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器物及其制作經驗喻文,是《文心雕龍》的鮮明特征。本文從定義、分類、意義三個方面來探討《文心雕龍》中的器物之喻,對《文心雕龍》的思想內容、寫作手法等作一系統性和創新性的認識。
【關鍵詞】:文心雕龍;器物之喻;定義;分類;意義
器物制作與文章寫作,頗有相通之處。由器物制作經驗發展衍化而來的術語,在文學創作中逐步固化為一些基本概念和范疇,同時也促進了文學與音樂、繪畫、建筑、雕塑、鑄造等藝術的融會貫通。至此,器物制作也就超越了手藝層面的意義,具有了強大的言說能力,成為一種普遍性的文學經驗。
一、器物之喻的定義
所謂“器物之喻”,即以器物制作的參照物、制作方式、器物成品為喻,說明創作規律和創作風格。通俗地講,就是作者或說話人用人們所熟悉的某種器物或物來作比喻,以此表達自己對某人、某事的認識與態度。
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中國古代的器物制作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大體而言,器物制作可以從人工器物與人為制作兩個層面來理解。相對應的,對器物的引用和類比也就隱含了兩個觀念,一是物我兩忘、物我合一的自然境界,一是物有其序、物有其用的技藝境界。至此,器物之喻引申出自然與人工兩個范疇,在文學上是區分作品創作和風格差異的標準。
二、器物之喻的分類
《文心雕龍》以工匠制作器具比喻作者寫作文章,將兩者在共同經驗的層面上統一起來。書中的器物之喻大致分為三個方面。
首先是相關工匠,如梓人、輪人、函人、矢人、刻工、樂工、染工、木工、織工、輪工、漆工、镕工、雕工、裁縫、陶匠、輪匠等。
1、文章整體與部分的關系
劉勰以木工筑室和裁縫做衣為喻,認為文章寫作與木工筑室和裁縫做衣一樣,需處理好部分與部分之間的關系,以實現整體平衡。如《附會》篇曰:“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須基構,裁衣之待縫緝矣。”
以木匠制軸之術為喻,旨在說明統領文章之術。輪轂集中了輪輻,體積雖小卻是車輪的核心,這正如《總術》一篇是創作論的指導。如《總術》篇曰:“所以列在一篇,備總情變,譬三十之輻,共成一轂,雖未足觀,亦鄙夫之見也。”
以輪和樞為喻,旨在說明文章體制應圓通流轉。事類得體,則如車軸管制車輪,門樞轉動大門。文章的篇章字句互為關聯,其中任何一部分都要服從于通篇的意旨,這樣才能使文章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如《事類》篇言:“故事得其要,雖小成績,譬寸轄制輪,尺樞運關也。”
以裁縫為喻,旨在論述文字連綴的作用。文字連綴得當,可以彌補文章的某些缺陷,也可成為文章的點睛之筆。如《章句》篇曰:“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難謬,況章句歟?”
2、文章的構思行文
劉勰以陶工制陶和木工定墨為喻,認為陶工制陶轉輪時,須虛靜清潔,陶器才能成體。文章構思也如此,唯有靜心錘煉,方得美文;而木匠根據繩墨的界限,砍去多余的木料,剩下理想的形象,這又與語言的提煉是相通的。正如《神思》篇言:“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3、文章的經營組織
劉勰以紡工織布為喻。杼、軸,指織布機上的兩個部件,即用來持緯線的梭子和用來承經線的筘,被用來比喻詩文的組織和構思。如《神思》篇言:“視布于麻,雖云未費,杼軸獻功,煥然乃珍。”
4、關于文章的文采
劉勰以漆工涂漆和染工染色為喻,認為文依附于質,質依賴于文,無論天然之物還是人工之物。如《情采》篇言:“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
劉勰還認為,文章應以質地為根本,以文采為外飾,質地的品相得以提升,文采的修飾有所依附,相得益彰。如《情采》篇曰:“夫能設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5、文章的語言修辭
劉勰用刻工刻紋來比喻文采之精,以樂工作樂來比喻聲律之諧。如《物色》篇所謂“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意思是說,寫作文章的用心與精細,有如工匠雕刻龍紋,而材質要用花紋來裝飾,就好像言辭要用文采來修飾。
劉勰還認為,文章要音韻貼切,讀來才有圓轉自如之感。如《聲律》篇曰:“若夫宮商大和,譬諸吹籥,翻回取均,頗似調瑟。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含定管,故無往而不一。”
同時,書中還強調勤學苦練對寫作的重要性,如《知音》篇曰:“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意思是說,在博采眾長之后,才能精于術業,這是由博至專的必經之路。
6、外界環境對作家作品的影響
劉勰以染工染絲為喻。染,原意用染料著色,引申為熏染、影響。以染工為喻,一是說明后天熏陶、染化對人的塑形作用,如《體性》曰:“夫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斲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難可翻移。”童子學習之始應慎重,這正像木工制輪、染工染絲,一旦器物成形而采飾確定,則無法再變更。二是說明文學與社會變遷的關系。《時序》曰:“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學與時代風氣、時代變遷這些外部因素有關聯。
此外,“染”還用以說明語言修辭之功效,如《隱秀》篇曰:“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語言修辭猶如織物染色,它們都通過彰顯質地的美感而可能通達文質彬彬的審美理想。
其次是相關器物,如規矩、繩墨、輻轂、櫽括、模范、型和鈞等,這些都是以材制器最為基本的參照物,正如工匠制作器物有必要的參照物,寫作文章也需遵循必要的法度,從材料的選擇到形構的完成,參照物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規、矩,分別是校正圓形、方形的兩種工具。繩、墨,是木匠以細線濡墨打直線的工具,也是用來指正曲直的。規矩、繩墨往往被喻為法度、準則。《征圣》篇言:“文成規矩,思合符契。”《神思》篇言:“規矩虛位,刻鏤無形。”劉勰認為,無論是有形之文還是無形之體,均需用規矩加以限制和約束。《镕裁》篇曰:“規范本體謂之镕,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镕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斲削矣。”劉勰將镕匠、裁縫與木工的功夫相比,認為它們對文章體制的限定和語言的精煉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這些參照物不僅是制物和作文之依據,而且還被喻為修身之準則。
輻,連結車輞和車轂的直條;轂,車輪的中心部位,邊與車輻相接,中用以插軸。《事類》篇言:“眾美輻輳,表里發揮。”輻輳,指車輪的輻條內端聚集于轂上,這里比喻學習應博采眾長,以使才能和學問得以有效發揮。《體性》篇言:“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討葉,思轉自圓,八體雖殊,會通合數,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童子學習寫作,須全面學習八種風格,融會貫通。使之相輔相成。劉勰以輻轂喻文章寫作中多與一的關系,認為以雅正為范,則找到了文章體制的根本。
櫽括,矯正竹木彎曲或使之成形的器具,揉曲叫櫽,正方稱括。矯揉,使曲的變直為矯,使直的變曲為揉。櫽括、矯揉引申為情理和文辭上的矯正、整理。《通變》篇言:“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櫽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镕裁》篇說:“蹊要所司,職在镕裁,櫽括情理,矯揉文采也。”櫽括、矯揉,是材料成形、成器的前期功夫,這里喻將文章的情理和文辭進行限定,最終形成體制和文辭兩方面都典雅純正的作品。
模、范,是鑄造器物的工具。模是用泥塑成的器物,表面涂蠟后,再雕刻精密的花紋。在模的基礎上制作出的叫范,型,是澆鑄器物用的模子。鑄造器物,材料要經得起錘煉,模、范更要周正。文章寫作與器物制作一樣,取材要效法經典,風格要崇尚典雅。須有法可依、有式可循,從而達到正與奇的辯證統一。
鈞,是制陶器所用的轉輪。陶人作瓦器,需法其下圓轉者。以陶工作器為喻,劉勰將情和采限定在“宗經”的范圍內,若偏離了這一范圍,則會流于形式而缺乏雅正的風格。劉勰強調“六經”是一切文章的典范,《原道》篇言:“至夫子繼圣,獨秀前哲,镕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征圣》篇言:“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神思》篇有“陶鈞文思”之說,也以制作陶器喻修養文思。制作陶器需以“鈞”作參照,而修養情思則需以六經作參照,將紛亂的思緒引向靜而純的境地。
再次是器物的相關制作方式,如雕、鏤、陶、染、矯、揉、裁、镕和鑄等。
雕,本指在竹、木、玉、石、金等器物上刻鏤花紋和圖案,此處喻為修飾文辭。《序志》篇曰:“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劉勰以為,《文心雕龍》“言為文之用心”,而文章的形成是“雕縟成體”的結果,將“雕”視為文章成體的重要環節和手段。而龍在古代語境中為神圣之物,劉勰以龍之飛騰喻文,為文章賦予了溝通天人的意義,把文章的地位提升到了樹德建言的高度。
劉勰將寫作之文與筆比作雕刻之紋與刀。《養氣》篇言:“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常弄閑于才鋒,賈馀于文勇,使刃發如新,湊理無滯,雖非胎息之萬術,斯亦衛氣之一方也。”以刀之鈍利喻構思之鈍利,強調養氣則筆如利刃,寫作時才能筆鋒深刻有力,文章氣勢沛然。而《原道》篇言:“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情采》篇言:“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器物之象由刻鏤而成,性情之靈由抒寫而成,它們都因人為而文采煥發,此處是強調雕鏤的人文意義。
而就“染”而言,《程器》篇曰:“《周書》論士,方之梓材,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樸斲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意思是說,《周書》議論士人,用木工選材、制器、染色來作喻,既重實用,又重文采。為文之道,亦如梓人治材,應兼顧實用與文采,木料成器而后涂漆,墻壁砌成而后粉飾,無論是工匠之技,還是文章之法,都與儒家注重事物功用相關。一旦技巧太過,與器物的功用不符,就會墮為淫巧。
镕,是鑄器的模具,引申為效法、取法。《定勢》篇曰:“镕范所擬,各有司匠。”鑄,指錘煉、雕琢金屬,澆制成器。镕、鑄引申為出乎規范而造就成物,有規范體制、刪剪浮辭之用。《辨騷》篇曰:“雖取镕經意,亦自鑄偉辭。”《宗經》篇曰:“性靈镕匠,文章奧府。”可見,鍛煉性情也像冶工冶煉金屬一樣去蕪存精,最后有所成器。《原道》篇言:“镕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這是以镕鑄金屬和制作陶器為喻,镕鈞六經即取材和取法于六經,從而陶鑄成文。《風骨》篇言:“若夫镕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意即通過工具模、范和手段镕、鑄,將《經》作為取材和效法的對象,置于典范和雅正的地位。
可見,中國古人不僅重視器物之“技”,更重視器物之“道”。以手藝的規范解釋文學中的“常”,以手藝的入神解釋文學中的“變”,正源于對器物之功用性和藝術性的領悟。
三、器物之喻的意義
器物經驗是人類最為普遍的原初經驗,從這個意義上講,器物經驗為文學經驗奠定了基礎。其次,器物制作與文章寫作間存在一種親和關系,二者都講求構思的考究、制作的精細以及法度的規范。《文心雕龍》將器物制作經驗發展形成一個強大的言說系統,這就使得器物制作超越了其實物意義,具有了語言學、文化學和哲學意義。
就“喻”而言,器物之喻呈現的是隱喻,它既作為一種修辭存在,也可以發展為一種思維和認知的體制,對思想觀念的形成具有引導性、歸納性的作用。人們需要借助隱喻來表現其關于世界的經驗,因為通過意象的類比能更好地實現表達的明晰。在中國古人的表述中,器物超越了其產生的原始語境,發展成為這樣的隱喻,作家把從器物制作經驗中發展而來的術語固化在文學語言中,這就創造性地影響了文學藝術的范疇及命題表述。由此,器物之喻打通了文學與雕塑、音樂、繪畫、建筑、紡織、制陶、縫紉、鑄造等之間的界限,使得它們之間的經驗可以相互借鑒和延伸。
而劉勰以器物制作比喻文章寫作,其實質在于“禮”。《序志》言:“予生七齡,乃夢彩云若錦,則攀而采之。齒在逾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即劉勰在夢中執漆器而行,意味著他將文章落實到器物,又將器物最終落實到“禮”的層面。禮樂包括器物和制度兩個系統。以器物及其制作經驗喻文,正源于文學和器物都歸屬于作為人文的禮樂。可見,《文心雕龍》器物之喻的深刻與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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