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發現,現代中國人對古代文化的繼承,主要集中在明清兩代。這件事一直讓我很傷心。
這是因為,中華文化的格局和氣度到了明清兩代已經弱了、小了、散了、低了,難以收拾了。
也有不少人想收拾。甚至朝廷也有這個意思,一次次組織人馬編大型辭書。但文化的基元是個體創造,與官方聲勢關系不大。通過個體創造把文化收拾成真正大格局的,在明清兩代六百多年間,我看也就是王陽明和曹雪芹兩人。
其他人物和作品,近距離看看還可以,如果放長遠了看,或者放到國際上看,就不容易顯現出來了。
怎么會這樣呢?
這與社會氣氛有關。氣壓總是那么低,濕度總是那么高,天光總是那么暗,世情總是那么懸,禁令總是那么多,冷眼總是那么密,連最美好的事物也總是以沉悶為背景,結果也都有點變態 了。
造成這樣的社會氣氛,起點是朱元璋開始實施的文化專制主義。
與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不一樣,朱元璋的文化專制主義是一種系統的設計、嚴密的包圍、整體的滲透、長久的綿延。
由草根起家而奪取了全國政權,朱元璋顯然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他按照自己的政治邏輯汲取了宋朝和元朝滅亡的教訓,廢除宰相制度,獨裁 全國行政,濫用暴力,大批誅殺功臣,強化社會管制,實行特務政治。這么一來,國家似乎被嚴格地掌控起來了,而社會氣氛如何,則可想而知。
不僅如此,他還直接問津文化。他在奪權戰爭中深知人才的重要,又深知掌權后的治國更需要文官。他發現以前從科舉考試選出來的文官問題很大,因此經過多年設計,他為科舉考試制定了一個嚴格的制度。那就是文官必出自科舉,考生必出自學校,考題必出自“四書五經”,闡述必排除己見,文體必符合八股,殿試必掌控于皇帝。這么一來,皇帝和朝廷,不僅是政治權力的終端,也是學位考試的終端,更是全國一切文化行為和教育事業的終端。
這一套制度,乍一看沒有多少血腥氣,卻把中華文化全盤捏塑成了一個純粹的朝廷工具、皇家仆役,幾乎不留任何空隙。
當文化本身被奴役,遭受悲劇的就不是某些文人,而是全體文人了。因為他們存身的家園被圍上了高墻,被統一了話語,被劃定了路線,被鎖定了出口。時間一長,他們由狂躁、憤怒而漸漸適應,大多也循規蹈矩地進入了這種“文化—官僚系統”。也有一些人會感到苦悶,發發牢騷。盡管這些苦悶和牢騷有時也能轉化為不錯的思想和作品,但無可諱言,中國文人的集體人格已經從根子上被改造。
與此同時,朱元璋對于少數不愿意進入“文化—官僚系統”的文人,不惜殺一儆百。例如,有的文人拒絕出來做官,甚至為此而自殘肢體。朱元璋聽說后,就把他們全殺了。更荒唐的是,他自己因文化程度很低而政治敏感極高,以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文字獄,使中華文化從最高點上籠罩在巨大的恐怖氣氛之下。
文字獄的受害者,常常不是反抗者,而是奉承者。這個現象好像很奇怪,其實很深刻。奉承,未必被接受;受迫者,也未必能夠證明反抗過。這中間沒有等號,不能進行直接推理。
例如,有人奉承朱元璋是“天生圣人,為世作則”,他居然看出來,“生”是暗指“僧”,罵他做過和尚,“作則”是罵他“做賊”。又如,有人歌頌他是“體乾法坤,藻飾太平”,他居然看出來,“法坤”是暗指“發髡”,諷刺他曾經剃發,而“藻飾太平”則是“早失太平”。這樣的例子還能舉出很多,那些原來想歌功頌德的文人當然也都逃不脫殘酷的死刑。這些人的下場尚且如此,稍有一點不同見解的文人當然更不在話下了。這樣的例子還能舉出很多。
恐怖培養奴才,當奴才也被誅殺,那一定是因為有了鷹犬。
據我判斷,一個極權 帝王要從密密層層的文翰堆里發現哪一個字有暗指,多數不是出于自己的披閱,而是出于鷹犬的告密。例如前面所說的由“法坤”而聯想到“發髡”,就明顯地暴露出那些腐朽文人咬文嚼字的痕跡,而不太符合朱元璋這么一個人的文字感應。
文化鷹犬與朱元璋的特務政治密切呼應。當文化鷹犬成為一個永恒的職業,文字獄自然得以延續,而恐怖也就大踏步走向了荒誕。荒誕的恐怖是一種無邏輯的恐怖,而無邏輯的恐怖正是世間最嚴重的恐怖。
恐怖對于文明和文化的殘害,是一切沒有經過恐怖的人難以體會的。在恐怖中,最后連最高統治者本人也可能弄假成真,他也感受到了恐怖,也就是那種似乎人人都想奪其位篡其權的恐怖。只有一種人輕松自由 ,那就是那些文化鷹犬。他們沒有個人履歷,沒有固定主子,更沒有固定立場,也沒有固定話語,永遠隨著當下需要不斷地告密、揭發。他們的告密、揭發常常很難被人理解,因此又充當了分析批判、上綱上線的角色。
這種角色興于明代,盛于清代。在近代的兵荒馬亂間功用不大,成為一個蕪雜的存在,而到了“文革”時期又大行其道。直到今天,坊間還能看到少數孑遺,只不過早就更換了立場和話語罷了。若要排排他們的傳代系列,一直可追溯到朱元璋所培養的鷹犬隊伍,這是中國文化的負面特產。
朱元璋在發展經濟、利益民生、保境安民等方面做了很多好事,不失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有能力、有作為的皇帝;但在文化上,他用力的方向主要是負面的,留下的遺產也主要是負面的。
他以高壓專制所造成的文化心理氣氛,剝奪了精英思維,剝奪了生命尊嚴,剝奪了原創激情,后果非常嚴重。例如,連科學技術也難于發展了。明代建立之初,中國的科技還領先世界,但終于落后了,這個轉折就在明代。現在越來越多的智者已經認識到,文化氣氛能夠左右社會發展,對此我能夠提供的最雄辯的例子,就是明代。
到了清代,文字獄變本加厲,又加上了滿族統治者威脅漢族知識分子的一個個所謂“科場案”,文化氣氛更加獰厲。一個龐大國家的文化靈魂如果長期處于哆哆嗦嗦、趨炎附勢的狀態中,那么,它的氣數必然日漸衰微。鴉片戰爭以后的一系列慘敗便是一種必然結果。
由朱元璋開始實施的文化專制主義,以儒學為工具,尤其以朱熹的理學為旗幟。看上去,這是大大地弘揚了儒學,實際上,卻是讓儒學產生了嚴重的質變。因為這樣一來,一種優秀的文化被迫與專制暴虐聯系在一起了,讓它呈現出一種恃強凌弱、仗勢欺人的霸氣。其實,這并不是儒學的本來面目。
在朱元璋之后,明成祖朱棣更是組織人力編輯《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并嚴格規定,在科舉考試中,《四書》必依朱熹注釋,《五經》必依宋儒注釋,否則就算是異端。你看,連注釋都規定死了。不僅如此,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又把宋儒所設計的一整套行為規范如“三綱五常”之類也推到極端,造成很多極不人道的悲劇。
其實,早在明代中期,儒學因朝廷過度尊崇而走向保守和陳腐的事實已經充分暴露,于是出現了王陽明的“心學”。王陽明認為,知和行是同一件事,目標是“致良知”,也就是通過個人修養挖掘出人之為人的天賦道德。這種理論,洗去了朱熹理學外加的龐大規范結構,讓一切規范都出自于內心,出自于本真。這就大大強化了儒學歷來比較薄弱的內在心理依據,凸顯了其間的善良根基,弘揚了“知善知惡”、“為善去惡”的文化責任。
清朝康熙年間,一些知識分子反思明朝滅亡的教訓,把目光集中到高層文化人的生態和心態之上,重新發現了王陽明的價值。當時的朝廷知識分子李光地說,如果早一點有王陽明,不僅朱棣的“靖難之役”成不了,而且岳飛也不會被“十二道金牌”召回。
那么,明代的絕大多數高層文化人是什么樣的呢?李光地以最有氣節的方孝孺作為分析對象。方孝孺一直被世人看做是曠世賢達、國家智囊,但當危機發生,要他籌謀,只見每一步都錯。大家這才發現他才廣意高、好說大話,完全無法面對實情;但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他所擁戴的朝廷和他自己頃刻一起敗亡。
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唐甄這些文化思想家,他們系統地反思了中國儒家知識分子的集體病癥。黃宗羲說,儒家學說本來是經天緯地的,后世儒者卻只拿著一些語錄做一些問答,就頂著一個虛名出來欺世了。他們把做生意的人說成是“聚斂”,把做實務的人說成是“粗材”,把隨興讀點書、寫點文章的人說成是“玩物喪志”,把關注政事的人說成是“俗吏”。那他們自己呢?一直以什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這類高調掌控天下視聽。但是,一旦真的有事要他們報效國家,他們則“懵然張口,如坐云霧”。這樣的情況一再發生,給世人造成一個明確的印象,那就是,真正要建功立業必須走別的門路,與儒者無關。
這又一次觸及了儒學在明末清初時的社會形象。與李光地不一樣,這些文化思想家對朱熹、王陽明也有很多批評,認為他們的學說耗費了很多人的精力,卻無救于社會弊病。因此他們希望中國文化能夠擺脫空泛,增加“經世實學”的成分。
遺憾的是,究竟是什么樣的“經世實學”,他們也不清楚。他們像一群只會把脈卻不會配藥的醫生,因此內心最為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