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也雯

現在,已經入夜。
凄冷的光,星星點點的,還夾雜著雨水的潮濕氣息。街上僅剩的幾個行人,都嫌惡地用手擋住那一星半點的梅雨,大口吮吸著厚重的空氣。只有街邊的小咖啡館閃著燈光,散發出甜膩的香味和歌聲,窸窸窣窣地,仔細一聽,原來是《今夜無人入眠》。
這時,只有一個外表斯文、表情頹廢的年輕男子正快步走在街道上。他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夾著一只不出彩的公文包,木然地朝破出租房疾行,像蜘蛛穿過網一樣,他終于突破了層層鋼鐵水泥的包圍。伴隨著鐵門“吱呀”打開的聲音,他回到了苦心經營的地洞。
一樓到了。
一樓散發著發霉的味道,夾雜著好事青年的萬寶路香煙味。他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好像十分厭惡年輕、浮夸的人生。他側過頭,一道破損的黃光穿過眉眼,映照在斑駁脫落的灰白色墻皮上,倒是映出了一張蛛網。它驕傲地吞噬著來往的一切,仔細聽,還會有無辜的飛蟲大聲哭嚎著命運,它與卡夫卡的地洞十分相似,脆弱而又矛盾。他可不管這些,徑直走了進去,像惶惶不能終日的小動物終于得到了安慰。他伸出手,按下了猩紅的上行鍵。
只一瞬,門開了,他走進去,像被一口棺材吞沒。
電梯上行。
他按下20,仿佛早有預感,他雖有點慌張,卻理了理卷起的衣角,倚在貼滿庸俗女郎廣告的破木板墻上,像解脫般閉上雙眼,享受片刻的安寧。
電梯上行,13樓到了。
他還有點懵懂,眼睛剛睜開一半,卻被那蜂擁而來的黑暗侵襲了整個大腦。無盡的水從狹窄的門縫向他涌來,他下意識想要奪門而出,不料被一股逆流沖走,被帶到了一個洞口。
這是——但丁的地獄。來不及做出驚恐的表情,更來不及倉皇而逃,他就被咸腥的阿克隆河水席卷而去,直到被結結實實地摔在地獄懸崖之上。霎時間,他感覺這一刻,連腦漿都要傾瀉出去。
四周發出令人窒息的氣息,不禁令他反胃。他慌了,不明白命運為何如此折磨自己脆弱的神經。他倉皇向下張望——那是九層地獄,他看見了荷馬,看見了埃及艷后,看見了歐幾里得……他看見來這里的人,都是被判了刑的罪人,生前的債注定死后要背負,里面有異教徒,有荒淫無恥之人,還有貪婪成性之人……他們都在沉重中寂靜。他看見受刑的人被惡魔撕成碎片;他看見未受刑的人臉上被刻上驚恐;他還看見令人厭惡的惡魔臉上毫無行刑時的快感,只有猙獰……他一層一層地向下看去,就像一層一層地經受抽筋挫骨的折磨一樣,免不了一陣惡心和寒戰,他再也無力向下看去,他怕地心深處狄斯直射人心的目光,他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他想,惡魔不過是通過折磨別人來懲罰自己。茫然之際,河水萎縮,天地崩塌,他被一股力向后狠狠扯去,直扯得他一個趔趄,摔在一如既往昏暗的電梯里。他睜開眼,發現一切只是夢。他尷尬地撓撓頭,又倚回墻角,興許是咖啡灌得太猛,連神經都想入非非了。
電梯繼續上行,18樓到了。
他突然感到震動,世界也跟著破裂成黑色的碎片,電梯一個勁兒地搖晃,只有金屬碰撞聲沖擊著耳膜。來到地獄的第18層,他以為自己很走運,遇上了世界末日,慌亂中居然帶著一絲慶幸。像穹頂突然被人揭開一樣,圣光突然沖破黑暗,直照得他一陣眩暈。腿已經動彈不得,他半瞇著眼,發現旁邊居然有一塊切割整齊的全麥面包,再看看,四周居然有十三張陌生又熟悉的臉,轟的一下,他腦子又眩暈起來。
這竟然是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他感嘆自己命運多舛,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他被其中一張臉的主人用面包卷著提了起來,剛一抬頭,他看到了那個人巨大的臉頰和靈動的舌頭——這個巨人竟然是猶大。他聞到了那個叛徒的貪婪氣息,看到了那廉價的三十個硬幣,發現了那張意志薄弱、狡兔三窟的無恥嘴臉。他拳打腳踢,掙扎起來,恨不得撕爛那張偽善的臉,仿佛要砸碎世間一切丑惡。他還看見圣彼得早已準備好白森森的刀,難道圣彼得早已預見了悲劇?他看見眾教徒或悲或怒的扭曲五官和揮舞著的四肢,看見耶穌用心痛卻鎮定的表情說著……他不想聽不想看,只想大聲呼喊去拯救這一切,拯救充滿烏煙瘴氣的圣潔教堂,卻被一張大口吞下,黑暗與眩暈奪走了他的一切感知,只有下陷,無休止的下陷。
“叮”,20樓到了。
他猛然張開眼,大口喘氣,他使勁摸了摸身體,汗水早已濕了后背。雖然只是臆想,他卻被弄得如此狼狽,莫不是咖啡店里高亢美聲惹的禍。他回想著,不覺嘲諷地笑笑,是可悲的地獄還是陰險的天堂?誰知道呢,只要還在人間就好。
疲憊侵占了大腦,他溜進了自己五彩斑斕的匣子,睡覺去了。
夜深了,電梯里總被人忽視的那兩張涂抹著地獄與天堂的畫報,被風悄悄卷去,穿過卡夫卡式的地洞,向茫茫夜幕飛去,漸漸淡化……
(西安市鐵一中濱河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