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帝之眼俯瞰晨光熹微中的烏鎮,呵!又是一季秋天,我尋覓過的荷香已然彌散,陣雨前熱烈的氣息已然消融,預約中的別離又將來臨。
然而有多少我還未曾觸摸的熟悉,譬如窄巷子、石板路、擺渡船、桂花香,這些頗有具江南水鄉韻味的意象,若是用列錦的藝術手法鋪陳下來,一定是比夢還要多的。
若有一天,你要問我在烏鎮居住了多久,我怕是會想都不用想就能告訴你,打出生那會兒起,我已經生活了二十年了。
生于斯,長于斯,比之于那些慕名而來的游人,用執拗的鏡頭不舍間斷地定格,唯恐遺落了半處光景,我從未刻意存留過這些醒來就能看見的純粹,緣于我早已熟習了這抹盡染遠古的源境。
自小就搖搖晃晃地墜入了一箋煙雨,半簾幽夢。那些抿著清茶,在斜陽接水中,掠過的影影綽綽的古街舊巷,那些聲音發毛的留聲機里傳來的渡口小驛,那些過往穿行的小船,反復地編織著記憶,等櫓聲搖起,就會把這份溫馨還清幽縹緲給拱形的橋,給悠悠的水,給濕潤的空氣和漸漸沉穩的心。
那種廊檐盡頭,花木璨然的幽靜清雅,那種守望著石橋流水,農人抽著煙卷于千年小巷間緩緩獨行,每一個閑散淡定的日子,都閑適愜意、與世無爭。
自晨至暮,河道與圩田,或喧囂或寧靜,錯落而有致。溝渠、池塘、漂浮在水面上的菱藕與啃咬羽毛的野鴨,都不緊不慢地長于鄉野間,點染著恰到好處的幽靜詩意。
木心先生曾說,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當寒蟬凄切,冷雨初歇,落葉悲秋之時,只身羈旅,追名逐利之人不免心頭添堵涼意,而這個小鎮,恍若生而就是一劑良藥,病了,就遠遠地看著,聽著那些由遠及近的青石板上踩出的響動,那些推開臨河的窗,看到的石橋、流水和廊屋,能撫平躁動不安的心,能讓人在長途跋涉之后領略歸真返璞的寧靜,于是沉積已久的創傷自然而然地就能痊愈。
蟬鳴聒噪盛暑時,一位友人穿過繁密的梧桐葉,與我在烏鎮一座悠長的石橋上相見。
那座石橋,因浸韻了江南水鄉長年的濕風潤雨,已被潺潺流水剝蝕,漸趨向單薄。洗盡鉛華之后,是淡雅與禪意,未施粉黛,顯得它有種天然美。
長橋下微風中漾起的波痕,如若翠綠色的織錦,緩慢而平和地一匹匹從船頭向前暈散、鋪開。
目光游離于那些枕河而建的木閣樓,精雕細琢,甚是玲瓏巧致,斜斜地輕輕地倚靠在碧水岸,撲面迎來木質建筑的暗香。
勤儉的烏鎮人家,總愛養些花花草草。臨河的窗臺上,參差地擺放著幾樣盆栽,紅紅綠綠,生氣盎然,點綴著古色古香的窗欞。
岸邊幾枝楊柳,屋后幾株綠竹,于是竹影搖曳,綠柳周垂,佳木蔥蘢,蒙絡搖綴,橋與水與樓與樹,調和得恰如其分。
日光熾烈的酷暑,自然少了迷蒙煙雨的渲染。光線翻滾著,在石頭上升騰起淡淡的青煙。
她一襲藏藍色的碎花裙,與我一起穿街走巷。碧瓦灰甍,廊腰縵回,曲折蜿蜒,道路相銜,碎石滿綴。時而漫步,時而駐足,聆聽櫓聲欸乃,仿若律動的音符。我們全然忘卻時間的存在。
而老街必然是這樣,陰濕,潮悶,霧氣冉冉,遮遮掩掩,即使再猛烈的陽光也無法完全滲入。空氣里還是氤氳著細碎的涼意,蕩開的全是煙雨江南一域獨有的迷離。
老街里東西兩排木筑民房,古老而凝重,還是保持著幾百年前的原貌,從未刻意改造,謀篇布局一如眼前。
那些裊裊的炊煙,質樸的水泥灶頭,狹窄幽深的弄堂里,老人搖著快散架了的蒲扇,貓咪蜷在樹蔭下打盹,純粹而靜默,原始得很少有現代人入侵的痕跡。
于是不免浮想聯翩,思緒如風鈴般濾過,追憶起《似水年華》,那時張曼玉身著旗袍,一襲婉約明麗的倩影,曾蜻蜓點水般留下脂粉氣,落在這里清靜一隅。她的眼眸流轉,深邃空靈,恍若穿透千年,在流逝的時光中投以柔媚與妖嬈。
更有裙袂飄然的水鄉女子,在柔軟幽長的雨巷中,撐一柄油紙傘,在煙雨凄迷中淋濕了水鄉詩意。她與我擦身而過,驚鴻一瞥,皓腕明眸,梨窩淺淺,眉黛有澄澈的湖水泛濫,笑容里鐫刻著小鎮的溫情。她在兩條在青石板的相接處,等啊等,仿佛等一輩子也心甘情愿。
友人在老屋的廊檐下駐足、環視、驚嘆。熱情的村人招呼她進去,詢問她從何方而來。
嘗過一碗頗具烏鎮風味的餛飩,寄出一張特意做舊褪色的關于西柵的明信片,留給未來的自己。
那一刻仿佛時光倒流。隔了很長的時間,隔空的日子受了潮,落了灰,蒙了一身沉重鉛粉,但記憶的脈絡依舊清晰。
走過一個個弄堂小巷,這方小天地,盡染遠古的源境。邂逅烏鎮,她說,烏鎮是個一眼見到便能愛上的水鄉,難怪那句廣告詞如是說,來過,便不曾離開。
隔著街道,飄來可口的姑嫂餅香,醇厚濃郁的羊肉面味道拂過鼻尖。老街盡頭有家專門為游客作詩題詞的書畫店,那里有伏案提筆的文人,娟秀端莊的字跡,馥郁的墨香,蕩漾開來,交織而去,洇濕了這儒雅的小鎮。
落日的余暉,像酒酣的漢子酡紅的臉,拖著疲憊斜向西去。村人開始準備晚飯,柴米油鹽,煙囪里裊裊升起炊煙,友人踏上返程的公交車。
街邊點起暗紅色的燈籠,行人稀疏,街道被腳步拉長得有些冷清。而水巷深處,櫓聲燈影依舊,舊夢又歸來,這種返璞歸真的絕美,頗讓人聯想起當年的秦淮河畔。
春風輕拂楊柳岸,一岸流年、一岸思念。
當年沿街售賣棒冰的商販不知所蹤,那悠遠的吆喝聲,也如泛了黃的老唱片,孤寂地在歲月留聲機中慢慢旋轉。
這里的一切啊,于我而言,熟稔得似乎能夠憑著記憶的勾勒就能再現整個小鎮。
當年游刃有余地穿行于村與鎮頭之間的小姑娘,已不再拿著糖葫蘆,如今更喜歡靜坐在溫煦的廊屋頭的陽光下,捧一卷書,細細地玩味品讀。
早已習慣晚睡晚起的我,今天卻例外地在清晨五點醒來。此時,朗月依然灑著清輝,繁星還未黯然,未盡的暗夜與淡淡的燈光皴染出幾分寧謐與祥和。村里的土狗還未睜開惺忪的睡眼。
而烏鎮早就醒了,放養的雞們已開始扯著嗓子啼鳴。
趕早茶的老人家,一小碟花生,一壺濃茶,一圍松松垮垮地坐在八仙桌上。提著篾籃子買菜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菜市精心挑選著新鮮的蔬菜。水岸碼頭上,零零星星的蹲著幾個洗衣服的婦人。作坊里的工人開始了新一天的運作,木架上掛滿藍印花布,在暖暖的陽光下藍得通透,一藍一白,純粹得快要透明,在塵世里超凡脫俗,堅守著江南水鄉的痕跡。
等背著書包的孩子踏著輕快的腳步,老屋的窗戶就全都要支起,換進清新的空氣。
清晨至傍晚,黃昏至黑夜,暮春至淺秋,烏鎮人一同居住在木雕的屋檐下,宿眠在綿長的水巷里,一年四季,都是在純粹的夢里愜意地醒來,然后風風火火,而又歸于平平淡淡。在冬日陽光澹澹的午后,斜躺在水岸邊的長椅上曬曬太陽,用碧水與孤舟,青石與古巷對峙遠逝的歲月,回溯過往。這樣最本真的生活狀態,節奏很快,而又很慢。
然即便再眷戀也無法阻止行色匆匆的腳步,戀家的孩子為了追逐夢想總是要暫時離開。晨霧未散盡之時我已抵達烏鎮車站,我要只身啟程,遠去。
離家的日子,再也聽不到烏鎮人熟悉的鄉音。那些我與友人踏著青石板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巷陌依稀還有清脆的歡笑聲,吟吟如掛在檐角的風鈴,是調皮的孩子在雨中嬉戲。丁香般婉約的姑娘,身著藍印花布的旗袍,輕舉油紙傘,側影消融在煙雨蒙蒙的巷口,留下幾分飄逸的靈氣。
似水年華,終歸還是潺潺流過。一岸流年,一岸思念。
這座朝夕蛻變的小鎮,這份深藏心底的惦念,一枝一葉都有深情。我想,即使再忙,也要時常回來,溫故這番思念,在水巷最深處。
在每次經過這里時,都要提醒自己,躡手躡腳,不想有絲毫的驚擾。
心緒跟著車窗外流逝的風景,如秋天飄飛的蓬蒿。驀地,我想起了木心先生的《從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