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護母親

劉永泉

晚飯后，睡覺尚早，攙著老母親顫顫巍巍慢慢在小客廳里勉強走了幾步，坐落回沙發上，母親有些氣喘，病痛的老寒腿每邁一步都非常吃力，能聽到輕微的膝蓋骨響。望著老媽無奈痛苦的神態，心里直發酸。

九十二歲的老人除了自己還能勉強拿住筷子捧住飯碗，其它起座睡臥大小便都需人攙架，幸喜頭腦還算明白，也是眼前事記不住，過去事忘不了，子女們的歲數記不住了，可屬相和生日時辰卻都記得，可謂神奇。當我們一個個來到這世上呱呱墜地，伴隨著的卻是母親撕心裂肺，痛入骨髓的陣痛，是血洎里的重生！這樣難以忘懷，刻骨銘心的日子又怎么能忘記呢？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兩句詩本是對教師教書育人的真實寫照。然而我覺得這更像是對母親大半生里對家庭，對子女，奉獻出的高尚，無私，辛勤，慈愛精神和品德的贊頌。用燃燒自已生命的火炬，照亮兒女們成長前行的道路。

常常，飯后趁母親清醒明白時候和母親聊天，說起陳年往事仍侃侃而談，記憶猶新，母親說你們小的時候日子真是難熬呀，一大家子吃，穿，用，都得精打細算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衣服鞋帽都得自已做。白天沒空，只在夜里點著油燈納千層底的布鞋，拿起來就不愿松手，那是先用錐子在用面糨粘起來許多層梆梆硬布鞋底上錐出針眼，然后再穿過連著線繩的針線，有時手脖子都累腫了，手麻了，在炕沿上敲敲，活動一下筋骨再干，常常納到小半夜，母親伸出一雙彎曲的胳膊說，這都是納鞋底累的呀。白天還得做飯，洗衣，喂豬，針線活，伺候孩子……忙得風風火火，腳打后腦勺，覺都不夠睡，可看著漸漸長大的一幫兒女，還覺著過得挺有勁。你父親在隊里干活，回到家也是一攤子活，挑水，劈材，捕魚，飼養菜園子。累了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拿出煙袋煙鍋，抽幾口悶煙，本就話不多，累極了就更沒有話了。

母親說你最小，六零年生，正趕上國家大饑荒，糧食不夠吃，多用瓜菜，野菜和不多的糧食充饑。看著孩子們饑餓的眼神和父親蠟黃的臉色，母親說心都要碎了，心疼得直掉眼淚。好在靠著大江，只要人不懶，能經常打些魚彌補糧食的欠缺。吃不了的用大缸腌起來或曬成魚干冬天食用，那時的黑龍江里有很多大馬哈，鯉魚，黃魚，重唇，熬花，雅羅，細鱗等，大馬哈魚都成缸成壇的腌制。至于肉，自家養的豬只能到過年前才殺，賣出一些，剩余的能過個年解除幾天嘴饞。至于雞蛋，在坐月子的時候頭十幾天勉強吃一些再就不舍得吃了，留給一家子飯桌上吃。孩子們吃到嘴里，母親高興在心上，就這樣苦抓苦熬，精打細算，和著淚，伴著辛酸，咬著牙總算熬過饑荒的年月。

年少不識愁滋味。等我長到十多歲時，除了頑皮貪玩外，在父母如蜜蜂一樣辛勤忙碌，不知疲倦精神影響下，知道替大人們分擔一點責任。在周末或寒假時拽著爬犁，帶上斧，鋸，繩子和伙伴們上山撿拾柴禾，有時為了多砍些枯枝干柴不知不覺耽誤了歸時，便餓著肚子將繩子套在肩膀上牽著載滿柴禾的爬犁向家趕，渴了便掬一捧晶瑩的積雪舔進嘴里，待太陽偏西我蹣跚著腳步走進院門，便見到母親正焦急地等待著，見到我疲憊的樣子和饑餓的眼神，顧不得埋怨我晚歸急忙掀開大鐵鍋蓋，揀出玉米面鍋貼大餅子和澄黃的渣子粥，還有煎的焦黃魚干和不留客腌的咸菜催我吃飯，我便像吃到山珍海味似的一頓朵頤，去填充空癟的肚皮，不經意地抬頭，便見到母親眼里有淚光盈眶。

我上面有兩哥四姐，小姐大我四歲，常常出賣我，在母親跟前告我的黑狀。炎熱的夏季，傍村而流的黑龍江成了我們游泳嬉戲的水上樂園，在水深流急的地方是有生命危險的。母親嚴令沒有大人陪著嚴禁下江洗澡，而那清幽的江水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幾日不去就心癢難耐，只能把欲望掩藏得更隱敝些伺機投機取巧。家里百樣活等著，母親又怎能看顧過來，而四姐便成了小克格勃，監視著我的行蹤，發現我鬼鬼祟祟溜進家門，常常抽冷子趁我不備在我裸露的胳膊，腿上撓一下，若是剛從水里爬出來不久，經太陽一曬便能撓出白印來，秘密行動露了餡，知道又偷跑去江里洗澡了，母親便拿起雞毛撣子，面如寒霜開始教訓我，那雞毛撣子抽在身上痛得我狼奔鼠竄，待身上起了青紫的抽痕，母親顫抖著手不忍心再打，又恨又疼，嘴上更嚴厲警告再下江洗澡就打斷我的腿。這時的母親是嚴厲而讓我懼怕的，頑劣便會收斂幾天。每當此時心里便恨四姐到牙癢癢，什么蒲志高，王連舉，所有電影里的叛徒特務便在她身上形容個遍。殊不知這正是姐姐怕我出意外又沒能力管住我，只好出此下策表現對我的愛護。

我的父母沒有文化，可智慧的母親卻認識到學文化的重要性，常說多識點字以后用得著不作難。在那樣艱難困苦的年代里，父母勒緊腰帶，生活再艱難也要讓孩子們上幾年學。我們七個，無論兒女一視同仁，沒有一個文盲，足以證明其高瞻遠矚，目光遠大。

聽著母親平靜地說著歲月往事，我感慨萬千，淚濕衣袖。這就是我剛強，執著，智慧又不服輸的老媽。父母的一生太苦太累了，而父親積勞成疾，因癌魔早逝，八五年便去世了，沒享受幾天舒心日子和兒女的孝養，剩下母親形單影只度過許多年，在冉冉時光歲月里漸漸老態龍鐘，卻心靜如禪，默默地檢視著兒女的孝行。

歲月悠悠，往事如昨。如今，九十多歲的老人身體江河日下，如風中之燭。近一個世紀的風雨坎坷，艱辛磨難，飽經滄桑的身體像一掛負載過重的老車漸行漸散，余下的光陰屈指可數，照看母親是最重要的日程，不能脫離視線。母親常常在夜里或早晨半睡半醒時因身體不適而呻吟不止，有時喊著我的乳名，待到完全清醒了看到我缺乏睡眠而發紅的眼晴又恨自己沒讓兒睡好，起來幫母親翻一下身體安撫幾句，此時的我因睡眠不足，頭昏腦漲，待母親安靜睡去，我便一直失眠到天亮。白天里因老人年歲大，泌尿系統失控，盡管五六十分鐘攙起來解次手也常常尿濕褲子，陽臺晾衣竿上幾乎沒斷過晾曬的衣褲。時常，看見樓外麗日藍天，柳綠桃紅車來人往的景象，對比居室里的沉沉暮氣心里也很郁悶壓抑。盡管細心照料，不離視線，可母親的身體狀態卻愈來俞弱，像那散發完一天光和熱的夕陽，漸行漸遠，執拗地沉向地平線。

不敢相信，某一天，母親微弱的生命忽然隨風而逝，去了遙遠的天國。今生今世再也不肯給我們添一丁點麻煩，我們再想為老人盡點孝道，再想叫聲媽，也便成了這世上永遠難以實現的奢望了。再回憶起陪護母親的日子里，沒做到事情的欠缺和疏漏，也便成了心里永遠的虧欠和遺憾了。

母親的痛苦不能代替，老伴也只能晨起時為老媽擦洗身體，漿洗換下的內衣，并盡量為老人做些可口的飯菜。

常常，坐在沉睡的母親身旁，凝視著母親被無情歲月浸染的滿臉滄桑皺紋，心潮翻涌。母親的品德傳承給了她的兒女，使我們在成家立業，拼搏奮斗的年月里從不敢懈怠，本本份份，踏踏實實，盡心守職。回首走過的人生沒有悔恨，無愧人生。

母親的心湖是平靜安寧的，無波無瀾，無欲無求，大半個世紀的風雨經歷在暮年里化為了淡泊，平和。

盡管照顧母親有些辛苦，但是和母親含辛茹苦哺育兒女長大的恩情相比對，實在是微不足道。每當想起這些，身上便充滿了感恩的動力，然而盡管再怎么盡心，又能回報幾何？

母親是本厚重的書，足夠一生去品讀！人們常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而我不知積攢了多少次回眸才換得今世的母子情！母親的愛伴隨著兒女的成長，那滄桑的身體經過了多少晨煙暮雨。母親那彎曲的脊梁上背負過多少苦痛和憂傷，悠悠歲月承載著多少夢想，慈愛，是您一生堅強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