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組詩）

侯舒嘯

內心的種子

那天你說，我們以后回去種田吧

想來也是很愜意的

又說要種很多很多花

我每次外出回來就去看我就想著

迢遙故鄉老屋前后那一大片土地

自父親走后，空了很多個年頭的期盼

那里曾盛產油菜稻谷麥穗紅薯豆子

那里盛產帶著體溫的棉麻

我覺得自己像是父親遺漏的種子

埋在那里很久不曾走動

那些積年的種子封藏著大把春天

等著在你柔軟的手中明朗

只要你灌溉我就按時令生長

給你并不意外的快樂

隕石

我憐惜每一顆向地球隕落的流星

這孤獨的奔跑者，已無處躲藏

循著黑煙囪里裊裊炊煙

在我們居住的村莊，暫停

漫無涯際的漂流。這天生的造夢者

打磨去最后一絲光

堅硬地死于大地一角

一度被仰望成閃亮的事物

在地上重新開啟，頑石的密境

它的沉默里，有著怎樣奇崛的暗示

它是捍衛者還是逃離者

或許，我們什么都不應當去問

只要你記得夏天不休的蟲鳴里

還有秋天被收割干凈的夜空中，它的燃燒

只要你記得愛人春水般的眼睛

和拂曉前雪地上空幽冷的光輝

星星，就是它唯一的名字

也是我們最終的命運

隱秘的自己

有時即使在人群中，也會感到

蝕骨的寂寞突然襲來

想要不管不顧沒遮沒攔

大喊一聲或是痛哭一場

但是生活已經擠干了淚水

而城市的條條框框太多

容不下癲狂

這種深植于心的寂寞

會突然跳出來

它親近我如影隨形

我做出的所有努力

就是要和它保持距離

我跟生活本無過節

它給予我的和我想要回報的一樣多

努力做一個實際的人

踏踏實實忙忙碌碌

像所有忙著小事的人一樣庸常瑣碎

像所有忙著大事的人一樣嚴謹勤勉

只是在突然的時間里

總會跳出另一個隱秘的自己

只是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

常常帶著痛感穿行

花事

郁金香桃花櫻花風信子

牡丹滿天星小而白的棠梨之花

把這些美好的名字默想一下

總是避不開一個看花的女子

聽她說出不同的花有怎樣的性格

像輕聲吐露生長內部的秘密

聽她說特意乘車去很遠的地方看花

花朵的形狀和香氣

就容易和一個女子混淆

就會認為她是一樣裊娜和輕顫著

——美好的事物都有輕顫的特質

一如紅葉石楠的門前

相見時的心跳這一切過于富麗啦

我有點舍不得忘記我有點

分辨不出海棠有多紅木樨有多香

如果她愛花也愛我這多么完美

我又看見了凌晨時的天空

我又看見了凌晨時的天空

那時，我正從一個房間里出來

龐大的冷峻貼近我，孤絕

輕微的顫栗，穿過有些許亮光的立交橋

如進行一次宇宙中的游走

一種昭示猝不及防

我在此刻遇見不同的我

從相同的房間出來，穿過

拐角的幢幢燈影，陌生而不可接近

那一個我如此不同：我越來越強硬

他內心柔軟，愛流淚，同情心泛濫

我無畏無懼，命如潑皮，他扛著

一種叫理想的稀有物質，如履薄冰

我早已是唯物主義者，而他如一個野鬼游魂

窮詰人心偶然流露的隱秘

在秋江潮漲的夜晚，與寂寞相對

我在漠視，他在膜拜

我在背棄，并視此為壯大

他自有一方渺小的珍藏

我和我，我和眾神，是這般

逐漸走散在頭頂孤寂的天空里

走過一片紅麻地

包裹好自己

制造出人間無事的假象

所有的亂都在瘋長

青幽的獸抬頭向天

向經臨的白云和飛鳥做著鬼臉

向散漫的意志報以惡意

每晚做夢，夢里說

等老子放開手腳

就來收拾你們

可這滿地繩索綁架不了一個事實

——世事紛紜，無法按常理出牌

而人世遼闊

至今仍蓬首守著殘局

春天

春天，讓一切變的美好

就連父親墳頭的凄草

也自在地招搖。去年

我將父親埋葬，用故鄉黃黃的土

掩埋我親手漆就的黑黑的木棺

整個夏天，我用砂布打去它帶刺的部位

用膩子修補裂縫和不平

大紅色漆蓋底，黑漆上色

清漆反復罩光。炎熱的季節

在父親即將使用它的悲傷中過去了

立秋剛過，父親的肉身

填補了木棺的虛空。我看到

他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

躺著的姿勢，就像他剛從田問疲憊歸來

正靜靜午睡；而在生命最后的一年之久

他日夜痛苦呻吟，蜷縮得像一個緊握的拳頭

這個拳頭也攥住我的心魂，令我

再也無法完整地展開。我用

一鍬一鍬的黃土，將父親

厚厚地埋葬，不讓一切驚擾他的安眠

活著時，父親用雙手耕種著春天

而今，父親用墳上青草

向世界昭示春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