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唰”一聲,面前的鐵門被打開,于禁感覺自己的后背被推了一把——或是踹了一腳,總之,無論怎樣于禁的身體都沒有好端端的走進牢門,而是跌了進去,摔到了地板上。
“好好待著吧您吶!”于禁聽著在門外士兵辛辣的嘲諷,沒有說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話說還是輸給關羽了嗎……于禁這樣想著。失敗固然可惜,但輸給關羽的話,倒也不錯。不知為何,他心里有了這樣的想法。
于禁跟關羽關系不好,這是公認的。
在很久以前,遠在曹魏被建立起來之前,于禁和關羽這對冤家就在曹營里撞上了。
關羽與五子良將里張遼交情最好,徐晃與他處的也不錯,剩下兩人雖說不上是關羽的朋友,但也不是會討厭講義氣,為人豪爽的關羽。
只有于禁例外。
這話要從于禁遇到曹操開始說起。
當于禁被引薦給曹操時,曹操正在吃飯,當他見到于禁時,曹操停住了正在吃飯的嘴,喃喃的說了一句“好像啊”。
這話說的于禁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后來找旁人打聽,旁人一打量于禁,笑了。
“像關羽。”
“關羽是誰啊?”
“是大人想得到但得不到的人。”
聽旁人這么說,于禁心里涼了半截,開始默默痛恨起來了這個叫關羽的人。被比喻成別人,就好像在說于禁是關羽的低配版一樣。于禁不喜歡,不,相當討厭這樣。
在曹操手下干了幾年后,張遼領了一個人回來,然后大家便開始傳,“關羽投曹啦!”
于禁的心震了一震,然后,下定決心,準備去見一見這個叫關羽的人,便去了曹操的府邸,按理說以于禁的官職是沒法進去的,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的守衛并沒有攔住于禁,而是臉上始終掛著讓人摸不透的微笑。
于禁遠遠就看見了在高聲笑著的曹操。他突然想起以自己的官職是無法進到這里的,但退出去也不妥,無奈之下,于禁直了直身子,走近了曹操,然后在曹操看向自己時“啪”地往地上一跪。
曹操一看是于禁,樂了。高聲叫道“云長你過來,我給你介紹個人。”
見到曹操沒有責怪自己,于禁松了一口氣,然后,當他再次抬頭來看那個聞聲趕來的棗面大漢時,愣住了。面前的棗面大漢的那張樂呵呵的臉也因見到于禁而僵硬了。
像鏡子一樣,于禁這么想。
當然,于禁不是棗面,也沒有那種長得都讓人感到麻煩的胡子,但他本能的覺察到,自己和關羽有什么重要的地方重合到了一起。
“云長,像不?”曹操仍在一旁笑嘻嘻的打趣。
“誰像誰?”棗面大漢扭動了他那張僵硬的紅臉,眼里全無笑意。
“這個……當然是于禁像云長!”曹操眼骨碌一轉,這么說。關羽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自然!”語罷,關羽和曹操一起哈哈大笑。
唯有于禁感覺自己膝蓋發顫。
當晚的酒宴辦的十分盡興,曹操一高興,給于禁連升了三級。
次日,關羽邀于禁比武,于禁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觀眾不少,當然,大多數人都是看熱鬧的。
于禁看著關羽拔出了練習用的大刀,疑惑的說。
“你也耍這個?”
關羽沒言語,只是默默橫過刀。毫不客氣的劈了過來,于禁趕忙擋住,說:
“你來真的?”
關羽仍不言語,于是于禁只好抖擻精神應戰,于禁武藝不差,與關羽打了七八十回合,不分勝負。
在一旁觀戰的曹操怕兩人有什么閃失,叫停了他們。
“于禁武藝這么好啊,竟然能和云長戰的不分勝負。”然后曹操瞥著準備發作的關羽,“不過,還是略微遜云長一籌便是了。”
聽著這話,于禁咬緊了牙。我不是為了成為關羽的鏡子才存在的。于禁這么對自己說。
又過了幾年,關羽離開曹營去找大哥,于禁無言的看著他乘著那匹與他臉色相當的紅馬,在內心里下定決心。
我始終要成為與關羽不一樣的人。他這么對自己說。
于禁開始改變自己,他扔掉了自己愛用的大刀,練起了自己不習慣的長槍,剃掉了半長不短的胡子,放棄了自己文縐縐的說話方式——他知道關羽絕對不會那樣做。
慢慢的,沒人說于禁像關羽了。慢慢的,連最開始這么說的曹操本人也不這么想了。
“于禁變了。”他們開始這么說。
后來,于禁跟隨曹操征荊州,在膽小鬼劉琮把荊州之主的位置讓出來后,曹操卻對劉琮起了殺意,理由是身為曹操特色的多疑。
“能不能幫我把劉琮做掉?”曹操剛說完就又露出了懊惱的神色。“抱歉,我忘了,于禁不會行不義之事,我還是找別人吧。”
是關羽不會做吧。于禁這么對自己說。然后抬起頭面對著曹操,說。
“我干。”曹操用詫異的眼神看著他。
追上劉琮并不困難,他的行軍過于緩慢了,于禁用人數優勢,迅速的解決了他的部隊。
“為什么要殺我?”只身一人的劉琮面對于禁,流著淚這樣問。于禁無言的挺槍刺向了他。
因為我不是關羽。于禁這么想。
再次遇見關羽對于禁來說是在多年之后。于禁面對銅鏡觀賞著自己的面孔。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關羽。雖然早就沒人說他像關羽了,甚至連曹操——現在得叫丞相——也評論。
“于禁是于禁,關羽是關羽,一點也不像。”
但不知為什么,當他看到鏡子時,心中仍無法磨滅對年輕的關羽與年輕的自己的印象,并且忍不住拿來比較。
好像啊。無論多少次比較,他只能如此嘆息。
關羽也是鏡子吧,對自己來說的一面擦身而過的鏡子。
而這次要去攻打的,正是這面鏡子。
“不知為什么,有點想見他吶……”
于禁如此自言自語。
再次見到關羽時,于禁深刻感受到了時間的威力。
關羽老了。恐怕自己也是吧。
明明故人在戰場上相會,應當先敘敘舊情的,這也可以說是戰場禮儀的一種。
但是,于禁和關羽,卻沒有好到可以去做那種事的交情。
就算是于禁看到關羽,感慨也只有“啊,他還在用那把刀啊”這種不痛不癢的感受。
青龍刀,作為關公標志的大刀。于禁心想,可惜曾作為自己標志的大刀早就折了,不然再繼續那次比武也不錯,于禁這么想。
雙方陣一擺,關羽便從陣中單騎走出,相對的,于禁也出了陣。
“你不用刀了嗎?”看著于禁手中的長槍,關羽這么問。看來他
也還記得多年前的事啊。于禁如此想,
雙方戰了數合,不分勝負。
于禁回了本陣,心里卻想著關羽的事。
感覺還是很像啊。不知為何,于禁這么想。只不過,關羽像的不是現在的自己,而是年輕的自己。于禁不覺間,稍稍感到有點懊惱。
在于禁苦惱時來找于禁的人叫龐德,副把手。他向于禁請愿,希望把軍隊移至高處。
“不這樣做的話,要是下暴雨了,就是關羽軍的勝利了。”年輕的將領執著地陳述著移至高地的好處。
“那要是沒下雨呢?”面對面前的副軍,于禁冷靜的反問。“沒錯,要是沒下暴雨的話,那種高地是‘死地’吧,只要一圍,就好斷水斷糧。”
下雨了,便是關羽軍的勝利。
若沒下雨,則是自己的勝利。
是場豪賭,但即使這樣,于禁也不愿選擇與關羽一樣的路。畢竟,他早已不是關羽的鏡子了。
關羽賭贏了。
于禁軍全軍覆沒。來是的幾十萬人馬,如今只剩三萬。不過,若不是于禁投降的話,這三萬人,仍然會喪命。
關羽的話,是不會為了區區三萬人而賭上自己名聲的。于禁這么想,然后,他這么做了。
“我投降。”當于禁這么說時,敵將關羽,副將龐德,還有三萬士兵,全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他。
“你說什么?”關羽用低沉的嗓音如此問。
“我說我投降,能不能保我……不,我死也無所謂,能不能饒我手下軍士一命?”
關羽笑了。然后,高聲笑過之后,他再次板起臉。
“好吧,反正,殺你也不過是臟我的刀而已。”
這句話是不是真話,兩人都清楚,所以,于禁只是默默低下了頭。
因此,于禁被關了起來。但是,即使被關了起來,名為于禁的人生,仍沒有結束。
雖然被關在了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我仍活著。聽著外面龐德殺豬般的慘叫——抑或是怒吼。于禁這么想。
我還活著。
過了多久呢,大約在于禁都忘了自己仍活著的那一瞬間,永遠漆黑不見五指的房間涌入一絲光明。
牢門開了。
關羽已死。門口的兵士——大概不是把自己踹進來的那個。冷靜的敘說這事實。
是嗎,關羽死了啊。于禁的想法僅此而已。因為說到底,于禁和關羽的關系也不過如此。絕對不會為那種家伙流一滴淚——于禁這么對自己說。
殺了關羽的人,叫呂蒙,然后,幕后主使者是,孫權。
無論哪個,都是于禁沒見過的人。
孫權對自己很好。給自己準備了盛宴。但不知怎么,于禁卻回想起了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牢房。
還有,多年前,所有人都盡興,惟自己感到了屈辱的宴會。想到這里,于禁不禁這么問孫權。
“我和關羽,像嗎?”
“嗯?”孫權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
然后,又看了一會,得出結論。
“不像,怎么會像呢?”
可以說是毫無善意的結論,就像在強調一個戰神和降將的區別一樣,惡意的結論。
周圍人全笑了起來。
于禁也笑了。
“是嘛,那真是,太好了。”
他發自內心的,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