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最愛說關于微城9號馬店的往事。
歷史上的茶馬古道上,馬幫的往來帶動經濟發展。商業的流通疏導了古老中國的各條脈絡,云南也因茶馬古道而成為歷史舞臺中的重要角色,唐朝時期只有幾間草棚聚成的村莊也得益于此,變身為微城。
明朝末年,一個叫馬中的年輕獵人,背著獵物和干菌子從碧羅雪山下來,到山下的小鎮賣給商客,遇到幾隊馬幫,跟其中一隊馬幫結緣,經大鍋頭的介紹推薦,也投身到馬幫中。馬中吃苦耐勞、忠厚老實又機智勇敢,后來成為馬幫的“二鍋頭”。他的兒子和兩個孫子也加入馬幫。他的小孫子馬云中個性很強,外號“云中馬”。云中馬積累經驗后離開馬幫,到麗江一家商號做事,歷練些許年后,得到信任,被派到大理分號當掌柜。后來,他自立門戶,在微城開了一家小商號,拉起兩支馬幫,又開了一家馬店,就是9號馬店。
9號馬店在馬家幾代人的經營下,紅紅火火。到了民國初期,馬家這一代的老板只有一個兒子——馬黑子。二戰期間,日本人入侵云南,馬店沒有生意,為了生存,馬黑子帶著妻兒老母四處流落。他母親在逃難中病死,之后,他的二兒子和小女兒在同一天夭折,死于饑餓和疾病。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期,在他手中經營的9號馬店慢慢重新發展起來。
馬黑子現在還健在,這個白發老人早已把馬店交付給兒子馬開。馬開的妻子、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在幫忙打理馬店。馬黑子住回老院,每天帶著小孫子玩。
馬黑子常常坐在銀杏樹下,曬太陽,打瞌睡。銀杏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幾經輪回。馬黑子每次打瞌睡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對自己說:“老朽了!”
突然有一天,幾聲炮響把他炸醒。“他娘的日本鬼子——”他彈起來,顫巍巍地往屋里走,“拿槍來——拿槍來——”
“爺爺,是放炮,炸山開路。”小孫子馬耳跑過來告訴他。
馬黑子站住,“呀”了一聲,坐下來,招招手:“馬耳,來,爺爺跟你說……”
馬黑子又跟馬耳說起9號馬店的故事。
馬黑子是我爺爺。我就是馬耳。
幾乎在一夜之間,往日來往于馬路上的馬隊、騾隊就少了過半。那些大貨車、小貨車按著喇叭叫得歡歡的,在路上飛馳著,以前用馬和騾來運輸的貨物被轉移到貨車上。跑馬幫的和經營馬店的人惶恐不安,害怕再次面臨危機。
我大哥坐火車去南方,兩年后,二哥也坐汽車去了南方。家里一下子空蕩蕩的。
后來大哥、二哥都回來了。他們帶回一筆錢和一個驚人的想法,要把馬店改成客棧,還要經營酒吧和咖啡屋。
爸爸又去老院找爺爺,問他怎么辦。爺爺說:“你的兒子們跑到外面去闖世界,還帶回錢和經驗,你就安心養老去吧。”
爸爸還是心情復雜,不知道這家馬店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他每天拿掃把掃地。爸爸叫我搭把手,幫忙抬開一個炕的床板,炕底下也要掃一掃。炕里面的墻壁里都有一個密洞,小小的木板門很厚,有一把古老的銅鎖。這是馬店專門設計的保險箱,住店的人把隨身帶來的貴重物品放進密洞里,上好鎖,再在炕上鋪好鋪蓋睡覺。
“清理一下吧。”爸爸說著想打開小門,卻發現那個掛鎖是鎖著的。我很好奇,順手拿起炕墻上的木枕,用力一敲,鎖脫了。爸爸伸手從箱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在桌面上鋪開,里面包著一只撥浪鼓、一副銀手鐲,手鐲用一塊繡花手帕包得好好的,還有一張奇怪的紙。
爸爸拿起來看看,說:“是銀票。看來,這些東西在這里存了好些年頭了……”爸爸茫然,好像沒有印象,“不可能是我經手的。”我們帶上這些東西一起去找爺爺。
爺爺艱難地從記憶中尋找與這些物件有關的細小痕跡。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只撥浪鼓上。爺爺說,他見過這只撥浪鼓。那時他還小,有一天從私塾回來,在院子里遇到一個人,大家叫他“蘇三馬鍋”。他站在院子中,一手捧著一只布包,一手拿著一只撥浪鼓,輕輕地搖著。
天黑之前,他的那隊馬幫就匆忙走了。之后,爺爺聽到曾祖父叮囑伙計,這兩天如果有一個叫“董牛”的從隆運馬幫來,就把飛鳳鎮三鳳馬幫蘇三馬鍋的東西取出來交給他。后來那個叫董牛的人沒有來。
突然之間,爺爺的眼神又變得無奈和愧疚。他說,當時他應該派人去飛鳳鎮找一找人,說不定能找著。蘇三馬鍋往家里捎撥浪鼓,想必他那時已有孩子。
“既然現在我們還能有緣分再發現它,就不能再忘了。這東西,在你們看來,可能不重要,可是在物主眼里,肯定有它的意義。人家不來取,可能遇到了什么變故,你們一定要去找一找他家的人。”爺爺說。
大哥陪爸爸一起坐班車去飛鳳鎮,為了不把東西遺失,他們只帶上那塊繡花手帕出門。幾天后他們回來了,帶回好消息。他們在飛鳳鎮找到一個曾經在三鳳馬幫做過事的老人,他還記得蘇三馬鍋。他妻子帶著孩子和婆婆,住在梅里雪山附近的一個村子里。
爸爸和大哥帶上所有東西,準備動身。
“馬耳也一起去吧。”爺爺突然說。
我們坐火車到麗江,再轉班車到一個小鎮,然后再騎馬走了一天的山路才到這個藏在深山里的小村。村里的年輕人可能都外出打工了,只見老人、孩子和一些中年人。

爸爸跟一個年紀稍大的老者打聽蘇三馬鍋家,那個老人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有這個人。老人的小孫子把我們帶到麥田邊的一個小院落。院子里有一棟木樓,樓前有一片青菜地,一片蜀葵,還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一條小路深入花叢,彎彎繞繞通到木樓前。
小孩子用他們的方言喊了一通。他這一喊,原來空無一人的院落就陸續有人出現。
從菜地里站起一個納西族女孩,她的眼睛像雪光一樣亮。從木屋里走出一個男人,從樓后面走出一個女人,背后跟著一頭牛、兩只羊和一條狗。
狗想沖過來,女人喝了它一聲:“啞巴——”它就站住了。爸爸用納西族的方言跟他們說我們是來找蘇三馬鍋的。那個女孩和女人對這個名字稍感陌生,那個男人卻激動起來,大步走出來,驚訝地問我爸爸:“你找我祖父?”
“我們是微城9號馬店的,你祖父以前趕馬幫在我們店住過。”爸爸說。
這個男人一把把門板推開:“請進來。”男人帶我們走進一間陽光充足的房間,在窗前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人,老人滿頭白發,扶著一根拐杖。
“父親,我祖父有消息了。他們就是來找祖父的。”這個男人走到老人身邊,告訴他。
“呀——是嗎?”老人努力想站起來。爸爸和大哥一起走上去,讓老人坐著。
爸爸把帶來的東西交給老人,并跟他們說明這其中的緣由。老人捧著這些東西,看了又看。
“這是我父親給我的……”老人拿著那只撥浪鼓,輕輕地搖一下,木珠子敲擊鼓面,在那“咚咚”聲中,老人淚流滿面,盡管他在極力忍著,還是幾次失控,哭出聲來。
后來,我們才知道這個家曾經經歷的事。
老人的母親在回老家的路上遇到那個叫董牛的人,他說日本人打來了,他是幾經周折才死里逃生。他說蘇三馬鍋的馬幫好像也被打散了,有些人被日本人打死,更多人被沖散,不知死活。他母親在家里等,心想,如果他父親還活著,戰爭結束就會回家。可是,蘇三馬鍋再也沒有回來。老人年輕時也曾經去找過,但是在抗日戰爭中死去的無名英雄、無名百姓不計其數,尸骨不知落在何處。老人說,他母親一直等到七十多歲,直到閉上眼睛的最后一刻都在期盼著他父親回來。
我們第二天一早離開。從窗前走過,我回頭看了看,老人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手里拿著那只撥浪鼓,輕輕地搖著。
我們回家之后不久,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看到五六個人站在牌樓下,神情莊重。我先認出那個最邊上的女孩,正是那個納西族的女孩。
他們遠道而來,要住在曾經蘇三馬鍋住過的那間客房。我原以為他們這一家子人專門來馬店住一晚,以懷念他們家故去的先人。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專門出來,在蘇三馬鍋趕馬幫曾經走過的路上走一趟,在蘇三馬鍋曾在9號馬店住過的客房里住上一夜。
這一路上凡是經過抗戰烈士們的墓園,他們都去悼念;凡是經過曾有過戰火的地方,他們也都會去悼念。
他們離開之前專門到老院看望我爺爺。老院的銀杏樹葉一片金黃,爺爺安然離世。他留給大哥、二哥和我一句話:“9號馬店就到你們的時代了!”
改造后的9號馬店正式開業,時值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