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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街

2018-01-09 05:26:24徐育偉
長江叢刊 2017年36期

徐育偉

福寧街

徐育偉

天藍(lán)無云,福寧街人來人往,劉雪坐在店門口喝茶看街景,一個穿淡紫色旗袍的女人從東邊走來。女人身段婀娜,抱著只雪白的波斯貓,經(jīng)過時有陣陣香風(fēng)。劉雪轉(zhuǎn)著脖子看,突然聽見五妹說:“姐夫說衛(wèi)生間下水道堵了,讓你叫張師傅來修。”

“什么破玩意,才修好幾天呀!”劉雪不情愿地起身,皺著眉頭去衛(wèi)生間察看,臭味迎面撲來,便槽里臥滿黃湯。她摔上門,出去給張師傅打電話,隨后坐在收銀臺后發(fā)呆,腦子里盡是那個懷抱波斯貓的旗袍女人。

王亞星拿著采購單從廚房出來,說:“你再忍耐些日子,要不了兩年,就能換個好鋪面了,到時你啥也不干,安心當(dāng)老板娘。”

“別做白日夢了,”劉雪撇嘴道,“先把明年的店租掙出來再說,還不知道漲不漲錢呢。”

因為要等張師傅來疏通下水道,王亞星讓劉雪去市場采購。劉雪騎三輪沿著福寧街往東走,耳朵灌滿市井之聲。路過那家正在裝修的店鋪時,她扭頭看了眼,兩個民工正往門楣處安店鋪招牌。好人緣飯館——招牌上現(xiàn)出這幾個字,劉雪猛握車閘。居然是家飯店!她呆怔了十四五秒鐘,慌忙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到店里,跟王亞星說:“不好了,不好了,福寧街又開了家飯店!”王亞星說開就開吧,福寧街又不是你的。劉雪心中卻像扎進(jìn)根刺。

晚上打烊了,劉雪心不在焉地擦著桌子,聽見五妹手機信息提示音一個接一個,問:“五妹,你和陳少軍有聯(lián)系?”福康嘉園小區(qū)西邊,有幾棟樓正在施工。陳少軍是建筑工,一有空就跑過來。五妹“嗯”了聲,視線并未離開手機屏幕。“陳少軍那人,你最好保持點距離。”劉雪告誡道,“別被人花言巧語騙了。”

五妹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了劉雪一眼,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說她回去睡覺了。她與街北的馬蕓蕓合租一間屋子。

“五妹,你別怪姐管得寬,姐也是為你好呀。”劉雪追著說。

五妹頭也沒回地向東去了。劉雪氣惱地扔下抹布,斥責(zé)正在給魚缸換水的王亞星:“你別總是做老好人,該說她就得說,五妹這女子太單純,要吃了虧咱們沒法跟姑媽交待。”

王亞星點頭稱是。劉雪又問他對好人緣飯館怎么看。王亞星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做好自己的生意了就行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你真是個木頭腦袋!劉雪滿臉憂慮。

接下來幾天,劉雪一直盯著好人緣飯館。第四天黃昏,好人緣開了大排檔,劉雪懸著的心又猛地一沉。大排檔她張羅過,確實掙錢,可附近小區(qū)居民怨聲載道,投訴不斷,她只好忍痛撤了大排檔。更要緊的是,他們竟然做出了麻辣小龍蝦,一條街都充滿了勾人口水的麻辣味。不一會兒,那家店就聚滿了食客。而自家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和兩個吃蓋飯的散客。五妹又在玩手機。劉雪心煩道:“五妹,還有些盤子沒刷呢,先把活干了。”

五妹“嗯”了聲,沒動身。

“五妹,我說話呢,”劉雪提高嗓門,“你說你一天到晚拿手機玩?zhèn)€不停,你瞎忙些啥呀,放著正事不干!”

五妹猛地起身去廚房,把凳子撞倒了。劉雪本想發(fā)火,見顧客在看,只好強壓火氣。

店里的生意大不如從前,劉雪再也坐不住了,跟王亞星商量對策:“要不咱也搞大排檔吧?”

王亞星說:“這時搞了,怕是爭不過他們。”

劉雪一拍桌子站起來,叉著腰說:“我就不信了,咱們在這兒打拼五六年,還會輸給他們。”她堅持開了大排檔,讓王亞星和五妹準(zhǔn)備水煮花生、毛豆和其它涼菜小吃,又從雜物間搬出沾滿灰塵的白色塑料折疊桌椅,忍著令人作嘔的陳舊油煙味兒仔細(xì)擦拭。

太陽墜入樓后,光線漸趨柔和,暑熱像濃霧被風(fēng)吹散,夜色正在醞釀。劉雪滿懷期待地將一盆盆涼菜端到店外的朱漆長桌上,身前的六張桌子煥然一新,等到天黑,才有一桌客人,而好人緣飯館那邊人聲鼎沸,老板娘招呼客人的吆喝聲時時傳來,那聲音清脆響亮裹著蜜。

好人緣的老板娘是一個愛穿旗袍的女人,劉雪與她有過幾次照面,第一次在街上碰到,老板娘沖她笑了笑,打了個招呼,她也機械地笑了笑,然后看著她款步走過。劉雪乍以為是那天見過的懷抱波斯貓的旗袍女人,但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判斷,好人緣的老板娘再怎么穿衣打扮,也沒那個女人散發(fā)出來的優(yōu)雅,而且口音比她還重。東施效顰。她突然想起這個詞,噗嗤笑了。

“小雪,再來盤煮花生,兩瓶啤酒。”

說話的男人是熟客姜志海,住在對面小區(qū)。劉雪沒動,回頭喊五妹。五妹從店堂出來,送去花生啤酒,姜志海笑道:“五妹,我給你說個婆家吧,咱北京本地的,家里有房有錢,你嫁過去幾輩子都不愁吃喝。”

五妹沒答話,扭身走了。

劉雪一直暗暗盯著姜志海。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發(fā)愣。他們住在一個城中村,這里房租便宜交通方便,每天出出進(jìn)進(jìn)遇到的幾乎都是外鄉(xiāng)人。房間被黑暗遮蔽,但狹窄的空間、凌亂的家具、五花八門的日用品、皺巴巴的衣物、油膩的電磁爐……擁擠在她心里。那只灰褐色的壁虎肯定在斑駁的墻壁上尋找食物,她像是聽見了饑餓的聲音。汽車?yán)嚷晻r遠(yuǎn)時近,人聲如蒼蠅揮之不去,炒菜的滋滋聲在油鍋里爆炸,還有狗吠,這些聲音讓人如芒在背。空氣有股潮濕的霉腐味,她憋著一口氣,睜開眼,從窗縫射進(jìn)來幾絲黃光。藍(lán)色窗簾布上幾只白鳥在海面飛翔,她像是看到了。王亞星鼾聲如雷。她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

王亞星啊地一聲坐起來,哎呦叫喚著問:“你發(fā)什么瘋?”

“我想好了,一定要把生意搶回來。”

“你說什么?”王亞星拉亮電燈,熒光燈將房間里的一切涂抹得煞白。他看見劉雪兩眼浮腫眼球布滿血絲,臉上光如白紙。

“再過兩月就要交店租了,兒子開學(xué)的費用,老家的用度,還有,咱們什么時候能掙夠錢回老家縣城買套房子?這些天,我盡做噩夢,夢見老家又發(fā)大水了,什么都淹了。”

王亞星低頭沉默。

“靠你是沒啥指望了,我想好了,咱們畢竟來了五六年,認(rèn)識的本地人多吧,像姜哥他們,前些日子他還說要幫我呢。這是咱們的優(yōu)勢,這些關(guān)系多多少少能幫咱們,有句話不是說強龍難壓地頭蛇么?這些本地人的辦法總會比咱們多。”

不止姜志海,在店里吃過白食,占過她便宜的人還有一長串名字,她害怕他們登門,可時不時又會主動聯(lián)系他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些人現(xiàn)在就能派上用場了,只要有一個人肯幫她,就算不吃虧了。劉雪越想越興奮。

劉雪約姜志海在“廣源樓”吃飯,她讓打零工的吳阿姨晚上來幫忙,走前又叮囑五妹:“記著啊,盯緊點,別跑了單,吳阿姨的工錢還是十五元一小時。”

晚上沒什么客人。不到十點,王亞星就準(zhǔn)備收工了。他給吳阿姨結(jié)了工錢,搬張凳子坐在屋檐下,目光像一只迷路的狗在街上轉(zhuǎn)圈子。

五妹過去說:“我姐這些天有些反常啊,她以前可不這樣的。”

“她最近心情不順,朝你發(fā)脾氣你別往心里去啊。”

五妹望著夜幕說:“姐夫,你還記得討飯的楊跛子嗎,我姐那會兒常送剩飯剩菜給楊跛子,他就坐在店前馬路牙子上,把缸子里的零錢掏出來,接了飯菜便吃。”

“楊跛子離開福寧街時,還把一沓捆好的零錢扔進(jìn)店堂。”王亞星嘆道,“沒想到一個討飯的人,都這么有骨氣。”

五妹看著姐夫,心里發(fā)酸,她發(fā)覺剛才還掛在夜幕上的那個黃月牙,隱入厚厚的云層中去了。對面小區(qū)昏暗,藏在小樹林后的樓房偶爾射過來幾縷黃光。蟋蟀和夜蟲在墻角鳴叫,聲音聽來有些涼。左右兩邊的店鋪早已關(guān)門。一家副食店的燈箱廣告牌發(fā)出刺目的紅光。路邊下水道的鐵篦子里涌出一股騷臭味。她心頭一震,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

劉雪出現(xiàn)在這條街上時將近十一點。王亞星迎上去問:“怎么回來這么晚?”

“我等姜哥啊,等了半天。”

“你喝酒了?”

“你說的就是廢話。”劉雪告訴王亞星,姜哥答應(yīng)幫忙,至于怎么幫,姜哥沒說,只是讓她放心,等著看好戲。

“就這么簡單?”王亞星直勾勾地盯著劉雪。

“那你還想怎樣?”劉雪說,“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有本事你去找人家。”

劉雪甩下王亞星,快速朝家走去。

姜哥答應(yīng)幫忙了,劉雪也在絞盡腦汁地想怎樣吸引顧客,過了兩天,她跟王亞星說想重開燒烤攤。

王亞星說:“還開?上次爐子都被城管扣了,你忘了?”

“上次是有人舉報,這次我們注意點。”劉雪不顧王亞星反對,請王師傅過來,許諾攤位費減半,還提高他的利潤分成。王師傅說他已經(jīng)改行了,掛了電話。劉雪心情郁結(jié)到黃昏,數(shù)著可憐的幾張單子,不管怎么算,營業(yè)額還是八百二十七元,扣去各項成本,這一天搭進(jìn)去三個人不說,還要賠幾十塊錢。“再這樣下去,還開什么店,街上要飯都比這強。”她沖著廚房嘟噥。

這天晚上七八點的樣子,一桌客人結(jié)賬走了,五妹過去收拾,陳少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手上拿著束玫瑰。劉雪突然意識到今天是七夕情人節(jié),怪不得好多路人手里捧著玫瑰。她朝后廚望去,塑料簾子后面的王亞星身影模糊,記憶中他從沒送過她玫瑰花。她有些失落,目光又落到陳少軍身上,板著臉就要過去訓(xùn)斥,可是五妹卻欣然收下玫瑰。

劉雪站在店前臺階上,冷面盯著五妹。

五妹有些羞赧,把玫瑰藏在了身后,說:“姐,晚上我早走會兒行嗎?陳少軍請我去看電影。”

“不行!”劉雪干脆利落地說,“你爸媽把你托付給我,你要出點事怎么辦?現(xiàn)在受騙遇害的年輕女子少嗎?騙的就是你這樣的無知女子!”

“姐,你說什么呀?”五妹話里透著不滿。

陳少軍嘿嘿笑道:“那改天吧。”

“等等,把你的花帶走。”劉雪一個箭步躍到五妹跟前,從她手中奪了玫瑰花,扔給陳少軍。

陳少軍從地上撿起花束,面紅耳赤地走了。

五妹眼中含淚,緊緊咬著嘴唇。

劉雪說:“五妹,你還年輕,姐是為你好,姐可不想你跟我一樣,找個沒出息的男人,窮受罪。姐是沒啥指望了,你……”

五妹扭頭進(jìn)了飯店,她心亂如麻,躲進(jìn)衛(wèi)生間,從鏡子看見右臉頰有個黑點。是油污。她抬胳膊嗅了嗅,渾身油煙飯菜味。胃突然一陣痙攣,她俯在面盆上干嘔。洗完臉,孤獨與失落像條巨蟒纏住了她,心中滿是疑問:這難道就是千里迢迢來北京的生活?她不甘心。喘息一會兒,她掏出手機,給陳少軍發(fā)了條微信:晚上十一點,到馬蕓蕓的服裝店等我吧。陳少軍發(fā)來滿屏的笑臉和玫瑰。約完陳少軍,五妹看到鏡中女孩眼神呆愣,看不到絲毫期待與喜悅。

“五妹,快給客人上菜!”

劉雪尖著嗓門在大堂吆喝。五妹擦盡臉上的水,怏怏地出去了。

終于下班了,五妹拖著疲憊的身體去住處,陳少軍抱著玫瑰花在等她。五妹強打精神,跟陳少軍去麥當(dāng)勞吃宵夜,然后去KTV唱歌。陳少軍喝了點酒,越唱越興奮。五妹窩在沙發(fā)上,神情慵懶。滿茶幾的瓜子點心水果,她幾乎沒動。

“怎么了,五妹?”陳少軍調(diào)小背景音樂,過去坐在五妹旁邊問。

五妹抬起眼皮說:“沒事,你唱吧,我聽著。”

“我知道你有心事,你姐不同意我們交往是不是?我知道,她看不上我。”

“我不知道,我腦子很亂,什么都不知道。”

“為啥呢?跟我說說。”

“很多事,我姐生意不好,我工作不順心,馬蕓蕓說她要把店盤出去,離開福寧街。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該怎么辦?”五妹抓過桌上的酒瓶,仰脖子灌了兩口啤酒,“看到我姐天天為生意發(fā)愁,天天想著要算計別人,我就心煩,我姐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總之我很煩。”

五妹把劉雪與好人緣飯館明爭暗斗搶生意的事說了。陳少軍沉默了。

兩人玩到凌晨兩點才回去。臨分別時,陳少軍說,五妹,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五妹卻像沒聽見,被馬蕓蕓攙扶著進(jìn)了出租屋。

五妹進(jìn)屋就撲在床上哭,哭得稀里嘩啦。

馬蕓蕓坐在床畔說:“陳少軍欺負(fù)你了?他要敢欺負(fù)你,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算賬!五妹,你都哭得我心疼了,到底怎么了,你跟姐說。”

“蕓姐,我心里難受呀。”五妹哽咽道,“我真想一走了之。”

“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馬蕓蕓安慰了一通,嘆道,“轉(zhuǎn)眼就過了五年,五年呀,我竟然在這塊巴掌大的地方待了五年!”

“蕓姐,你走了我在這兒更沒個說話的人了。”想起馬蕓蕓要走,五妹頓覺渾身發(fā)冷,剛止住的淚水又如泉涌。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柏油路上散落著西瓜皮和白色飯盒等垃圾,焦臭味像瘋狗亂躥。劉雪在店里追打蒼蠅,突然聽見隔壁糧油鋪的羅老板正在跟人談?wù)摵萌司夛堭^,好像是出事了。劉雪立即扔下蒼蠅拍,疾步過去問。羅老板說好人緣飯館出事了,昨晚的事,有四個人到好人緣飯館吃飯,嫌飯菜不干凈,然后跟老板娘爭吵起來,沒說兩句就動手了,桌子被掀了,后廚也挨了打砸,還把老板打了,幾分鐘的光景,鬧完事人就跑沒了影。劉雪按捺住喜悅,心想肯定是姜哥兌現(xiàn)了承諾,還是姜哥可靠呀,以前受的委屈也值了。

好人緣飯館歇業(yè)了,到劉雪店里吃飯的食客多起來。劉雪感覺渾身是勁兒,王亞星卻天天繃著臉,她質(zhì)問道:“現(xiàn)在生意這么好,你天天哭喪個臉給誰看?”

王亞星說:“咱們還是收斂點吧,這事咱們做得有點過分了,想當(dāng)初咱們剛來福寧街,人生地不熟的,多虧街上人照應(yīng),才立下腳跟,那夫妻倆起早貪黑,掙的也是辛苦錢。”

劉雪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數(shù)落道:“你幫不上忙就算了,還老唱反調(diào),你有本事掙到錢,我還至于這樣?”

王亞星默默回到后廚,看見五妹一邊刷盤子一邊掉眼淚。

“五妹,你怎么了?又受你姐委屈了?”

五妹不答話,抬胳膊擦眼。

“我越來越看不透你姐了,以前,她見了討飯的都要舍飯舍錢的,現(xiàn)在……”王亞星顫聲道,“都怪我沒本事。”

五妹滿眼淚光:“姐夫,你別這么說。”

王亞星嘆著氣,不知道說什么好。

“五妹,來客人了,出來點單!”劉雪在外面吆喝。

五妹吸溜著鼻子,出去了。

因為五妹的疏忽,有一桌客人跑單了,二百七十九元。

劉雪當(dāng)著幾個客人的面,叱五妹:“你魂丟了,一天到晚想什么呀?盡出岔子,一天苦哈哈地掙倆錢都不夠填你窟窿,這次跑的錢從你工資里扣,看你還長不長記性!”

五妹噘著嘴,含淚朝店外走去。

劉雪喊了幾聲,五妹都沒應(yīng)。她突然覺得,五妹不再是剛來時那個任勞任怨的鄉(xiāng)村少女,這里面肯定沒少受馬蕓蕓的影響。馬蕓蕓在福寧街賣了六七年衣服,整個人脫胎換骨了似的。劉雪有點后悔讓五妹跟馬蕓蕓合租了,其實再多花三四百塊錢就能租個單間,挨著她現(xiàn)在住的地方,想找機會跟五妹聊聊,幾次話到嘴邊,又被她冷淡的表情堵了回去。

傍晚,兩個片警到店里詢問陳少軍與他們的關(guān)系,說前幾日在好人緣飯館發(fā)生的打砸事件陳少軍有重大嫌疑。陳少軍失蹤了。片警給五妹做筆錄的時候,五妹把頭埋得很低,問什么都說不知道。片警說你想清楚了,陳少軍現(xiàn)在是嫌犯!劉雪告誡五妹不要惹事,勸她實話實話。五妹帶著哭腔說,你們別逼我了,我真不知道陳少軍去哪兒了!

片警走后,天黑了,街上亮了燈。暑熱從地底冒出來,仿佛火球在街上滾動。劉雪心里很惱火,原來姜哥壓根兒就沒幫上忙。她又埋怨陳少軍,說他不是個什么好東西,訓(xùn)斥五妹先前跟他走得近。五妹一言不發(fā),坐在飯店門前發(fā)呆。“現(xiàn)在沒話說了吧,以前說你還不聽,現(xiàn)在別人肯定以為陳少軍是受我們指使。”劉雪站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處,腦門還是不住地冒汗。

王亞星端了杯水遞向劉雪,讓她少說兩句。

劉雪仰脖子喝掉水,瞪著王亞星說:“就你喜歡當(dāng)和事佬,你這樣做是在害她,真出點事,我怎么跟她媽交待?”

五妹突然站起來,咆哮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不是小孩子!你說得沒錯,那事是陳少軍做的,你曉得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嗎?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天天想著搞垮人家,陳少軍替你干了件傻事。他以為這樣做就能讓你高興,能讓你答應(yīng)我和他交往,他想錯了,他就是個傻子!”

五妹扭頭出了飯店。劉雪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沒想到五妹會頂撞她,她也是為五妹好呀,心里難受得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清晨,劉雪收到五妹的短信:“姐,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的照顧,我想去外面闖闖。我很好,不用找我。”電話打過去關(guān)機,給馬蕓蕓打電話也沒人接。她慌了,沒心思做生意。王亞星埋怨她對五妹太苛刻,她委屈道:“我管她是為她好,換做不相干的人,我還懶得管。”

能找的人和地方都找遍了,都不知道五妹去哪兒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好人緣飯館恢復(fù)營業(yè)了。店里營業(yè)額日益下降,一天清晨,劉雪去開店門,聞到一股惡臭味,借著蒙蒙亮光,她瞅見店門前的臺階上粘著一灘黃褐色的東西。竟然是糞便,劉雪惡心得破口大罵。街上路燈亮著,天色還是青的,只四五家店鋪開了門,好人緣飯館屋檐下的燈已經(jīng)亮了,他們開始準(zhǔn)備出早點攤了。一定是他們惡意報復(fù)!劉雪恨得咬牙切齒,朝那邊罵過去,王亞星一把拉住她。

“放開我!你真他媽的窩囊,都被人騎在頭上拉屎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你怎么知道是人家做的?再說他們被打砸的事,咱們也理虧呀。”

劉雪冷靜下來,恨恨地說:“這仇咱們就算結(jié)上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這天劉雪沒做生意,她把姜哥請到涮肉館,邊吃喝邊訴苦。姜志海說好人緣飯館出事沒幾天,案子還沒結(jié)呢,他這時再弄點動靜出來是往槍口上撞,過幾天肯定幫她出氣。劉雪心中不快,卻又沒辦法,整個人像架在炭火上烤。

到了九月,秋老虎兇了幾天,早晚天氣開始轉(zhuǎn)涼。劉雪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涼,店里的營業(yè)額沒有起色,她連服務(wù)員都不敢雇。

五妹換了手機號,只用公共電話給劉雪打了一次,說她很好不用掛念。馬蕓蕓也走了。在此之前,開炒房賣干果的小韓走了,開副食店的老張欠著水電費跑了……劉雪想起一個個失去聯(lián)系的人,曾幾何時,那些人還跟她在這條街上過著忙碌辛勞的日子。唯一長久的生意是林婆婆的裁縫店,林婆婆開店二十多年,跟福寧街一樣老,早些年找她做衣服的人排長隊,現(xiàn)在只有些扦褲邊縫縫補補的零活,她的店面也不斷縮水,現(xiàn)在不足兩個平方,她是街上一幫生意人中唯一的本地人,店面是她自己的。有時候劉雪看見林婆婆坐在巴掌大的店里,戴著老花鏡費力地踩生銹的縫紉機,也挺想不通的,她有吃有喝的還守著店做啥?把店租出去,光一個月的租金就夠她掙幾年的。

有個傍晚,她看見姜志海在好人緣那邊吃飯,她注意到,姜志海在跟老板娘說笑。老板娘穿著棗紅色帶花旗袍,從側(cè)面看,身體輪廓前凸后翹,腿部開叉,走動間,隱隱露出白皙的大腿,舉手投足間有股勾人的風(fēng)韻。晚上打電話問姜志海,他仍說事情在辦,讓她耐心等待。過兩天打電話再問,姜志海的電話就提示停機了。她突然明白,自己被姜志海涮了。

劉雪沒事就往福康嘉園小區(qū)跑,姜志海說他住那兒,但是那么多單元門和窗戶,細(xì)瞅時又發(fā)覺對姜志海一無所知,她竟然傾注了所有的希望!

她坐在冰涼的花圃水泥臺上,心里像下了一場秋霜,有一刻甚至生出回老家的念頭。可是,又怎么回得去?往事洶涌而來,昏黃如泥漿的洪水,無所依附旋轉(zhuǎn)的水草,奮力游向房頂?shù)暮诠罚驹诜宽斈驹G絕望的老人,一個漩渦又一個漩渦在電閃雷鳴的雨夜從她心頭沖過,帶走了生與死的念頭,只遺留一片光禿禿的河灘。家消失在水中,又從水中露出,卻是面目全非。她和丈夫奔波勞累五六年才攢下本錢開了飯店,這個飯店不光凝結(jié)著她的過去,還通向未來,她如何能將之關(guān)閉?

這晚,四個客人吃喝到十二點還不散。劉雪將酒菜送過去,轉(zhuǎn)身走時,一個戴著金項鏈的光頭男子突然伸手將她摟住。他噴著酒氣笑道:“老板娘,坐下陪我們喝杯酒吧。”劉雪“啊”地驚叫一聲,掙扎著。在掙扎的過程中,她想起從前陪客人喝酒的場面,恥辱的感覺突然像憋了一冬的春筍從心田拱出來,無邊無際。

“你們干什,放手!”王亞星舉著勺子沖出來。

“我還就不——不放了。”

摟住劉雪的人猛地用力,把她拉入懷中。劉雪羞憤交加,扭動身體掙扎。王亞星緊握鋼勺的手在顫抖,他的眼珠子凸了出來,“狗日的,欺負(fù)人!”只聽他爆喝一聲,舉著鋼勺沖過來。那個光頭男子躍到他跟前,像一座山擋著。打斗一觸即發(fā),兩個虎背熊腰的男人爭打王亞星一個。劉雪心急如焚,死命掙脫開,去幫王亞星,被人一腳踹在大腿上,猛烈的力道讓她后退兩步撲倒在地上。她忍痛爬起來,大喊:“來人呀,快來人呀——”夜已深,福寧街空曠得像荒野,只有好人緣飯館還亮著燈,她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光著腳往那邊跑,一頭扎進(jìn)店堂。

老板和老板娘正在收拾桌椅,兩人愣了下,隨即扭頭各做各的事情。木椅在地板上劃出嗞啦嗞啦的聲響,有些刺耳。劉雪撲到老板跟前,哀聲說:“我男人快被打死了——”

老板垂著頭沒說話。老板娘瞟了劉雪一眼,繼續(xù)埋頭擦桌子。

“他們下手好狠啊。”劉雪抓住老板胳膊,“求你了,幫幫我啊。”

老板抬頭看了他女人一眼,愣了有兩三秒鐘,說:“好吧,我過去看看。”

“你逞什么能?”老板娘款步走到劉雪跟前,淡淡地說,“請你放開我男人。”

劉雪顧不得羞恥,轉(zhuǎn)而去求老板娘:“看在大家在一條街的份上,幫幫我們吧,再不去,我男人就被人打死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老板娘冷哼了一聲,“我們要關(guān)門了。”

聽了這話,劉雪猛然驚醒,自己怎么來求他們了?他們之間的賬還沒算清呢,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從牙縫吐出一個“好”字,她扭頭便往外走。走到街上,巨大的無助感淹沒了她,她突然覺得自己置身在洪流中,身心被裹挾著,不知道會沖到哪兒去。

“哎,你等下。”劉雪聽見身后有人說話,發(fā)現(xiàn)是老板追上來了。“我跟你過去看看吧。”他說完跑起來。劉雪看著他的背影呆愣了四五秒鐘,心中像是突然涌入一股熱流,被秋風(fēng)吹透的身體似乎也不那么冷了,她追了上去。

王亞星縮在一張桌子底下,抱著腦袋呻吟著打滾。兩個男人正在用腳踢他。還有兩個在后廚噼里啪啦地打砸。

老板上前說:“夠了,夠了,你們別再打了,別打了。”

光頭男子罵道:“滾你丫的,再廢話老子連你一起打。”

老板說:“是我,是我呀。”

“我管你是誰!”光頭男子冷不丁地抄起一把凳子劈向老板。

劉雪驚叫一聲,眼睜睜地看著凳子劈在老板頭上,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那四個人作鳥獸散,隱入夜色中。等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老板臉上都是血,白色廚師袍染紅了好大一片,王亞星找了塊白毛巾摁住他的腦袋。毛巾邊緣殷紅。桌子翻了幾張,空啤酒瓶盤子飯菜滾落一地,地上還濺有血點。她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目瞪口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人緣飯館的老板娘跑過來,驚呼一聲,撲到地上喊:“馬軍,你起來呀,馬軍你怎么了啊?馬軍,馬軍!”她的聲音像箭射向四面八方。

王亞星嚷:“快叫救護(hù)車啊——”

劉雪進(jìn)屋找到手機,打了120。很快,由遠(yuǎn)及近傳來警笛聲,一輛白色救護(hù)車停在門口,三個穿白大褂的醫(yī)護(hù)人員抬著擔(dān)架匆匆過來。

劉雪和王亞星去了醫(yī)院,在病房外守到天亮。經(jīng)過救治后,馬軍已轉(zhuǎn)到普通病房,頭上纏著繃帶。醫(yī)生說還要觀察兩天。輸液的時候,劉雪和王亞星在病房靠墻站著,像兩個做錯事等待懲罰的孩子。老板娘視他們?yōu)榭諝狻U玖艘豢嚏姡瑑扇藢擂蔚仉x開了病房。

一場秋風(fēng)刮來,對面小區(qū)銀杏樹的葉子飄了滿大街,有人在地上撿葉子,說銀杏葉泡茶喝可以治咳嗽。劉雪想起父親咳了十多年都不好,也拎了個塑料袋去撿銀杏葉。她彎腰專注撿葉子時,聽到旁邊一個中年女人抱怨:“這條街越來越臟了,那幫外地人,就知道掙錢,一點都不愛惜環(huán)境衛(wèi)生。”

“可不是。”另一個說,“十年前,街上多清凈,早上出門也不用擠來擠去的,啥時候把這排破房子拆了就好了。”

兩個女人是對面小區(qū)的。劉雪腦子像是飛進(jìn)一只蜜蜂,嗡嗡響起來。她們后面說的話,一個字也聽不見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莫名的悲哀涌上心頭,她忍住眼淚,街上的景物一點點變得模糊和陌生了。

王亞星問:“怎么了?”

劉雪感覺整個人要散架了,趴在收銀臺上,眼淚像決了堤的河水洶涌而下。“亞星,你說我們,圖的是什么呀?”她泣不成聲,“他們,跟我們是一樣的人啊,我千方百計地想搞垮他們,沒想到最后竟然是他們救了咱,我對不住他們,我心里憋得難受,怎么會這樣啊?”

王亞星沒說話,抽起悶煙。

劉雪黯然神傷到暮色降臨,她坐在收銀臺后,眼前盡是楊瞎子在福寧街乞討的身影。將近八點,手機響了,劉雪一看是姜志海打來的,沒接。連著響了三回,劉雪接了電話,冷聲說:“怎么,找我?”

姜志海笑道:“妹妹,有些日子沒見,哥哥怪想你的。”

劉雪說:“沒事我掛了,正忙著。”

“還真有個事。”姜志海說,“陳少軍去好人緣飯館打砸的事,你不會忘了吧。這條街的人都知道陳少軍在追求五妹,瞎子也能看得出來那事跟你們脫不了干系,人家不傻,吃了那么大的虧,怎么肯善罷甘休呢,所以他們就花錢找人報復(fù)你們,但是沒想到把馬軍給誤傷了,馬軍不肯付人錢了。那些人都是道上混的,說見了血就得收錢,他們說這事終究還是你受益了,所以想找你收賬。我與你相交一場,怕他們找你麻煩,就自愿當(dāng)個中間人,替你們調(diào)停一番,他們只要五千……”

劉雪把電話直接掛了,毫不猶豫地把他拉進(jìn)了黑名單。

王亞星說要不報警吧。

“你瘋了,還想不想在這兒做生意了?”

“你信他說的?”

“真假都無所謂了。”

王亞星擔(dān)憂道:“那咱們以后怎么辦?”

劉雪走到飯店門口,街上的路燈亮了,店鋪的招牌五顏六色,燈光閃爍,人聲鼎沸,福寧街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她緩緩說道,等他們出院,好好請人吃頓飯吧。

徐育偉,男,湖北孝感人,80后。在《北京文學(xué)》《長江叢刊》《黃河文學(xué)》《小說月刊》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有小說入選《2014中國年度微型小說》等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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