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創投被引進中國已有十年,初期僅少數組織涉及,如知名企業聯想及創投行業先驅恩派。近幾年來,它獲得公共政策層面的肯定,相關活動也如火如荼地展開。
特別是,李克強總理 2014 年 10 月底在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指出,地方政府與社會力量可通過公益創投等方式,為初期社會組織提供支持,以探索金融推動慈善發展的可行性。這是國家領導首次正式倡議公益創投,也明確了政府的相關政策。此后,公益創投常被提出,認為針對弱勢人口的需求,它能憑借金融力量,驅動創新的商業模式,以解決各種社會問題,包括環保、醫療、教育、扶貧等。
公益創投的熱情持續增溫,全國各地有意發展社會組織的部門,紛紛成立公益創投基金,舉辦公益創投大賽。參與級別從最初的市級、區級,發展到街道社區等基層,關切領域從教育、扶貧,擴及文化、旅游,而涉及單位有企業、民政、團委、婦聯等系統。譬如,今年四月啟動的沈陽公益創投項目,由沈陽市民政局和慈善總會出資支持公益活動。在落實方面,民政局委托第三方社會組織承辦,透過項目之征集、評選、優化等流程,對多個項目予以一年資助,平均金額五萬元。
類似活動也發生在鎮江等二、三線城市,更發生在村鎮街道。譬如,嘉定鎮街道公益創投對陽光彩虹社工師事務所推出的“成長伴我行”助學項目,給予資助,擬通過牽手助學、親子聯誼、藝術創作、生涯規劃培訓等活動,落實對街道低保困難家庭的服務。
審視國內公益創投的相關報道后,筆者卻發現,這類組織除掛上“創業投資”的名稱外,并未以“投資”思維支持社會組織的能力發展,也欠缺相關的風險管理。反之,組織人員普遍不具投資訓練,也欠缺投資心態,故未能從投資角度看問題。換言之,他們仍以政府補助、慈善捐助的心態在資助社會項目,在相當程度上偏離了公益創投的初衷。
公益創投的英文 venture philanthropy,由風險資本 (venture capital,又譯創業資本)與慈善 (philanthropy) 合并而成。名稱何時出現已不可考,但應與 1997 年《哈佛商業評論》上“德性資本:基金會能從風險資本家學到什么”一文有關。依據該文,社會組織長期陷于效率低、規模小、資金缺、創意少的狀態,它們與資助方 ——傳統慈善基金會 —— 的關系,應重新被檢視。風險資本家之被提出,因其與基金會面臨相似挑戰:須在眾多項目中,挑出最優者資助,透過具體商品或項目來落實某些抽象理念,且對資金來源方 (投資人或捐贈者) 負責。
從為社會組織供資的立場,基金會能從風險資本家學到什么?該文提出幾項實踐,其中最攸關的是風險管理,而這也是基金會與風險資本家之間最顯著的差異。當基金會對社會組織資助時,面臨的風險很少:資助款原沒擬再拿回,故不必擔心虧錢!風險資本家的情況則大不相同,投資不僅不能虧損,還須獲利,才能持續得到投資人支持。但投資組合中僅少數案例會成功,譬如回報超高的 IPO 案,而其他投資可能結果平平,甚至完全失敗。倘失敗案例太多,創投公司日后將有集資困難,甚至關門之虞。因此,風險資本家為控制風險,針對投資標的發展出許多組織建構機制,如高度參與、績效評估、出場規劃等,更構成創投資本的關鍵。
這篇經典文章引出公益創投的概念后,迄今為止,它雖沒有普遍認同的內涵,但其界定依實踐而與時演進,發展出某些重要特質,其中除高度參與被資助之初創組織的建構流程外,還包括給予它們多年期、量身定制的資助,提供戰略規劃、資源對接等協助。更重要的,這些特質決定誰是公益創投的圈內人,誰是公益創投的圈外人。
與國內公益創投的熱情對比,我們不禁要問:公益創投在原產地美國,發展如何?這方面的系統性研究迄今鳳毛麟角,而哈佛大學亞倫·葛瑞思曼教授的研究正為其一。他以結構式訪談方式,調查了美國 28 間知名的慈善基金會及影響力投資基金,寫成“公益創投的演進與未來”一文。依據該文,美國公益創投組織的數目與實踐,其成長都相當緩慢,以致產生的影響仍相當有限。至于背后原因,究竟是個別捐贈者的偏好問題,促進組織不力的問題,訊息散播不廣的問題,抑或行業專家不足的問題,仍有待進一步探討。
有關歐洲對公益創投的熱情,我們可透過組織數目來理解。歐洲公益創投協會是間區域性的行業組織,每年都對相關組織進行調查,包括數目、活動及回報等。依 2016 年調查,歐洲的公益創投組織約160 家,數字雖比過去成長,但也反映公益創投并不普及的事實。
至于國內公益創投何以普遍未能引進“投資”思維,依筆者看,這與資金來源及參與組織有關。歐美公益創投的資金主要來自民間,除慈善基金會外,財務回報與社會回報并重的“雙底線投資人”為主要供資者,其中包括機構投資人及高凈值個人。譬如,美國知名的公益創投“聰明人基金”,其資金全來自民間捐贈者及投資人,2002 年它以兩百萬美元起家,迄今投資規模已達 1.1 億美元,而增值中的一部分來自未分配的投資獲利。相較之下,國內公益創投之資金主要源于各級政府,這點可由沈陽市項目或嘉定鎮街道項目看出,而政府預算最終由全體納稅人承擔,故項目虧錢會造成創投未來集資困難的問題,幾乎不在考慮之列。
在實踐組織方面,如上所言,歐美公益創投組織的數目有限,其中由傳統慈善基金會轉型者,都涉及艱辛的組織變革歷程。此處理由在于,傳統基金會的工作人員欠缺投資思維,對申請資助的項目主體,既無法分析管理團隊的質量與潛力,也不能評估其商業模式的可行性,更無力引導組織進行能力建構。因此,當傳統基金會擬轉型為公益創投組織時,常須撤除能力不逮的既有人員,換上另一批投資訓練有素者。譬如,由基金會轉型公益創投的美國組織 Omidyar Network 及荷蘭的 Dob Foundation,都經歷了這種痛苦的蛻變,最后才轉型成功。
除非國內公益創投的資金真如泉水般源源不絕,否則必須引入投資思維及相應的風險管理機制。成功的社會項目是以其規模化運作、社會影響力及財務可持續性來評斷,而正因這種項目極少,項目方才須千挑萬選,審慎篩檢。另外,正因失敗項目存在,為維持基金規模,創投組織才在意經濟回報,以成功案例的高回報來彌補失敗案例的負回報。
(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全職教授、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專業領域為金融倫理學、可持續性及責任型投資、綠色金融、微型金融、企業社會責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