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鑫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1983年上映的電影《城南舊事》中,由李叔同填詞的《送別》一曲旋律和著老北京城南的畫卷在屏幕上緩緩展開,成為一代人最溫暖的記憶。
今年是弘一法師李叔同辭世75周年。他在書畫、音樂、藝術、金石等領域皆有高深造詣;中年出家,成為第十一代南山律宗之祖;國難之際,宣講“念佛不忘愛國”,身體力行支持抗戰。傳奇身世與璀璨成就背后,站著一個追求極致、絕對莊嚴的生命。
冷暖交迭的傳奇人生
李叔同祖籍浙江嘉興,生于天津。家族憑借經營鹽莊與錢莊生意富甲一方,并與當朝仕宦多有往來。父親李筱樓1865年中頭名進士,精研佛學、理學,曾為清末重臣李鴻藻部下。因文名卓著,李筱樓同李鴻章、吳汝倫并稱清朝三大才子。
李叔同是家中最受寵愛的幼子,度過優渥而無憂無慮的童年。但隨著父親去世,6歲的李叔同便跌落到一個舊式家族庶子的地位,母親是使女出身,在冷眼和呼喝中煎熬時日。
由于家庭的變故,李叔同14歲陪他的生母南遷上海。
晚清的上海,也是西洋文明和東方文化碰撞的邊緣。既有傳統文化的底子,又有“歐風東漸”的浸染。李叔同在上海入南洋公學從蔡元培先生受業,與邵力子、黃炎培、謝無量等人同學。這是當時上海最先進的學校。在這里,他一方面接受了較系統的儒家經典教育,一方面又吸納了“新學”的精華,促發了他積極用功、奮發有為的心態。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參加者多為一時俊杰。而李叔同應征的文章,名字屢屢列為第一,從此被上海的名士聞人所青睞,被視為“才子”馳名于上海灘。
20歲上下的李叔同,不但是才華橫溢的文士,也是一個頗為放浪的富家公子。在天津、上海,他與一些藝界女子甚至風塵女子來往不斷,與名坤伶楊翠喜、謝秋云等過從甚密。李叔同早年的詩詞有許多與名妓名優唱和的作品,稱他“寄情聲色”,是一點不過分的。
然而,寄情聲色亦自有其社會與個人的背景。1900年前后,中國已被列強“瓜分豆剖”,日漸淪亡。李叔同本人亦經受了科考失敗等打擊,眼前缺乏前途的光亮,不免追求聲色刺激,所謂“奔走天涯無一事。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游戲”。表明他當時的消極情緒。雖然如此,李叔同在上海時期,上有慈祥的母親、下有賢惠的俞氏夫人和兩個孩子,家庭生活卻是幸福、祥和的。可以說,這一時期是李叔同充分享受親情乃至物質利益的時期,這種富家公子生活直到1905年,李叔同喪母之后。
很多人認為,母喪是李叔同“看破一層世相”的開端,那年他26歲。李叔同與母親曾在大家族的屈辱與冷漠中相依為命,母親死后,他數次在與友人的談話中斷言“幸福時期已經沒有了。”此外,佛家有例,父母不允,不可出家,但對妻兒并無此說。從這個意義上說,母親的離世,是把李叔同推離紅塵的一種力。
冷暖交迭的少年際遇,把李叔同的性格打磨得孤獨而敏感。他喜歡獨處,相知者寥寥。他的詩作情感濃烈,遁入空門后仍然如此;看戲會沉浸至流淚;偏愛悲劇角色,演戲時“神在骨子里”;他仿佛一生都在搖曳,上海灘,東洋,杭州……在春柳社演話劇時,聽到爭議便覺灰心,不愿登臺;回國后任職《太平洋報》,不多時報館就關門;之后輾轉各地教書……李叔同被各種力量推來撞去,仿佛隨遇而安。
直到他斷然選擇出家。
在教育家黃炎培的回憶文章中,記述了李叔同與日本妻子訣別的一幕:“弘一出家后,夫人追來杭州,終席不發一言,飯罷雇了小船,三人送到船邊,叔同從不回頭,一槳一槳蕩向湖心,連人帶船一起埋沒湖云深處……叔同夫人大哭而歸。”
這是關于弘一法師的最后一抹綺艷景象,相較于其高不可窺的佛學造詣,這是凡俗中人能夠理解的感情。后來,這一幕在影視和文學中被無數次唯美演繹,連同一闕《送別》,成為歷史上的絕唱。
“他是一個十分像人的人”
1924年,李叔同云游經過上海,來到學生豐子愷家中小住一月,豐子愷請李叔同為自己寓所命名。李叔同叫他在小方紙上寫了許多自己喜歡又能相互搭配的字。團成小紙球,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拿兩次鬮,都拈到“緣”字。于是將寓所命名為“緣緣堂”。
在緣緣堂,豐子愷住樓下,李叔同住樓上,是平生僅有的朝夕相處時光。李叔同不慣點燈,日落而息,他們的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豐子愷記得李叔同經常陷入思考,面容沉靜,像一只清癯的仙鶴,讓他感到一種超于物外的神圣。
“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這是豐子愷對李叔同生平的勾勒。
“做就要做到極致”貫穿了李叔同一生中許多個“第一”:主編中國第一本音樂刊物《音樂小雜志》;首創中國報紙廣告畫;最早編著《西方美術史》;最早創作和倡導中國現代木版畫藝術;最早介紹西洋樂器……李叔同的孫女李莉娟現專事弘一法師作品研究,她認為,正是這種對極致的追求,促成了祖父的出家。
在紛擾的猜測中,豐子愷的“物質—精神—靈魂”的“三層樓”說,被公認為最接近李叔同出家的原因:
“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李叔同曾在彌留之際對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里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并留下“悲欣交集”四字臨終絕筆。
何為悲欣,解讀紛紜。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錢仁康認為,“悲”即悲憫眾生的苦惱,“欣”則是欣幸自身得到解脫;大空法師則認為,“悲”為悲眾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悲世界之大劫未已,悲法門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難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廣大;“欣”則欲求極樂,欣得往生,欣見彌陀而圓成佛道,欣生凈土而化度十方。
豐子愷曾這樣評價他的恩師:“他是一個十分像人的人。”豐子愷還說,“凡做人,當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后來,為環境、習慣、物欲、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贊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里也已經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十分少有。”
李叔同的“十分像人”,唯有親歷者方能有切身的感受。而如今的很多人在精神的損耗和外部世界的追逐中,早已無暇顧及“還有幾分像人”的本心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