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張海龍

富 貴坐在炕頭，萎縮著身子，盯著窗外最 后一抹殘陽，說：“俺要出去打工掙錢。”

女人斜過一眼：“去哪？大字不識一筐。”

富貴斜著眼白盯過去，罵道：“識字多了頂個屁！寫個名就夠用了，咱村那些念書的，幾個出息了？還不是回來順著地壟溝兒找豆包。”

女人停下針線活：“你走，地里活俺一個人咋弄得過來？”

富貴橫過一眼：“就那幾畝地有啥弄不過來的，實在不行，就讓柱子下來。”

女人抬起臉：“你說啥？讓柱子下來，柱子才十三，初中還沒畢業。”

富貴罵出一句：“成績那么差，畢業有個屁用！多認識幾個字能多打糧食？”

女人把頭埋進針線活，嘟囔著：“你就想出去躲清閑，也不怕走丟了餓死。”

富貴氣得一瞪眼，大罵：“你個懶婆娘，肉皮子緊了，是吧？”

女人趕緊把嗓子眼的話又咽了下去。

坐了一夜的火車，到了省城。富貴扛著鼓囊囊的行李袋，滿街找活。門口轎車多的地方不敢進，店鋪小的老板一見富貴一身大骨架，腆個屎包肚子，都找借口打發了。最后，富貴在城郊一處建筑工地干上了。富貴一身蠻力，推起獨輪車，搬運磚，不耍滑，整天汗水濕透周身。

半年過去了，衣服磨碎幾件，手也起了厚繭。

曬得黑亮的富貴找到老板黃板牙，說：“快過年了，俺合同也到期了，把俺工錢結了吧。”

黃板牙齜著牙，一笑：“誰說到期了？”

富貴憨笑道：“別逗了，快過年了，家里婆娘都等著急了。”

黃板牙冷笑：“誰有心思逗你，你算老幾？你看看這個。”

富貴接過一紙合同，裝模作樣看了一陣兒，忽然發現“6個月”前面多出一個“1”來，變成“16個月”了。富貴笑了：“你這張是假的，俺這張才是真的。”富貴說著從內衣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黃板牙冷笑：“這上面連我們的章都沒有，簽的也不知是誰的鳥字，誰知道你在哪兒撿的。”

望著一直珍藏在身上的合同被丟在腳下，富貴一下急了，喊道：“你們都看見俺出力了，不能不給錢呀！”

黃板牙一笑：“合同上寫得明白，合同不滿，工錢不開，我這里你可是簽字的。”

富貴還沒聽完就揚起烏黑粗糙的拳頭，門外幾個光頭很快圍了上來。

富貴被丟在門外，嘴角破了，腦門身上多出幾處淤青。

富貴爬起又沖進來。黃板牙立起眼睛罵道：“你他媽的再敢胡攪，我立刻報警把你扔進去，我這里可有你簽字的合同。”黃板牙晃動手中的合同，晃得富貴蒙了，蔫了。

摸回家已是半夜，又凍又餓又氣，富貴險些一口氣憋過去。女人見到富貴像個乞丐，一臉青腫，嚇得沒敢吭聲，爬起來從大柜底下摸出幾個雞蛋，又拽柱子起來燒爐子，燙酒。

富貴一連喝了三盅，臉色才活過來一些。富貴垂著頭嘆氣，女人和柱子也低著頭，不敢放聲。

富貴病倒了，躺在炕上哼哼個不停。總覺胸口壓著一塊巨石，怎么翻身，也找不到缺口把它掀下去。

躺了三天，總算爬起來。富貴坐在炕沿上，盯著窗外臘月里的寒風夾雜著四下掠起的雪粒兒，一遍遍恣意拍打著玻璃窗，玻璃窗低聲地嗚咽著，富貴一陣心酸。

柱子跑進屋，甩去棉手燜子，用手捂住紅通通的小臉。富貴叫過柱子，問：“干啥去了？”柱子用手背蹭了下鼻涕，小聲說：“去道口，撿筐糞。”

富貴嘆著氣，摸摸兒子的肩頭，瘦弱得像一副雞骨架。富貴的手沒有松開，呆滯的目光越過兒子頭頂。外面的風大了，枯草也卷在空中，胡亂飛著，撞得玻璃窗一聲聲喊疼。富貴忽然想扇自己幾個耳光。

富貴問：“書包扔了沒？”

兒子抬頭看了爸爸一眼，說：“還沒。”

富貴用力捏捏兒子的肩，嘆道：“那就好，那就好！”

富貴自言自語，似說給兒子，又似說給自己。只是拍著兒子肩頭的手，變得用力、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