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喆
世界上我最羨慕的就是風,
它是我見過說話最多的。
我羨慕它一開口,樹就聽懂了,
上面的葉子,搖頭的搖頭,點頭的點頭。
……
——風的界面/魯西西
很久前,讀到魯西西的詩句,忽然有一種久違的、意欲動筆的沖動,攪擾我,使我煩躁。
這種感受從前也有過。70后很多人還記得動畫片《花仙子》《圣斗士星矢》,與北條司、高橋留美子的漫畫書,如《俠探寒羽良》《亂馬二分之一》之類吧。那些顏色、位置、形狀、線條稍作更改,整個畫面的氛圍、所表達的情緒完全改變,仿佛有一種神秘莫測、永無止境的力量正召喚你,使你不安、顫栗,讓你無暇顧忌這些視覺元素到底有沒有意義,即使漫無目的地亂涂亂畫,也不管不顧,迫切想要拿起筆行動起來。
前不久,偶爾與當代民間詩歌流派北回歸線同仁說起我相遇魯西西詩歌的體驗。詩人梁曉明提出指導意見:“那就跟著寫啊。其實我個人覺得她詩歌里的詩歌邏輯性對你特別有用。”
我想起翻譯家倪志娟曾經說,她認為歌沐(我的筆名)的語言最大的特點是崎嶇之美(其實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說得直接些,就像詩人、美學評論家劉翔的話“這用的都是什么詞”或者傷水的話“用詞不當”)。倪志娟還指出,我的寫作經常如同生理反應、語言器官長期形成的條件反射那樣,以一種潛意識的,混亂、重復、無序方式組合語言符號,導致有價值的內容被湮沒,就像一條被雜草覆蓋的小路。
我還記得,曾經與北回歸線同仁討論詩人公眾身份的問題。實際上,我完全贊成倪志娟和詩人王自亮的觀點:他們認為要成為偉大的詩人,應該兼具內省與外向的能力,要承擔社會責任,而不是固守一種“我的作品別人看不懂不要緊,我就是實現我的人生價值,我不需要別人看懂”的狹隘創作態度。喜劇大師阿里斯托芬承認,詩人不僅為公眾提供娛樂,還是民眾的先生;公元前五世紀前就已經被尊為民眾教師的墨西俄得認為,詩人有責任用詩敦促人民為建立一個公正、穩定的生活秩序而努力;伊夫·博納富瓦曾說過:“藝術家即便精神無依、即便心有所念,也好過在一片分崩離析的土地上驕傲得只有眼中的自己。”
實際上,我認為不僅僅是詩人、藝術家,任何人作為社會一份子,都應該勇于并主動為所在的社會服務。問題是個人如何為社會服務?假如我還沒有解決自己的困惑,我是否有能力理解并同情公眾,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
記得當時討論的時候,翻譯家汪劍釗說,歌沐的生長環境和成長經歷,使她的思維與行為不能用普遍邏輯解釋,實際上她有自己的世界,而且拒絕交流。汪劍釗老師也許不知道,我當時有種高度近視的人沒戴眼鏡,手指痙攣、抽搐,正慌亂地尋找眼鏡,猛然有人把眼鏡架在你的鼻梁上,恍然明亮的感覺。
插一段題外話,魯西西《風的界面》詩中寫道:
當它和墻說話,和森嚴壁壘的圍墻,
沒有一塊磚能理解它,
它并不來回責備,等待,
它只隨著自己的意思往上吹。
人生若得良師指引是何等榮幸。所以,我愿對一路走來,給予我珍貴意見的許多老師表達由衷的感恩之情。因為假如有人告訴風,樹林在哪里、如何躲避墻,那么風就會少碰壁多少次,不必擔心無可奈何地向上吹,而不能落回地面,生出根來。
像我從前,就不斷地探索自身以外的世界,卻屢屢受挫,如何調整也不得要領。而汪劍釗老師幾句評語卻讓我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渴望交流又不自覺地躲避,因此感到困惑,總是處于掙扎狀態中。
今年過生日的時候,我為自己制作了一本紀念性的詩歌攝影集,請杭州天書網絡有限公司的設計師張革編輯設計,策劃是收錄我自拍的照片、分行文字與朋友的祝福話語。梁曉明贈送我勉勵的話,說:“歌沐開朗活潑,對所有的學問都充滿了熱烈的好奇與興趣,對于詩歌,她更是當作珍貴的一個事情。祝賀。”
其實,2014年微信流行時,我偶然闖進詩人中間。此前我對詩歌一竅不通,從沒想過詩人跟我有什么關系,更別提成為一個詩人。然而,后來許多人予以我善意和珍貴的鼓勵,最早是甘遂,后來有傷水、鄒宴、紅山、陸陸……他們說歌沐你把自己平時說出來的話,整理分行就是詩。
最近,我才領會他們這么說的深刻含義:走在融入社會并自我建構的人生路上,我一直以來如此珍視,無論遇到什么困難與挫折,都賴以支撐自己堅持下去的一種工具——我的語言,原來可以成為一種“詩歌”。
我出生時,母腹宮內窒息,所以小腦功能受損,動不動就摔跤;我熱愛跳舞,但是平衡功能有限,而且半月板摔傷,所以不得不放棄;小時候,我想要承擔家務,自告奮勇去開水房打開水,但是提著水走到家門口時,暖瓶磕碰樓梯臺階,結果我摔了一跤,把自己腿燙傷;我去倒垃圾,被一塊石頭絆倒,結果摔昏了過去;那時候母親工作特別忙,早出晚歸,好不容易有時間做頓好吃的,全家開開心心圍坐一起,我一高興就忘乎所以,結果打翻了菜盤子;我童年時期抵抗力差,一個冬天得五次支氣管肺炎;我家住在新疆航空公司機場家屬大院里,母親說,院里流行什么病,毫無懸念我肯定會盡快感染上,帶回家;奇怪的是,我雖然身體不好,但是精力旺盛得難以想象,跟著男孩子翻墻、爬樹,結果有一次從圍墻上栽下來,摔成了腦震蕩;我母親總是生氣地說,你真是有多動癥。這話我記住了,后來老師批評我愛做小動作,我就解釋說“老師,我有多動癥,你別管我了”;雖然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但這一點都不妨礙我管閑事:有一天上課,班主任批評一位同學,我發現班主任冤枉了人,就站起來跟她理論,以一種仿佛捍衛真理、有些咄咄逼人的語氣,其實班主任本來對我特別愛護,但是當時她簡直驚呆了,非常氣憤,她向校長匯報這個孩子我教不了,不是我離開班級,就是她離開。我母親只好低垂著頭,佝僂著背,去替我承認錯誤,求班主任留下我……
我那時候多想問一問,為什么我姐姐從來不闖禍,而我生下來就是麻煩精?可是,每次我跟母親說話,總是詞不達意或者被誤會,我越解釋她越聽不懂,越來越焦躁,最后忍無可忍地打斷我,不愿意聽下去。現在回想起來,梁曉明和倪志娟以及詩人捷克老木在評論我的文章里提到,我的語言方式在邏輯、結構、組織等方面,很難承擔社會交往的功能,但那時候我不知道,只是不再有提問的愿望,逐漸地,我學會了自言自語。
自言自語是我的拐杖。我用它向前試探:敲擊路面,觸碰石子、花瓣,接著小心翼翼地移動重心,依靠它支撐身體,在生命之路上邁出一步又一步。所以很多時候,我不愿意驚擾別人,而用那些為了愛護我、滿懷善意的人們稱之為“詩歌”的言語向自己提出疑義,它成為我用以猜想,隨后證偽,不斷確立又一再推翻,向內反省從而自我確認的成長過程。我終于明白,我其實很少考慮人們能不能懂得我的言語,實際上我甚至不愿意被“懂得”。
現在,回到社會責任這一主題。我非常崇拜薩福,她是以“她為核心的婦女文學團體的召集人和‘教師”,但是我絕對有自知之明,我沒有什么可以“教授”與人的。對于我來說,把自己照顧好,不給別人添麻煩,倘若還能從跌跌撞撞經歷中,拼湊一些可為人清除石子的小經驗,當然更好,能做到如此,我就感到為社會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了。
在古希臘傳說中,人間最早的詩人是神的兒子。從這個意義上,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詩人。然而就我的語言本身,我羞于把它稱作詩,因為“詩”這個詞在我心里實在很偉大,是神放在我們心里的話,而不是我自己可以隨便制造出來的。但是,像《奧德賽》中穆塞俄斯唱到:“人世間一切事物中,詩最能快慰人心。”所以,盡管沒有能力伸張正義、針砭時政,沒有資歷說教或規勸,一時也難以自我超越,面對公眾發言明志、抒發情懷,然而就像愛因斯坦常常覺得自己仿佛與一種自然之神對話那樣,也許我們每個普通人,在從自然人過渡為社會人的進程中,都有權利用“詩”與自己心靈對話,與心中之神靠近,自我平衡、自我診療,在擁抱自己的同時,也理解他人。
我無意妄談詩歌的功能,但是假如可以稱我說話的方式為一種向“詩”而行的道途,陪我成長并繼續延伸,通往瑰麗的藝術殿堂,那么起碼在我與社會建立聯系的過程中,“詩”仿佛橋梁,為我提供認識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的寶貴機會,使我沒有將自己封閉在社會以外,而是以一種默契相隨的方式,保持與它親密連接,和睦共行,不相離棄。
(中國國際航空公司浙江分公司飛行技術管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