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圖

唐風

睢 州城的十字街是凸起來的一塊高地，像 鯉魚翻身，俗稱“魚肚頂”。“魚肚頂”往西走便是古巷。古巷是睢州城硯臺筆洗、古玩字畫的集散地，鍋貼一樣的老字號商鋪多如牛毛。古巷深處走，分支一條胡同，胡同口有個剃頭鋪，剃頭匠便是王大賴。王大賴是有資歷的人，祖輩鄉試中一介紅門秀才，到了王大賴這一輩，吃喝嫖賭是因，家道衰敗是果，淪為下九流。睢州城，剃頭匠有清水、渾水之分，清水者，專事剃頭；渾水者，操業外之事，吹嗩吶。王大賴人懶，清水者，剃頭凈面，勉強掙個酒肉錢維持生計。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王大賴的正堂里掛著一副裝裱的古畫，古畫是江南才俊徐渭老先生的《過河圖》。一耄耋老者牽著一頭毛驢踏著青石板過河，驢懼水，四蹄后撤，驢頭高昂，老者拽緊驢韁猶如拉纖。《過河圖》是一幅碳素畫，線條簡潔，筆力柔和，寥寥數筆勾勒出老者與毛驢的逆向心態，有著古道西風的蒼涼之韻。

王大賴想躺在古畫里吃幾年，咬定此畫五百兩紋銀，否則，喊三聲親爹也不賣。

剃頭鋪的側對面便是古爺偌大的洋布商行。古爺乃一介儒商，癡迷于古畫古玩，有事無事總是到王大賴家里轉轉。王大賴心里明白，富貴一方的古爺與自己并無交際，意在《過河圖》。古爺一番觀賞，便與王大賴商討買下《過河圖》。

王大賴紅口白牙、鐵板釘釘一口價，古爺惋惜地搖搖頭。古爺并非吝惜五百兩紋銀，惋惜的是王府昔日是何等的輝煌，落到一個敗家子手里，居然吃起了長輩的干貨。古爺最大的擔心是這幅畫是否真品，若是買下一幅贗品，損失些銀兩事小，古爺丟不起這份臉面。古爺想到了一個人，劉思儒。劉思儒是字畫市場的玩家，人稱“鐵算子”，把玩字畫眼毒，一幅畫，立馬能夠看出真偽。一日，一黑臉漢子挑著字畫來賣，劉思儒托起畫軸不疾不徐地展開，舉著放大鏡細致觀看。一旁，黑臉漢子一口咬定是明初的字畫，劉思儒收起放大鏡，搖搖頭：“非也！”

漢子不服氣。劉思儒說道：“明初的字畫距今至少五百年，基調泛黃落暮的感覺，突出的是一個‘潤字，平和感直抵胸臆，而此畫筆墨如昨，顯然沒有飽受歲月風霜之蝕！”

劉思儒一席話，誰還愿去買漢子的字畫？垂暮時分，價錢一落千丈賣給了劉思儒。

古爺陪同劉思儒來到王大賴家中，劉思儒細長的手指托著《過河圖》左右觀賞，王大賴站在身后，大氣都不曾敢出。劉思儒觀賞一回，撫掌而笑，這一笑，笑得王大賴后脊梁發涼。劉思儒轉向古爺，雙目炯炯：“古爺，你家的銀兩是無處安放了么？來填王大賴這個窮坑！”

此話戳到王大賴的痛處，王大賴跳著腳板申辯：“此畫乃祖傳，難道是贗品不成？”

“此畫，究其一點，毛驢懼水，前蹄后撤，老者拽緊驢韁，”劉思儒指點著畫中的驢韁說道，“你看，驢韁有一處斷開，縱然斷開處短若發絲，失之得之毫厘之間，試問，驢韁既然斷開，焉何又能拽得緊驢韁呢？細微處見真偽，這是一件仿品！”

王大賴面紅耳赤，接不上話來。

“走，吃酒去！”劉思儒扯上古爺。走了。

走進酒館，劉思儒喜笑顏開：“這杯酒錢，王大賴出了！”

古爺納悶。劉思儒附耳道：“古爺，此畫真品無疑！”

古爺問道：“驢韁斷開處怎講？”

劉思儒娓娓道來：“這正是古人作畫的妙處。驢韁若沒有一處斷開，筆法太直，太蒼白，驢韁斷開是一種假設，是聚焦人們斷而不斷的視力點，是借虛為實的生花之筆；我故意把妙處說為瑕疵，就是打埋伏，捉王大賴這個冤大頭；這幅《過河圖》，按眼下的市場價，一千兩紋銀，值了！”

古爺省悟。劉思儒莞爾一笑：“古玩古玩，就是玩的一個‘玩字！”

事過數日，王大賴找上門來，乞求古爺收下這副古畫。

古爺是開通之人，既然是真品無疑，何苦吝嗇銀兩，虧了窮得孫子一樣的王大賴，古爺喊來管家，支付王大賴一千兩紋銀，王大賴再三拜謝，樂顛顛地去了。

江南，古爺有一早年結識的好友張生。張生善筆墨，以臨摹字畫謀生。張生臨摹的字畫魚目混珠，以假亂真，人送雅號“真先生”。古爺去蘇杭采購承運絲綢，得遇張生。古爺言講買下徐渭的真品《過河圖》一事，張生聽得雙目放光，之后，又不置可否地搖頭。古爺看得張生心生疑惑，便邀請張生眼見為實。

張生興致盎然，并不推辭，跟隨古爺來到了睢州城。張生觀瞧《過河圖》，一陣搖頭，決然說道：“這是一幅贗品！”

古爺大駭。

張生囊中取出畫刀，剔開裝裱畫《過河圖》的右下角，背面，一行小字：“步徐渭老先生畫作，落款：張生。”

張生掩上畫卷，朝向古爺拱拱手：“愚弟拙作，讓古爺見笑了！”

古爺臉色一愣一愣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半年之后，古爺從王大賴口風里得知劉思儒從《過河圖》瓜分了一些銀兩。古爺欲找劉思儒說道一番，想到劉思儒之言，古玩就是一個玩字，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