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偉 李海金
內容提要
在當前農民發展過程中,政府與農民的關系一直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并由此產生了“受害者”說和“共謀者”說兩種不同的理論認知。但是,通過對政府與農民不同發展特征的分析,我們發現,當前農民在發展過程中之所以出現“受害者”和“共謀者”兩者并存的現象,并不是因為階層分化的影響,而是由于在兩種不同發展觀念的影響下,農民一方面基于一種生存理念而在初始階段與政府出現部分目標“契合”;另一方面則又因各自發展方式不同而在后續過程中與政府產生較大利益對立。所以,基于一種整體而非個別的視角,我們認為,要讓農民生活質量得到顯著提升,政府就應該從尊重和保護農民的權益出發,改變現有的“強勢主導”傾向,將農民置于發展的中心,踐行新的發展理念。由此,農民的角色矛盾才能得到更好解決。
關鍵詞 發展 受害者 共謀者 政府 農民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08—0119—10
一、引言
在當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政府與農民的關系一直是一個復雜的話題,并由此引發了一系列關于農民角色問題的討論:比如一方面,有研究者認為,以追求工業化、城市化為目標的現代化模式,帶著國家權力的強勢,侵占了農民的生產和生活空間,破壞和掠奪了農村的環境與資源,因而激起了農民的強烈反對;但是另一方面,也有研究者認為,對當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農民并未表示出明顯的拒絕態度,相反,現代化物質生活的舒適便利,早就使他們放棄了以往的傳統生活模式,所以在現代化進程中,農民并不是“反對者”,而是“支持者”。那么,針對這樣一種矛盾局面,我們到底該如何看待農民的角色問題呢?
在談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未來小農的命運時,伯恩斯坦曾經指出,面對市場和商業化競爭,農民具有三種不同表現,即“一些農民能夠適應變化;另外一些農民盡量讓變化對他們造成的傷害最少;還有第三種農民,他們在積極抵抗這些變化”。無獨有偶,在談到當前中國農民在征地拆遷中的矛盾現象時,一些國內學者也認為,在中國農村的現代化過程中,農民之所以出現“盼拆遷”和“抗拆遷”兩種現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農民已經分化成了不同的階層,從而使他們出現了不同的心態。比如在對荊門某地農村拆遷案例的分析中,楊華就曾經指出,在當地農村的拆遷過程中,一部分農村精英因為有能力利用拆遷賠償實現更好的階層流動,所以自然就是“盼拆遷”者;但是對一些貧弱階層和老年人群體來說,由于拆遷之后,他們的階層地位和生活水平有明顯下降,所以他們就是拆遷的“抗爭者”。此外,在談到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時,米格代爾也曾經指出,國家與社會不是截然分開的,事件和現象背后各種力量的耦合,使國家與社會內部都有著很大的分裂,并在具體的情境中形成了不同的實力組合。由此,為了說明社會各階層在發展中的不同境遇,他曾詳細論述了在國家控制背景下,不同邊緣地區是如何通過不同生存策略來獲取自身發展的。所以,上述學者是將社會分化中的階層差異因素作為了農民對現代化具有不同態度的主要原因。
但是,這就是對農民角色矛盾的徹底解釋嗎?我們認為,答案并不完全正確。因為在談到發展中的不平等現象時,埃斯科巴曾經指出,發展不僅僅表現為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和技術進步,還體現為一種話語和權力結構的重塑,而且正是通過這樣一種不平等結構,一些國家或群體被整體性劃入“不發達”語境。而通過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方法,我們也可以了解到,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受剝削地位的分析,從來都是基于其在整個生產結構中的整體無權地位和生產資料擁有狀況來做出的,不會受個別群體職位或工資高低因素的影響。所以在這里,埃斯科巴和馬克思的觀點實際上告訴我們,要研究農民在發展中的真正不平等原因,就應該從結構而不是個體差異的角度去分析,而階層分析的視角雖然對農民的角色矛盾做出了一定解釋,但是卻只是將各種不平衡結果歸因于農民自身的不同稟賦差異,從而回避了對現有結構性矛盾的深入批判。也就是說,階層分析視角是認為,政府現有發展模式是沒有問題的,“錯誤”的只是農民在面對現代化時不該“天生”有著不同的稟賦差異。
在談到發展的深層次內涵時,德尼·古萊曾經指出,突破純經濟學意義上的觀點或指標,真正的發展應該被定義為徹底的解放,“這種解放的目的是要將人類從自然的枷鎖中、從經濟落后和壓迫性的技術體制中解放出來,從不公正的階級結構和政治剝削者、從文化和心理異化中解放出來——總之,從一切非人性的生活中解放出來。”所以,在這里,我們認為,要探討農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角色矛盾,實質上還是一個要厘清不同發展理念的問題。因為一方面,從發展的全面內涵來看,我們不能像“受害者”說的那樣,過于強調農民的守舊情懷,而忽視了農民基于個人利益而對現代化求新求變的一面;另一方面,也不能像“共謀者”說的那樣,在看到政府和農民“共同”追求發展的同時,忽視了前者因為手中的權力和地位的強勢而給后者帶來的結構性傷害。有鑒于此,本文的研究目的,就是在總結以往研究的基礎上,把農民視為一個整體,希望通過運用“階段論”的視角,一方面來具體分析政府與農民在初始階段是如何出現目標“契合”的,另一方面則在目標“共同”的基礎上,繼續挖掘在一種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下,事件雙方在實際發展過程中又是如何因各自發展方式不同和利益訴求差異而產生矛盾分歧的。由此,當前農民在發展過程中“受害者”和“共謀者”并存的局面才能得到更好的解釋。
二、分析的開端:發展如何成為政府與農民的“共同目標”
1.發展作為農民生存的必需
在談到“發展”一詞的不同涵義時,沃勒斯坦曾經指出,盡管發展的表現方式有很多,但是對作為個體的社會成員來說,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用來指稱生物有機體的生長過程,即一切有機現象以某種方式開始生命,然后生長或發展,到最后死亡。而在諸多將農民描述為“受害者”的理論研究中,一個較為共同的取向就是強調農民舊有價值體系的重要以及農民對這一體系的堅守。但實際上,在我們對農村生活做出一番田園想象之前,許多研究者已經指出的一個較為客觀的事實就是,千百年來,農村生活其實并未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是變動不居的。在《農民的終結》一書中,孟德拉斯在回顧中世紀歐洲農民的變遷歷史時就曾經指出,“傳統農民社會在表面上雖然是穩定的,但是這并不等于沒有任何的改革。工具的改進,新植物品種的引進,耕作方法的改善,這些組成了農業通史的重要篇章”。而在對云南滇池小村長達數十年的觀察中,朱曉陽的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他通過對當地歷史文獻的查閱發現,在發展主義思潮沒有進入中國之前,滇池水域在人們的生存活動之下,已經發生了劇烈變更,所以這也就使得懷舊的情緒在滇池小村人民幾百年來的生產、生活中從來沒有那么濃厚。
當然,之所以要強調農民在長期傳統生活中求新求變的一面,主要是因為從發展的基本涵義來講,作為一種主要的生命維持手段,農民通過追求發展去滿足自身的成長需求,無疑是一種非常合理的路徑和手段,而這也是無論對發展持何種立場的研究者都不能否認的事實。因此,這也是為什么在談到發展本身是否是一種理想方式時,德尼·古萊曾經指出,不管世界各地如何從價值觀上去判斷這種方式的好壞,但是其中一個基本的共同點,就是首先要著眼于維持生命,因為“養育生命是任何地方正常人都珍惜的價值,即使在有些地方會犧牲人命以使神靈息怒或父母溺殺女嬰以求子嗣,但他們會將這種毀滅生命的行為解釋成為社區或家庭總體活力作奉獻。”所以,在正視生存利益的前提下,這里的落腳點就進一步負載在農民需要通過什么樣的手段來獲取更高質量的生命成長之上。而從這一點,可以進一步發現,隨著外在環境和可利用資源的不同,農民在幫助自身獲取更高生活質量方面,其手段也是在不斷變化的。比如在中世紀的歐洲,孟德拉斯的研究發現,雖然變遷緩慢,但是農民已經開始將小麥和休閑田的兩年輪作制換成小麥和玉米的輪作制,以提高產量;而到了全球化時代,邁克爾·伍滋的研究也發現,全球化給鄉村農民帶來的也不全是“壞”的影響,比如他在一些關于鄉村轉型的案例研究中,就詳細指出了許多傳統農民是如何利用全球化語境下的新技術、新資本,將鄉村變得在現有環境中更適合生存的,所以,在一種生存倫理的需求之下,農民是可以發揮主觀能動性、采取各種手段來完成自身發展任務和需求的。只不過,結合當下語境,我們還需進一步追問的是,當中國的農民處于一種高度現代化的環境中時,他們為了自身的生存發展會采用哪些更具體的適應和應對方式呢?
阿馬蒂亞·森的觀點給出了一個比較明確的指引方向。在《以自由看待發展》一書中,他指出,如果從目的性的角度來看,發展的過程就是擴展人類自由的過程,這些自由包括:政治自由、經濟條件、社會機會、透明性保證和防護性保障;但是,反過來,拋開這種目的論的觀點,以一種工具實效性的視角,阿馬蒂亞·森也認為,上述五種自由不僅是衡量發展的指標,同時也是幫助人們獲得良好發展的有效手段和方式,即只有當人們政治上自由、經濟上富裕、社會機會公正、信息透明以及保障完善時,我們才可以說農民獲得了一個較好的發展階段。所以,盡管我們不認為人的發展只能從量的變化去體現,但是從全面發展的角度出發,一些數量性的指標,比如收入、生產率、產出、識字率、職業結構等,實際上也是包含在內的。在談到貧困的原因時,森雖然極力駁斥那種將收入低下與貧困直接對等的觀點,但是也承認可行能力的絕對剝奪對貧困影響更大,而這種可行能力的低下,往往可能就來自貧困群體的不識字或某種職業技能的缺乏。由此,當農民希望以更現代化的方式或條件去獲得維持生命的物質資源,或通過掌握某種現代化技能去謀生時(如現代化駕駛技術),就不能說他們是陷入了一種“狹隘發展觀”,是在與現代化“合謀”,而應該將其視作是他們在不斷提升自己的生存手段,以實現一種更有質量的“美好生活”。
2.國家發展的動力與方式
當我們的研究對象轉向國家時,可能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國家為什么也要發展?而之所以如此提問,是因為一般來講,當我們將國家視作不同群體構成的概念形式時,可能會說,群體或社會成員的發展就表現為國家的發展,但是斯考切波的國家自主性理論卻告訴我們,“面對它治理下的各個從屬階級,國家擁有自己的獨特利益”,所以在將國家視為一個獨立主體的前提下,不禁要問,國家在發展中追求什么?一個可能最為明顯的答案就是對統治正當性的追求,按照韋伯的理論,如果一個國家只著眼于滿足于支配階級的利益,而不能“順利而有效地”體現它所負有的使命,那么就會喪失作為它統治基礎的正當性。但是結合本文的主題,考慮到中國的實際,我們認為理解中國的發展,除了需要從一般意義去理解國家的這種追求之外,還需要結合時代背景去明確發展尤其是經濟發展在現代化社會中對發展中國家的重要性。
首先,從對外來說,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許多獲得獨立的發展中國家是以一種要打破世界已有不平等秩序的姿態出現在世界舞臺上的。而要獲得這種挑戰實力,這些發展中國家一個主要的實現路徑,顯然就是要通過發展使自己盡快強大起來。而要獲得發展,最直接便利的方式也就是“拿來主義”,即通過向已經走上發達道路的西方國家學習,以發展自己。所以,這也是為什么當凱蒂·加德納、大衛·劉易斯等人在審視桑托斯、弗蘭克等人的依附理論時,就敏銳地指出其研究雖然指出了第三世界國家在世界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處于邊緣地位是導致其不發達的主要原因,但是實際上其替代政策卻收效甚微,這是因為他們開出的藥方與西方發展道路實際上也是“大同小異”的,即也是在發展工業化的大前提下,將發展等同于經濟增長,追求技術的現代化、都市化、高消費以及一系列社會與文化的變遷如教育、醫療、衛生、住房的現代化提升等等。只不過在這里,其方式變成了從西方體系中“脫身出來”,號召獨立建設“自己國家”的現代化道路。
其次,從對內來說,作為一種革命時期的動員力量,宏大的遠景規劃與富有誘惑力的革命前景,往往是革命階級得以將無數底層群眾“團結起來”斗爭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一旦革命階級成為統治階級,就不僅面臨著要通過發展滿足國內群眾生存需要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還要面臨承諾兌現的問題,因為這畢竟關系著執政階級的意識形態號召力的問題,比如在關于“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討論中,鄧小平就曾經指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要消滅貧窮。不發展生產力,不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不能說是符合社會主義要求的”,所以正是通過這一追溯,我們可以看到發展為何對一個國家意義重大。不過,盡管有著對這一重要性的深刻認識,但是發展的任務卻往往是艱巨的。因為相對于那些已經發展了幾百年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來說,落后的發展中國家要在短時間內實現“趕英超美”,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為了在較短的時間內拿出較為“滿意”的發展成績,兌現曾有的許諾,一些國家就選取了一些可以量化和便于“展示”的發展目標,以便讓自身的發展變得更為“亮眼”和有說服力:如工業現代化、國民生產總值(GNP)增長、技術進步、個人收入提高、識字率上升、醫療衛生水平上升、住房條件改善等等。
由此可見,通過上述比較,可以發現,雖然“發展”對于作為個體的農民與作為有著自主性的國家來說,往往意味著不同的內涵與目標,但是從純粹的內容形式來看,兩者卻確實有著部分的“共同契合”。而也正是這種“契合”,使得一個國家或政府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往往能夠以一種“共同意志”的名義出現,并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得到農民的“支持”與“共謀”。但是,另一方面,在當前現代化過程中,許多農民利益受損并產生對立事件也是客觀存在的。而究其原因,主要與一些地方政府在發展過程中所采取的過于“工具化”的手段有關。
三、對立的出現:“唯GDP”政府的發展方式與特征
在談到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邏輯時,周雪光曾經指出了其中存在的一個深刻矛盾,即一統體制與有效治理之間的對立。展開來講,就是國家治理需要剛性權威,以解決上行下效的問題,但是一統體制集中程度過高,又會削弱地方治理的自主積極性,所以縱觀中國歷史,中央國家的治理就一直處于這樣一種“收”“放”的矛盾轉換之中。而這樣一種矛盾反映在國家的發展層面,就是一個如何解決好地方政府認真執行國家目標的問題。因為根據組織學的觀點,組織中的個人目標與組織的整體利益往往并不是天然一致的,如何將成員的個人目標與組織的整體目標協調一致以確保國家目標的實現,就成為一個需要非常重視的問題。而根據周黎安提出的“晉升錦標賽”理論,中國為盡快實現國家發展目標,解決這一問題的主要路徑,就是執政黨建立起了一套“晉升錦標賽”式的組織激勵機制,將經濟考核指標與官員個人晉升結合起來,從而使一種唯GDP主義的經濟增長方式很快就成為地方官員的一種個人行為動力。但是,也正是因為這樣一種過于“量化”的發展理念,使得一些地方政府在推動經濟發展的過程中,為了盡快完成任務,“提升”政績,往往體現出了一種較為明顯的“工具化”傾向,這主要體現出以下四個方面:
1.單方主導
按照德尼·古萊對發展的定義,良好的發展應該是一個平等對話和共同協商的過程。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卻往往發現,出于一種單純追求經濟增長的目的,一些以“政績提升”為目標的地方官員經常體現出一種以他們個人自身意志為主的單方主導傾向。而究其原因,除了一種自身積極自主性的體現之外,還與作為執政階級的革命政黨長期在行動綱領中對如何才能完成任務的手段認知有關。
比如在談及革命黨人為何必須掌握農民現代化發展過程中的主動權時,斯科特曾經列舉了列寧的《怎么辦》《國家與革命》以及《農業問題》等三部著作來予以說明。而分析的起點,是來自于馬克思對法國小農的那段經典論述,即馬克思認為,法國小農雖然人數眾多,生活條件相同,但是馬鈴薯般的簡單同名數相加狀態,使他們彼此問只存在地域的聯系,而沒有“形成共同關系,形成全國性的聯系,形成政治組織”。由此,要改變這種狀態,斯科特認為,列寧提出的解決方法就是要由具有堅定意志和崇高革命理想的職業革命家,以宣傳員、鼓動員以及組織員的身份深入到群眾中去,將“存在于群眾中無形的、零散的、彼此缺少聯系的和地方化的憤怒變成有目的、有方向和有組織的力量。”而具體到農民群體,斯科特更是認為,由于列寧無可置疑地指出“小農的生產生形式……是不可置疑的落后。他們像農村的手工織工一樣,只是歷史殘留,終將被農業中相對大型機化工業中的等價物所清除”,所以作為解決方法,列寧的建議自然也是希望通過引進機械化、電氣化等現代化先進生產技術來予以替代。但是,作為一種既存事實,由于列寧也認識到,在自然狀態下,“重建小農,改變他們的全部心力和全部習慣是需要幾代才能完成的任務”,所以要盡快實現革命目標,列寧認為就必須要使用理性國家的強制力量來予以實行。于是,作為一種新生產形式的集體化農業“應運而生”。
而也正是基于上述這樣一種對權力改造意志的長期“迷戀”,就使得在今天的市場經濟條件下,雖然人們的“革命意識”已不再那么濃厚,但是聯系到當前中國農村發展的現實,我們往往發現,出于一種要將農民的習慣、生活方式、道德行為以及世界觀進行徹底改造的主觀想法,一些官員仍然堅持認為,農民是落后、愚昧和不愿接受新事物的,所以即使他們想獲得一種更好的發展,也可能因各自利益的紛繁復雜而難以形成一致意見與路徑。由此,唯一合適之計,就只能是由政府單方面出面,通過一種強制意志來予以引領和實施。
2.計劃先行
正是因為在發展過程中,政府十分強調自身地位的單方面主導,所以為了保證發展方向是在預定的“軌道”上運行,許多地方傾向于通過計劃來主導整個發展過程。當然,從一般意義來講,作為一種規定優先目標、分配資源和實施與評價業績的通常方法,計劃自身是不存在褒貶之意的。但是,在實際過程中,由于許多計劃者往往是帶有一種掌控一切、全盤規劃的“企圖”,這就使得計劃反而成為一種行動約束而不是“藍圖”。比如在論及現有發展計劃的弊端時,德尼·古萊曾經詳細論述了計劃者的多項“職業病”:第一,幻想自己無所不知,即發展專家總是不知不覺地認為自己能夠比其他人更為高明地知道社會的真正需要,因而很少去考慮到底層人民的真正需求。第二,過分抽象。德尼·古萊認為,在經濟學家、統計學家或計劃者眼中,人類疾苦往往表現為一批統計數據。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不發達不僅僅是統計,而是人們的親身經歷,比如貧窮的父親看到子女挨餓而只能無助絕望的痛苦心情。而且,在許多地方,一些帶有傳統文化底蘊的價值表現形式和實踐性知識體系,也是簡單的統計數據所無法涵蓋和表達的,所以導致最終制定出來的計劃總是顯得與實際需求有較大差距。第三,計劃制訂者們習慣于把計劃僅僅理解為發展的手段,缺乏在規劃中對多樣性與異議意見的包容性考慮,因而使得計劃無形中成為一種對計劃外因素的排除工具。
3.政策簡化
當然,除去計劃先行,政府主導作用的強調還體現在根據發展計劃而制定的各種執行性政策上。根據斯科特的觀點,“清晰性是控制的前提”,由此政府計劃指令下的發展政策要有很強的指導性和把控性,就必須在劃分類型的原則下,做到盡可能的去繁存簡,以便能處理發展過程中的各種復雜局面。而要做到標準、清晰,所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地方性知識。因為根據斯科特對“米提斯”的描述,地方性知識往往是通過實踐以及成熟的感覺和技巧獲得,它“抵制將其簡化為可以通過書本學習獲得的演繹規律,因為它所起作用的環境是非常負責和不可重復的,不可能應用于任何正式的理性決策程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米提斯位于天資靈感與被編纂知識間的巨大中間地帶……無法使用任何公式”,所以國家要將這些復雜的現實納入管理和控制的視野,唯一的辦法就是縮小視野,將復雜的現實簡化為綱要的條目,以便使操縱和控制這些事實成為可能。
而也正是這樣一種處理辦法,使得許多地方政府在發展過程中所制定出來的各種政策往往具有極強的“形式合理性”,即在政策內容上,它體現出一種普遍主義,似乎可以應用于所有的政策對象,但是在民眾需求的滿足上,卻體現出極大的“距離”。原因就在于這種政策用表面的秩序代替了真實的事物,許多最能幫助農民生存的實際功能與實踐知識的價值,被一種社會工程設計中所編制的正式程序所遺漏了。
4.措施激進
“晉升錦標賽”式的組織激勵機制給地方政府追求地方經濟發展提供了較強的行為動力,因此在這一過程中,我們除了看到工具性政府追求發展中的主導性、計劃性和簡化性等特征之外,還必須看到的是其追求發展過程中的“激進性”。之所以強調這一點,是因為在中國,一任官員主政一方的任期往往是有限的,要在短時間內顯現發展“成果”,這就使得不少地方政府官員所主導制定的計劃和政策,通常具有較為明顯的“短期效應”,并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基于時間壓力,計劃和政策都用較為明確的時間期限予以了明確,并要求限期完成;第二,與民生、教育等發展較為緩慢的層面相比,為了盡快拉動GDP增長,地方主政者偏好于用大工程、大項目來推動地方經濟發展;第三,正如阿倫特在《論暴力》中所提到的,雖然暴力永遠不可能有合法性,但是有些暴力的使用卻往往會以一種暴力目的的合理性或好的結果來證明其手段的正當性,所以這就導致在一些地區的工程建設過程中,一些地方官員為了限期完成任務,往往會以一種“集體利益”的名義去選擇激進但短期內可見成效的措施來完成預定目標,如“暴力拆遷”等。
四、分化的形成:“工具化”發展方式與農民利益的沖突
一些地方政府在追求發展過程中,其手段帶有濃厚的工具主義傾向,但是這些“工具化”手段又是如何影響到農民的發展,并使他們利益受損的呢?在此,我們認為,要深刻揭示這些地方政府“工具化”手段的負面影響,就必須在與之對應的基礎上,對農民的發展特點也做出具體分析。
1.徹底改造與逐步革新
在談到農民的變遷機制與動力時,孟德拉斯指出,農民革新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循序漸進”“以舊納新”。所謂“循序漸進”,是在發展過程中,盲目冒險可能帶來的生存風險,使農民在面對和采納新事物時,通常會采取一種謹慎態度。而要在接納新事物的同時又少冒風險,最穩妥的方法有兩種,一是觀察模仿,二是試驗考察。比如在談到農民對一些農業現代化機械的購買和引進時,孟德拉斯指出,盡管許多研究者已經從經濟學的角度論證了小經營者購買拖拉機的不理性,但是他認為,由于農民是“根據他期望略有改善的個人狀況和周圍看起來‘過得不錯的農業勞動者的狀況做出判斷的”,所以在此影響下,農民通常也會超越純理性的層次,像大經營者那樣做出購買拖拉機的投資行為。而對于試驗考察,則有不愿冒險的壓力,農民對拿一塊土地的收成來做賭注總是猶豫不決的,所以要讓他接受一種新事物,就只能是通過一年又一年的連續成功試驗,才能打消他的顧慮。而這種革新,在孟德拉斯看來,盡管只是起步于謹慎的模仿和試驗,但由于它也能引導農民發生變化,所以也是指引農民現代化的內在力量。
對于“以舊納新”,則是指作為一種意義解釋系統,農民整個傳統的經營體系和生活方式不僅起著幫助農民維持生存的作用,而且還代表著一種農民生活的意義指向。因此,一項新技術的引入雖然可能給農民帶來經濟上和技術上的好處,但是也可能隱含著對農民過往整個生活體系價值的否定,所以為了消弭社會革新所帶來的社會震蕩和內心的不安全感,農民通常采取一種“以舊納新”的辦法,即“把新邏輯運用到按常規運行的領域,又用他們視為永恒的舊邏輯去解釋新世界。”而如果一項新事物不能在已有系統中獲得位置,那么它就很難得到農民認可。比如在援引馬利約特的研究時,孟德拉斯就指出,雖然在兩代人的時間里,印度恒河谷底的農民村莊引進了大量令研究者們吃驚的技術和作物——亞洲胡蘿卜、芥菜籽、機械播種機等,但是廄肥和選種這兩項可以改善食物水平的革新卻一直是那里的農民無法接受的,原因就是它們無法并入當地農民的技術系統,如廄肥一直是當地農民唯一的燃料,新品種麥子雖然可以提高產量,但是牛卻不吃,而在當地人看來,牛必須進食,就像婦女必須有東西燒火做飯。
由此,可以看出,“循序漸進”“以舊納新”的變革特點,使農民對新事物的引進和接納始終處于一種漸進性的狀態。但是這卻與一些地方政府在發展過程中企圖對農民習性、生活方式、道德行為進行徹底改造的一些激進手法是截然相對的。因為在發展過程中,地方政府往往要求在短期內“立竿見影”,這就很難會留下足夠的時間、空間去讓農民先觀察、再模仿或讓農民先“試驗”、再“采納”。而且,由于是徹底改造,所以地方政府也很難允許當地農民在面對新生事物時,是擇其可容納者而接受之,不可容納者不接受之。因此,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一些地方政府在面對農民拒絕時,為盡快實現自己的發展目標,不惜使用各種強制力量去強迫農民接受。而諸多農民在地方政府現代化過程中的抗爭緣由也多半是藉此而來。
2.普遍主義與個體差異
在談到集體化的由來時,斯科特曾經指出,列寧對農業現代化的構想主要來自于一種對資本主義機器大工業生產模式的認知與挪用,即生產的標準化與功能性可替代,但是與此同時斯科特也認為,從制造業抽象出的邏輯是否適用于農業是一個有很多爭論的問題。比如在談到農業專家的高科技知識為何總是不能達到預定效果時,馬格林就曾經指出,“在人類活動中,本質上最不確定、因而學識式計算最難以排上用場者,無過乎農業了”,因為對高科技農業來說,科學家的實驗室是井井有條的,農民的土地卻是不規范的,而且在農民的生產過程中,大自然也是變幻莫測的,比如“土質有別、水分缺乏、微觀氣候有異、天氣變化,任何問題都有可能出現”,(曼)所以要解決農業生產中的這些“突發狀況”,就必須依靠當地農民的個體臨時應變和傳統的實踐智慧,而這卻是過于強調其“科學理性”和“預定條件”的高科技農業所難以做到的。正是因為看到了發展中農民利益的多樣性和地方知識的重要性,在一系列關于發展主義的批評和反思中,不少學者提出,在發展過程中,如果一定要“計劃先行”,那么在計劃或政策的制定過程中,就必須要有民眾廣泛的參與,因為只有通過參與,農民的不同利益差異和訴求,才可以通過正規的渠道有效地反映到政策制定者那里。而政策制定者也只有通過吸納更多的不同意見,才能讓自己的計劃和政策具有更大的包容性。
但是回到現實中,卻發現,在發展過程中,由于一些地方政府往往過于重視自身的主導作用,害怕民眾在參與過程中的意見表達削弱自身的掌控能力和由此形成“發展阻力”,因此它們在“藍圖設計”的過程中,不僅很少將民眾的參與納入自己的政策程序中,而且很多時候甚至拒絕民眾參與。而也正是因為缺乏農民的參與,使得這些地方政府的發展政策不僅不能充分代表農民利益,而且還使得許多農民的差異化需求和社會復雜性被一種標準、簡化的“普遍主義”政策所替代和忽視。比如在關于馬里蘇德(Mail Sud)一個農村發展項目的個案分析中,凱蒂·加德納和大衛·劉易斯就發現,正是由于缺乏上下互動與民眾參與,所以導致當地政府的援助項目不僅沒有充分注意到雨水不充足的地區并不適合種植高粱,而且由于過于輕率的規定項目中所提供的新種子、化肥與技術只能由官方所認可的村委會來分配,而忽視了在馬里地區,只有經濟比較富裕的村子才有村委會,貧窮的村子卻沒有,所以導致了最需要幫助的人反而被排除在了項目之外,生存狀態更加惡化。此外,在一系列關于水庫移民工程的研究中,維爾姆森、克羅爾等人的研究也詳細論證了“大一統”的移民安置賠償政策,是如何在沒有充分考慮農民個人利益差異的情況下導致最終安置效果不盡如人意的。由此可見,作為一種“工具式”發展方式,地方政府的這種忽視農民參與、企圖用一種自上而下的普遍政策全盤指導農民復雜實踐的“計劃藍圖”,遭到農民反對,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3.短期效應與長期發展
對于政府工具式發展與農民發展的對立,我們認為,除去革新手段的不同、個體需求的差異之外,另外一個重要方面還在于發展穩定性的矛盾之上。而之所以提出這一點,是因為在談及農村現代化的阻力而對農民產生的諸多批評中,一個較為集中的方面,就是普遍認為農民的“自私自利”和“事不關己”是阻礙農村公共事務順利發展的主要因素。比如在談到當前中國農村的公共事務建設時,就曾經有研究者認為,一些地方的農田水利、道路建設之所以舉步維艱、難以持續進行,其主要原因就是因為農民在個人利益面前,不愿做出“犧牲”,甚至還會以“賠償不夠”等因素予以阻攔,而要破解這一難題,就必須用集體的力量予以解決。但是,當我們深入審視農村發展現實時卻發現,上述學者的觀點雖然看似合理,但仍然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在談到東南亞農民的長期生存機制時,斯科特就曾經認為,在地主和農民關系穩定的背后,實際上是以一個“互惠原則”為前提的。具體來講,在長期的農村生活中,風險與機遇并存,農民之所以愿意不斷履行交租的義務,是因為他們期盼將來遇到危機時能得到地主幫助,而如果地主沒有履行這一義務,農民以后自然也不會順利履約,所以“互惠原則”是農民愿意讓渡權利的一個關鍵。但是,現在中國農村并非如此。政績壓力下的GDP增長主義,使許多地方政府的發展目標呈現出一種求新、求快的“短期效應”,即在治理實踐中,每一任地方主官在自身任期內所關注的就是如何通過宏大的工程項目把GDP數字盡快拉動起來,而對許多項目發展之后的后期工作如失地農民就業、搬遷移民生存等問題卻很少關注,所以這就導致農民在發展過程中,因為得不到一種有效的心理穩定預期,從而很難放心、順利地去把這種權利讓渡出來。
更有甚者,在目前的行政體系中,由于存在一種比較嚴重的科層等級思維,所以這就導致一些地方政府主官為了確保自身目標的實現,往往會以一種科層壓力的形式將任務完成指標和完成壓力逐級傳遞下去。而在壓力面前,為了完成這些目標,一些地方政府官員就不得不采取像孫立平、郭于華等人在對華北定購糧收購的個案分析中所提出的方式——“軟硬兼施”。而在這其中,“硬手段”因為容易引起農民反抗,較少使用;但是“軟手段”卻由于使用的是熟人社會里的親情網絡和道德名義,所以往往也會導致地方官員為了完成任務,不得不利用一些過于夸張的私人承諾去“迎合”農民,在個人承諾的背后,很容易使農民在一種高預期與低現實之間的心理落差中產生不滿。在一些學者指責農民在公共事務中表現得“自私自利”以至阻礙了農村現代化時,我們不禁要反問,當地方政府的工具式發展方式并不能給農民提供一個較為穩定的長期生存保障和心理預期時,我們又何從能指望農民單方面做出有礙自身生存的利益“犧牲”呢?
五、結論與討論:如何才是更好的發展?
正是因為政府和農民在不同發展階段有著不同的發展邏輯和利益訴求,因而使得作為整體的農民在當前農村發展過程中出現了一個“受害者”與“共謀者”并存的局面。即一方面,在發展開始的初始階段,作為一種個體層面的生存邏輯,希望自身生活得到更大提升的農民一直有著經濟收入增長、物質生活水平不斷富裕的個人利益訴求,因而這就使得他們對也期望通過以上述手段來提升國力的政府表現出了一種形式上的“認同”;但是另一方面,也必須看到,在后續的實際發展過程中,政府和農民的利益訴求卻是不同的:作為一種自我目標的實現,注重生活穩定的農民期望上述發展目標可以通過逐步革新、注重實踐差異和長期生活得到保障等方式來實現;而作為一種“唯GDP主義”的政績發展方式和“晉升錦標賽”下的組織激勵模式,一些急于體現“政績”的地方政府官員為了盡快完成“發展”目標,往往傾向于通過單方主導、計劃先行、政策簡化和激進措施等“工具化”手段來實行。目標相同,發展方式卻不同,這就自然導致政府和農民在后續發展過程中出現了一種利益的分化和對立。對于前者,可以說農民是一個類似“共謀”角色的發展參與者;但是對于后者,又不得不將其看作是一個類似“受害”角色的代價承擔者。由此,要解決這一問題,就需要進行一種視角轉換,從階段論的角度來分析農民在發展過程中的角色矛盾現象。有以下三個方面值得引起我們重視:
第一,認清和重視農民對生存權利的追求。在以往的研究中,“強國家、弱社會”的研究框架,使不少學者過于關注農民作為“受害者”的一面,因而忽視了政府與農民共同追求發展的一面。但實際上,通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到,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農民其實一直在追求發展,而其目的也自然是在尋求一種生活質量的提升和生命安全的保障。所以,當提倡讓農民得到更好生存與發展時,并不是要求他們去與政府“合謀”,而只是說,作為一種更好的生存手段,農民有資格來利用這些現代化的手段提升自己。因為這就是他們應有的一種發展權利,跟“合謀”與否沒有關系。
第二,指出政府與農民之間的結構性不平等。在地方政府的經濟發展過程中,雖然政府與農民都有著追求現代化的“共同目標”,但是在后續發展的實踐過程中,政府與農民在發展過程中的結構是不對等的。而也正是這種不平等的結構,使得一些地方政府官員在與農民發生利益分歧的時候,急于展現“政績”的他們不是選擇平等對話,而是選擇利用手中的權力予以強制推進。而一旦這種強制得不到有效制約,那么處于弱勢地位而又缺乏利益表達機制的農民,就可能從一個最初與政府共同追求現代化的“共謀者”逐漸“退變”為一個現有發展過程中的“受害者”。
第三,倡導一種新的發展理念。要讓農民的生活質量得到真正的提升,改變農民“受害者”和“共謀者”并存的矛盾局面,就必須在當前農村現代化的過程中倡導一種新的發展理念。在這種新的發展理念里,政府和農民應該處于一種平等的發展地位,農民的差異應該得到尊重,自主的發展權利也應該得到實現;而即使當我們要求政府發揮其自身主導作用時,各級官員應該是把追求農民發展的質量而不是政績的數量作為自身工作努力的目標;而當遇到對立與分歧時,政府和農民應該積極開展對話,而不是一味對抗。由此,農民在現代化過程中的全面發展才能真正得到實現,國家的鄉村振興戰略也才能得到更好實施。
正如孟德拉斯在上世紀60年代以為青年一代農業勞動者的現代化已經為農民社會的殘存敲響了警鐘,二十年后他卻不得不承認,經過歲月的洗禮和農民的自我努力,法國的鄉村社會又重新煥發了新機。所以,回到中國的情境來,當現代化、城鎮化已經成為中國農村發展主流的時候,我們希望中國的農民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但是,以上的農民角色矛盾分析卻使我們看到發展的現狀是不容樂觀的,發展的路途也是不平坦的。所以,要讓農民實現一個更好的未來,我們就有必要對農民的發展有一個更加清晰的理論認知。由此,本文對農民角色矛盾的分析,也算是對此方面的一個繼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