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與輕

崔寶珠

平衡能力

夜里我去樓頂上看天空

當一顆流星劃過時

房頂微微傾斜，我感覺到了

地球在緩慢地勻速旋轉

我感覺到了我正在

以足尖為圓心

做鐘擺運動

而遠方的湖水蕩到了天空之上

樓下一群女人在跳廣場舞

我急切地思考著

協調動作的重要性

如果有一個恒星般

巨大而靜止的教堂就好了

黃昏時湖水上方

那些大白鳥

以一種飛翔的姿勢在空中短暫地懸著

現在它們留下了一動不動的

痕跡

我也想要那樣的平衡能力

藍馬

他們己不再相信真的有

藍色的馬

吹口哨的長發少年在放牧它們

他們已放棄

去白云深處的湖泊尋找

藍色的馬

在那里，雨水清涼

順著它們透明的鬃毛落到草地上

我已不年輕了但還耽于想象

是因為一匹藍馬

進入了我以夢為名的國度

當我撫摸它的時候

溪流一樣的風就會涌動

當它帶著我奔跑的時候

大海就會翻卷起來

如果它突然嘶鳴

小跑進落日磅礴的草原

請轉告他們：那一定是因為

我在這一刻

感到了自在和幸福。

失重狀態

湖光瀲滟，游客們

把沉重的肉體置放在船上

享受著飄蕩的眩暈感

我也有，在房間

當我讀到一種句子時

房子會向一側

微微傾斜

怎么辦呢？詞語有輕有重

它們并不會均衡分布

如果我刻意想用

一堆廢鐵和石頭來造一艘船

我要用什么

讓它們處于失重狀態

我需要很多類似于

水或空氣的東西

融掉的冰塊也行

我需要虛無，或一種氣息

讓星星長久在宇宙中做懸浮運動。

銀杏

一株從未見過的銀杏樹

被孤立于

世上所有植物之外

僅僅是因為那個遠方的孩子

在信中對它的反復描述

這么多年，他在我和銀杏之間制造的

小小的想象與孤寂

一真沒有消逝

當我感覺匱乏，無所依傍

少年的他仍會

移來那株婆娑的銀杏

在空空的墻壁上

它時近時遠，時而青翠時而

枯槁

月光下，它長出白如雞卵的果實

發出的香味

清淡而遠，難以描述

歲末

歲末，寫一封信

只有蘸著體內的

高光與陰暗

從清晨開始，我的目光追隨它

從圓柱形

變為散漫的多邊形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

塵埃也消失了

那些剛剛寫下的字跡變得模糊

當它抵達你

你只能讀到

一個更深的黑夜

如果，你在里面沒有找到星星的話

十年磨一劍

過了四十歲，攥在手心的那根針

開始抵抗銹

而抵抗是無用的

當我坐在陽臺上

看到世界那么大

突然失去了再闖蕩一次的勇氣

我轉身回房

添一件衣服的時候又感覺

生活還是那么小

那么瑣屑

像塞在口袋里的一團棉花

暗藏在內部的針尖

細得有點可笑

我坐下來，在鏡子前面

拿它扎我的耳垂

疼痛是明亮的橢圓形

超出了夢想的半徑

悲傷是什么

悲傷是什么

當我感到痛

但不能說出痛的確切處

那我是不是悲傷的

這不同于一個喝醉的人

夜半回來

把干得變硬的毛巾

浸入冷水中

看它突然崩潰

變軟

沉重得

提不動自己

然后再一點點

把它擰干

細細揩凈自己的每一個指甲

悲傷是一種寧靜

微微發著光

第二天早晨

看到隨便扔在臉盆里的

那條毛巾

干硬、皺巴

像具尸體

這是悲傷的哪一種形式

這時我決定去愛這個千瘡百孔的美麗世界

當黑色森林里突然燃起了天火

當星星突然一起墜落

當孩子們爬到高高的垃圾堆里尋找貝殼

當姑娘紅著臉跑過熱鬧的集市

當失聯的飛機忽然出現在河的下游

當窗欞和云朵一起朽爛

當你在夜里輾轉反側

當毒藥變成甜甜的果汁

能喂養花朵

當花朵集體暴動

從被盆子鎖住的根系里突圍

當突圍出去的人茫然看著灰藍色的天空

當天空與大海混合在一起

當白色掙扎著從灰藍中脫身

這時我決定去愛你

重與輕

我想寫一首輕盈的歌

我隨手摸到的詞語

卻都變成了石頭

沉默的石頭

越來越多的石頭

越來越凌亂的石頭

總把我絆倒的石頭

當我煩躁起來我會隨手抄起一塊

擊打另一塊

它們碎成

更多更亂的石頭

沒有身體只有大頭的一堆

越滾越多的一堆

黃昏時

我放棄了將它們排整齊的念頭

坐在亂石山上發呆

十一點

看到“月亮在白蓮瓣般的

云朵里穿行”

而夜風如此清涼

我仰起臉，唱出了一首輕輕的歌

春天

春天來了。我莫名其妙

胖了三斤

每走一步，小路就快活地

哆嗦一下

一只鷓鴣鳥叫得好聽

我踮起腳尖尋找它

樹葉已經長出來

我想學那個寫生的女孩子

拿起水彩筆

給自己涂上紅裙子、綠腰肢

把鳥啼

涂成一串彩虹糖

假如糖塊灑下來

正好掉進我的嘴巴

我就能開口

說出又軟又嫩又甜蜜的

七色謎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