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葉圣陶說:“什么叫語文?語文就是語言,就是平常說的話。嘴里說的話叫口頭語言,寫在紙面上的叫書面語言。語就是口頭語言,文就是書面語言。把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連在一起說,就叫語文。”
語是有聲的言語,文是無聲的文字,語文則是二者的統一。但言語與文字的區別和聯系分別是什么呢?葉圣陶沒有進一步作出思辨化的闡釋,他只是對語言作了現象性的描述。
盧梭認為語言起源于有聲語言(話語)。他說:“話語把人和動物區別開來……語言把民族區別開來,只有等到某人說話之后,我們才能知道他是哪的人……”
盧梭認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最原始、最直接、最有效的是“眼神”,緊接它的是“動作”,而后才是說話乃至文字。人們首先直面的是生活中具體形象的東西,詞語卻無法生動逼真地把它表達出來。文明的發展不得不包含著無奈:說話拋棄了姿態,寫字又替代了說話。盧梭說,這意味著人類的不斷墮落,而且越來越遠離幸福。
言語是思想情感交流的工具,但不是唯一的工具。盧梭認為“能量最大的語言就是這樣的語言——話還沒有出口,示意的姿態就把一切都說了”。他甚至設想:“我們只要姿態語言就能完美地理解,就能建立一個與今天有所不同的社會,借助有聲話語所能做到的一切,無聲的姿態語言都能做到。”
盧梭的論斷是:“(文字的)第一個自然效果是人與人隔離,而不是人與人接近。”他認為只有出于自然情感的話語,才能使人親近而融洽;而出于實際“需要”的文字,只能使人與人生疏并隔離。一方面,文字能準確記載下聲音;另一方面,文字又固化了聲音,失去了說話中的熱情。文字是說話的延伸,與說話相比,文字更清晰精確,但也更無生氣并晦澀。
文字是聲音的“異化”,因為它“所描畫的不是聲音,而是對象本身”。由此,盧梭推崇東方的象形文字,認為它比西方的拼音文字更古老,而且還保存著繪畫一樣的熱情。盧梭特別贊賞漢字,他說:“漢字是真正描畫聲音的,漢字對眼睛說話。”——在盧梭看來,漢字也是表音的文字,而且筆畫的曲折婉轉就像聲調的節奏旋律,象征著漢字的多聲調。
盧梭的結論是,拼音文字誠然使人與人的溝通更容易和便捷,但它缺乏象形文字所具有的畫面感和音樂性,失卻人際交往所特有的“熱情”。象形文字和拼音文字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它孕育了東方的智慧和西方的哲學。
文字改變了說話的天性,用精確性替代了表情性。西方的拼音文字相比較東方的象形文字,有更強烈的獨立性,也更為脫離說話的情境。盧梭認為,我們能寫作聲音,但是,寫不出語氣或語調;然而,正是各種各樣的聲音、音調、揚抑頓挫產生語言的最大能量。
盧梭的語言觀或有失偏頗,但為我們全面審視民族母語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他從語言發生學的角度考察言語與文字的優劣,確有洞察之處與先見之明。與西方拼音文字相比較,作為我們民族母語的漢字,有著音樂美、畫面感和意境性,魯迅先生稱之為音美、形美、意美。如果說西方拼音文字體現科學的精確,那么中國象形文字則充滿詩意的美感。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李賀的詩之所以動人心弦,首先在于文字給予讀者的視覺沖擊力,而后是詩歌的音韻與意境之美,倘改為拼音字母表達,當然也能表情達意,但必然是索然寡味。一部《紅樓夢》,如果將漢字全部改為漢語拼音,大概少有人能耐著興致讀到底,相應的審美感受也蕩然無存。
漢字誠然是古老的文明、祖宗的遺產,但它保存著民族文化的基因。漢字關乎中國人的審美接受,更關乎文化心理基礎上的民族精神和民族自尊。隨著電腦的普及與網絡技術的發展,漢字難學、難寫的困難迎刃而解,漢語所包含的審美意蘊與詩性思維,面對這個物化的世界和科學主義的單向度發展,越來越突顯它獨特的人文精神與東方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