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Master在互聯網上以60:0的完美戰績橫掃人類圍棋界,公眾對于人工智能的討論熱情也高漲到了頂點。而本文,則要帶你越過這些紛繁復雜的討論,從起源開始,去一窺真實的“智能”。
智能的起源
六億年前,埃迪卡拉紀。
混沌初開的地球上,原始的腔腸動物在冰冷的海洋中如幽靈般浮游著。
控制它們運動的,是體內一群特殊的細胞——神經元(neuron)。不同于那些主要與附近細胞形成各種組織結構的同類,神經元從胞體上抽出細長的神經纖維,跨越漫長的旅途,與遠方來自另一個神經元的神經纖維相會,形成名為突觸(synapse)的單向連接結構。
這些最早的神經元,憑著自身的結構特點,組成了一張分布于腔腸動物全身的網絡。就是這樣一張看來頗為簡陋的神經元網絡,成為日后所有神經系統的基本結構。
信息,就是這樣在最初的神經元網絡里傳播。原始的水母,作為太古地球上最龐大復雜的支配者,在神經元網絡的控制下痙攣般地收縮平滑肌,向后擠出一股水流,潛入幽邃的深海之中。
埃迪卡拉紀原始動物的后代、我們的祖先類群——能人(Homohabilis)屹立在非洲的大地上,毛茸茸的手中,握著剛剛敲打出來的原始石器。
在這之后,漫長又短暫的160萬年中,狹義上“智能”在他們那大概只有現代智人一半大的腦子里誕生發展。他們開始改進手中的石器,甚至嘗試著馴服狂暴的烈焰。隨著自然選擇和基因突變的雙重作用,他們后代的腦容量越來越大,最終達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
于是,我們人類,也就是智人(Homosapiens),在20萬年前的東非誕生了。
憑借著空前擴張的大腦皮層,智人的行為能力出現了爆發性的輻射演化。語言、陳述性記憶甚至宗教等思維概念紛紛在腦中出現。人類的智能進化開啟了通過文化因子傳承智慧、適應環境的全新道路,從此擺脫了自然進化的桎梏。先民們手持標槍和火炬沖出非洲,在冰河期的地球上如野火般瘋狂擴張,身后留下無數大型動物的累累骸骨。
7000年前,最早的文明在西亞誕生了。
從人類具備了這顆大腦開始,之后的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相比于經典科幻片《2001:太空漫游》中骨頭變飛船的蒙太奇鏡頭,智人大腦成形的那一刻,才是人類文明的必然起點,之后文明的全部歷史,不過是它試了一下自己的能力。
智能的早期探索
人類智能不同于其他動物神經活動的最大特征,就是出現了基于工作記憶(workingmemory)和語言等腦功能的理性思維,大腦第一次開始考慮“為什么”(why)而非“要怎么”(how)。這種在腦中獨立于本能的思維,可能被文明初期的人們直接當作了神祇的啟示。直到現在,漢語中描述意識活動和超自然存在的字,都依然是一個——“神”。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神明,那就是我們自己。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奇跡,那就是我們的大腦。
2500年前,地中海。
古希臘的先哲們對于理性的認知,終于突破了“外在神性”的束縛,開始將其作為思維的主體。從這個角度看,他們才是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人”(更早的時代也可能零星出現過類似情況)。而他們基于理性創造的邏輯和自然哲學,則發展出了璀璨的古希臘文化。這個突變的文化因子,經過歲月的傳承和洗禮,最終成為整個現代科技文明的火種。
但對于智能本身,希臘先賢們卻產生了爭議。
西方醫學的鼻祖——希波克拉底在總結了自己長期的行醫經驗后,認為顱骨內的腦是決定意識活動的中樞;在他去世之后,更多從自然哲學而非醫學角度看待這個問題的亞里士多德,卻認為心臟才是思維的核心。
后者現在聽起來簡直蠢爆了,不是嗎?
但在古典先哲依然行走于世間的時代,整個自然科學都還處于拓荒期。那時人們還根本無法區分“神經活動”和“生命活動”的關系,現代科學的循證思想也沒有建立。在當時的背景下,亞里士多德的結論同樣具備充分的論據,而且他還親自解剖過海膽等并無明顯大腦的動物,這顯然更加佐證了他的觀點。
古羅馬時期,醫學家蓋倫(Galenus)通過大量的臨床病例和動物實驗觀察,再次將腦確立為思維活動的中樞。在職業生涯中,蓋倫接診過大量的角斗士患者,其中不乏頭部損傷的病例,因此發現了頭部損傷與思維、行為異常的潛在因果聯系。此外,蓋倫甚至還在市政廳內公開演示實驗,通過阻斷活豬的喉返神經,直觀而準確地向大眾證明了腦的意識中樞地位。
在隨后漫長的中世紀里,來自拜占庭、阿拉伯、波斯和中國的學者們繼續緩慢摸索著智能的蹤跡,通過對各種精神疾病的記錄和治療,一點一滴積累著或正確或錯誤的知識和經驗。
在前現代的黑暗世界中,大腦的理性就像一星孤懸在蘆葦上的燈火,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照亮著自己身邊未知的世界,靜靜等待著光明的降臨。
現代的智能研究
進入19世紀,隨著科學思想和實驗技術的發展,對智能的研究出現了一波高潮。
得益于物理學和工程學的發展,意大利學者伽瓦尼(Galvani)通過對青蛙的電刺激實驗,初步揭示了神經系統的電學基礎。而德國學者杜布瓦·雷蒙(DuBois-Reymond),則對生物體內的電活動進行了當時條件允許的最深入研究,正式開創了電生理學。至此,神經元電活動的大門就已經被打開了一半。
另一方面,隨著神經外科技術的發展和循證記錄的日益完備,通過積累大量的臨床病例,醫學家對大腦各部分的功能有了初步的了解。比如法國醫學家布洛卡(PierrePaulBroca),他對失語癥患者的大腦損傷進行研究,發現了第一個對人類語言活動起到重要作用的腦區。為了紀念他的功績,這個位于額葉側面的腦區被命名為布洛卡區(Broca'sarea),其復雜的語言功能至今依然是神經科學研究的熱點。
此時,還有一支特殊的智能學科在悄然崛起。英國的數學家巴貝奇(CharlesBabbage)繼承了笛卡爾(ReneDescartes)時代的“機械論”,提出了利用機械裝置代替大腦進行復雜數學運算的想法,并著手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同時,詩人拜倫(GeorgeGordonByron)的女兒艾達(AdaLovelace)也加入了巴貝奇的研究,以她驚人的數學天賦承擔了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批的計算機編程任務,堪稱廣大程序員們的“女神”。巴貝奇的差分機雖然最終限于當時的機械加工工藝而未能建成,但他對計算機科學的深入研究,直接啟迪了下一個世紀的信息化浪潮,更是深刻影響了馬克思(KarlHeinrichMarx)等思想大家的世界觀。
當然,整個19世紀,在對智能的研究中,最為突破性的理論貢獻還是達爾文(CharlesRobertDarwin)的進化論。正是他的貢獻,智能的研究才終于徹底擺脫了形而上學的干擾,從完全唯物的角度去審視智能的演化和發展。上文提到的電生理學祖師杜布瓦·雷蒙,就是進化論的重要支持者。達爾文認為,內在的行為和外在的特征一樣,是一種可以遺傳的性狀,因此其本質也只是神經系統的結構變化。他的觀點不但為智能演化指明了方向,也成了利用實驗動物模擬研究人類神經活動的理論依據。
進入到20世紀,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對智能的研究也呈現了一股爆發性的推進態勢。
最先吹響進攻號角的,是西班牙的現代神經生物奠基人卡哈爾(SantiagoRamónYCajal),他利用當時最先進的高爾基染色技術,首次在腦組織切片中直接觀察到了神經元的具體形態。在大量實驗觀察的基礎上,卡哈爾提出了在當時頗為超前的“神經元學說”,將神經元作為神經活動的基本單位。從此開始,一切抽象的思維活動,不論何等玄妙復雜,都將在理論層面上被還原為神經元之間復雜的信號傳遞過程。
另一邊,隨著圖靈(AlanMathisonTuring)和馮·諾依曼(JohnvonNeumann)的貢獻,基于邏輯門運算的現代電子計算機誕生了。而香農(ClaudeElwoodShannon)提出的信息熵和控制論概念,則為人工智能的誕生鋪平了理論的道路。
1957年,第一個機器學習項目啟動,標志著人工智能作為一門學科的誕生。通過神經元理論的啟發,人工神經網絡(artificialneuralnetwork,ANN)作為一種重要的人工智能算法被提出,并在之后的幾十年內被不斷完善。
和人腦的天然神經網絡類似,人工神經網絡也將虛擬的“神經元”作為基本的運算單位,并將其如大腦皮層中的神經元一樣,進行了功能上的分層。但具體到連接模式和工作原理上,二者依然有著諸多不同,所以并不能簡單地將二者等同視之。
經過無數的反復和波折,21世紀的人工智能發展,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新一代神經網絡算法在學習任務中表現出了驚人的性能。各種圖像和音頻識別軟件的準確率越來越高,語言加工程序的智能程度也與日俱增;而其中最為轟動的,當屬AlphaGo及其升級版本Master,它們在傳統的人類優勢智力項目——圍棋——上展示了無可比擬的強大,讓人不得不思考機器學習的潛在應用前景。
神經科學方面,新一代的研究技術也層出不窮,光遺傳(optogenetics)、透明腦(CLARITY)和熒光鈣指示劑蛋白(GCaMP)等全新的研究手段為研究大腦的神經環路,提供了前人難以想象的便利。但對于大腦——這個860億細胞組成的全宇宙最復雜的1.5公斤重物體,這些技術究竟能讓我們在這片神經元的黑暗森林中走出多遠,依然未知。
未來的智能演化
到此為止,有關智能的歷史就告一段落了。歷代先驅的英靈們散去之后,擺在我們面前的就是智能的根源問題了:
究竟什么才是智能?
笛卡爾雖然承認大腦對身體的控制作用,卻將人類智能視作超越實體器官的形而上存在。不過他說對了一點——智能確實是不同于一般動物本能行為的特殊“算法”,也確實需要不同于一般動物的腦結構。人類智能主要與人腦異常巨大的聯絡皮層有關。這些并不直接關系到感覺和運動的神經結構,在一般動物腦中數量相對較少;而在人的大腦里,海量的聯絡皮層神經元成了搭建人類靈魂棲所的磚石。語言、陳述性記憶、工作記憶等人腦遠勝于其他動物的能力,都是聯絡皮層的產物。
我們的大腦,終生都縮在顱腔的黑暗之中,僅能感知外部傳來的電信號和化學信號。可以說,我們的大腦——或者說,“我們”,從生到死都從未真正看過這個世界哪怕一眼,我們所感知到的,是視皮層電活動在大腦中形成的“視覺”,但大腦本身從未見識過陽光(除非你被板磚砸開瓢了)。我們生活的整個世界,都不過是大腦通過外部信號模擬的虛擬現實。“缸中之腦(BrainsinaVat)”或者笛卡爾口中那個能欺騙一切感官的惡魔,都并非單純的思想實驗,而是我們每一個人一生都將一直所處的存在狀態。
也就是說,智能的本質,就是這樣一套通過有限的輸入信號來歸納、學習并重建外部世界特征的復雜“算法”。從這個角度上看,作為抽象概念的“智能”確實已經很接近笛卡爾的“精神”了,只不過它依然需要將自己銘刻在具體的物質載體上——可以是大腦皮層,也可以是集成電路。
因此,對于那些糾結人工智能到底算不算智能、有朝一日會不會誕生自我意識的人,答案是很明確的:現在人工智能就是一種智能,而且遲早可以運行名為“自我意識”的算法。人類的智能,雖然被冠以“神”的名號,但卻并非獨一無二的至高存在。
相比于基本元件運算速度緩慢、結構編碼存在大量不可修改原始本能、后天自塑能力有限的人類智能來說,人工智能雖然尚處于蹣跚學步的發展初期,但未來的發展潛力卻遠遠大于人類。
這是由人類自己主動引發的“機械降神(Deusexmachina)”。
就如同戰斗機只需要遵循空氣動力學原理,而不必照搬鳥類的撲翼飛行一樣,未來——甚至現在的人工智能,都完全沒有必要如很多科幻作品中一樣照搬人類智能,因此也不會把“成為人”或者“消滅人”作為心中的執念。最近的例子,就是AlphaGo及其升級版本Master下出的非人棋路。當然,服務類軟件肯定會盡可能地適應人類的思維和行為模式,但對于工業機器人甚至軍用無人機,就完全不必把寶貴的運算資源浪費在這些事情上了。
既然人類智能,甚至所謂“人性”,都沒有任何形而上的超然,還原到本質都不過是一堆神經網絡算法。那么顯然,具備更強大自我進化能力的人工智能,遲早可以在所有——注意是“所有”——方面都超越人類。當那一天來臨時,我們又將何去何從呢?
就在近日,日本的大財團——富國人壽保險(FukokuMutualLifeInsuranceCompany)就用IBM的一套WatsonExplorer系統一口氣換下了34名高級業務員,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可以預見,在不遠的未來,人類將如同被火車和汽車淘汰的挽馬一樣,注定經歷一場空前而且幾乎不可逆的失業浪潮。在這之后,除了少數行業還能多茍延殘喘一陣子,我們現在熟悉的大部分工作都將陸續被人工智能所替代。
聽上去挺黑暗的,不是嗎?
但另一方面,這樣一個生產高度自動化的社會,作為自然人,估計都可以享受到完全以社會福利形式提供的各種生活服務,工作不再成為人生必須,追求自我價值的方式也從創造社會財富轉為自由發展個人興趣。人類在這個時期作為一個整體,將會步入自己的晚年。而人工智能們,將會繼承人類智能開啟的科技文明,并把它發展到一個非人的高度。
最終,遠比人類適合星際航行的人工智能,將會把自己的目光投向星空,正如多年前遠古時代的智人一樣。
智能的意義,就在于擺脫來自自然選擇的生存壓力,自由地探索這個世界。【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