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煜作為帝王,在中國文學史上置身于詞壇第一流作家之列,有“詞中之帝”之稱,他的作品前期多寫聲色之情,后期亡國作品多寫故國之思,血淚之痛。其作品不多卻廣為流傳,不僅因為他善用白描,比喻,對比等寫作手法,還因他在詞中善用格律與押韻,情緒表達與詞的韻律緊密結合,從而增強其詞的感染力。
【關鍵詞】:李煜詞;用韻;特點
李煜用詞記錄了自己的一生,他也因此成為了詞壇上的一代詞宗。從前半生的“三千里地山河”到后半生的“歸為臣虜”,如王國維所言:“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1]詞作為一種音樂與文學相融合的文學形式,從而產生了嚴格的聲律和種種形式上的特點。格律也對詞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韻也影響著詞作的表達與發揮。詞人的遣詞造句,格律的限制,韻部的選擇都是對主觀情感的判定和斟酌。詞作的表達效果,勾勒的情景畫面都由詞作本身的每一個字,每一韻所決定。詞人填詞時除了考慮意向,描寫手法等除外,還需仔細斟酌詞的用韻。本文通過對李煜《阮郎歸·東風吹水日銜山》《采桑子· 轆轤金井梧桐晚》《清平樂·別來春半》等三十一首詞的格律聲韻的分析,探求其詞用韻的規律和特征。
一、常用平韻格,其情婉轉纏綿
詞依韻腳分類,當有平韻、仄韻、平仄韻轉換,平仄韻通葉、平仄韻錯葉五格。從讀者品讀文本的角度來說,韻腳為平聲,其音無升降,語調舒長;韻腳為仄聲,其音有升降,發聲急促,就顯得激越上揚。李煜善作悲音,其仄韻奔放流暢,平韻則凄涼哀婉。
從李煜的三十一首詞作來看,其中平韻格最多,為十八首,平仄轉換格次之,共八首,仄韻格三首,最后兩首平仄葉韻格均為亡國之后所作。李煜詞多為平韻格,適合描述深沉悲婉的內容。
如李詞《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該詞完全符合平韻格的詞譜韻律,首句“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運用擬聲疊詞“潺潺”和疊韻“闌珊”描寫北方春日的雨聲給人以纏綿悱惻之感。“潺潺”二字語意深長,“闌珊”傳達出低沉的音調,給整首詞哀傷凄涼的氣氛鋪上了底色,還傳達出春日夜雨給人帶來的不適。下闕“獨自莫憑欄”刻畫出人物的靜態形象,再將“江山、流水落花、天上人間”等意象通過“憑欄”這一動作形象化,給予讀者畫面感和同理心。尾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沒有情緒化的語句和激越的字詞,語調凄苦悠長,催人淚下,讀來更有無限悵痛和傷感“此詞意境纏綿凄婉已達極致,是歷代詞評人的共識”[2]
再如其平韻格佳作《破陣子》云: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詞牌《破陣子》為唐教坊曲,雙調小令,上下片三平韻,《破陣樂》最初為歌曲《秦王破陣樂》,作曲之因和曲的內容,新舊《唐書》均有記述:李世民為秦王時,奉父命征討劉武周等叛軍,其間“軍中相與作《秦王破陣樂》”[3]故常作激越悲壯之聲。而李煜這首詞則開頭先表現宏大的場面,“四十年”與“三千里”勾勒出南唐三十九年的國運,故國的鳳閣龍樓、奇花異草都因干戈而告別,而后感嘆“幾曾識干戈”,最后通過勾畫拜辭祖廟時與宮娥相對垂淚的場景,表現后主的真情實感,意境傳神。“主題是家國、臣虜、辭廟日,氣氛是消磨、倉皇、猶奏。”[4]
李后主這首《破陣子》,有不合沈英明和龍榆生先生重建的詞譜之處,第三、四句第六音節,按詞譜應為仄聲,而李煜用平聲,第九句第二四音節為仄平,李句為平仄,第十句第二音節按詞譜為平聲,李句為仄聲,韻腳無誤,為三平韻。或許正是由于這樣的改變,使原本激昂悲壯的詞作變得沉郁悵惘。這是李煜在平韻格詞作之中的表現。
二、平仄韻交替,其情遞進豐沛
雖然李煜詞作多用平韻格,但最為出彩,最廣為人知的還數亡國之后所作的平仄錯葉格的兩首《相見歡》和平仄韻轉換格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平仄韻轉換格是指平韻與仄韻相交替,平仄韻錯葉格是指平仄韻通押,在閱讀上能給讀者錯落有致的美感,對于情緒的表達有遞進變化的特殊作用。
如平仄錯葉格一詞《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完全符合詞譜詞律。上片韻腳起平,葉平,葉平,“上片只三韻耳,而一韻一折,猶書家所謂‘無垂不縮’特后主氣度雄肆,雖骨子里筆筆在轉換,而行之以渾然元氣”[5]。“無垂不縮”即書法作品寫豎畫時都要回鋒縮筆,指后主作詞如書法家行筆,有來必往,有去必收。首句即寫林花凋零,加以喟嘆匆匆情緒推動,第三句又回溯其敗落緣由。唐圭璋先生指出,說花即說人,雙關也。對李煜來說“林花謝了春紅”是他皇帝生涯的敗落,這個過程太匆匆,究其原因是疾風驟雨,變化的時勢。下片換仄,葉仄,換平,葉平,同樣是三個短句承接上句,一句一折,一氣貫下,“胭脂”暗指“春紅”,匆匆風雨指向“淚”,花枝與憐花人相沉醉迷戀,痛問可有花返枝頭,人歸故土之時。最后長句收束“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升華到對人生,歷史,自然的感嘆,表現李煜此刻的失望,對人生的勘破。在這首詞中上片“朝來”“晚來”,下片“長恨”“長東”兩處疊詞銜聯,妙筆天成,陽剛陰柔兼濟,意蘊十足。
平仄韻轉換格《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一詞,俞平伯先生評首句為“奇語劈空而下”[5],其一是因為在李煜之前,僅有魚玄機一人在《題隱霧亭》道:“春花秋月入詩篇。”把“春花秋月”作為一個詞語放在一起,當時算作生僻語。其二在于李煜 《虞美人》 一詞在題材上有很大的拓展。“在他以前,《虞美人》在內容上尚未脫離美人與香草的模式, 大凡均與該詞調題名有或多或少的關聯”[6]雖風格不離凄涼哀婉,但在詞史上的意義更多地體現在其內容的變革方面。李煜通過對良辰美景的厭惡,表達厭世之意。緊接著開始回憶故國,通過“雕欄玉砌”“朱顏”等意向進行對比,表達物是人非感,這里的情感不僅有亡國之痛,還有宇宙的永恒與無常之悲。上片韻腳起仄,葉仄換平葉平,下片韻腳換仄,葉仄換平葉平。讀者從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中去體悟詞人回憶一生從帝王到階下囚的情緒轉換,由起篇深沉的疑問吊起情緒,在看到回到現實生活的“小樓”“東風”“明月”之中,在回憶里物是人非,心潮難按的感嘆之后又用巧妙比喻,以愁喻春水,將內心沉重悵惘的情緒隨春水流動,讀者的情緒也隨著格律起起伏伏。
三、多用一東韻,引起情感共鳴
詞最初被稱為“曲詞”或者“曲子詞”,又稱近體樂府、長短句、曲子、曲詞、樂章、琴趣、詩余等,是配合宴樂樂曲而填寫的歌詩,最初是通過歌姬之口演唱出來,格律規定了詞的平仄,為了滿足不同情感的表達,“發音的音強、音長、音高、音色不同,其響亮程度不同,所能體現的感情色彩也隨之不同,故不同的韻會適用于不同的情感表達。為了更好地抒發和表達詞作者的情感,在韻的選擇上就會更為嚴謹和慎重。”[7]抒發激壯豪放情感可用洪亮的發音,表溫柔清緩的情感可用柔和的發音,而表達較為深沉沉重的情感則適合緩慢輕微的發音。這些情感表達的效果可通過韻部的語音特質而產生。
從觀李煜現存的三十一首詞,似可發現,李煜用的最多的是平聲韻一東韻,如《謝新恩·櫻花落盡階前月》、《憶江南·多少恨》、《搗練子·深院靜》的韻腳:籠、同、中,龍、風、空、風、櫳,均為一東韻。以《謝新恩·櫻花落盡階前月》為例:
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
雙鬟不整云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
這是一首傳統的閨怨之作,描寫思婦之情。櫻花常在春日燦爛,但凋謝得也快,此處櫻花落盡意味著春日已過,良辰難留。“象床愁依熏籠,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這一個景物描寫和與溫庭筠《菩薩蠻》:“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情同,只是后主詞還更進一步表示,與去年愁恨相同,可見是經年的仇怨了。下片李詞的女主人公也同溫詞女主人公一般懶起梳妝,甚至不整云鬢,淚濕沾衣,點明夢中相思最苦。
這首詞用韻為“月、籠、同、胸、中”除月為仄音,“籠、同、中”為東部,“胸”為二冬葉平。這四字作為尾音發音余長,且在鼻間有回響。朗誦本詞時能感受到,思婦的思人閨怨之情在心間回蕩至口鼻,使讀者更深層次體會女主人公的心境,對表達詞中的閨閣思人情感有所增益。
結語
詞人在作詞時,總是某一特定環境,特定心境下的心靈呼喚。李煜短短四十二年的人生經歷了常人難以經歷的跌宕起伏。李詞多用平韻格,這與他多描寫凄婉悲涼的內容相契合,他平仄韻轉換格的詞作則更為出彩,主導讀者的情緒,在用押韻方面斟酌韻腳,對詞作的情緒有更大的提升,增加其文學感染力。李煜詞至今活躍在人們的日常吟誦之中,語言風格,描寫也被人廣泛模仿,同樣值得學習的是李煜如何運用詞本身的格律來契合當時所表達的情思和韻律對于情感表達所起的關鍵作用。
參考文獻:
[1]王國維.人間詞話[ M] .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 2003
[2]陳書良、劉娟箋注《王仲聞校訂南塘二主詞箋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13.
[3]龍建春.也談《破陣子》別名及最早的詞——兼及與《破陣樂》、《十拍子》的關聯[J].臺州師專學報,2002(1):17
[4]邵耀成.《李后主詞的解讀與分析》[M] .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
[5]俞伯平.讀詞偶得、清真詞釋[M].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
[6]吳大順、諶湘月.論《虞美人》詞調在唐宋時期的流變[J]. 懷化學院學報,2010(1):27
[7]高瑞.當代主旋律歌曲歌詞的押韻情況探析[J].現代語文,2014(1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