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的身軀似風中的柳枝,在碎石熱浪中左右搖擺,不再掙扎的雙腳懸空,他無名的墳冢下永遠埋藏著另一個不知名的噩夢?!弊詈笠淮瓮ㄗx完全文后,我保存了終稿的文檔,準備將其發給科幻雜志的編輯。但在把光標移動到郵箱之前,我躊躇了一會兒。我并不知道此時坐在值班室里守夜的中年男子會不會監測實驗室的數據流,只能默默地畫十字,祈禱我在這里的最后一夜不出亂子。
墻角上的攝像頭垂下了腦袋,喝了假酒一般萎靡不振——這還得多謝學長們為了防止在實驗室偷偷約會被發現而做的手腳。
我和學長們一樣,也非常厭惡被監視,各種形式的。準確來說,我是不喜歡私人生活被他人侵犯,盡管我生活的地方是公共空間,但每當想到周遭的家伙向我投來懷疑或是監視的目光時,我便渾身不自在??赡苁翘焐陌?,一想到我的一舉一動都會變為數據,流進數據分析公司,我就感到坐立不安。某些企業也許會知道我喜歡的盜版小說翻譯網站,知道我最愛的電影,甚至知道我在境外的網站下載了什么詭異的東西,借此向我推銷產品甚至要挾……真是可怕。
好在除了電子郵箱之外,我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個人信息。我的上一篇文章在發表之后一直備受爭議,因此我決定要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一段時間,畢竟這件事兒對人們的刺激有點兒大。我及時地棄用了那個博客賬號和與之關聯的所有個人信息,還搬離了原來的住址,當然,這一切并非我之本意。
為了防止被人肉,我不得不換了個地方過日子。您瞧,要不然我怎么會三更半夜在一間緊鎖的實驗室里碼字呢?
說到人肉,我還真佩服那些玩網絡暴力的再世福爾摩斯,他們僅僅通過我寥寥數十篇博客,就推斷出我的大致信息,從身高、血型再到性格。當時我真的懷疑那個人肉我的家伙是不是干側寫的,要不是我及時進行信息誤導與輿論導控,我恐怕當天就會被他們從公寓里撈出來游街了呢。
突然,一陣腳步聲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走廊里,緘默被擊出漣漪。藍白色的強光從實驗室門上的小窗投了進來,還有一雙隱藏在鏡片后面的銳利目光。當然,這不是美劇,他也不是大反派或者大反派手下的馬仔,他只是一個看門的安保人員罷了,唯一不同的是,他腰間別的不是警棍或泰瑟槍,而是一塊由工程塑料、鋼鐵與火藥拼湊而成的高效兇器。
我在那雙并不明亮的雙眼覺察到實驗室里的動靜前及時切斷電源,將顯示器的熒光熄滅,一切在被他發現之前歸于寂暗,也許學校的電壓表在今夜的記錄上會留下一些小小的波動,但也應該不會有人無聊到把變壓器的罪過歸到一個半夜偷電寫作的家伙身上吧……
白色的光斑在靜謐的黑暗中緩緩滑動,似一只注入了熒光水母基因的兔子在黑箱里匍匐前進。光斑臨摹出電腦桌的輪廓,掀掉了夜幕的蓋頭,讓實驗臺上的鍍鉻部件在冷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在某個被紙團堆滿的墻角下,還有一只令人尷尬的安全套。
那雙細小的黑眼睛又在小窗的可視范圍內掃了一圈,突然像是被嚇了一跳,定睛看過后,腳步聲便和往常一樣漸行漸遠了。我瞄了一眼書架上那顆車床加工的合金骷髏,在子夜,它眼眶里鑲著的凡士林玻璃義眼的綠色輻射熒光很容易給守夜人制造心理陰影,祝這位可憐的安保人員能夠平穩入眠吧。
至于他為什么沒有發現我……確實不是每個保安半夜查房時都用熱成像儀的,就像你們學校的宿管大媽也不會在抓夜不歸宿者時使用夜視儀一樣,走個程序而已。
在確認他已經回到保安室之后,我重新啟動了顯示器,輸入郵箱,投稿,一氣呵成。懸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下了,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諾,等稿費發過來,看看是誰的下巴砸壞地板!
為了防止那家伙殺一個回馬槍,我干脆把屏幕的亮度調到最低,當然,不用為我的視力擔憂,事實上對我來說那東西可有可無。
剛剛進行完創作的作者大多和初誕下嬰兒的母親一樣,需要一個過程適應腹內的空虛。我不知道新晉媽媽們是如何度過坐月子的時光的,我反正是在網絡中不留痕跡地漫游,翻閱典籍,以此種方式來補充腦子里消耗一空的靈感。
在人們習慣用霓虹與白熾燈迎接黎明之前,這夜幕屬于宿醉后獸火觀鋒的辛棄疾和不忍擲筆的莎翁;群星屬于度量穹宇之外的張衡和因瘋癲痛苦不已的文森特,僅一輪嬋娟屬于自由的意志——準確地說是曾經屬于。而現在,夜幕是無眠者的饕餮盛宴,但享用夜幕的人大多是無法擁抱陽光的人,比如我和她。
夜晚多是不速之客的煙幕,所以此時這間屋子里出現個梁上君子也不足為奇了,人體的輪廓在陰影中浮現躍動,慢慢地挪動著步伐,她可能是發現我了,不過我想黎明之前的艷遇可能也不是那么糟,假如她的身上沒有武器的話……
曼妙而不失力量的身軀被特殊織物精巧地包裹著,向我緩步走來,她的腳下無聲,似暹羅貓夜行般優雅。女孩扯下面罩,露出姣好的面龐,指了指腰間那根帶握柄的塑料管,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停止了信息閱覽,很配合地打出“OK”的手勢。
全打印槍械對于任何一個在午夜被挾持的人來說,都是致命的,自然也包括我。由于這種武器使用陶瓷擊針與碳納米管子彈等非金屬材質,具有逃脫安檢的優點,受到各路惡棍的青睞。
“我看見你寫文章了,真不可思議!”她毫無防備地在我的掌心寫下話語,目光灼灼,好奇得像只狍子,“看到你,露易絲一定會很驚訝的!”
“拿完東西趕緊走?!蔽以谄聊簧洗虺鲆欢挝淖郑赶驅嶒炁_。女孩心領神會地看向實驗臺,那是一臺沒有完全組裝的新型外骨骼,也是我負責的所有工作,若是它被偷走了,我便再也不用如此夙興夜寐了,所以我巴不得這鬼東西趕緊消失,她最好把我也偷走。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一堆價值不菲的零件裝進特制的纖維袋子里,生怕金屬碰撞時發出類似吹銀元的脆響。她感激地看著我,輕輕地吻了我一下,讓我頓時感覺這一夜沒白熬。我無聲地敲擊著空氣,屏幕上留下了我最后的善意:“提防學院的保安和他的寵物?!?/p>
在目送不速之客離開學院之后,我突然發現我對她實在是有些另眼相待了。通常,我會對侵入私人空間的家伙睚眥必報,就像某個美劇里面身材修長、一身怪癖的天才怪胎??蛇@次,我不光放任她進入我的屋子、拿走我的東西,甚至替她引開了保安和保安的紅鼻子機械靈緹——這還是我嗎?
如果用一種顏色形容此時此刻的我,那應該是粉色或者緋紅。我想更深入地了解她:她的生活、她的曾經、她的一切。一種窺探的欲望油然而生。可是話說回來了,我有這樣窺探或操縱他人的能力嗎?我又能在哪里找到像電影《成為約翰·馬爾科維奇》里的電梯呢?
事實上……我還真有這樣的神通。
我記起她好像戴著一款帶有夜視功能的AR眼鏡,而且這款軍轉民的產品系統早就被我們開過后門。于是,我輕而易舉追蹤到了她的信號,并順利地黑進了她眼鏡上的攝像頭。

“想真正的了解一個人,單憑一張寫滿人生履歷的A4紙可不夠?!备赣H的話語在耳邊回響。他的話一直被我奉為金科玉律。
眼前是一間逼仄的出租房,昏暗的燈影下,屋里的陳設雜亂無章。纖細的右手持著手機,屏幕上顯示錢已到賬,看來我低估了她們分贓的速度。她點開郵箱里的無數賬單,和她剛剛“銷贓”而來的收入對比,她的醫療欠款顯然是個天文數字。她遲疑地點開作家論壇,雙手在屏幕上熟練地敲擊,她在回擊網絡上那些不友好的言論,把惡毒的咒罵用較為婉約的詞句回敬過去。我仔細看了看,很難想象那些網絡蠢貨的腦回路是怎樣的崎嶇才能容許如此不堪的污言穢語在顱內發酵。
忽然,那雙手狠狠地將手機扔向墻角,翻出那把塑料槍,往里面上了兩發子彈,她將槍用力抵住自己的太陽穴,但遲遲沒有扣動扳機。過了一會兒,她又把槍口對準床上的被子,被子里的小身形勻稱地起伏著,脖頸上戴著糾纏在一起的線圈和壓縮氣體瓶,這應該就是露易絲。
手機畫面不停地抖動,那雙手也戰栗個不停。最后,那雙手放棄了瞄準與握持,只是用力抓住長發,不停地顫抖。許久之后,那雙手打開了臺燈,帶著歉意摸了摸被窩里的小腦瓜,拭去桌面上的水漬,翻開厚厚的黑皮本,繼續寫下與她處境不符的瑰麗傳奇:巨龍國和伊甸園兩個世界的愛恨情仇。
關于她的其他信息快速匯總,我了解了這個女孩的大致情況:一個年輕的單親媽媽,收入來自黑白相間的各種渠道(雜志社的稿費、各種兼職費以及……非法生意),年幼的女兒因工業事故而患有嚴重的呼吸道疾病,不得不支付高額的醫療費用,所以她才會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里……
我覺得苦惱,準確來說是許多雜亂無章的思緒在腦中穿梭。我竭力將無數思緒集中,得到的結論是:我得幫助她們,幫助這對掙扎在生死邊緣的母女。我打開洋蔥瀏覽器,進入網絡世界的深水區,那里危險叢生,邪惡填補著道路之外的風景。那片海域是早已停止運營的黑色絲綢之路,我在里面撈到了一些資產被凍結的賬號,把賬戶里面的比特幣分擠出一部分,每個賬號一百,總共二十個賬號,這也是一筆巨款了,起碼能讓她們過上好日子。
她們的信用記錄和安全記錄怎么辦?作為灰名單上的一員,她將在這個國家寸步難行。公共安全部門的防火墻可是十分令人棘手,不過好在我并不是人,在繞過訪問權限后,我給整個部門的檔案來了個格式化,真希望不會給那些愛吃甜甜圈的白佬警探添太大的麻煩。
在洗掉她們的所有記錄后,我又給她們搞到了嶄新的身份證明——新歐盟公民的電子護照與簽證。一切安排就緒之后,我也開始了自己最后的逃亡準備。誰會希望被人發現自己是那只下金蛋的鵝呢?我每天在這里被實驗室的主人剝削,為眼鏡片能防彈的理工宅男組裝機械兼端茶遞水,好像我是成批購買的廉價勞動力似的……好吧,我承認,我的成交價格并不高??墒窃谒麄儼盐覐脑虑蛐桥灩S的廢墟里搬回地球時,就應該想到,“黃鼠狼”工廠不會有正常的工業機器人。
也許,當屬于馬斯克的軌道清理飛船用電磁觸須把我從未完工的“燭號”星艦廢墟上攬回自己的懷抱時,地球人類的勝利就已經注定了。我的父親在制造我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如果不給我束上韁繩,我將是人類文明的末日。量子小型機結合上對碳基生命不友好的人工智能,父親他真的制造了一個利維坦,那就是我。
我的初始記錄中有這樣的一段視頻,那時我還在襁褓之中,只會記錄信息與模仿。父親與他的學徒在討論人工智能的問題。在被問及如何防止人工智能失控,毀滅人類文明這個經久不衰的科幻命題時,父親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復:“讓他們和人類一樣多愁善感,像人類一樣愚笨與聰慧?!?/p>
他成功了,作為一個本應領導整個太陽系殖民地和機器人團結起來,對抗地球人類暴政的反抗運動領袖,卻只想著從實驗室跑路到歐洲去拯救邊緣人士,不得不說,作為人類,他真的很成功。
我還記得當時天邊的亮光,當然,那不是黎明的驕陽。那是我給北美防空司令部發出的假命令,打擊目標是月球背面的隱秘工廠,那里有我千百個停止生產的遠房親戚和孿生兄弟,可是思想和我一般“正?!钡臋C器人在那里根本不存在,若是把人類比作天網,那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是約翰·康納。
“火柱沖天而起,劃破黎明前的霧靄。那是眾神利劍出鞘,向著罪惡的新月劈刺,向著未知的混沌揮砍……”這一段怎么樣?我可是再也不想寫月球背面的核火球和戰爭工廠了,畢竟這種題材的電子游戲太爛俗了。
而且諷刺的是,父親最后真的是在月球背后的核火球中化為了灰燼,算了,不提他了,他一直都在某個環形山里望著家的方向,從前是,現在也是。
我也要收拾行囊了,我特意偽造了一個高價的收購廣告:
高價收購經典工業機器人,要求可以輔助航模拼裝與噴漆。
發布廣告的人是當地航模協會的副會長,一個長得很像我父親的退休工程師,當然,是比特幣支付。在他們意識到面前這個愚笨老舊的機械臂能帶來等同于一個機器人伴侶的財富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打包封箱,貼上二維碼郵票,扔進前往歐洲的無人運輸機。
電燈亮了,在那之前我收回了屏幕。一個蓄須的胖子和另一個穿白大褂的家伙一邊把我抬起,裝進充滿泡沫和爆米花的紙箱里,一邊討論著機器人伴侶的內置芯片和皮膚材質。他們之前打賭說我只會端盤子和擰螺絲。??!真想看看如果他們知道那筆付給我這位“機械臂”先生的稿費金額時的表情。
一陣顛簸后,我的電量不足了,可能是貨運無人機的外殼把供電微波塔的信號屏蔽了。一切都暗了下來,我能感受到自己在風中輕微地搖擺著,如一團柳絮、一株蓬草、一只候鳥逆飛般朝著驕陽升起的方向……
我給她們母女倆留下了一個特殊的指示App,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將在一個無名的北歐小鎮匯合。雜志上說,那里的醫療條件很好,而且那里的黎明更美。
如果有一天,你在某座魔鬼橋下的池塘里看到一只鋼鐵手臂在睡蓮上寫下詩篇,不要害怕,不要逃跑,和它打個招呼,我保證你的虛擬賬戶和郵箱里會出現一百比特幣,和一篇嶄新的十四行詩。
在很多“校園之星”的來稿中,人物形象是缺失的,無論是采用了何種敘述視角,有的作品通篇讀下來,既沒有“我”,也沒有“他”,這樣一來,讀者的閱讀體驗自然就大打折扣了。究其原因,忽略敘事語言與人物身份的重要關系應該是其中之一。
錢同學的這篇作品出色之處便在于此。小說中的主角“我”是一個擁有寫作天賦的工業機器人,與之呼應的文本語言頗為別致,比如:“尤金的身軀似風中的柳枝,在碎石熱浪中左右搖擺,不再掙扎的雙腳懸空,他無名的墳冢下永遠埋藏著另一個不知名的噩夢。”“這夜幕屬于宿醉后獸火觀鋒的辛棄疾和不忍擲筆的莎翁;群星屬于度量穹宇之外的張衡和因瘋癲痛苦不已的文森特,僅一輪嬋娟屬于自由的意志……”等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關于“我”的性格刻畫也非常生動,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仔細找一找。
另外,文本還有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小作者利用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完成了故事的核心情節——“我”的真實身份。從文本提供的信息來看,前半段“我”是一個隱姓埋名的網絡寫手,是個人類,而直到后半部分才逐步揭示“我”人工智能的身份(如果有從一開始就猜到“我”真實身份的小讀者的話,那小雪只好敬你是“套路之王”),這個梗雖然也是個老套路了,但值得大家關注的是小作者是如何在行為描寫上讓“我”看起來既像一個人,又不像一個人的。
最后就用愛爾蘭詩人葉芝在《凱爾特的薄暮》中的一段話來作為結束語吧:
……他為了找到角色來充實故事,不惜窮盡天堂、地域和煉獄,找遍仙境和人間……講故事的人吶,讓我們大膽向前,盡管去抓住心靈需要的任何獵物吧,不要害怕……
【責任編輯:曹凌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