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睹喬木而思故家,考文獻而愛舊邦”,1920年出版家張元濟在《印行四部叢刊啟》篇首曾作如是語。
吾父呂應鑫,號佛子,1951年西蜀眉嘉生人,素以花鳥、山水見長,然今偶觀其八、九十年代之罕有人物習作,訝異余外,由畫卷而鉤沉往事,亦頗為家鄉之風土變遷而感懷流連……《趕集》中背簍牽娃、走鄉串壩的少婦;《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里越過谷丘、拾穗歸來的少年;《紅了枝頭》時,籬笆墻下揀果裝筐的姑娘,自然萬物的和諧歡歌恍恍惚惚將人拽入了時空隧道。今與昔疊印其間,往日畫作仿佛歷史的顯影液,將光影斑駁的記憶明晰開來又遞至眼底。一幅幅岷江峨眉、野禽殘塘間的山鄉瑣記,它們既構造了父親的個人畫史,也譜寫了新中國眉嘉圖像鄉志的些許段落。
八十年代,正值新中國美術之“鄉土繪畫”風起,如果說,羅中立的《父親》是其知青歲月的鄉土紀事,那父親的鄉土紀事則沉淀了別樣風情。同為知青一代,吾父之“鄉”,卻不同于《父親》中客鄉青年對當地老農的凝視,沒有“城”對“鄉”的關懷與涕零,父親筆下的鄉土,擦去了他者視角下的悲憫,滿紙歡欣,訴說的盡是家人對故鄉的拳拳愛意。如他在1989年創作的《陽春三月》和《春拂枝頭》中,不論置身碧枝黃蕊的油菜花叢還是被蒼山翠林簇擁,鄉村草舍總是熱情洋溢;又如其同年作品《長大自有冠》和《山椒》中,或嬉戲、覓食于雞冠花下或成對飛翔于野蔬之巔,雞仔和麻雀們也總是嘰嘰喳喳、朝氣煥發。這一“鄉本位”視角,既將吾父之作與“鄉土繪畫”的內在敘事脈絡區分開來,又令其更貼合于中國本土的“鄉志”傳統。
明中葉,吳門藝文鼎盛,不僅文壇耆宿王鏊修撰了堪為府志典范的《姑蘇志》,海內藝壇名流如沈周、文徵明、唐寅等皆好以虎丘山、支硎山等家鄉名勝入畫,此類題材之盛可謂織就了一部明代圖像“姑蘇志”。共通于傳統鄉社文化所栽植出的鄉邦自豪感,不同時節下的家鄉景致也是父親所鐘愛的主題,如1989年《農家樂》對炊煙升騰、野雀繞瓦、椒曬枝頭之生活場景的描繪;1990年《雪凝》對峨眉山大雪轟然壓松之瞬間的捕捉;1994年《中巖寺印象》對春陽普照下眉嘉佛教名山之朗健雄姿的勾勒;1997年《巴山春韻》對花黃樹綠,青山醉倒春風里之意象的摹寫。
但就筆墨語言、風格趣味而言,吾父之“鄉邦繪畫”又絕非系出“吳門畫派”之“陽春白雪”、士夫小寫一脈。八十年代“鄉土文學”代表韓少功在其《文學之根》里說:“文學有 ‘根 ’,文學之根應深植在民族文化傳統的土壤中,根不深,則葉難茂。”作為曾在汨羅江邊插隊的知青,韓少功文學的“根”味兒從巫楚呼風喚雨的民俗神話和湘西方言里找尋,吾父畫學的“根”味兒亦自上古憧憬之神秘浪漫與“下里巴人”之質樸奔放中來。上世紀末,其走筆迅猛、落墨淋漓之特征已顯;千禧年后,其筆墨在勾、潑、破、積中左右跌宕、上下嘶啼,粗線大點間氣吞渾淪、氤氳成象,其山其水,其花其樹,其鳥其禽,撒播自然原野,仿佛通曉天庭,形狀莫可名,萬物若有靈。
如2003年創作的《秋暮》,在四周積墨、滿幅拍塞中天垂黑幕,大山坡腳隱露秋紅,晦暗之中突兀升起皎鏡湖泊,金色楓林扶搖直上,這夜中極晝,奇異莫名,其色清瑩,其貌冥寞,其體盤礴,其勢浩瀚。2005年創作的《相依》,雙禽或白鷺,卻向墨池借烏衣;目光且老辣,恰似擎炬而通靈;喙尖又腿長,然狀蛙匍伏于葉;潑墨亂殘塘,白日空靈竟撞得了電閃雷鳴。2008年創作的之《憩》,枯筆焦墨圈成山雀成對,羽發蓬松,頸項戴朱,相視莞爾,座下老干以絳色混水潑而破之,色隨水游,意在五色;恍兮惚兮,樹干如鬼叟怪臂嶙峋,恍兮惚兮,鳥兒若仙童簪花歌行。2009年創作的《殘荷有情》,沒骨荷葉似輕舟搖蕩,墨墜荒泥塘,撲通一聲響,不見漣漪漾,但聞小溪唱;水過葉脈恰天光流華,蓬頭掛云涯,鳧鹥在涇沙,水草生蟹爪,浮藻作龜爬;恍兮惚兮,是大葉倚丫是蓮扶宇蓋?恍兮惚兮,是巨蟹駕輿是海龜南巡?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曰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在莊周充溢著神祇意象的宇宙哲思中,魚可變為鳥,鳥翼若云天。洪荒之初,天地皆虛,萬物彼此轉化、消散又復歸于氣,此老莊之道至清初“在野”文人、僧道畫家八大山人處體現得尤為充分,一切似有非有,山迷離,水無痕,魚在天,鳥有神……吾父創作中的“玄化”之境亦然,其筆下所繪,長風似水,殘葉似石,花枝似人,野禽似仙,他們各具靈通,相互耳語又幻化其形,在“物”、“人”、“神”之間似是而非又因緣生境、朦朧造詩,如今歲所作之幾幅:《白蓮詠》猶如芙蕖出綠波,白衣翠裙羅,渺渺兮嬋娟,裊裊兮連翩,若驚鴻簇風而舞紗,若游龍凌流而詠懷;《月光如泄》仿佛銀簾漏凋荷,冰煙鎖殘柯,浮影醉仙翁,莫非皆鸛鶴?《湖畔幽情》勝似玉蓉駕葉天上來,雎鳩關關在河洲,是相思?是幽會?爾情動也,墨崩驚雷雨,爾情靜也,水畢升晴云……因其多事之荒鄉僻壤,天池遠水,枯藤老樹,游鳧飛禽,其形態又變幻詭譎,其筆墨又縱橫遒勁,故時得仙風道骨,野逸旁斜。
神仙志怪或先民山歌,《山海經》抑或《詩經》,概皆因其江湖十萬,山岳千里,桑者閑閑,鹿嗷鳴鳴,騁馳逍遙而能窮自然野性、得天健地坤,如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以魏碑比江漢游女之風詩、漢魏兒童之謠諺,稱其雄強渾穆、血肉豐美有后世學者所不能及者。迥異于學者文人畫之“人情藏紙背”,吾父作畫不喜渴筆披麻、細線積皴之類小寫技法,反采以潑墨大寫、直率其筆,忽而“人情躍紙上”,“野趣”之外自有“真趣”。溯流而上,此等快意落墨、酣暢其情之大寫意風肇于晚明,時乃商業繁榮、民間文藝崛起之際,“存天理,滅人欲”之程朱禮教備受抨擊,“童心說”、“唯情論”、“性靈說”、“本色論”等等美學思潮相擁而興。由“元四家”經“吳門”、“松江”以至清初“四王”,傳統士大夫每攜各自生命塊壘集體歸隱于林泉淡泊,明人徐渭則大不同,他將自己茍全于俗世民生之疾苦難捱、落魄癲狂,欲言又莫可以告語處,直瀉而出,勢不可遏,故其作在哭笑之間抑揚頓挫,情緒萬千間張力十足。吾父同以“真我”抒胸臆,見畫如面,筆墨即人,或恣情任性、不拘格套,或屢敗屢戰、愈挫愈勇。嘗睹其圖畫開張于宣紙,時而岑立注視,時而繞卷踱步,時而摧挫斡掣,時而驚飆戾天,時而毫飛墨噴,時而水涌色奔……離合惝恍間或已云蒸霞蔚或已星升月朗,然回眸定睛,只見畫卷中有昂揚暢快,亦有澀筆難拖,這過程仿佛赤子逐日,時而狂奔雀躍,時而低回喘息,時而重振旗鼓……又如曲中行,似人生路,是筆下情。
自明代倡導個性本真之啟蒙思潮已降,清初畫僧石濤更大聲疾呼“我自用我法”,時風開來,昔日不敢登門入室之野植蔬果、蝦蟹昆蟲紛紛涌入稿紙,就此,滿富生活氣息之中國近現代畫史在五色繽紛中展開。“雅俗共賞”之浪潮,胚胎于明又歷發展而達新中國,是為吾父創作吹入了姹紫嫣紅、勃勃生機。其作往往意取民間,用色常步傳統寫意之墨運淺絳、花青以外,鮮艷則如藤黃、石綠、頭綠、曙紅、朱砂、朱磦、胭脂、赭石、粉白等,此實為承繼近人之革新道路,彼時吳昌碩大膽以“西洋紅”入中國畫,齊白石敢為“紅花墨葉”之補色對比,個中要理恰如吾父之為作,均在力促傳統國畫之現代轉型,以汲民間現實之生命活力。正像齊白石之取材鄉野泥土、民間風物,麻雀、野鴨、家雞、白鵝、荷花、油菜花、野菊、芭蕉、蘆葦、葡萄、蜜蜂、蜻蜓、辣椒、竹籬、瓦屋等慣為吾父題材種種,故其作每每散發“生趣”。如2005年創作的《秋望》,潑彩畫菊,金秋馥郁,水撞色交猶聽得泉水叮咚,再枯筆散鋒皴得麻雀回首,臉頰點朱,神完氣足。撞水撞色擊出了節奏和韻律,色彩交響烘托了季節和氛圍,畫面頓添生動。又,2010年創作的《蜀鄉三月記》,在粉綠、藤黃的層層積染中春意漸濃,以敲筆法隨意灑染之油菜花瓣飄揚于畫面,碎黃花絮兒與小個子蜂群紛飛一片,曼妙生境。青帳撩煦風,蜜蜂鬧嗡嗡,那泥土混合著油菜花籽的田間氣味突然被歡快點燃,又隨這三月流風散布鄉野。畫而“生”趣,既需生“視”、“聽”、“嗅”,也需生“境”;畫有“生趣”在于生命有活力,既有花開遍野,也有蟲叫鳥鳴,既有泥土芬芳,也有世間溫情。在父親近作《春曉》中,三只家雞相依于拂曉時分紅花綠水畔,此番“溫情”既為其作之常見精神,亦可視為其個人對傳統館閣體之清冷其情的民間主義式反饋。
城市化進程以來,鄉景漸凋, “不任啼鳥思,鄉社欲桑蠶”之圖卷遂成回憶。今歲暑熱,父親移居峨眉山腳小屋,不斷以其畫筆書寫著自己的家鄉日志,如8月9日大雨傾盆、神清氣爽時所記之《山涼好個秋》,8月10日為某處《即將逝去的小屋》惋惜而又記,8月22日再記搖曳中的《煙雨高廟》……當年“朱顏綠發映垂楊,如今秋鬢數莖霜”,父親恍若“鄉”之守夢人,對他而言,此“鄉”,既意味著這片地理意義上的西蜀家園;也意味著民族、民間意義上的精神家園。它們是道法自然時的仙野浪漫,是蕩激俗塵中的赤子真性,是鄉社生活里的淳樸感人。它們也由此構建了其生命意義上的情感家園——“佛子”,扎根于鄉邦家國,守望著樂山大佛,有如其子。
想那日,蘇軾語柔奴:“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若今時, 問佛子,“鄉夢是否已隨江?”或對曰:“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