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博白縣菱角鎮客家方言助詞“來”及其語法化

龐娟

摘要：菱角客家方言中，“來”除了作趨向動詞、動相補語外，還是一個多功能的助詞，能充當副詞性標記、狀態補語標記、體貌助詞、語氣助詞等。在詳細描寫“來”的多種助詞功能的基礎上，探討其“趨向動詞>目的標記>‘先行助詞>語氣助詞”的語法化過程問題。

關鍵詞：客家方言 助詞“來” 語法化

菱角客家方言的“來”具有多種用法，既能作趨向動詞“來”表位移，如“來學校/來參加比賽”，也能作動相補語，表示抽象的“獲得”義，此時“來”的趨向義弱化。如：

（1）你在哪做來咐多銀紙？（你在哪兒掙這么多錢？）

（2）該條計你係滿樣諗來欸？（那個方法你是怎樣想到的？）

另外，菱角客家方言的“來”還是一個多功能的助詞。一些語言成分之后可加上“來[10i₁₃]”構成“X來”結構。當“來”粘附于詞或短語，只出現在句中時，“X來”語法功能與副詞相當，在句中只作狀語，我們將其記作“來₁”。來₁總出現于“狀+來+中”組合，但虛化程度低于典型的副詞性標記“地”，我們因此將其稱作準副詞性標記。狀態補語標記的“來”記作“來₂”，體貌助詞的“來”記作“來₃”。另外，還有一個“來”，它只粘附于謂語或句子之上，僅出現在句末，表示祈使語氣，我們將這個“來”記作語氣助詞“來.”。

一、結構助詞

（一）準副詞性標記“來₁”

1.“來₁”所粘附的語言成分

1）頻率副詞

久無久（久不久）、時無時（時不

時）、常把（經常）、常日（經常）、時時（常常）、時日（成天）、成日（整天）。

2）程度副詞

并肖并肖、些些（并肖微）。

3）范圍副詞

凈凈（只）、凈（光）、單單、一齊（一起）、打秋（一道）、一下（一塊兒）、咸蜯呤（總共）。

4）情狀副詞

盡（一個勁兒）、盡肆（拼命）、死命/博命（拼命）、速緊（趕快）、加早（趕緊）、趕早（趁早）、三下兩除二（麻溜地）、專門、專工（專門）、專程（特地）、用工（特意）、順便、順帶（順便）、順手、親手、輪流、當面、偷偷。

5）AA式或AABB式形容詞

慢慢、悠悠、輕輕、直直、少少、好好、早早、遲遲、熱熱鬧鬧、歡歡喜喜、老老實實、輕輕松松、齊齊整整、自自然然（舒舒月艮服）。

6）數量詞短語

一頁頁、一趟趟、三心兩意、三番五次（屢次）、一只兩只（一個兩個）。

7）并列結構

樓上樓下、田頭地尾、上上落落（上上下下）、爬上跌落（折騰）、壚手捋腳（捋起衣袖和褲腳）、輕手輕腳（手腳動作輕巧無聲）、過山過水（形容路途遙遠）。

8）謂詞性代詞：

該樣（那樣）、咁樣（這樣）、滿樣（怎么樣）。

9）謂詞性短語：

一只對一只、面對面、打赤腳、打直、打橫、從頭疊二（按著次序）。副詞+來+中心語，例如：

（3）這只月時無時（來）落場水。（這個月時不時下場雨。）[頻率副詞]

（4）阿姊時時（來）講俚知愛認真讀書。（姐姐常告訴我要認真讀書。）[頻率副詞]

（5）稍稍（來）扶倒下渠。（稍稍扶著一下他。）[程度副詞]

（6）些些（來）說渠幾句就叫起身。（稍稍說她幾句就哭起來。）[程度副詞]

（7）兩只人都有錯，就單單（來）罵亻厓一只人。（兩個人都有錯，就單單罵我一個人。）[范圍副詞]

（8）這兜東西打秋（來）算幾多錢？（這些東西一塊算多少錢？）[范圍副詞]

（9）渠老弟搏命（來）做錢就係為欸買部車。（他弟弟拼命掙錢就是為了買輛車。）[情狀副詞]

（10）有嘛話就當面（來）講清楚。（有什么話就當面說清楚。）[情狀副詞]

（11）你呢幾只人輪流（來）掃教室。（你們幾個人輪流掃教室。）[情狀副詞]

（12）渠親口（來）講亻厓知亻厓正信。（她親口告訴我我才會相信。）[情狀副詞]

謂詞性成分+來/去+中心語，例如：

（13）慢慢（來）食，臺上還有好多。（慢慢吃，桌子上還有很多。）[從式形容詞]

（14）早早（來）準備好你嘅行李。（早早地準備好你的行李。）[AA式形容詞]

（15）渠口既子考上大學，熱熱鬧鬧（來）慶祝欸一日。（他兒子考上大學，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天。）[AABB式形容詞]

（16）做欸一日工，就想自自然然（來）睡一覺。（干了一天活，就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覺。）[AABB式形容詞]

（17）一頁頁（來）翻，慢廈尋。（一頁頁翻，慢慢找。）[數量詞短語]

（18）莫一只兩只（來）拿，一次拿多啪。（別一個兩個地拿，每次多拿點。）[數量詞短語]

（19）田頭地尾（來）尋你大伯都無尋倒。（田頭地尾地找你大伯都找不到。）[并立結構]

（20）輕手輕腳（來）行，莫吵醒渠欸。（手腳放輕些走，別吵醒了她。）[并立結構]

（21）該樣（來）講得無？（那樣說可以嗎？）[謂詞性代詞]

（22）滿樣子（來）做比較好？（怎樣做比較好？）[謂詞性代詞]

（23）你這只箱子打橫（來）放較好。（你這個箱子橫著放較好。）[謂詞性短語]

（24）渠阿孫喜歡打赤腳（來）行路。（他孫子喜歡打赤腳走路。）[謂詞性短語]

2.部分性質形容詞也能帶上“來/去”作狀語。如：

（25）直（來）放無得，平（來）放正得。（立著放不可以，平放才行。）

（26）莫亂（來）拿，這袋東西無傺你口既。（別亂拿，這袋東西不是你的。）

（27）老實（來）講，亻厓無想去。（老實說，我不想去。）

2.狀態補語標記“來₂”

“V來V”結構中，述語V通常都是單音節的自主動詞，而不能是非自主動詞，補語也多是狀態形容詞或副詞修飾形容詞的狀中短語。如：

（28）你這件衣裳做來好合身喔。（你這件衣服做得很合身呀。）

（29）車多愛注意，莫行來歪歪擔扭嘅。（車很多，要注意，別走得歪歪扭扭的。）

（30）新買嘅沙發坐來不知幾舒服。（新買的沙發坐起來不知多舒服。）

（31）這家店嘅飲料食來傲蠻好吃。（這家店的飲料喝起來梃好喝的。）

“V來C”結構主要用于表示對某一事物或情況的評價或描述。一些句子中的標記“來”能被“得”自由替換，如例（28）和例（29），另一些能被“起身起來”自由替換，如例（30）和例

（31）。

二、體貌助詞“來₃”

表先行，表示先做完某件事再去實現另一件事，句中常有“先”、“正”等搭配使用。如：

（32）先寫好作業來正去看電視。（寫好作業再去看電視。）

（33）食齊飯來正去洗身。（吃完飯再去洗澡。）

（34）亻厓收拾好東西來正去尋你。（我先收拾東西再去找你。）

（35）著爛這對鞋來正買新嘅。（穿破這雙鞋再去買新的。）

三、語氣助詞“來₄”

表示命令、要求，常用于“動詞+補語+來”的結構中，“來”居于（小）句末，如：

（36）鞋著好來。（把鞋子穿好。）

（37）坐直來，莫趴在臺項。（坐直了，別趴在桌子上。）

（38）衣裳愛洗干凈來。（衣服要洗干凈。）

常用在祈使句中，要求聽話人實現某一動作狀態，或請求對方允許自己實現某一動作狀態。例如：

（39）衣裳疊好來。（把衣服疊好。）

（40）徛直來，莫駝背。（站直了，別駝背。）

（41）蓮藕切薄薄來。（把蓮藕切得薄薄的。）

（42）還早，分渠睡下覺來，無使緊。（還早，先讓他睡一下，不用著急。）

（43）你等下亻厓，亻厓食口水來。（你等一下我，我先喝口水。）

（44）分人歇下來，莫成日催人去做工。（讓人歇一下，別成天催人去干活。）

四、“來”字的語法化

事態助詞“來”表示某事件在過去發生或完成。它在近代漢語中普遍使用。曹廣順認為其存在一個從動詞到助詞的演變過程。“‘來從表示趨向的動詞，發展出表示完成、以來、以后等多種用法，使用中又從動作動詞逐漸演變成跟在動詞之后作補語、作助詞，再跟在分句后作助詞，最終變為在句尾作助詞。”江藍生（1995）和蔣冀騁、吳福祥（1997：145）推測，“事態助詞‘來可能與唐代表完成或實現的‘來（動態助詞）有關：當表示完成或實現的‘來用于‘曾然的語境，用以特指過去曾經做某事，居于句末時，就變成了表曾經的事態助詞。”梁銀峰則認為，“事態助詞‘來肇端于漢魏六朝時期普遍運用的‘V（+NP）+來格式，由趨向動詞演變為事態助詞。”

菱角客家方言的體助詞“來”與近代漢語事態助詞“來”密切相關。此外，唐代以來的近代文獻中已有不少表示“完成”或“實現”的“來”。如：

（45）如此而論，讀來一百遍，不如親見顏色，隨問而對之易了。（韓愈：與大顛書，全唐文，卷五五四）

（46）一拳也是打爺來，未有輸贏莫放開。（續古尊宿語要，卷六，續藏經，卷一一九）

（47）委是高來不可，低來不可，伏乞降到喏樣一個，以憑稟守施行。（洪邁：夷堅志，支丁，卷五）

近代漢語表示完成或實現的“來”常指事件或動作“曾經發生”，菱角客家方言的“來”與此不同，反而常用于未然的語境中。

林立芳（1997）在討論梅縣方言中的“來”時，認為“來”是由趨向動詞虛化而來的，“由于趨向運動是有目的的行為，再引申出表示愿望和目的的虛義用法”。

菱角客家方言的“來”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這種看法。

當地的“來”由表示空間的趨向動詞，發展出表抽象的“獲得”義，其空間義淡化，再發展出了表示目的、愿望的“先行”和祈使的功能。當表達目的和愿望時，常常需要對動作行為的頻率、程度、范圍、情狀、動量等進行描述，因此發展出了用作狀語的準副詞性標記“來，”的用法；而在對某種現時狀態進行描述或評價，用作補語時，則又發展出了狀態補語標記“來₂”的用法。

用于動詞和表示程度、結果、狀態的補語之間，“來”的功能與“得”基本相當，類似的用法在近代漢語中已出現。如：

（48）“鐵硙硙來身粉碎，鐵叉叉得血汪汪。（敦煌變文集，757）

（49）男女病來聲喘喘，父娘啼得淚汪汪（敦煌變文集，836）

與“得”相比，‘來僅見于韻文中。唐詩中也有少數‘來。如：

（50）已應舂得細，頗覺寄來遲。（杜甫詩）

（51）瘦馬寒來死，贏童餓得癡。（姚合詩）”

當趨向動詞由空間擴展到時間時，普通話和方言發生了變化。普通話和大多數近代漢語，以過去為起點，現在為終點，產生了“完成”義，表曾然。菱角客家方言則以現在為起點，將來為終點，產生了“將來”義，表未然。

“來₄”作語氣助詞，在先秦已經出現，清代之后逐漸被“吧”等替代。王引之《經傳釋詞》注意到了這種用法：“來，句末助詞也。”他提到了下面的例句（165頁）：

（52）《莊子·人間世》篇曰：“嘗以語我來。”

又曰：“子其有以語我來。”

（53）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戰國策·齊策》）

晉代用例：

（54）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歸去來兮詞》）

清代以后，“來₄”逐漸為“罷（吧）”所替代。如：

（54）a.咱們教場里射箭去來。（樸A）

b.咱們到教場里射箭去罷。（樸B）

a.宋舍，看打春去來。（樸A）

b.宋舍，我同你看打春去罷。（樸B）”

黃映瓊（2015）認為，梅縣方言的語氣助詞“來”“是在話語省略和結構重新分析的條件下實現其語法化的：從趨向動詞到目的標記再到表‘先行的助詞，最后進一步地虛化為情態意義豐富的語氣助詞”。我們認為，菱角客家方言“來.”的情況與此類似。

“VP來”是“VP來VP₁”格式在語境中省略后項“VP₁”的結果。如：

（37）坐直來（寫字），莫趴在臺項。坐直了（來寫字），別趴在桌子上。

（41）蓮藕切薄薄來（煮）。把蓮藕切得薄薄的（來煮）。

VP是動補（賓）結構，“來”常連接兩個先后動作，或是連接表狀態、方式的VP和表目的的VP₁。在具體語境中，這一結構常被拆分。

當VP₁作為已知信息隱含在語境中無需不足時，“來”的先行義就淡化，又因為“來”字句常出現在命令、叮囑等語境中，處于句末的“來”便容易帶上其所在句子的情態意義，具有命令、祈使的語氣。

表先行的“來₃”在近代漢語中不少。如：

（55）你且陵用刑，待我入奏官家來。（《大宋宣和遺事》亨集）

（56）（生）夫人，待下官去看來。（《白兔記》二十三出）

（57）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六回）

普通話中，“來”表先行的這種用法已基本沒有了。

總的來說，菱角客家方言的“來”經歷了“趨向動詞>目的標記>‘先行助詞>語氣助詞”的語法化過程。這一語法化過程其實也是“空間>時間>語氣”三種范疇之間的逐層虛化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