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新外套

【捷克】伊格拿·赫曼 馮國川

十歲的時候，我是社區鄰近的四條街內“享有盛名”的少年。每逢我家四周出現破窗戶、漏水管，或涂滿黏膠、鞋油的鄰居家的門把手，大家一定想到我。母親的責罵與教誨，父親兇巴巴的眼神與強有力的耳光，對我都沒有影響。然而忠告與嚴懲所做不到的事，竟被一件舊外套完成了。不對，是一件新外套。

自我有記憶以來，父親從來沒有穿過新衣。雖然裁縫許德魯先生是父親最要好的朋友，我也從未見過裁縫到家中送新衣服給父親。當他的衣服逐漸破殘后，母親便坐在縫紉桌旁，戴上眼鏡把父親破損的衣服放在膝蓋上，量大小，再決定哪個地方補哪塊布料，接著她便細心地縫、連、補、熨。次日一早，父親穿上修理過的“新衣服”，稱贊母親說：“真棒，誰也看不出這里原來有個洞。”我認為父親說這話指的是近視眼人群。雖然我不是裁縫，但我能清楚地看到補丁的痕跡。

有一天，許德魯先生到我家拜訪。他和父親先談政治新聞，再談社區和社會新聞，然后他突然說：“我那兒有件可以要的東西，如果閣下肯破費一點的話。”請理解，父親和他的朋友們講話方式都很老套，總是閣下來閣下去的。“是件外套，很漂亮的夾克。最先是顧乃實先生要我幫他做的，衣料也是他拿來的。但是做好后，他不喜歡這款設計，叫我把它賣掉──材料錢他也不要了。我只索取我該付給工人的工資——六弗洛林就夠了。”

父親驚奇地看著許德魯先生，問道：“是什么顏色的？會不會太鮮艷？”

“完全不會。灰色的，完全合閣下的品位！如果閣下要證實，可以叫您兒子到我家去取外套。”

父親轉向我，照他的習慣簡短地命令我：“戴上帽子，去許德魯先生的住處一趟。”

我十分鐘后便回來了，灰色十字花紋的夾克，天鵝絨的衣領，黑亮的紐扣。許德魯先生沒說錯：夾克很不錯。

這時父親開始打經濟算盤了。他眉毛上挑，額頭上的皺紋凸現，嘴巴略向后縮。父親在想，六弗洛林從哪里可以省出來。我看到他內心的掙扎，也看到他詢問的眼光不時掃向母親。母親似乎很懂得他目光的含義。是啊，十年，也許是十五年，父親都沒穿過新衣服了。

雖然母親不愿說做決定的話──因為她和父親一樣，知道六弗洛林的價值──但她愿意間接建議買下這件外套，于是她輕聲說：“嗯，這個價錢買這件外套，值得！衣料是純羊毛織成的。”

“嗯，我就買下閣下的這件外套吧。但是我要先說明，目前我沒有六弗洛林。下月初我先支付三弗洛林，再過一個月我再付剩余的三弗洛林。”

“我不急。”許德魯先生說，“閣下可以把外套留在家里，付賬的事全照您的意思。”

父親站起來，穿上外套，在鏡子前面轉了幾圈，又脫下外套，把它細心地掛在架子上。我知道那晚父親久久沒有入眠，為了這件漂亮又不太貴的外套而興奮。

第二天下午，我和小伙伴去街上玩耍。在圣靈教堂的后方，我們安排好一項演練。

那天我是擲石頭的好手，舉起石頭，擲向祭壇。然而石頭飛得太高了，一聲巨響，那個巨大鐘形的吊掛油燈連同燈罩一起被打碎了，在祭壇的角上還遺留著懸掛吊燈的鐵臂。我們逃命般地奔跑，同時圣靈教堂后面的那塊地也被我掃得很干凈。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中。

每當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我的心便跳得很厲害；每當我深呼吸后，腳步就遠離了。但在八點鐘左右，我忽然聽到沉重的皮靴聲，一個巨大的身體壓得樓梯吱吱作響。腳步在我們家門口停住，然后便是響亮的敲門聲，警員雷登走進了廚房。

我的天啊！我真希望他掉到地窖里去，他卻直接走進房來。他沒看到父親，便以不滿的腔調喊道：“赫曼先生不在家嗎？”

在父親站起來回答以前，我便鉆到桌子底下去了。我聽到這位保障公共安全的正義使者問道：“你兒子在家嗎？他打破了祭壇街角的吊燈！”

母親怯生生地回答：“他在家已經很久了，您或許弄錯了。”

“事情發生在一小時以前，”警員繼續說，“他們在那里用石頭打鬧，你的兒子打碎了吊燈！”這時父親伸手抓住我的耳朵，把我從桌子底下揪了出來。我抖得像白楊樹一樣。

“我來這里只想問一下，你們愿意賠償，還是要我向檢察官報告呢？”雷登繼續說下去，“吊燈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價值是六弗洛林！”

父親的臉色發白。他輕聲向雷登回答說：“我愿意賠償。只是，雷登先生，請不要對外宣揚這件事！”

雷登走后，我低著頭站在桌邊，等候挨父親的罵。然而這次他連一個字都沒說，只是站起來緩步走到窗邊。他對著昏暗的夜色望了許久，然后又默默地回到座位坐下。

第二天，父親下班回家比較晚。飯后他穿好衣服，也命令我穿好衣服，然后他打開衣櫥，拿出新外套，把它整理好，放在我的胳臂上，叫我跟著他走。

沒錯，我們去拜訪許德魯先生。在走廊上，父親把外套從我的胳臂上拿去，走進許德魯先生的小工作室。我躲在走道上，翹著腳尖蹭到房間的門邊。父親打算如何處理那件外套呢？

“許德魯先生，您別生氣，我把外套拿回來了。外套沒有弄臟弄壞，什么也不缺。”

許德魯先生驚奇地問：“難道閣下不喜歡它嗎？是件漂亮的外套呀！”

“它是件完美的衣服，”父親輕聲說，“但那六弗洛林有別的用途。”

許德魯先生堅持父親一定要保留這件外套，不管多遲付錢都可以。但是父親不肯讓步。

父親的新外套，現在沒有了——又要穿他那件有多重補丁、舊得不能再舊的外套了。

從那天開始，社區吊燈就像一個幽靈，經常提醒我該多么自責。當然，從那天開始，我在街上再沒擲過一塊石頭。只是我那可憐的父親啊，直到過世都沒再穿過一件新外套。

黃陽摘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