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與結尾的巧妙呼應,讓文字在兩兩相望里成長。
王君:曉東、艷平,上次我們聊了聊擬題的訣竅,好的題目明眸善睞,巧笑倩兮。這一期我們來聚焦寫作的開頭與結尾,聊聊開頭與結尾如何給寫作增光添彩,有沒有具體的招數讓孩子們來具體學一下。
曉東:說到寫作的開頭與結尾,我一下子想到了咱們中國才子佳人類傳統戲劇的開頭與結尾。比如湯顯祖的《牡丹亭》,以柳夢梅的梅花樹下夢佳人開篇,戲劇分兩頭,另一方是久困深閨的杜麗娘訪春之后,忽做一夢,夢中的男子就是柳夢梅,故事由兩處發端展開,結尾自是才子佳人的圓滿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
艷平:除去才子佳人類戲劇,還有英雄好漢們憑借高強的武藝與忠誠的肝膽,先浪跡江湖,后入主朝廷,封妻蔭子、保家衛國的故事。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演義小說,《少西唐演義》《續少西唐演義》成為最愛。愛的理由,就是英雄們在開頭都是個性張揚,該出手時就出手,懲惡揚善,結尾呢,往往也會給英雄們安排個好的去處。
王君:看來,你們對咱們中國的傳統戲劇與小說還蠻喜歡的。的確,中國傳統的戲劇、小說,總會以出其不意甚至有些神秘的開頭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又會以皆大歡喜的結局調動讀者最滿足的情感體驗。我們小時候,最見不得的就是好人遭殃,壞人得逞,而這些戲劇、小說深諳百姓們的心理,才子佳人終成眷屬,英雄好漢為國效力。
曉東:不過,文學作品如果總是由開頭就能想到結尾,難免無趣些。所以魯迅先生就極其不喜歡這樣的開頭和結尾,他說才子佳人這類作品“皆顯揚女子,頌其異能,始或乖違,終多如意”,似乎是有悖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于舊習慣是有些反對的意思的,但到團圓的時節又常是奉旨成婚,所以終與儒家的溫柔敦厚合流。
艷平:魯迅先生對這種遮遮掩掩的虛偽的反對封建禮教的做法甚是反感,所以他的小說,一改瞞和騙的團圓心理,開頭開得深沉,結尾結得蒼涼,那種直刺人心的筆觸讓國人反思與警醒。《阿Q正傳》里,以阿Q的名姓開端,小人物的姓氏可有可無,看似平淡的開頭極有深意,結尾呢,倒也是“大團圓”的表述,卻在“大團圓”的諷刺里告訴讀者阿Q被槍斃,眾人皆喝彩,似乎是阿Q的死帶給大家莫大的心理歡喜。
王君:這樣看來,采取什么樣的開頭與結尾其實與作品的思想性息息相關。傳統的小說要皆大歡喜,滿足所有人的價值體驗,于是便選擇大團圓的發端與落點;魯迅先生要順應時代發展,批判封建禮教。便有了力透紙背的開端與結局。文章的立足點是什么,往往決定了開頭與結尾的落筆與走向。如果說文章的開頭是呼告,那么結尾便是回響,在呼告與回響之間,文章漸次成長。
曉東:真是這樣,無論是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無不是在呼告與回響里將人物放置其中,在文字場里編織各色人物的喜怒悲歡。你看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以“魯鎮酒店的格局”開頭,事實上是呈現了等級森嚴、人情冷漠的現實小社會,結局是“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細細想來,先生是不是在表達在這樣的社會狀態里,不倫不類的孔乙己難有生路,前有社會的末路呼告,后有人物以死為結局的回響,這樣的開頭結尾堪稱絕妙。
艷平:說到前有社會的末路呼告,后有人物的無力回響,我還是想到了經典名篇契訶夫的《變色龍》:
開頭是:
“商店和飯館的門無精打采地敞著,面對著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就跟許多饑餓的嘴巴一樣;門口連一個乞丐也沒有。”
結尾是:
“‘我早晚要收拾你!’奧楚蔑洛夫向他恐嚇說,裹緊大衣,穿過市場的廣場徑自走了。”
開頭展現民生凋敝、經濟蕭條的死氣沉沉的社會,結尾還是以漫畫的筆觸再次描摹奧楚蔑洛夫,他的語言、他的行為無不色厲內荏,讓人印象深刻。
王君:將人物置身在特定的社會場景里,一開端,便有大氣象,讓人物的靈魂有了根本與皈依。開頭以社會的精要描寫著筆,結尾以主人公的言行、命運收束,或讓人深思,或讓人感慨,或讓人啼笑皆非,視為一種絕妙的開頭結尾之法。
曉東: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里,開頭寫的是孫少平在雨雪交加的學校飯場上拿黑面饃,遇到與他同樣來取黑面饃的郝紅梅,結尾寫的是他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大牙灣煤礦,惠英與明明向他飛奔而來。這個開頭與結尾遙相呼應,敏感青澀的少平,成熟冷靜的少平,就這樣在遙相呼應的注視里對生命的感悟有了質的飛躍。
艷平:路遙的用筆很是講究,他在小說的開頭引入對少平的·心理描繪:
“他蹲在房檐下,一邊往嘴里扒拉飯,一邊在心里猜測: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來取飯,原因大概和他一樣……”
在小說的結尾同樣引入對少平的心理描繪:
“他想起了他愛上的第一個女人郝紅梅。富有戲劇性的是,十年前的那場感情糾葛發生在他和顧養民之間;沒想到十年后,他又和顧養民糾纏在一起。不同的是,十年前,郝紅梅離他而去愛顧養民;而今天,金秀卻要離開顧養民而愛他了!”
路遙說,生活似乎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圓。這句話亦能用在他的小說開頭與結尾的選擇上,以少平的心理始,以少平的心理終,在圓形的呼告與回響里,少平完成了他的歲月成長,抑或也是路遙的歲月成長。
王君:還別說,小說總是以塑造鮮活的人物形象作為文體的最大功用,這些人物成長在作家們的文字里,開端與結局往往代表著他們生命的混沌初開與啟蒙領悟,在初開與領悟間,文字里的故事由此產生,人物的精神成長由此產生。
曉東:楊沫的《青春之歌》開頭與結尾亦是如此,開頭寫漂亮單純的林道靜去北戴河尋找她的表哥,好容易找到表哥所在的學校,卻被告知表哥不在。林道靜頓時手足無措:
“她為什么會在這寂寥無人的夜里,獨自在海邊的樹林徜徉?她為什么離開了父母、家鄉,流浪在這陌生的地方?她為什么,為什么這么悲傷地痛哭呵?……”
艷平,你還記得結尾嗎?
艷平:結尾是林道靜參加反日的游行示威活動,她一改剛開始的小女孩兒模樣,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同學們。
“這時道靜的心里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歡快。她站在人群中,蒼白消瘦的臉上浮現著幸福的紅暈。黨交給她去完成的任務,一件件都按照計劃完成了。對一個黨員來說,還有比這個更為幸福的事嗎?……”
在血與火的戰斗歲月的磨礪中,林道靜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成長為一個堅強的共產主義戰士。
王君:小說采用這樣的開頭與結尾,讓讀者的心靈也跟隨主人公成長了一番。從社會到人物。從人物到人物,這是小說開頭與結尾的技法。我們再來琢磨琢磨。散文的開頭與結尾有哪些道道呢?
曉東:我想到了莫懷戚先生的《散步》,開頭是:
“我們在田野散步:我,我的母親,我的妻子和兒子。”
結尾是:
“這樣,我們在陽光下,向著那菜花、桑樹和魚塘走去。到了一處,我蹲下來,背起了母親,妻子也蹲下來,背起了兒子。我的母親雖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兒子雖然很胖,畢竟幼小,自然也輕。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穩穩地,走得很仔細,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來,就是整個世界。”
這樣的開頭與結尾有何妙處?
艷平:這也是一種前呼后應式的開頭與結尾,不同的是,《散步》的結尾不但回應開頭,還升華開頭,在一種極其妥帖的表達里將《散步》引向深處,這是“前淺后深式”的開頭與結尾。
王君:開頭輕點一筆,結尾自然升華,的確是散文開頭與結尾的一種常見筆法。宗璞的《紫藤蘿瀑布》的開頭:
“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結尾是:
“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它是萬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個一朵,組成了萬花燦爛的流動的瀑布。
在這淺紫色的光輝和淺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覺加快了腳步。”
這種前淺后深式的結尾于輕輕的評議中讓文章的內涵提升。除此以外,散文的開頭與結尾還有哪些方式呢?
曉東:朱自清的名篇《背影》里,開頭是: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結尾是“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這是一種情感呼應式的開頭結尾,開頭與結尾在相似的情感里遙相回應,令人動容。
艷平:這種情感呼應式的開頭結尾時常出現在懷念追憶親人或朋友的散文里,比如魯迅先生的《阿長與<山海經>》,開頭以阿長的身份入文,結尾繼續回應: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罷。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結尾的每個字詞都蘊含深情,直至喊出“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情感達到一個制高點忽而收束。
曉東:張曉風的散文名篇《遇見》,開頭與結尾也有一番思量,開頭是:
“一個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歲的小女兒忽然尖叫起來。”
結尾是: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際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種子中有哪一顆種子成了小樹,至少,我知道有一顆已經成長,那顆種子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個過客的心之峽谷里,蔚然成蔭,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
艷平:這樣的開頭結尾巧妙地設置情境心緒,在特定的情境里思考一草一木,思考一人一景。情感的表達有依托、有抓手,能在文章的發端處張好網,“我”的思索、“我”的情緒都變得有情可依,有章可循。
王君:艷平總結得不錯,散文開頭結尾的筆法的確值得好好推敲、借鑒并運用,如能教孩子們閱讀文本時留心這些有意無意的技法,孩子們便會“心中有術”。除去設置情境以外,自然之景的前后描繪,亦是不錯的筆法。
艷平:說起自然之景,我也想到了張曉風的一篇散文《魔季》,開頭她是這樣寫的:
“藍天打了蠟,在這樣的春天。在這樣的春天,小樹葉兒也都上了釉彩。世界,忽然顯得明朗了。”
以“藍天”“小樹葉兒”入文,霎時描繪出一幅明朗之景。
結尾是:
“遠處的鳥啼錯雜地傳過來,那聲音紛落在我們的小屋里,四下遂幻出一種林野的幽深——春天該是很深很濃了,我想。”
以“鳥啼”收筆,視聽呼應,春景便更濃了。
曉東:用自然之景前呼后應,再加以點染,便會點染出一番不一樣的盛況盛景,文字的味道、感覺很不一樣喲!
王君:甚是,甚是!這一期我們聊了開頭與結尾的呼告與回響,從小說到散文,有社會與人物的呼應,有人物與人物的呼應,有前淺后深式的呼應,有情境心緒的呼應,有自然之景的呼應等,這諸多的回響讓文字成長。一篇文內,難以言盡,下期我們繼續聊。
佳作展示
這句話很動人
浙江省永康市教師進修學校附屬初中九年級(3)班胡思桐
在我眼中,世上最動人的話是——謝謝。
記得那是2013年,在臺北熱鬧的夜市,路旁林林總總的小吃攤,掛著明晃晃的燈,編織著熱情的大網,大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挑逗著每一個過路人的味蕾。女人們帶著閩南口音的叫賣聲,嬌媚爽快,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我與家人也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目不暇接地貪婪地盯著那些滋滋冒油的小吃,腳步隨著一個個小吃攤移動。不知不覺,已和家人們走散,我卻渾然不覺。待回頭尋找父母時,潮水般的人群淹沒了家人的身影。我心急如焚,四處張望,在路旁一次次跳起,急速地揮動著雙臂,渴望有一個人在異地的街上向我大喊一聲“桐”。
一次次的失敗,我幾乎絕望了。帶著一顆沮喪的心,我耷拉著腦袋,走進一家我們買過奶茶的久負盛名的木瓜奶茶店,盼著家人們能到這兒來找我。我垂頭喪氣地坐在吧臺上,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碰撞聲,猛然抬起頭,只見一個五六歲樣子的小女孩兒,抱著一大杯的木瓜牛奶,在吃力地爬高高的桌凳。兩條高翹著的羊角辮,如同兩只撲動的蝴蝶,一雙鳥溜溜的眸子里,滿是委屈和無奈,眼眶里亮晶晶的淚珠仿佛就要溢出。我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不知什么緣故,我心中的陰霾立刻一掃而光。
我幫她拉開椅子,雙手托著她的手臂,輕輕一提,她便穩穩地坐到椅子上。小女孩兒咧開嘴,揚起一個大大的微笑,“謝謝!”一個稚嫩的童聲在我耳邊響起,我心中豁然明亮,我的笑意漫上眼角,笑著回應她:“不客氣。”
一股暖流在心中流淌。在這遠離故鄉的異地,在這找不到親人的困難時刻,一句“謝謝”,將我帶入最安全最溫暖的懷抱。我霎時覺得自己好有力量,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臺北的夜市如同家鄉的集市一樣親切。看著那滋溜滋溜吸著牛奶的小女孩兒,我又坐直了身體,熱切地望著店外,終于等到回來找我的父母。
簡簡單單的一句“謝謝”,在特別的情景之中,怦然扣動了我的心弦。那種喜悅與感動、親切和純潔,時至今日,依舊珍藏在我的內心深處,甜蜜而動人,成為臺灣旅游最美好、最溫柔的記憶。
名師微點評
異地他鄉,與家人走散,那種茫然與無助非親歷者不能體會。課下我曾問她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她說那家奶茶店在臺北很有名,與家人走散的時候,去往有名的地方,好找。聰慧伶俐的孩子!在此文中,我們讀到的不止是動人的“謝謝”,還有面對問題時的從容淡定。若說本文的開頭與結尾,屬于“前淺后深”式的前后呼應,在這一呼告一回響的開頭與結尾里,臺北旅行成為思桐同學最難忘的生命記憶。
這句話很悅耳
浙江省永康市教師進修學校附屬初級中學九年級(3)班林芳竹
又是一個難遇的飛雪深冬,從窗內向外看,早已漫天皆白,天和地似乎連在了一起。回想起那句讓我感觸很多的“謝謝”,我不禁笑出了聲。
小時候,每逢春節,總是有一群不認識的叔叔阿姨來我們家拜年。咚咚咚,打開門,走進來的人手里都拿滿了年貨。在他們將要把年貨放在地上時,手還在不停地顫抖,遲遲不肯松開。直到爸媽的目光都聚集過來,他們才像拿了燙手的山芋似的馬上松開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們來到客廳,便看見正在玩玩具的我,馬上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道:“哎呀,小萌長這么大啦!”我緩緩地抬起腦袋,迎向他們似笑非笑的笑容,混濁的眼睛。我像只受了驚的兔子,馬上躲到媽媽的身后。爸爸一把拉我出來說:“怎么這么沒有禮貌!快叫叔叔阿姨。”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噥一句:“叔叔阿姨好。”爸爸馬上開口:“這孩子有點兒怕生,大家自己玩就好。”我趁著爸爸與他們說話的空隙,馬上逃到餐廳的角落里。
在他們走的時候,爸爸給他們紛紛遞上紅包,他們臉上露出“為難之色”說:“這……不用了吧……”并且作勢推了推紅包。爸爸也客氣地說:“不用客氣,一點兒小心意。”他們在臉上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之后,便馬上拿起紅包說句:“那謝謝了!”此時我仿佛看見了正搖著尾巴的大狐貍。
從此,我對他們說的“謝謝”這一類字眼,就充滿厭惡,想起他們的眼神,就讓人渾身不舒服。
直到那一天,天空依舊飄著動人的飛雪,我來到鄉下的叔叔嬸嬸家拜年。一到叔叔家,叔叔嬸嬸就拉起爸爸媽媽去敘舊了。我來到樓下,望著雪景,獨自出神。“姐姐,能來幫個忙嗎?”一個聲音從我耳邊傳來。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姑娘,手指和小鼻子都凍得紅紅的,我便過去幫她一起堆雪人。雪人堆好后,她揚起笑容對我說了句:“謝謝。”我抬頭,看見那雙澄亮的眼睛,心中一片寧靜與祥和。
穿過飛雪,這聲“謝謝”已然沒有了之前的刺耳,相反清脆動聽,這真是我聽到的最悅耳的天籟之音哪!
名師微點評
真是難得的巧合,芳竹同學的作文與思桐同學的作文同以“謝謝”作為選材點,寫出了對“謝謝”不一樣的感觸與了悟。在芳竹同學的這篇文章里,有對言不由衷的反感,有對真誠傾吐的喜歡,當真是寫出了生活百味。開頭與結尾設置情境,在情境的遙相呼應里,完成了屬于自己的心靈成長。
(指導教師:司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