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饒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百余種各類選本。出版有散文集《屋頂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鎮》《生活簡史》《南方的憂郁》《饑餓的身體》《大地理想》《傅菲作品·瓦屋頂下》《傅菲作品·通往時間的上游》《傅菲作品·萬物柔腸》、詩歌集《在黑夜中耗盡一生》等。
隱秘的法則
茫茫大地間,有一種隱秘的力量,安排著萬事萬物,安排著生死,不可改變。一棵樹曬多少年陽光,一株草吸多少露水,一朵花吐多久芬芳,都是一種淵藪。在哪兒活,在哪兒死,不容選擇。在南方,有幾種植物,活得特別艱難,卻蔥蘢多姿。這也是一種命運吧,多舛絢爛。
齒莧在入夏,常被我們拔起來當野菜吃。菜地有地溝,方便人走路和勞動,也可以排水,齒莧便長在地溝里。菜地一般種辣椒、茄子、番茄,地面上鋪干草或干地衣,既防止水分流失又遮蓋雜草瘋長。辣椒抽節發枝了,齒莧從干草里冒出來,一支細細麻花辮一樣的幼莖,小圓葉像帽子,看起來,嬌嫩又羞赧。種菜人澆水的時候,看見馬齒莧,順手拔起,扔在地溝。
地溝干硬,顆粒碎石和泥巴被人踩得結結實實。辣椒開花了,齒莧卻肥肥地扎下了根。齒莧伏地而生,圓柱狀的莖,棕紅色,葉互生。摘辣椒的人,看看腳下,一蓬蓬的齒莧,拔兩把,放進菜籃里。
齒莧是菜地里最常見的野菜,大葉如馬齒,叫馬齒莧;小葉如鼠齒,叫鼠齒莧。齒莧是莧的一種。入暮秋,辣椒、番茄、茄子都已經完全枯死,花蔴稈一樣當了柴火,齒莧這時從干澀的枝節上開花,花白色,或紅色,或粉色,或黃色,或雜色,開起來,像個圓杯子。也是菜地唯一可見的花色了。
葉青,梗赤,花黃,根白,子黑,一株草不但歷經四季,還五色分明。寒風已至,草籽隨風而散,落在草堆上,落在稻田里,落在巖石上。在巖石也會扎根,在巖水滴落處,有青黃色的苔蘚,苔蘚上,齒莧搖曳而生,根須如吸盤,莖蔓延之處,根須也蔓延,整塊巖石要不了兩年,綠茵茵一片。
山上多油茶樹。油茶樹是不落葉灌木,硬木質,十年也長不了手腕粗。老油茶樹根裹著厚厚的地衣,黝青色,像一張古舊的寫意畫。齒莧長在樹根地衣里,包裹著樹,淡黃的葉子,似乎顯得營養不良,像個缺衣少食的孩子,讓人萌生憐愛。
牛筋草,是雜草中的雜草,相當于“敗類中的敗類”,種菜的人討厭死它了。鋤頭鏟不死它,它的根須抓泥有力,鋤頭鏟不了,用手指把它根須摳上來,隨手一扔,落在地上。入伏的太陽像一堆炭火,烤著大地,烤得人身冒油。大地像個油鍋。過半個月,拔上來的草,草葉枯黃,莖焦黃,來往的路人,把它踩得干癟。它死得無聲無息,成了草的尸體。南方多陣雨,傍晚從山邊游弋而來,密密麻麻的雨點,當當作響。第二天,死了的牛筋草,又舒舒坦坦活了過來,枯黃的葉子發青。
菜地是大菜地,可以種上百斤豆子呢。鏟地的人,挖個坑,把牛筋草堆在一起,蓋起來,葬了它,讓它永世不得翻身。草在泥里腐爛,成了肥料。可牛筋草的根須伸出了泥土,蔓延到坑外,又長出了草。鏟地的人,把挖出的牛筋草,捏在手上,敲打鋤頭柄,拍落根須里的泥渣,細細長長的根須像老人的長白胡須,把草堆在一起,架上干樹枝,用火燒。草冒煙,青白色,飄來飄去,喝一碗茶的工夫,草成了草木灰。草木灰是草的骨灰。死灰不可能復燃。在火升騰的時候,草籽被上升的氣流送入風中,隨風飄蕩,又落地生根,來年青青翠翠。
牛筋草也叫千千塌。一千人來來回回踩踏它,它也不會死。石板路上長出來的是牛筋草,水泥路縫隙里長出來的是牛筋草,墻縫里長出來的還是牛筋草。可以落一粒種子的地方,它便可以生長。牛筋草在霜降后開花,一枝莖上開四束或五束,一束花有上千粒草籽,像芝麻粘在裹著糖漿的筷子上。一束就是一穗,隨風四散。
牛也不愿意吃它。牛寧愿吃干稻草,吃枯玉米稈,吃死去的蘆葦,吃干豆殼。牛筋草是禾本科植物,粗纖維,韌性大,和席草差不多。牛的胃,是百葉胃,什么植物纖維都可以消化,牛筋草被吃進牛胃里,成了攔河壩里的木樁。捉魚,或吊青蛙的時候,牛筋草成了我們手上的麻線。魚是河的雜魚,兩個手指寬,一條一條,沒有魚簍,怎么把魚帶回家呢?拔一株牛筋草,把直莖取下來,穿進魚鰓,穿成一條魚串,打個結,拎回家。
斗蟬,斗蛐蛐,也用牛筋草。蟬在樹上,吱吱吱,叫得人心煩意亂。用一個長竹竿的網兜,把蟬捕下來,剪去蟬翼,放在桌子上,用牛筋草撥弄蟬的觸須,蟬打噴嚏一樣生氣,兩只蟬相互慪氣,啪啪啪,小步快跑,撞對方。沒有麻線,用牛筋草去釣魚,草尖穿進蝗蟲的腦殼,扔在水里,蝗蟲拍打水面,奮力飛起來,水卻吸住它腐敗分子一樣臃腫的身子,水波輕輕漾了,貪吃的鯉魚,一口把蝗蟲吞進去,手一提,把魚拉了上來。
無論天有多干旱,牛筋草在水泥縫里,也不會死。只要有露水,它便可以滋潤地活下去。無論天下多久的雨水,它也不會死,雨下得越久,它越油青。南方有些山丘,沙漠化嚴重,藤、樹、草,一年年枯死,沙子裸露,可牛筋草還是旺盛地生長。這是在南方我見過生命力最強的草。是棉花、豆類、薯類、蔬菜、果園等重要雜草。
牛不吃,豬不吃,人又不能割它打草鞋,又不能搓繩子,它又寸土必爭,讓作物難以成活,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讓人討厭。假如一個人,讓人厭惡到什么程度,而不自知,那就去菜地看看牛筋草吧,鏟菜地的人,一鋤下去,斬草除根。
草有仁心。這是和人最大的不同。人有惡心,有私心。人性本惡,非性本善。人的仁心是教化的結果。草性本善,是天性。牛筋草是預防瘟疫流行最好的草藥,和金銀花合劑煎服,可以防治淋病、乙腦、流行性感冒、痢疾等傳染性疾病,抗瘟病抗瘟毒,藥力奇強。生存環境越惡劣,生命力越強,抗病毒能力也越強。這就是生命的辯證法。也是大自然的法則之一。
瓦楞草常見。在瓦壟里,迎風搖曳,稀稀疏疏,落魄,像動蕩年代的街頭游民。假如你還不認識瓦楞草,你去鄉間走走吧。在黑色的瓦屋頂上,松塔一樣的草,半是枯黃半是草綠,葉肉厚厚,扁柏一樣散開。那就是瓦楞草。若是秋天,還可以看見雞冠一樣的花,紅得發紫,在秋風中,孤單,無依無伴。那時,它的肉葉發黃發白,近乎是死亡的顏色。若是離家外出經年的人,看見自己家屋頂上的瓦楞草,正在枯黃,秋風一陣緊似一陣,雙親年邁,瓦楞草作為記憶的路標,他會忍不住淚流滿面。endprint
瓦上空無一物,除了空氣和陽光。年久的瓦壟,漸漸積下灰塵,積下時間的塵埃,瓦楞草長在人世間最荒蕪的地方。它不是長在土地上的草,而是長在人頭上的草。人在草下吃飯,酣睡,說笑,接待親朋好友,生兒育女。瓦壟里的沉積物,便是瓦楞草最沉實的大地。它的大地只有一杯茶杯口那么大——是的,世界無需遼闊,只要可生根足夠了。無論世界有多遼闊,除了生根之處,都是多余的。
瓦楞草有針一樣的根須,刺進青苔里,刺進瓦縫里,艱苦卓絕地生長。它的營養物是蜘蛛、蜘蛛網、鳥飛過時落下來的羽毛和鳥糞、腐殖物、死去的昆蟲。它的根須刺進冬眠中蜘蛛的身體,吸干蜘蛛的肉質和體液。
去年,我去皂頭一個山中廢棄的老村子,同去的徐勇興致勃勃地看老房子,老房子里有木雕花窗,有老式破家具。我站在屋外的一棵老棗樹下,癡癡呆呆地看破爛的瓦屋頂。徐勇叫我:“進來看看老式家具,很有意思。”我站著不動。徐勇說,你看什么呢?我說看瓦屋頂。他也出來看,瞄了幾眼,他又進屋了。瓦屋頂除了破爛的大窟窿,和幾株將枯的瓦楞草,什么也沒有。瓦楞草在屋頂上無聲無息,風吹過它,也只是擺頭晃腦,生不了一絲風聲。“瓦楞草,墻頭搖,隨風擺,兩頭倒。”這是童謠,隨口可哼。多么逍遙自在,多么隨遇而安。
空空的瓦屋頂,有兩樣東西,是迷人的:傍晚的炊煙,秋日的瓦楞草。炊煙是生動的人聲。瓦楞草是血脈的歌謠。一棟老屋子是血脈延綿之處,而只有老屋子的瓦壟才會淤積灰塵,長出瓦楞草。一株荒草,幾乎是故鄉的背影,在時遠時近的視線里,溫暖而又悲戚地晃動。孩提時,腳上生癤子,紅腫,潰爛,母親端一把樓梯靠在屋檐上,拔一株瓦楞草,搗爛,敷在癤眼上,貼一片虎耳草葉,用紗布包,三五天,癤子消腫了。
人活得累,不是人太聰明,而是人太愚蠢。人海如潮汐,潮漲潮落。人始終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為什么去爭斗。絕大多數的人為活而活,而不是為生命而活。生命成了活著的附屬物。這是人的悲哀。我們要住高樓,要三餐珍饈,要洋場聲色。人有定數,如植物一樣,我們認清這些,其他一切都不十分重要。多數的人,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一個奪取的過程,而不是認識和體驗生命的過程。一個人,一生之中,荷爾蒙、多氨酚、腦垂液、消化酶等物質的分泌量,大致是命定的。這是肉身的法則之一。
漆
三哥,是家中唯一得過漆中毒的人。
四舅結婚的時候,我三哥喝了三天喜酒回家,大病一場,他得的是漆病。大哥油漆結婚家具,三哥又得了漆病。我們那所謂的漆病即漆中毒,臉部、手部慢慢臃腫,奇癢難耐,其實,在醫學上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過敏癥。
那時家具時興用土漆漆,漆得紅艷艷,畫上大麗花。三哥得了兩次漆病之后,家里有油漆師傅上工做活,便讓三哥在另一間屋子避開。
米粉槌是村里做油漆的師傅,他穿一件花襯衫,穿一雙牛革半高跟皮鞋,走在巷子里的石板路上,腳步聲特別響亮。他油漆家具時,做三天,休息兩天,讓東家不怎么待見。我母親也說:“做個手藝,哪有那么累?怪不得討不到老婆。”他每次出門,用菜油抹一下頭發,梳得流光滑亮。但他油漆做得好,細致,用上二十年也不脫漆,色澤鮮艷如初。
米粉槌三十多歲了還是單身。他和我祖父是忘年交,蕩蕩街又來了我家,和我祖父喝酒,一人一碗,煎一盤辣椒,喝得額頭冒汗。
我祖父問他:“你什么時候討老婆啊,老婆是一件穿不爛的花棉襖,有老婆好,有老婆好。”
每次,米粉槌這樣回答:“只差選日子了,人別人帶不走了,跟我跟死了心。”
我祖父問:“哪家的閨女啊?這么好,快快接回家過日子吧。”
米粉槌呵呵呵地說:“還不是西山那個女的?我去一次就把老母雞殺了給我吃。”
我外婆家在西山,我母親對西山很熟,米粉槌走了,我母親便說:“哪家的閨女會愿意嫁一個頭發抹油的男人?”
米粉槌是村里唯一的油漆師傅,他從不帶徒弟。村里幾個小青年,想跟他學,他說:“我帶徒弟干什么?不上山,不下田,一個人隨便到哪里都可以糊一張嘴巴。”
做油漆之前,米粉槌學過幾年畫畫,畫年畫。可年畫賣不出去,糊口都難,便和鄭家坊一個老師傅學了三年油漆。他做油漆,不買漆,只做自己的土漆。漆是他自己上山割的,也是自己偷偷地調漆。據說米粉槌是饒北河一帶,漆調得最好的。
山上有很多漆樹。在油茶山的開闊地,漆樹和梓樹生長在芭茅叢中,高高地突兀出來。春天,芭茅發葉了,漆樹也發葉了。漆樹是落葉喬木,紅樹皮青樹葉,木質生脆,葉子像一把殺豬刀,和香椿樹葉相似。暮春開滿樹的白花。細小,一撮撮,一支紅莖開出好幾枝花。入夏,結出圓珠的青果籽,一束束掛在枝丫上,秋后,果籽發紫發黑且慢慢干癟。大山雀來了,站在樹上,啄食果籽。這時漆樹葉紅焰火,彤紅,透明,在風中嘩嘩作響。幾場寒霜下來,樹葉漸漸褪去了火焰,變得金黃。往山梁上看,黃色的漆樹葉、麻白色的梓樹葉、墨綠的山茶樹葉,在枯黃的茅草山上,會給人秋天華麗之美。相比于春季,我還是喜歡山野的秋季,絢麗多姿,給人熾熱的燃燒感。初雪接踵而至,漆樹葉落盡了,留下粗糙的樹干。樹皮灰白,樹像樹的影子。
一棵漆樹,在四季之中,顏色是極其分明的,干干凈凈。漆樹會流“奶汁”。“奶汁”即土漆。土漆也叫大漆、國漆、木漆。樹葉完全發青了,米粉槌去山上割漆。他清早上山,用圓口刀呈螺旋形割漆樹皮,割三圈,在最下面的刀口,插一個蚌殼。土漆沿螺旋形樹槽,滴進蚌殼里。滴半天,滿一蚌殼,再倒進木桶里。漆流出來,是奶白色的,進了木桶,變成了油亮的金黃色,松脂一樣。一棵漆樹,每十天,可以割一次漆,漆樹還可以蓬勃生長。漆樹割了一年,緩一緩,隔一年再割。割了的刀口不會愈合,樹皮往內收縮,刀口鼓起來,形成了肉瘤。漆樹長了七年,才可以割漆,不然割一次便枯死。一棵漆樹的生命,可以流十公斤漆。
死在山上的漆樹,都是滿身的肉瘤。它有多少肉瘤,便是挨了多少次刀。漆是象形字,通桼,“木”之下,插著兩把“刀”,“刀”下是流出的“水”。從木中提取漆的手藝,在造字之前便有了。漢字之中,“桼”可能是最殘忍的字了。木質之中有漆液,漆樹的命運,便是一生飽受戕害,千刀萬剮。莊子曾在楚國擔任過漆官,他在《莊子·人世間》說:“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是生活的辯證唯物主義。重情之人必受情傷,也是這個道理,強調無為。endprint
生漆可以熬熟漆。用紗布把生漆篩了又篩,漆液純凈,更黏稠如蜂蜜。用一個木輪子在滾筒里攪動,日曬幾天,兌入一定比例的桐油,成了熟漆。油漆匠會教徒弟手面功夫,怎么上漆,什么時間上漆,怎么畫畫,在什么器物上畫什么畫,但不輕易教徒弟熬漆的手藝,甚至終身不教。到了傳授熬漆手藝的時候,一般是師傅覺得徒弟對自己始終恭敬,沒有異心,人品敦厚,否則,寧愿帶進棺材里,爛在泥里。
生漆呈乳黃色,空氣氧化后為深紅色,又逐漸深化為黑色。漆添加了鐵粉,是深黑色。夜黑如漆,是最黑暗的夜了。漆添加了胭脂,是深紅色。膠紅如漆,是花朵綻放的極致。黑漆深沉內斂,紅漆富貴典雅。漆添加了金鉑,是流光溢彩;漆添加了銀鉑,是星光閃爍。生漆存放時間長了,會變干。干固了的生漆便不能再用了。生漆置于木桶,用硫酸紙密封,可長時間保存。
我祖父六十來歲的時候,便置辦了兩副棺材。一副是我祖母的一副是他自己的。米粉槌挑一擔小木桶,來我家漆棺材。他穿一條喇叭褲,輕輕哼唱著:“好漆清如油,照見美人頭。搖動虎斑色,提起釣魚鉤。”我祖父露出空洞的嘴巴說:“上心漆啊,這是千年床,馬虎不得。”米粉槌拿出漆刷,拍拍身上的圍裙說:“老哥郎,我知道的,人生漆兩頭,孩子的搖籃要漆好,老人的壽枋要漆好。老哥郎,我保證仔細地用砂布擦一遍壽枋,瓦灰打實在了上一層底漆,陰干兩天,再上一層大紅漆。”
就這樣,兩副棺材漆了十來天。一個漆,一個在邊上看。他們有說不完的話。
一個說:“老哥郎,壽枋板材結實,板釘長,抱在手上沉手,是一副好壽枋。”
另一個說:“房子做好了,辦壽枋是最后一件大事了。”
一個說:“好事,人最后都是要辦一副的,晚辦不如早辦。”
另一個說:“早辦是好,人不知道自己什么走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走的。壽枋是人最后的一葉舟,管它漂哪里。”
一個說:“漆生,也漆死。我漆了多少東家啊,漆床,漆八仙桌,漆腳桶,漆水桶,漆壽枋,漆來漆去,說到底漆一生一死。”
另一個說:“死比生更長,壽枋是馬虎不得的。”
我祖父給米粉槌說過幾門親事,最后都不了了之。不了了之的原因是女方說米粉槌不種田,干靠做油漆怎么養得了家?米粉槌聽我祖父說了女方意見,都樂呵呵地笑著說:“死伯才會放下油漆不做去種田。”死伯是笨豬的意思。米粉槌到了五十多歲,才討了一個老婆。他的老婆是妹夫的嫂子。妹夫的哥哥病死在燒炭的炭窯,大雪天,連下葬的棺材都沒有。米粉槌在妹夫村子做油漆,聽說了這事,給妹夫哥哥買了一副赤膊棺材,連夜趕工,上漆,才得以出殯。妹夫覺得嫂子需要一個過家男人,照顧兩個小孩,便做媒。
討了老婆的米粉槌,再也沒穿過花襯衣喇叭褲了,穿上了勞動布解放鞋,頭發也毛碴碴,早上天麻麻亮便去種田,種了田再去上工做油漆。他常到我父親手上借錢,說:“哥郎,孩子去學校都去不了,三個孩子,我就是討飯,也要培養他們讀大學,做功夫的人太苦太苦。”他叫我祖父叫老哥郎,叫我父親叫哥郎。
我祖父還沒過世,米粉槌便過世了。我祖父路都走不了,由我哥攙扶著,去了下村,送米粉槌最后一程。米粉槌死,也是沒棺材的,臨時去棺材鋪買了一副,油漆師傅也找不到,由畫師胡亂刷了半天,抬了上山,時辰等著,不能遲了吉辰。不像現在,我村里隨時可以找出三五十個油漆師傅,可這些師傅沒一個會漆生漆的,都是涂化工漆,學半個月出師,去浙江的義烏、寧波、溫州和溫嶺一帶,做家庭裝修,個個都被人師傅師傅地叫著。
漆,是最具東方神韻的元素之一,和瓷器、漢字、書法、二十四節氣、圍棋等一樣,形象描繪東方氣質。早在七千年前,新石器時代的河姆渡已有了漆木器。1978年文物部門發掘時,漆木器仍然“朱紅涂料,色澤鮮艷”。
1625年,西塘人揚明在《髹飾錄圖說》原序中說:“漆之為用也,始于書竹簡。而舜做食器,黑漆之。禹做祭器,黑漆其外,朱畫其內,于此有其貢。周制于車,漆飾愈多焉,于弓之六材亦不可,皆取其堅牢于質,取其光彩于文也。后,王做祭器,尚之以著色涂金之文、雕鏤玉珧之飾,所以增敬盛禮,而非如其漆城、其漆頭也。然復用諸樂器,或用諸燕器,或用諸兵仗,或用諸文具,或用諸宮室,或用諸壽器,皆取其堅牢于質,取其光彩于文。嗚呼,漆之為用也,其大哉!又液葉共療疴,其益不少。唯漆身為癩狀者,其毒耳。蓋古無漆工,令百工各隨其用,使之冶漆,固有益于器而盛于世。別有漆工,漢代其時也。后漢申屠蟠,假其名也。然而今之工法,以唐為古格,以宋元為通法。又出國朝廠工之始制者殊多,是為新式。”可見漆的使用和漆工藝,陪伴著先人的繁衍生息。
瓷器、漢字、書法、二十四節氣、圍棋等,之所以幾千年來讓我們癡迷,不僅僅因為流淌著了我們古老的文化血液,沒有斷流,更是一種活的藝術。我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與上一個字不同,但都代表著自己的氣質、個性、磁場。漆也是如此。土漆和顏料最大的不同是,漆液在漆的過程中,分分秒秒發生變化。土漆里有一種物質,叫漆酶,它在不同的溫度不同的濕度中,所呈現出來的色彩完全不一樣。漆的過程是一個正在發生的過程,而不是一個固定的過程,如圍棋的千變萬化,如節氣的氣候流變。漆的厚薄,也呈現不同的色澤。漆的過程,也是一個個體生命再現的過程。
漆藝人,都有一個密封的陰房,陰房里的濕度使漆酶發生物理化學變化,慢慢陰干,形成漆膜。漆追尋器物原始質的呈現,如木紋,如稠色。漆所呈現的光澤,讓人安靜,它細膩,它柔和,它內斂,它溫潤。漆就是天上的月光,照在大海上,大海更深沉;照在霜上,霜更透徹;照在瓦上,瓦更古樸;照在山梁上,山梁更靜謐。
鄱陽脫胎漆髹飾技藝由張氏六代傳人張席珍,是一個聞名遐邇的漆藝人,他的作品“光澤圓潤,外形若骨,刻繪精細,手法自然,巧奪天工”。可惜我沒見過。
漆藝之美,來自一棵樹和一個人的臻美結合。我不知道地球上有多少種植物,事實上,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液體。液體是樹的血液,是樹的內陸河。而能夠形成一個民族符號的樹,可能也只有漆樹了。漆液在刀口上,慢慢滴,滴在蚌殼上,散發清香,綿綿無窮。它漆在木質上,漆在金屬上,漆在絲綢上,漆在瓷器上,有美麗的花紋和源源不絕的慈祥光澤。我們的琴,我們的劍,我們的車架,我們的門窗和衣柜,我們都看見了一棵樹和漆藝人的生命質地。漆光永遠是一種不會讓人寒冷的光,是漆藝人柔和的眼神。
米粉槌已經故去很多年了。他不知道漆藝是什么,他只是一個鄉村手藝人,我還保存著他送給我的竹筆筒。竹筆筒上了土漆,畫了一朵杜若花,妍紅的花蕊雪白的花瓣,我用濕巾擦洗一下,還是活色鮮艷。每次從筆筒里抽出筆,我便想起他的花襯衫,河水一樣嘩嘩的笑聲。
責任編輯 侯建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