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界限：沒有最真，只有更真

伍祥貴

朗-穆爾克說：“我從不制作與真人同等大小的形象，因為那樣就索然寡味了。我們每天都看見正常尺寸的人。”他的雕塑對象要么小于要么大于所表現(xiàn)的對象。通過大小尺寸的控制，他把人們從真實的幻象中拖出來，讓人去體會，讓人去思考。

想當年，第一次戴上近視眼鏡，世界一下完全變了樣，我過去熟知的一切以令人驚訝的清晰度呈現(xiàn)在眼前，以致讓我突然感覺現(xiàn)實是那樣的不真實。過去看別人的眉毛胡子都是一把，現(xiàn)在卻能清楚地看到發(fā)根之間清晰的間隔。突然有種荒誕感，是我原來熟悉的那個混沌世界真實，還是眼下這個須發(fā)畢現(xiàn)的世界真實？這個因視覺變化造成的對真實性的困惑時刻，時不時還會竄進腦海。

最近，這種荒誕感又一次沖擊了我，但卻不是源于回憶。

上星期去參觀休斯頓美術(shù)館，館內(nèi)有個特展：Ron Mueck （朗-穆爾克）。過去也看過一些關(guān)于穆爾克的介紹，知道這位德裔澳大利亞人是所謂的“高清現(xiàn)實主義”（Hyperrealism）的代表性雕塑家，但看照片也看不出多少所以然，藝術(shù)界裝X的人實在太多，所以除了他的名字及他的幾幅雕塑圖片多少留點印象，其他都沒往心里去。

一走進展廳，那種熟悉的荒誕感油然而生。超現(xiàn)實主義的荒誕感源于那種夢幻般的似真非真的世界，而高清現(xiàn)實主義則以這種纖毫畢現(xiàn)的真實讓人困惑。看看這個類似于自畫像的“面具”，不僅每一個胡茬都清晰可見，你還可以看到地心引力導致的臉部下沉。

其實，高清現(xiàn)實主義并不打算準確無誤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用朗-穆爾克自己的話說：“我從不制作與真人同等大小的形象，因為那樣就索然寡味了。我們每天都看見正常尺寸的人。”他的雕塑對象要么小于要么大于所表現(xiàn)的對象。通過大小尺寸的控制，他把人們從真實的幻象中拖出來，讓人去體會，讓人去思考。

至少從這個展覽的展品中，我感覺朗-穆爾克始終在講述人的故事，從生到死的故事。

生命的早期

在這個雕塑作品中，嬰兒剛剛離開子宮，臍帶依然連接著他們，但母親因生產(chǎn)已弄得精疲力竭，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喜悅之情，甚至連眼神也沒有落在嬰兒身上，嬰兒則無助地蜷縮在母親身上。雕像似乎在說人從出生就被遺棄。

這個雕塑是朗-穆爾克最大的雕塑之一（110.50 x 501.00 x 134.50 cm），把一個嬰兒放大幾十倍，可以想見其沖擊力。這個嬰兒的臍帶已經(jīng)割斷，已經(jīng)完全離開母體，一只眼睛半睜，看見了這個世界。但不知等待他的將是什么。

嬰兒成長為少年，他在偷偷地觀察自己的身體變化，同時在思考自我的身份。我是誰？

這是初戀的少年。男孩扮演著主動者和保護者的雙重角色，他盯視著女孩，一只手攬在女孩的腰上。女孩則顯得比較緊張，眼神不敢和男孩對視，一只手緊緊地貼在身體一側(cè)。非常戲劇性的一幕。

這個青年撩起T恤衫，展示他的傷口，這個傷口好像是刀傷。這個雕塑一方面在暗示成長的不易，尤其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暴力與危險，同時，它又在暗示某種犧牲。耶穌復活后，向他的門徒展示他在十字架上留下的傷口，以證明他的復活。

這個犧牲的主題還體現(xiàn)在展覽的唯一一個靜物雕塑上，一只巨大的被拔光了毛的懸吊起來的死雞。其張開的雙翅，暗指十字架。

生命的中期

生活就是柴米油鹽，生命中已經(jīng)沒有多少浪漫與激情，與前面的“母與子”一樣，母子之間沒有溝通交流。但母親依然是孩子唯一的依靠，母親盡職盡責。

女人雖然沒有了浪漫和激情，仍在完成著撫養(yǎng)下一代的任務(wù)。但男人卻在虛無的海洋中旅行，坐著一條沒有船槳的小船，隨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好像也不關(guān)心漂向何方，赤身裸體，雙手環(huán)抱，好像事不關(guān)己。

生命的晚期

朗-穆爾克似乎對于老人特別有感情，他的第一個引起世人關(guān)注的作品就是他為死去的父親所作的雕像：死了的爸爸 （Dead Dad，1997）。這位坐著的老婦雖然老態(tài)龍鐘，但卻很有尊嚴，也顯得很有智慧。

兩個老人似乎已經(jīng)弱不禁風了，但她們卻讓人感到那樣親切。老姐妹似乎一起經(jīng)歷了人生，看透了生死，坦然地去面對不可避免的未來。

兩個老人的一生如同他們頭上的陽傘一樣五彩繽紛，但如今生命快到盡頭，歲月的痕跡明顯地展現(xiàn)在他們身體上。但他們的柔情依然如故，老太太深情地注視著老頭，老頭雖然沒有正眼看老太太，但他頭枕在老太太大腿上，右手無意識地握住老太太的手臂。還有什么比這更溫馨的時刻呢？死亡好像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遠遠看去，這個雕塑好像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但走近了看，躺在其中的其實是一個老年男人。朗-穆爾克似乎在暗示人從生到死的一個循環(huán)，從襁褓到裹尸布，都是無助的，沒有選擇的。人沒有選擇來到這個世界的自由，也沒有拒絕離開的權(quán)利。

這就是朗-穆爾克用他的超清現(xiàn)實主義雕塑向我們展示的人的一生，他的觀察，他的思考。

（作者系旅美黔籍人士，博士，熱愛藝術(shù)，曾從事教育、廣告、IT、生物、影視等行業(y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