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宇
內容提要 關于儒家的經濟思想,學界向來研究甚少,且存有很多誤解。本文從孔子、孟子、荀子的財富觀念出發,結合《鹽鐵論》,比較集中地討論了儒家的經濟哲學,特別是生產和消費的關系,從而進一步討論儒家的政治哲學,認為儒家的經濟思想是儒家民本思想的集中體現。
關鍵詞 財富 鹽鐵論 賢良文學 經濟哲學 德刑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11-0019-11
相比于倫理政治思想,儒家的經濟思想還沒有被系統研究。盡管從現代學術的起步而言,儒家經濟思想的研究并不算晚,比如康有為的重要弟子陳煥章1910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以《孔門理財學》(The 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cians and His School)獲得博士學位。陳煥章的《孔門理財學》對儒家所主張的生產、消費、分配和公共財政政策等做了系統的分析,獲得了包括凱恩斯之內的西方經濟學界的推許。但遺憾的是,因為五四運動以后,儒家思想長期被視為中國現代化的阻力,并由此產生了許多雖然缺乏嚴格論證,但卻流傳廣泛的“成見”,于是,關于儒家對經濟活動目的的理解、儒家對稅收政策的設計、儒家的財富觀念等問題上的研究并沒有充分展開,所以,我們一般只能在“中國經濟史”的作品中看到一些專題的討論,儒家經濟學的專題著作卻很缺乏。
基于傳統中國社會中政治和經濟的密切聯系,在孔子、孟子和荀子等儒家的奠基者和發展者的作品中,有許多關于財富分配和經濟發展方面的論述。
一、孔子、孟子和荀子的財富觀與經濟思想
儒家“為政以德”,一直將道德視為建立良好政治秩序的最重要的基礎,不過,也并不否定“社會效能”的重要性。在早期的儒家經典中,道德活動和良好的政治秩序往往意味著對于民生的改善。比如《尚書·大禹謨》中說:
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
在這里,“善政”就與“養民”相配合?!罢隆迸c“利用”“厚生”相聯系?!袄谩本褪恰袄裰谩保昂裆奔础昂衩裰?。
《尚書·洪范篇》是箕子總結殷商滅亡的原因而提出的一系列治理國家的原則,其中對于人的幸福感提出了五個標準,即人生五福:“富、泰、康寧、攸好德、考終命”,即富有、長壽、康寧、好德、善終。在這里,富裕的生活被置于首位。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儒家并不排斥財富,他們所關心的是財富的來源。如果不是以一種合理的方式獲得的財富,那么當然是與“仁道”相違背的。比如孔子說: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篇》)
為了讓人們有合理的途徑去獲得財富,公平的分配制度是關鍵。孔子說:
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
在孔子看來,公平的秩序和政策的持續性是保持社會安定的基礎,即使國家人口少,財用不足,人們也會保持秩序。
經濟活動一定要與道德教化結合起來,作為統治者,讓百姓過上富足的生活固然是目標,民生問題解決之后,還需要考慮提升百姓的道德精神素質?!墩撜Z·子路篇》載:
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痹唬骸凹雀灰樱趾渭友??”曰:“教之。”
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他的主張其實是儒家政治思想的一貫立場,所以我們在別的經典里也可以看到大致相似的政策。比如在主要討論制度的《禮記·王制》中說:
古者公田藉而不稅。市厘而不稅。關譏而不征。林麓川澤,以時入而不禁。夫圭田無征。用民之力,歲不過三日。田里不粥,墓地不請。
在政策上要降低市場交易成本,對于社會資源要有計劃地加以使用,而不給民眾增加過多的勞役負擔。另外在土地分配上,要讓人人有其田,并培育他們遵循社會規范的意識,在此基礎上興辦學校。
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參相得也。無曠土,無游民,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后興學。(《禮記·王制》)
《禮記·大學》后被朱熹特意從《禮記》眾多篇章中加以強調,在朱熹看來,《大學》之教人說明了君子之“躬行心得”就在“民生日用彝倫”之中,也就是說,道德修養與民生日用之事不能分開?!洞髮W》中有大量關于理財問題的討論。
作為一個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核心的文本,《大學》認為一個國家要取得百姓的支持,關鍵是治國者的道德,而對于國家的擁有者來說,如何處理國家的財富則是考驗其德行的關鍵。
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禮記·大學》)
也就是說,統治者如果只知道聚斂財物,那么百姓就會離心離德。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禮記·大學》)
按照朱熹的解釋,仁者散財以得民,而不仁者亡身以殖貨。不仁者治國只知搜刮民脂民膏,國家就會有大的災難,因此,告誡那些掌握權力的人,“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即國家最重要的功能是建立“義”(合宜)的制度。
孟子給大家印象最深的是其人性論思想,并開啟了后來心性之學的發達,不過,孟子也有很多具體的關于社會經濟制度的論述。
孟子的政治理想是以道德為基礎的仁政、王道秩序,但“王道之始”則是“養生喪死”無憾而已。要做到這一點,首先是遵循自然規律,讓萬物生長,才有收獲的喜悅。其次,是合理安排“數口之家”的日常生產和生活。他在給梁惠王提供的方案中,就說過:
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針對許多人以仁政難以達到的猶豫,孟子提出,關鍵在于統治者的決心和信心,若有決心,仁政也并非遙不可及的事,只要土地分配公平、稅收合理、公私協調,這就是“仁政”。
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馀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強調“制民之產”,不能隨意剝奪民眾的財產,具有恒產的人,才有恒心。孟子也肯定了公共支出的必要性,即不能為了取悅民意而廢除稅收,這樣做往往是以犧牲社會服務為代價的。因此,他認為什一而稅是合理的。
戰國末期,儒家遭到法家等效能主義學派的挑戰,儒家思想在統治者中的影響力逐漸式微,這時候,荀子為了強化儒家對于社會秩序的建構力,強調儒家的“效能”,他認為儒家士人“在朝美政”“在野美俗”,同時也提出了許多新的治理社會的方案,其中包括許多經濟措施。
荀子的社會治理思想建立在他對于人性的理解之上,雖然目前學術界對于荀子有“性惡”和“性樸”兩種觀點,但是,從他隆禮尊法的治理觀來看,他的基本思路是,人都有好利之心,因而產生爭奪,因此,圣人制定禮法來給每個人以合理的份額,從而讓共同體得以運行。他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髯釉谟懻摱Y的作用的時候,也是基于人好禮的假定,他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保ā盾髯印ざY論》)這樣就從節制人的欲望,滿足人的正常需求的角度來理解圣人制禮作樂的意義。
荀子肯定了利益的正常地位,也由此,他并不如孟子那樣強調義利之間的對立性,而是認為“義”正可以成為“利”的制約。他說:“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雖桀、紂亦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荀子·大略》)
很顯然,荀子的社會治理思想與社會現實更為合拍,但這并不意味著荀子放棄了儒家的一貫理想,在集中體現荀子經濟思想的《富國》篇中,荀子認為統治者應該藏富于民,制定“制數度量”,讓百姓能夠按照自然規律進行生產活動。他說:“上好功則國貧,上好利則國貧,士大夫眾則國貧,工商眾則國貧,無制數度量則國貧。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故田野縣鄙者,財之本也;垣窌倉廩者,財之末也。百姓時和、事業得敘者,貨之源也;等賦府庫者,貨之流也?!薄盾髯印ご舐浴菲仓v:“家五畝宅,百畝田,務其業而勿奪其時,所以富之也。”
在《富國》篇中,荀子的經濟觀念可以用“以政裕民”來概括,其核心觀念就是各自按自己的職分來“盡職”,這樣,百姓就會富裕。
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勝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必時臧馀,謂之稱數。故自天子通于庶人,事無大小多少,由是推之。故曰:朝無幸位,民無幸生。此之謂也。經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罕興力役,無奪農時,如是,則國富矣。夫是之謂以政裕民。(《荀子·富國》)
在荀子看來,人類的活動是以“群體”的方式來進行的,要讓社會運行順利,就必須讓群體成員各自了解自己的角色定位。統治者的主要工作是讓社會分工合理化。
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荀子·富國》)
具體地說:
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畝,剌屮殖谷,多糞肥田,是農夫眾庶之事也。守時力民,進事長功,和齊百姓,使人不偷,是將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節而五谷以時孰,是天之事也。若夫兼而覆之,兼而愛之,兼而制之,歲雖兇敗水旱,使百姓無凍餒之患,則是圣君賢相之事也。(《荀子·富國》)
然而,在戰國末期,一種新的社會結構逐漸形成,在封建制度逐漸因為血緣的廢弛而失去其原先的效能的時候,一種更為“理性化”的郡縣制成為秦國所確定的國家形態。
很顯然,以垂直管理為特色的郡縣制更為突出了中央政府的權力,那么在經濟社會控制的方式上也必然會發生變化。
二、漢代的經濟政策演變和鹽鐵爭論的背景追蹤
前文梳理了先秦時期儒家經典文獻和代表人物對于財富和資源配置方面的一些代表性觀點,然而儒家的經濟政策因過于“理想化”以及“收效甚慢”等原因并沒有被忙于爭戰中的諸侯們所采納,反而是法家的耕戰策略幫助秦國取得了勝利。
在周代封建制到戰國初期,或許由于社會控制能力的低下,也因為封建制所遵循的地方自治的原則,中國的經濟政策一般主張各業自由發展。允許人口相對自由地流動,并鼓勵各種經濟的發展和壯大。對于商業活動也沒有特別的限制政策,商人的地位相對較低,但總能因為他們的財富而獲得“補償”。
秦國實行“耕戰”政策,特別重視農業,并采納了商鞅重農抑商的政策。也有人認為商鞅是最早提出重農抑商政策的人。不過,秦孝公雖然接受了商鞅的建議,對于商人卻并沒有真正加以打擊。當時的秦國許多商人同時也是重要的政治家,作為巨商的呂不韋可以擔任秦國丞相就是例證。
真正對商人從政治權利和行為模式都加以壓制,要到秦統一中國之后。在秦初,許多商人流亡者等都遷戍到新設立的象郡等地守邊,商人的社會地位受到限制,另外,商人的子弟也會因為他們的出身而受到牽累。
漢初,面對因長期征戰而導致的經濟凋敝現狀,實行了包括減稅在內的鼓勵經濟發展的政策,使經濟很快得以恢復。我們可以從司馬遷的《貨殖列傳》中了解漢初經濟活躍的程度?!皾h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諸侯彊族于京師?!倍宜抉R遷還在此文中肯定了追求富貴的正當性。他說:“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辈臍v史的經驗中得出結論說:“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于有而廢于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史記·貨殖列傳》)
雖然限制商人參與政治的政策繼續執行,并對商業活動課以重稅,但在全民追求財富和相對寬松的經濟環境下,社會的經濟實力得到增強。按照司馬遷《史記·平準書》的描述,到漢武帝即位之時,社會物質豐富,社會風氣逐漸趨向奢靡。“至今上即位數歲,漢興七十馀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馀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保ā妒酚洝て綔蕰罚?/p>
在強大的經濟實力支持下,一系列重大的基礎建設得以展開,比如開通西南的道路,并因為在燕齊一帶設滄海郡,而與匈奴交惡。由于與匈奴的戰爭和其他社會活動需要巨大的經濟實力來支撐,所以漢武帝采取了更為積極的經濟政策,并廢除了孝惠皇帝和呂后所制定的商人不得出仕的規定,“興利之臣自此始也?!保ā妒酚洝て綔蕰罚?/p>
作為一個具有雄才大略的統治者,漢武帝希望能夠借助業已積累下來的社會財富進行大規模的軍事和社會建設,而這必然帶來財政上的問題。因此,到武帝中期,開始采取積極的財政政策,并在元狩六年(前117年)任命孔僅和東廓咸陽為大農丞,實施鹽鐵專營。元封元年(前110年)又任命桑弘羊為治粟都尉,并代理大農令。天漢元年(前100年)為大司農。在這期間,先后推出酒榷、均輸和平準法,以及幣制改革等一系列旨在強化政府財政汲取能力的措施,這的確為漢武帝時期的重要政治活動提供了雄厚的物質基礎,但長年的征戰也引發了巨大的財政開支,所以,在漢武帝執政后期,他的政策發生了一些轉變,比如他所作的《輪臺詔》就對自己所發動的幾次對匈奴的戰爭而導致的人員和經濟損失表示了后悔,《漢書·食貨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為富民侯。下詔曰:‘方今之務,在于力農。以趙過為搜粟都尉。”對于漢武帝的《輪臺詔》是否意味著漢武帝的執政策略發生轉折,目前學術界還存在比較大的爭議。比如田余慶、辛德勇等先生都參與了相關的討論,意見不一。并否決了桑弘羊等人向輪臺屯田的建議。
漢武帝去世之后,由于繼位的漢昭帝年幼,所以指定了以霍光為代表的親屬集團和桑弘羊等行政官僚構成的輔佐集團。但霍光和桑弘羊對于如何繼承漢武帝的政治遺產等方面存有意見分歧。霍光等人主張實行文帝時的“與民休息”政策,讓社會恢復生機,而桑弘羊則繼續堅持武帝中期以來的經濟政策。
《漢書·杜周傳》記載,杜延年反復勸說霍光改變漢武帝的治國之策。書中說,杜延年“見國家承武帝奢侈師旅之后,數為大將軍光言:‘年歲比不登,流民未盡還,宜修孝文明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說民意,年歲宜應。光納其言,舉賢良,議罷酒榷、鹽、鐵,皆自延年發之?!币簿褪钦f,漢武帝對匈奴的連年征戰和大規模的基礎建設,導致國家財政匱乏,所以,在昭帝即位之后,許多人認為政策應該有所改變,恢復文帝時的休養生息政策。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經諫大夫杜延年的提議,霍光以昭帝的名義,令車千秋、桑弘羊召集賢良文學六十余人,就漢武帝時期的各項政策,特別是鹽鐵專賣政策,進行辯論。
辯論一共延續了六個多月。辯論雙方表面上看是以桑弘羊為代表的御史大夫和丞相史等政府官員與代表“民間”聲音的賢良及文學,但就現有的記錄而言,他們的立場帶有明顯的儒法差異,即賢能文學主要依據孟子及其他儒家的經典和事例來說明他們的政治立場,而御史大夫則主要從懷疑儒家王道政治能否“落實”等方面來反駁賢良文學的主張,具有明顯的反儒家傾向。1970年代的政治運動中,鹽鐵之議被視為是儒法斗爭的例證。但持這樣觀點的學者也很多,比如蕭公權先生認為:“漢代法家雖已終止學術上之發展而猶與儒爭勝”,而“漢代儒法沖突最詳之記錄,無過桓寬之《鹽鐵論》”。見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184~185頁。
也有許多學者注意到鹽鐵爭議背后的政治原因。比如徐復觀先生認為,之所以發生這樣一場辯論,跟政治權力的爭奪有關,盡管桑弘羊和霍光都是年幼的漢昭帝的輔佐者,但他們之間在許多問題上看法相左,并存在著激烈的利益對立。徐復觀先生認為漢代的內外朝之分,始于霍光。但當時的政治決斷權主要在外朝,車千秋雖然為外朝的領袖,但實際的權力掌握在長達三十年一直主管財經的桑弘羊手中,因此,要改變漢武帝的施政方略,實際上就是要在政治上壓倒桑弘羊。徐復觀:《兩漢思想史》(3),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13頁。
在某種意義上,賢良文學從儒家三代之治的理想出發,可以稱之為儒家的理想主義者,或者百姓疾苦的代言人——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了“民意”。而桑弘羊和御史大夫則更多地代表著朝廷的利益。因此,他們的爭論也可以被看作是政府立場和“政府批評者”的立場,這樣更容易讓我們理解這場爭論的焦點所在。
雙方的爭論十分激烈,漢宣帝時,桓寬根據會議記錄,整理為《鹽鐵論》,整理的內容包括十卷六十個議題,內容涉及當時國家治理的各個方面,也有對于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爭論。本文主要就《鹽鐵論》一書反映出來的對經濟問題的不同爭論做一些總結,并由此來呈現在大一統的國家形成之后,儒家經濟思想的一些新的特征。
1.國家治理應基于道德還是要追求富強
義利問題是儒家經濟思想的最核心議題,在《鹽鐵論》中首先體現為國家的主要功能是為社會提供公平的環境還是追求富強。
在賢良文學看來,漢武帝以來所采用的政策強化了政府的財政汲取能力,因而造成了社會財富集中在政府手中,對百姓的利益造成了傷害。賢良文學主張:要抑制國家追求利益的沖動,政治秩序建構的基礎在道德教化,然后化民成俗。他們說:“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鹽鐵論·本議》)推行鹽鐵專營的政策,是政府與民爭利,會導致國民形成貪鄙好利的風氣。在趨利的動機下,百姓會轉向利益豐厚的行業,而不再從事農業生產?!敖窨宣}、鐵、酒榷、均輸,與民爭利。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趨末者眾。夫文繁則質衰,末盛則本虧。末修則民淫,本修則民愨。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饑寒生。” (《鹽鐵論·本議》) 所以,應該廢止鹽、鐵、酒榷、均輸,“進本退末,廣利農業”。
對于這樣的批評,大夫們對于鹽鐵專營政策進行了辯護。他們認為,國家的建立,從功能的層面上,要有利于不同地區物品的流通,這樣就會有利于人民物質利益的提升。要達到這一點,則需要“通有無”,開展交易活動。他們通過對管仲等人導致齊國強大等例子說:“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萬貨,農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鹽鐵論·本議》)
他們借助《周易》里的話認為工商業的發展與農業構成相互促進的關系,而不是非此即彼的排斥關系?!啊兑住吩唬骸ㄆ渥?,使民不倦。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谷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 (《鹽鐵論·本議》)如果取消鹽鐵專營和均輸等方法,則不利于財富的積聚。
對此文學繼續強調“道民以德”是治國之要:“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俗薄則背義而趨利,趨利則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老子曰:‘貧國若有馀,非多財也,嗜欲眾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禮義防民欲,實菽粟貨財。市、商不通無用之物,工不作無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郁滯,工所以備器械,非治國之本務也?!保ā尔}鐵論·本議》)
文學認為王者因“崇本退末”,他們認為農業生產是通過獲得收成的方式來提供產品的,而工和商并不直接生產,他們是通過創造人的需求的方式來促進生產的,所以,他們所流通的貨物大多數是社會不需要的,這種以消費來帶動生產的模式只會導致道德淪喪。
在《輕重》篇中,還有一段關于鹽鐵專營等問題的討論。賢良文學立論的基礎依然是禮義才能成為治國之基礎,而權利則會殘害秩序。文學們以管仲為例,說管仲之所以不能提升至王道的境界,主要是因為他追求利益而非道義。因此當諸侯們爭相掠奪國家利益的時候,國家就不可能真正實現富強,因為這些財富被那些權勢者竊取了。
文學曰:“禮義者,國之基也,而權利者,政之殘也??鬃釉唬骸芤远Y讓為國乎?何有。伊尹、太公以百里興其君,管仲專于桓公,以千乘之齊,而不能至于王,其所務非也。故功名隳壞而道不濟。當此之時,諸侯莫能以德,而爭于公利,故以權相傾。今天下合為一家,利末惡欲行?淫巧惡欲施?大夫君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參以酒榷,咸陽、孔僅增以鹽、鐵,江充、楊可之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為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徼山海也。然而國家衰耗,城郭空虛。故非特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無以富邦也?!保ā尔}鐵論·輕重》)
對此御史指出,對于那些奸商就應該采取嚴刑峻法,國家專營也抑制富商大賈巧取豪奪,“損有余、補不足”,這才保證了國家雖有征戰,但百姓并沒有增加賦稅。御史還多少有一些輕蔑地說,賢良文學因為不了解政治運作的細節,所以才會對國家專營和依法治國的原則存有疑義。
御史曰:“水有猵獺而池魚勞,國有強御而齊民消。故茂林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苗。夫理國之道,除穢鋤豪,然后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張廷尉論定律令,明法以繩天下,誅奸猾,絕并兼之徒,而強不凌弱,眾不暴寡。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馀,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斂不增而用足。夫損益之事,賢者所睹,非眾人之所知也?!保ā尔}鐵論·輕重》)
鹽鐵專營的一大原因是漢武帝所發動的對于匈奴的一系列戰役。大夫從匈奴的騷擾來說明屯田和戍邊的重要性,并說明這些活動都需要大量的財政支持才得以維持。如果停止鹽鐵專營的話,有可能出現“內空府庫之藏,外乏執備之用”的后果,如果前方的士兵得不到給養的話,他們何以能守護邊疆呢?都是漢朝的子民,不能對生活于邊疆的民眾所遭受的苦痛坐視不管。
大夫曰:“王者包含并覆,普愛無私,不為近重施,不為遠遺恩。今俱是民也,俱是臣也,安危勞佚不齊,獨不當調邪?不念彼而獨計此,斯亦好議矣?緣邊之民,處寒苦之地,距強胡之難,烽燧一動,有沒身之累。故邊民百戰,而中國恬臥者,以邊郡為蔽捍也?!对姟吩疲骸峭跏拢要殑?。刺不均也。是以圣王懷四方獨苦,興師推卻胡、越,遠寇安災,散中國肥饒之余,以調邊境,邊境強,則中國安,中國安則晏然無事。何求而不默也?” (《鹽鐵論·地廣》)
文學的反駁立足于儒家經典,認為儒家處理國與國之間的關系所采用的原則是“修文德以來之”,而不是通過征伐。很顯然,這個反駁并沒有擊中要害。在大夫們看來,匈奴是主動挑釁,難以用綏遠和羈縻相結合的手段來應對,對于入侵者并不能僅僅以“修文德”來處置。
2.酒榷、平準、均輸等國有經濟政策是否造成了“國與民爭利”
儒家比較傾向一種放任主義的經濟政策,即不主張政府過多地干預民眾的經濟活動??鬃釉诨卮鹚膶W生關于政府應如何對待經濟活動時的回答是簡單而明確的,即“惠而不費”,對此,孔子的解釋是“因民之利而利之”,即根據老百姓自己覺得有利的方式來保護和支持,這樣就既能讓百姓獲得利益,政府也不用做太多的事?!洞髮W》中說道:“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認為治理國家要以道德,而不是追求財富。如果政府熱衷于聚斂財富,那么人心反而會散掉。
在公元前300年前后,諸如秦國、齊國等都因改革稅收制度使國家能力得到增強,從而使持積極干預政策的法家思想家獲得當權者的歡迎,但儒家學者依然沒有改變其基本立場,反對政府對于財富的獨占,主張減低對百姓的賦稅和勞役。反對與民爭利是儒家的一貫立場。盡管秦國在戰國爭霸中,因為積極的財政政策而獲得了成功,不過,秦國只統治了十七年的事實,讓儒家學者認為通過對百姓的掠奪而獲得的政權是不能持續的。因此,他們對法家的批評就是“聚斂”,這是分享的反面。雖然儒家的分享理念更接近于亞里士多德的“按比例的平等”,即并不是絕對的平均主義,但在漢代的儒家那里,就尖銳地批評“大者”對小者的兼并。漢代董仲舒(公元前179-104年)則說“故已有大者,不得有小者,天數也。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天不能足之,況人乎!故明圣者象天所為為制度,使諸有大奉祿,亦皆不得兼小利、與民爭利業,乃天理也。”(《春秋繁露·度制》)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如果已經獲得很多的人,再將其余部分都盡數占有的話,自然就不能滿足所有人的需求。因此政府不能與百姓爭利,這是“天理”。
很顯然,賢良文學是繼承了自孔子以來的對待社會財富的方式,并認為固然可以通過壟斷相關產業的方式使國家強大,但這依然不是最為合適的分配方式。在這個意義上,賢良文學對于桑弘羊的積極經濟政策的反對,其實質接近于我們現在依然在進行的“藏富于民”還是“藏富于國”的爭議。
桑弘羊所推出的經濟政策,特別重視政府在經濟活動中的調節作用。鹽鐵由民辦而收歸國有,這事實上是導向把天下的財富歸之于統治者“家產”的制度性的一步,這屬于典型的“國家與民爭利”的做法。而平準法和均輸法的推出,從動機上可以看做是為了減輕人們的負擔,那么為什么也會受到賢良文學的激烈批評呢?
在探討《鹽鐵論》對于相關問題的爭論之前,我們可以先梳理一下“均輸”和“平準”法出臺的緣起。元鼎二年(前115年),擔任大農丞的桑弘羊試辦均輸法的理由是原先向朝廷以物進貢的方式會造成運輸困難、運輸成本超過貨物價值的后果。“往者,郡國諸侯各以其方物貢輸,往來煩雜,物多苦惡,或不償其費。故郡國置輸官以相給運,而便遠方之貢,故曰均輸。”桑弘羊發現了這些弊端,停止了“方物貢輸”做法,代之以均輸法:“置大農部丞數十人,分部主郡國,各往往縣置均輸、鹽鐵官,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而相灌輸?!奔丛O立專門的官員(均輸官)和機構,把原郡國應交納給朝廷的貢物或錢,全部折算成當地出產最多最為便宜的物資,然后將這些物資再運送到最需要、價格最貴的地方出售,從而既減少了地方貢輸的煩瑣,又增加了國家的財政收入。這種辦法,古人認為是有利于官民兩方的合理的做法:“諸當所輸于官者,皆令輸其土地所饒,平其所在時價,官更于他處賣之。輸者既便,而官有利?!保ā妒酚洝て綔蕰罚?/p>
元封元年(前110年),桑弘羊又創立了平準法:“置平準于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大農之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故抑天下物,名曰‘平準。” (《史記·平準書》) “平準”是設于京師的政府商業機構,設置“平準令”一人、“員吏百九十人”具體負責,隸屬于大司農?!捌綔史ā憋@然是一種政府商業運營,通過物資吞吐,賤買貴賣,既可平抑物價,穩定市場,又可于吞吐之中獲取部分財政收益,防止富商大賈囤積居奇操控市場。
均輸法和平準法接近于現代政府政治政策中的宏觀調控政策,通過政府對物質生產和運輸環境的控制來兩相結合,實際上是官營長途販運業和官營銷售商業的結合,建立了一個由朝廷大司農統一管理調度的商業運銷網絡,發揮了防止價格波動、抑制民間富商大賈和充實國家財政等多種作用。所以在鹽鐵爭論中,大夫們一直為這種制度進行辯護。
大夫曰:“往者,郡國諸侯各以其方物貢輸,往來煩雜,物多苦惡,或不償其費。故郡國置輸官以相給運,而便遠方之貢,故曰均輸。開委府于京師,以籠貨物。賤即買,貴則賣。是以縣官不失實,商賈無所貿利,故曰平準。平準則民不失職,均輸則民齊勞逸。故平準、均輸,所以平萬物而便百姓,非開利孔而為民罪梯者也?!保ā尔}鐵論·本議》)
在大夫們看來平準和均輸這樣的方法使物價平穩,有利于百姓,并非僅僅是為了國家的利益,甚至可以說是國家利益和民眾利益兼顧的政策。但文學的看法則認為這樣的行為可能會導致官府賤買貴賣以及物價上漲等一系列后果,這樣百姓辛苦勞作所應獲得的利益都被中間商所掠奪。文學認為人們財用不足是因為本業不興,而對于各地的奇珍異貨的追求,會導致人們對于物質的貪欲。
文學曰:“古者,事業不二,利祿不兼,然諸業不相遠,而貧富不相懸也。夫乘爵祿以謙讓者,名不可勝舉也;因權勢以求利者,入不可勝數也。食湖池,管山海,芻蕘者不能與之爭澤,商賈不能與之爭利。子貢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況以勢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義以充其位,不為權利以充其私也?!保ā尔}鐵論·貧富》)
大夫的辯解認為,并不能按儒家的理想來治理這個國家,因為這些原則難以應對現實中的問題,特別是因為國土擴大而導致的實物稅在交納過程中所產生的交通困境。
丞相史曰:“大夫難罷鹽、鐵者,非有私也,憂國家之用,邊境之費也。諸生訚訚爭鹽、鐵,亦非為己也,欲反之于古而輔成仁義也。二者各有所宗,時世異務,又安可堅任古術而非今之理也?!保ā尔}鐵論·國疾》)
并反擊說,如果賢良文學能夠按照理想的治理之道來解決所需的財政開支,自然可以廢除平準和均輸之法,如果不能,那么也只能繼續執行類似的政策。
關于是否要進行商業活動以節省開支、擴大收入的爭論涉及對于農業和工商業關系的認識。
在先秦諸子中,大多數學派都主張重農政策,甚至法家堅持更為激烈的以農立國的原則。法家認為商業的發達會削弱王權。而儒家認為商業更容易得利,從而對社會道德風尚造成傷害,故而主張要限制商業行為。
而在鹽鐵爭論中,代表政府的御史大夫等人則是漢武帝以來重視商業政策的支持者。
大夫曰:“管子云:‘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于食者,器械不備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于財者,商工不備也。隴、蜀之丹漆旄羽,荊、揚之皮革骨象,江南之楠梓竹箭,燕、齊之魚鹽旃裘,兗、豫之漆絲絺纻,養生送終之具也,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故圣人作為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服牛駕馬,以達陵陸;致遠窮深,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是以先帝建鐵官以贍農用,開均輸以足民財;鹽、鐵、均輸,萬民所載仰而取給者,罷之,不便也?!薄尔}鐵論·本議》
大夫引用了管子的話來肯定商業的重要性,認為貨物的流通使各地的不同產品能夠為國人所共享。古代圣賢之所以要發明車船這樣的運輸工具,也是為了便于物資的流通。而文學則認為工商業的發展,會讓人們不愿意從事農業生產,并認為漢高祖禁止商人仕宦,就是為了防止人們的貪鄙之風,而武帝的時候改變了商人不得從政的禁令,實質上也成為社會奢靡之風盛行的推手。
3.人們應追求什么樣的生活方式
當御史大夫們強調各地的物產流通可以改善人們生活質量的時候,雙方對人們應追求什么樣的生活方式也展開了討論。理論上講,即使先秦儒學也并非完全反對有地位有貢獻的人享受好的物質待遇,在荀子看來,有地位的人享受高檔次的宮室和其他待遇既是禮制所規定的,也是對他們的社會貢獻的一種肯定。但在鹽鐵爭論中,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則是從另一個方向展開的,接近于現代社會中鼓勵消費從而促進生產是否應該肯定的問題。
在現代社會中,消費是經濟發展的重要推動力,然而,也會產生諸如消費主義的弊端,即過度消費所帶來的負債等其他社會問題。在中國古代,以《管子》為代表的一些經濟思想著作也指出了消費對于生產的意義。在鹽鐵爭論中,大夫們就是從《管子》的思想立論,認為建筑宮室和華麗的裝飾,讓工人有收入。據此,他們認為各地物產的流通,讓物盡其才,讓各地的特產發揮最大的經濟效益。
大夫曰:“古者,宮室有度,輿服以庸;采椽茅茨,非先生之制也。君子節奢刺儉,儉則固。昔孫叔敖相楚,妻不衣帛,馬不秣粟??鬃釉唬骸豢?,大儉極下。此《蟋蟀》所為作也?!豆茏印吩唬骸伙棇m室,則材木不可勝用,不充庖廚,則禽獸不損其壽。無末利,則本業無所出,無黼黻,則女工不施。故工商梓匠,邦國之用,器械之備也。自古有之,非獨于此。弦高販牛于周,五羖賃車入秦,公輸子以規矩,歐冶以镕鑄。《語》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農商交易,以利本末。山居澤處,蓬蒿墝埆,財物流通,有以均之。是以多者不獨衍,少者不獨饉。若各居其處,食其食,則是橘柚不鬻,朐鹵之鹽不出,旃罽不市,而吳、唐之材不用也。”(《鹽鐵論·通有》)
而文學雖然所引用的是孟子的觀念,但其主要的觀點則更為接近黃老道學的思想。他們認為物產總是有限的,大規模的建設可能會導致物產的短缺。許多浮華的裝飾因為不實用,非百姓日常所需要。卻要花費很多工時和材料,最終的結果是奢侈者的過度消費,而普通百姓的日常所需卻得不到滿足。
文學曰:“孟子云:‘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蠶麻以時,布帛不可勝衣也。斧斤以時,材木不可勝用。田漁以時,魚肉不可勝食。若則飾宮室,增臺榭,梓匠斫巨為小,以圓為方,上成云氣,下成山林,則材木不足用也。男子去本為末,雕文刻鏤,以象禽獸,窮物究變,則谷不足食也。婦女飾微治細,以成文章,極伎盡巧,則絲布不足衣也。庖宰烹殺胎卵,煎炙齊和,窮極五味,則魚肉不足食也。當今世,非患禽獸不損,材木不勝,患僣侈之無窮也;非患無旃罽橘柚,患無狹廬糠糟也?!保ā尔}鐵論·通有》)
在賢良文學看來,要公平地分配社會資源,就要限制那些并非急需的建設項目,政府花巨資在這些公共支出上,則會與百姓爭利。
宮室奢侈,林木之蠹也。器械雕琢,財用之蠹也。衣服靡麗,布帛之蠹也。狗馬食人之食,五谷之蠹也??诟箯捻?,魚肉之蠹也。用費不節,府庫之蠹也。漏積不禁,田野之蠹也。喪祭無度,傷生之蠹也。墮成變故傷功,工商上通傷農。故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其為害亦多矣!目修于五色,耳營于五音,體極輕薄,口極甘脆,功積于無用,財盡于不急,口腹不可為多。故國病聚不足即政怠,人病聚不足則身危。 (《鹽鐵論·散不足》)
在賢良文學看來,政府應該倡導節儉的生活方式,不貴難得之貨,這樣人們就不會去追求那些珍稀物品,人們安于一種樸素簡單的生活,社會自然會安定和諧。
4.治理之道:義利和德刑之間
先秦的人性論思想有很多不同的方向,比如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但漢儒的思想似乎更向孔子的“性相近、習相遠”的方向回歸。比如董仲舒提出了“善質”的觀點,認為人性有向善的可能,但是否能發展為善的行為,則要看外在的環境。然而這個“善質”是對大多數人而言的,因為圣人自然是“善”的,也有一部分人則是“不可教”的。人性理論總是與社會政治思想互為表里。這樣的人性思想,體現在漢代的政治思想中就是“霸王道雜之”。
王道作為理想自然為儒家所強調,但在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則是德政和刑罰相結合。這樣的分歧也體現在鹽鐵爭論中,比如,賢良文學認為,民性是可塑的,如若統治者施以德教,人們就會養成良風美俗。堯舜時期,民眾好善;桀紂時期,人民多暴。這并不是說不同時期的人性有所不同,而是是否推行教化的結果。
大夫曰:“賢不肖有質,而貪鄙有性,君子內潔己而不能純教于彼。故周公非不正管、蔡之邪,子產非不正鄧皙之偽也。夫內不從父兄之教,外不畏刑法之罪,周公、子產不能化,必也。今一一則責之有司,有司豈能縛其手足而使之無為非哉?” (《鹽鐵論·疾貪》)
大夫認為,賢與不肖是因為不同人的本質不同,總體而言,人總是要追逐利益的,所以只依靠道德教化并不能完成社會治理的全部內容,對于那些不遵循道德教化的人,要采取嚴厲的措施,讓他們“懼而為善”。
由此,問題便延伸到德刑的關系。賢良文學引述董仲舒的天道陰陽學說來證明德主刑輔的理論,認為天有好生之德,應該慎用刑罰。
文學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醫者,貴其審消息而退邪氣也,非貴其下針石而鉆肌膚也。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于未萌,使之不為,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今之所謂良吏者,文察則以禍其民,強力則以厲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專己之殘心,文誅假法,以陷不辜,累無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驚駭,十家奔亡,若癰疽之相濘,色淫之相連,一節動而百枝搖。”(《鹽鐵論·申韓》)
賢良文學指出,不教而殺,是暴虐之政。要實現禮樂秩序,從來都不能依靠刑罰,法家那種嚴刑峻法不可能持久,秦國的速亡就是例子。他們說:
古者,明其仁義之誓,使民不逾;不教而殺,是虐民也。與其刑不可逾,不若義之不可逾也。聞禮義行而刑罰中,未聞刑罰行而孝悌興也。高墻狹基,不可立也。嚴刑峻法,不可久也。(《鹽鐵論·詔圣》)
漢承秦制,到西漢的中期依然保留了許多秦政時期的法律,比如連坐法等等,賢良文學認為親親互隱才能促進孝道,而連坐法則會讓許多并無過錯的人受到懲罰。
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相連,若引根本之及華葉,傷小指之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反誅無罪,無罪者寡矣。……故為民父母,以養疾子,長恩厚而已。自首匿相坐之法立,骨肉之恩廢,而刑罪多矣。父母之于子,雖有罪猶匿之,其不欲服罪爾。聞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聞父子之相坐也。聞兄弟緩追以免賊,未聞兄弟之相坐也。聞惡惡止其人,疾始而誅首惡,未聞什伍而相坐也?!独献印吩唬骸吧蠠o欲而民樸,上無事而民自富?!本汲?,父父子子。比地何伍,而執政何責也?”(《鹽鐵論·周秦》)
不過大夫的回應也很有對應性。在大夫看來回溯三代之治對于現實的政治并無直接的作用,并認為賢良文學應該提出更為直接的對應性方案,而不能引述圣賢的言辭來指責具體的政令。而且,圣人之道也應該根據時代的發展有所變化。
大夫曰:“俗非唐、虞之時,而世非許由之民,而欲廢法以治,是猶不用隱括斧斤,欲撓曲直枉也。故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為輪者不待自曲之木。往者,應少、伯正之屬潰梁、楚,昆盧、徐谷之徒亂齊、趙,山東、關內暴徒,保人阻險。當此之時,不任斤斧,折之以武,而乃始設禮修文,有似窮醫,欲以短針而攻疽,孔丘以禮說跖也?!保ā尔}鐵論·大論》)
不切實際的高論,就好比孔子對盜跖說禮,只能是無用功。這雖然引述《莊子》書中對孔子的譏諷,但對于文學反復引述古代圣王的理論,大夫們甚至有點不耐煩了。
丞相曰:“先王之道,軼久而難復,賢良、文學之言,深遠而難行。夫稱上圣之高行,道至德之美言,非當世之所能及也。愿聞方今之急務,可復行于政:使百姓咸足于衣食,無乏困之憂;風雨時,五谷熟,螟螣不生;天下安樂,盜賊不起;流人還歸,各反其田里;吏皆廉正,敬以奉職,元元各得其理也?!保ā尔}鐵論·執務》)
據桓寬的記錄,丞相和御史大夫經常被賢良文學說得難以應對,而御史大夫的反擊有時也顯得失了風度。不過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為經典的治國之策的辯論,《鹽鐵論》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資料,有助于我們理解漢武帝時期的經濟政策以及昭帝以后的政策轉向,最為關鍵的是,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儒家的經濟哲學和政治倫理的發展軌跡。
鹽鐵爭論帶給我們的啟示還包括,賢良文學固然是堅持儒家的立場,但他們也會引用道家作品的言辭,從而說明,漢武帝死后,由霍光等人所推崇的“與民休息”的政策,并不是對儒家經濟政策的回歸,毋寧是對文景之治的追慕。
而漢武帝雖然接受了“獨尊儒術”的政策,但是,從他任用許多商人出身的官員,以及推出如此多的積極經濟政策來看,他的施政也非單一的儒家立場。即使是漢宣帝的時候,還堅持說要“霸王道雜之,奈何純用德政?”所以,儒家的理念并沒有成為西漢統治的唯一原則。而且,霍光對于賢良文學的支持,也不能視之為對于儒家價值的肯定,或許更可以視為是一種政治斗爭的策略。
再則,我們可以把儒家的經濟政策視為某種程度的自由放任的經濟學,這一點儒家與道家之間存在著共識,而在重農抑末方面,儒家與法家之間又有一致性。
最后,對于如何處理儒家的理想與現實政治策略之間的關系方面,儒家也應該認真思考御史大夫的質疑,畢竟圣賢只是提出了政治的原理,而如何落實到制度和政策層面,則需要有所損益、變化,否則就會落入凌空蹈虛的悖論之中。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