相對較為復雜。除了前述確保體育設施的安全性、制止學生的危險行為以及事故發生以后的及時救助義務外,教育機構還應當承擔以下兩項注意義務:一是警示指導義務,教師應當警示該種教育活動特有的危險,并具體指導避免危險發生的方法和注意事項;二是采取保護措施的義務,教師應當在可預見的范圍內采取能有效避免危險發生的保護措施。[3]如在張某訴無錫市某中學案中,原告在化學實驗中手持酒精燈加熱試管時試管發生破裂,原告驚慌中打翻酒精燈,引燃衣服導致原告大面積燒傷。該案審理過程中,法院就化學實驗操作流程規范咨詢專家,得知該類實驗中酒精燈使用時應置于水平桌面上,保持酒精燈處于水平位置;加熱試管時,應先使酒精燈火焰在試管下方來回移動,讓試管均勻受熱,然后對高錳酸鉀所在的部位加熱。法院認為,該中學作為教育機構,對化學實驗中存在的風險應具有較高的認知,可以預見試管在加熱過程中可能發生破裂,卻未對試管加熱方式進行正確指導,也未按實驗規程要求配備實驗輔助人員,應對事故損害承擔責任,判決學校承擔全部賠償責任。在另一則余某訴揚州某校外培訓機構案中,被告教師組織原告等學員做“信任背摔”游戲,原告站在椅子上往后做“背摔”動作時,教師和另3名小學員未能接住原告,導致原告后腦著地受傷,法院判決該培訓機構承擔全部責任。
在侵權法中,對抗性體育競賽事故傷害的責任承擔有一定的特殊性。競賽參與者被認為自愿承擔該類競賽固有的致人損害風險,除非基于故意或重大過失,不能基于一般過失要求致害者或組織者承擔責任。[4]但對于這一自擔風險原則在學校體育傷害事故中的適用,我國法院意見并不統一。有的法院認可,有的法院認為在此類情形中,當事人均無過錯,應當適用公平原則對受害人予以適當補償。兩種觀念在樣本案例中均有反映。如在王某訴丹陽市某實驗學校案中,被告學校組織原告所在班級與另一班級學生進行籃球比賽,原告在比賽過程中爭搶籃板球時鎖骨受傷。法院認為,原告在對抗性、風險性體育競賽活動中受傷,屬于意外事件,學校無過錯,不應承擔責任。而在另一則時某訴射陽縣某小學案中,被告學校組織原告等學生參加校外籃球比賽,原告在比賽中被人推倒受傷。法院認為,籃球比賽是一種對抗性體育競賽,發生人身傷害事故在所難免,但原告參賽是為了被告學校的利益和榮譽,被告雖無過錯,但根據公平原則,判決其承擔70%的補償責任。
有關學生傷害事故類型和教育機構侵權責任的司法實證分析,對于教育機構預防學生傷害事故工作具有啟示意義。首先,教育機構應當強化對未成年學生在校期間的安全監督,通過制定學生行為規范,對學生自發的危險行為諸如奔跑追逐、運動游戲、攀爬建筑物等作出明確約束;安排教師對學生課間、提前到校期間活動進行安全巡查,發現危險行為及時制止;對寄宿學生也要進行定時安全檢查,通過建立學生安全信息反饋機制,及時救助受傷害學生。其次,教育機構應當確保提供給學生使用的教育、生活設施、設備、場地的安全性,保障其符合國家有關安全技術標準規范,同時定期進行安全檢查,及時消除安全隱患。最后,在體育等風險性教育活動過程中,教育機構應當認真履行安全指導、監督、保護等注意義務,依法防范學生傷害事故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