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玉環到楊貴妃

張榮生

楊玉環生于開元七年（719），玉環是其小名。父親楊玄琰，擔任七品的蜀州司戶。楊玉環是最小的女兒，上面還有三個姐姐，而且一個比一個漂亮，這個小女兒顯得沒有什么突出之處。十歲時，楊玉環的父母先后死去，作為河南府士曹的三叔楊玄珪收養了她，就這樣，楊玉環從四川來到洛陽，楊玄珪當時還沒有孩子，對玉環相當寵愛，不僅盡心撫養，還教她唱歌跳舞。洛陽作為東都，是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從而開闊了她的眼界。

資質天挺

唐玄宗李隆基于開元二十二年（734）巡幸洛陽，就在洛陽，他把得寵的武惠妃一雙兒女的婚事都解決了。這年七月武惠妃的女兒咸宜公主嫁給了弘農楊氏的楊洄，楊玉環的叔父雖然是七品芝麻官，由于也是弘農楊氏，帶著楊玉環參加了婚禮，咸宜公主的胞弟壽王李瑁對楊玉環一見鐘情，壽王李瑁可不是一般的王爺，武惠妃已經暗中使勁，想讓壽王當上太子，因此和皇太子選妃沒什么兩樣。弘農楊氏是旺族，武家和楊家世代通婚，武則天的母親就出身于楊家。武惠妃給女兒選的駙馬出身于弘農楊氏，給兒子選妃自然也是弘農楊氏。兒子李瑁既然相中了楊玉環，而楊玉環又的確漂亮，《唐大詔令集·冊壽王楊妃文》說楊玉環“含章秀出”，《新唐書·楊貴妃傳》則說她“資質天挺”，在武惠妃的要求下，唐玄宗當年就下詔策立她為壽王妃。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底，壽王李瑁和楊玉環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這一年楊玉環和李瑁都是17歲。根據史書記載，武惠妃的孩子個個俊美優雅，李瑁自然也不例外，而楊玉環光彩照人，自然是珠聯璧合。李瑁文靜，楊玉環活潑好動，喜歡唱歌跳舞，性格上形成互補，兩人生活得和和美美。

開元二十五年（737），武惠妃去世，唐玄宗因此郁郁寡歡，盡管后宮佳麗三千，李隆基卻全都看不上眼。

恩遇愈隆，后宮莫得進矣

楊玉環成為唐玄宗的女人發生在驪山溫泉宮。六十六年后，白居易根據民間傳說和詩人自己的想像寫成了《長恨歌》說是“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地點對，時間卻不是乍暖還寒的春寒時節，而是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十月，唐玄宗領著皇室各色人等，加上內外命婦，浩浩蕩蕩去驪山泡溫泉，在集體泡溫泉的過程中，不知道觸動了唐玄宗哪根神經，看到了壽王妃臉色紅潤光澤，嬌艷動人，于是起意寵幸，兒媳成為妾室。對于有胡人血統的李唐皇族而言，父納子妻，子納父妾并不罕見。比如唐太宗就占有了自己的兄弟媳婦，高宗皇帝就收編了父皇的才女武媚娘。為了掩人耳目，在驪山偷情的兩個月后，也就是開元二十九年（741）正月初二，詔告天下，說是為了成全楊玉環對太后的孝心，準許她出家成為女道士，道號太真，開元二十九年（741）十一月，唐玄宗又帶著大宗人馬去驪山泡溫泉，隨行人員中自然包括了女道士楊玉環。

從驪山回來后，她就脫去了道家的服裝，正式成為唐玄宗的“娘子”，天寶四載（743）七月二十六日，唐玄宗給壽王李瑁娶了高門大族韋昭訓的女兒為王妃，十天之后也就是八月初六，正式冊封楊玉環為貴妃。

唐代詩人李商隱寫了一首《龍池》予以諷喻：

龍池賜酒敞云屏，羯鼓聲高眾樂停。

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

說的是唐玄宗在興慶宮的龍池召開家宴，家人當然全都參加，敞開了用云母裝飾的屏風，消除了男女之間的界限。羯鼓是一種打擊樂器，形如漆桶，以小牙床做架，用兩杖敲擊，聲音急促高亢，因出于西北羯族，故曰羯鼓。據《羯鼓錄》記載，唐玄宗特別喜歡這種樂器。有一次聽琴未畢，就叱琴師出去，說“速召花奴（汝陽王李琎小名）將羯鼓來，為了解穢。”

唐玄宗雖然寵幸楊貴妃，但兩人并不是沒有差異和矛盾的。天寶五載七月，唐玄宗因楊貴妃“妒悍不遜”一怒之下，把楊貴妃攆回了娘家她堂哥楊铦處，楊貴妃一走，唐玄宗又后悔了，看誰都不順眼，高力士見唐玄宗煩躁不安，于是試探性地說：貴妃剛打發出去，她哥哥家肯定來不及安排，把貴妃院里的所有陳設、玩物都送過去吧。高力士這樣一說，唐玄宗馬上同意。根據《資治通鑒》的記載，足足送了100多車，這還不算，唐玄宗說，光送送用的東西哪里行啊，把我的饌分一半，也給她送去。晚上，高力士說：貴妃在家閉門思過已經一天了，想來對自己的錯誤有所認識，請皇上把貴妃接回來吧。唐朝實行宵禁制度，宮門關了，各坊的坊門也關了，沒有特別的通行證，誰也不能到處走動。唐玄宗親自批條，讓禁軍去接，這說明唐玄宗先給楊貴妃一個臺階下，根據《唐書·楊貴妃傳》的記載，回宮后，貴妃“伏地謝罪”，唐玄宗一把拉了起來，安慰了好半天。眼看皇帝和妃子和好如初。第二天，三個姐姐作為娘家人跑來祝賀。玄宗很是高興，當即賞賜楊貴妃三個姐姐每年100萬錢買脂粉，而且再也不拈花惹草了。根據《資治通鑒》的說法，“自是恩遇愈隆，后宮莫得進矣。”

天寶四載（750）二月，“楊貴妃復忤旨”，又把楊貴妃送走，這回唐玄宗似乎沉住氣，沒有絲毫不安，老楊家可是著急了，沒有楊貴妃他們也就沒有富貴，想方設法找伶牙俐齒的戶部郎中吉溫去唐玄宗處游說，吉溫說：“婦人識慮不遠，違忤圣心，陛下何愛宮中一席之地，不使之就死，豈忍辱之于外舍邪？”意思是婦女見識短淺，陛下想殺就殺，這點沒有問題，但她畢竟是貴妃，就是想讓她死也應該死在宮里，怎么忍心讓她在外面受辱呢。這話說得太有水平了，辦事得分清里外拐，怎么說楊貴妃也是皇上你的人，就是處理也應該內部處理，否則讓人恥笑。唐玄宗一聽，繃不住了，趕緊派了一個宦官去看望，還吩咐把御饌分了一半給楊貴妃送去。楊貴妃一看宦官來了，知道皇帝還想著她，哭得淚人似的，剪下一綹頭發交給宦官，說：“妾罪當死，陛下幸不殺歸之。今當永離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賜，不足為獻，唯發者父母所與，敢以薦誠。”古代男女訂婚，信物是一綹頭發，男女結婚，叫結發。唐玄宗看見楊貴妃剪下的頭發，所有的怨氣都沒了。

還是高力士知趣，抓緊時間把楊貴妃接回了皇宮。

兩次風波之后，兩個人都意識到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誰也離不開誰。陳鴻《長恨歌傳》說，天寶十載（751），七夕之夜，唐玄宗和楊貴妃立下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誓言，兩個人的感情都得到了升華。楊貴妃的生活極其氣派，極其奢華。《楊貴妃傳》說她每天騎馬出門，大宦官高力士親自給她拉韁繩、遞馬鞭。宮里專供貴妃院的織錦刺繡的工人就有七百多人，雕刻、熔造的工人又有好幾百。楊貴妃通曉音律，擅長歌舞，經常用笑臉媚眼逢迎唐玄宗，正所謂“回眸一笑百媚生”，深得唐玄宗的歡心，除此之外，她倒沒有出過多少殘害百姓的壞點子。endprint

她的三個姐姐可不行了，大姨封為韓國夫人，三姨封為虢國夫人，八姨封為秦國夫人，出入宮廷，勢傾天下。同曾祖的堂兄楊铦當上了鴻臚卿，楊锜當上了侍御史并娶了武惠妃的女兒太華公主。這五家要是辦什么事，京兆府、長安、萬年兩縣如逢圣旨趕緊承辦。四方賄賂饋贈門庭若市。杜甫《麗人行》著意描寫了其兄妹驕奢淫逸：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 葉垂鬢唇。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后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灸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寫盡了楊家的驕奢淫逸。

宛轉蛾眉馬前死

唐開元年間，經濟繁榮，國力強盛，唐玄宗任用賢相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賢相，勵精圖治，天寶年間面對著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唐玄宗不僅志得意滿而且致力于奢侈享樂，不過問政事，李林甫任職十九年，獨裁十六年，任用楊國忠，寵幸安祿山給予超大的兵權，然而終究沒能籠絡住胡人安祿山。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造反，殺向洛陽長安，這就是白居易《長恨歌》所說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走到了馬嵬驛，身體的困頓和精神的絕望讓禁軍憤怒的情緒積累到了極點，矛頭指向了禍國殃民的楊國忠，殺了楊國忠還不解恨，陳玄禮稟告：“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唐玄宗猶豫說：“貴妃常居深宮，安知國忠反謀！”這時高力士在旁邊說話了：“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愿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意思是如果不殺楊貴妃，將士們恐怕連你都得殺了。萬般無奈，唐玄宗讓高力士把楊貴妃領到佛堂里，和貴妃訣別。楊貴妃說：“愿大家安住，妾誠負國恩，死無所恨”，唐玄宗也含著眼淚說：“愿妃子善地受生”，禮佛之后，高力士用白綾把楊貴妃勒死在佛堂之內，這就是長恨歌所說的：“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這一年，楊貴妃38歲，她22歲來到唐玄宗身邊，陪伴唐玄宗度過了16年最快樂的日子，最后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唐玄宗的平安，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殞。

元和元年，白居易任周至縣尉，與友人陳鴻、王質夫到馬嵬坡附近的游仙寺游覽，語及李隆基與楊玉環往事，王質夫鼓動白居易：“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試為歌之如何？”白居易因此寫出了《長恨歌》。

白居易懸想出方士“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最后在虛無縹緲的海上仙山見到了云鬢半偏、衣衫不整、睡覺剛醒，字太真的仙子：“含情凝睇謝君王， 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臨了再三重申了“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盟誓。

《長恨歌》對李隆基晚年耽樂國事不無諷刺，然而對李楊二人天人永隔依然苦苦相思的那份真情深為激賞。愛與恨本是感情的兩極，正因為愛的誓言未能實現，對于死者是永遠的遺恨，而生者李隆基回到長安后，權勢盡失，為肅宗及其親信所不容。“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寫的就是李隆基孤苦無告的幽居生活，其苦辛可想而知，這就更增添了“長恨”的悲劇色彩。

結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讓天地這一無窮無盡的宇宙空間都為之失色，“恩愛夫妻不到頭”是悲劇，而《長恨歌》所表現的生死不渝的“長恨”更是悲劇。白居易把至高至深至切的綿綿無絕期的長恨寫得如此徹底、深切，如此淋漓盡致，正是這一名作的力量所在，正因為此恨超越天長地久而永無絕期，這樣的“長恨”才真正使人感到遺憾，使人惋惜不已。

陳毅元帥說：“看悲劇最沉痛，沉痛的喜悅是比一般的喜悅更高的喜悅”，此言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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