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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色的雨水

2017-12-26 21:03:42路西平
延河 2017年12期

路西平

多年之后,也許三十年或者四十年,我的兒子如果做了大官,比如縣長、市長甚至省長,他一定會為他的老先人也就是我的爺爺興土木唱大戲,植松柏刻金字。我要分量十足地無縫對接地把爺爺玩槍玩炮找女人,殺人奪財唱小曲的澎湃熱血注進他的血管里、生命里。

只是我現在還沒有結婚,鬧心的是剛追了一個姑娘,眼看到手了卻被爺爺破壞了,毫無陰謀的不可挽回地破壞了!但這并不影響我如同蛤蟆河一樣洶涌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我爺爺還親切地活著,閃電般的雙眼還放射著洞穿一切光芒。這笑是體量龐大的、覆蓋一切的,就像一尊彌勒佛;這光芒在陽光下是粉紅色的,在雨天更是粉紅色的。

要知道,爺爺已經九十五歲了!

整個冬天,都沒有落下一星一點雪雨。

這是陰歷年后第一場美麗的春雨,來的果斷,下的磅礴,無比的親切,直叫人懷疑這是夏天的雨水做派。綿密厚實的雨水快速落下來,一滴緊跟著一滴,一滴敲打著一滴,一滴重合著一滴,霎時,就成了雨絲雨簾,針也插不進去,視線也穿不過去。

從去冬飄過來的干燥煤煙味、羊糞味,還有深深種植在污氣里的爆竹的硝煙味、喜慶的酒宴味,瞬間被雨箭穿心,撞碎,打落,埋進蘇醒的大地里,埋進碧綠的一望無際的麥田里,埋進爆芽的樹木的枝頭里。

剛剛上了一節課,距離放學還早。雨水擦亮了校園里紅紅綠綠的文化墻,翠綠了地上的草坪,也淋濕了孩子們玩耍的蹺蹺板。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的淡淡的甜腥,還有白色的薄薄雨霧。

一聲鐵門響,爺爺剪開雨霧,出現在學校的院子里,雨滴清亮地歌唱著,在爺爺的草帽上跳躍、打滾。

我家就在隔壁,爺爺是我們幼兒園的常客。總是在有意無意的時候,爺爺就出現在教室里,和孩子們一起游戲唱歌猜謎語,爺爺是年齡最大的小朋友。歌兒唱得棒極了,可謂天生的歌唱家,什么音樂,只要一過他的耳朵,就記住了,張口就復制出來了。龔琳娜的《忐忑》居然也唱得富態憨厚,生動茂盛,該上地上該下地下,該拐彎地拐彎,就像小花蛇喝醉了酒,半空里盡情地扭擺翻卷。至于那些帶著槍炮聲硝煙味的軍歌,更是沒得說,白花花的胡須簇擁的嘴巴里,忽然就有剛強的滄桑的歌聲瀑布一樣騰躍而出,一副睚眥必報的模樣。

夜色沉重而潮濕,就像從雨水里拉出來的淋漓的粗布老棉襖,雨絲在黑夜里隨風搖擺,屋檐的雨珠戀戀不舍地墜下來,融進半瓦罐的水壇里,聲音清脆飽滿。騾子打了一聲響亮的噴嚏,掛在槽頭木柱子上的罩子燈,在瓦罐的水面上激動地搖晃著。爺爺放下攪料棍,回到牲口旁的土炕邊。薄薄的燈光里,騾子巨大的身影覆蓋了土炕的模樣。

爺爺挨著麻子叔蹲下來,也用后背靠著土炕。麻子叔小心地掏出一把炒熟的黑豆,快速塞到我爺爺手里。爺爺知道,這是白天給牲口炒料的時候,麻子叔偷偷藏下來的。爺爺雖然才十四歲,可飯量大得驚人,掌柜的話語里已經表現出了不滿,也許,不久就會把爺爺開銷了。不幸的是,爺爺還是個孩子,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情況。麻子叔看看爺爺的臉,還有冰涼的急切接過那把黑豆的并不小的雙手。干脆芬芳的黑豆瞬間就被爺爺的牙齒擊碎,大量酸酸的唾液從牙床舌根泉水般涌出來,立即就稀釋了破碎的黑豆,拖進了饑餓的胃里。就像大雨落在七月干涸的河床上。

叔,我想聽你唱曲子,爺爺一拉麻子叔的衣角。

麻子叔連續放了兩口濃烈的煙氣,說,今年雨水太多了,年景不好,麥子在穗上出芽了,苞谷的霸王根泡爛了,掌柜的天天黑著臉。紅紅的煙頭一明一暗,照亮了麻子叔一臉的悲涼。麻子叔搖搖頭,說,估計下一步要辭工哩!

一九二九年七月,大雨成災,爺爺的爹媽被泛濫的洪水卷走了,四歲的爺爺爬在一頭老母豬的背上,老母豬逃進一座廟里,爬在武財神的肩頭,關公就這樣臨危不懼地救了兩條生命。可是,爺爺卻從此成了孤兒。是麻子叔和拐子趙撓伯伯你一口他一碗地養活了爺爺。但爺爺天生就不像小孩子,才十三四歲,食量就大過了成年人!趙撓伯伯的兒子趙短炮比他大一歲,飯量卻不及他的一半。

叔,那你給我諞諞鴨子糞!你不是說這個人歪得很,是刀客嘛!爺爺的口氣里有了央求的執著。每過一會兒,他就摸出一兩顆黑豆開始漫長的咀嚼。他要通過麻子叔的歌聲或者故事來轉移饑餓感,不然就盡想吃了。那種想很糟糕,總惹得肚子空的發慌,咕咕叫喚,像搖鈴,像擰繩。麻子叔起身給騾子添上草料,把瓦罐里的雨水倒進水缸。一只后背飽滿的濕濕蟲正領著兒女在瓦罐底部巡游覓食,無疑嚇了一跳,立即將身體卷成一個渾圓的球狀,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涉世未深的小兒女們則四散逃開,有的不幸掉進了水里,瓦罐放下來,更不幸的就被瞬間壓死了,連掙扎第二下的力氣都沒有。母親顯然感覺到了兒女的不幸,它球狀的身體痛苦地動了一下。

麻子叔回到土炕邊,回到騾子巨大的陰影里。爺爺的一句話倒提醒了麻子叔。爺爺不知道這一偶然的執著決定了他以后的命運。

鴨子糞名叫孟更乾,出生在我們蛤蟆溝,是鹵泊灘方圓上百里有名的江湖英雄,一把關山刀,黑明都握在大手里,手下六七十號人馬,搶財主,殺惡霸。去年一個雨夜,竟帶人沖進施家鹽管局,打死打傷幾個鹽官,搶了官銀,拉了一大車鹽去了陜北,投了八路。最近聽說在銅川耀州區一帶活動。麻子叔和趙撓伯伯商量了幾個晚上,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就把我的爺爺任二虎和趙撓的兒子短炮送出了鹵泊灘。

走吧,走吧!出了蛤蟆溝,麻子叔和趙撓伯伯終于站住,伸手一推爺爺的肩膀。

趙撓伯伯掰開兒子趙短炮的手指。

一輩子待在家里沒有出路,跟上鴨子糞也許能混出個眉眼,至少可以吃飽肚子。臨行前,麻子叔一遍又一遍地對我爺爺說。

蓬勃的水淋淋的野草刷濕了褲腿,豐富的雨水從褲管上流下來,灌了一鞋窩。東風使勁拖著雨滴,一波又一波,雨滴奮力抵抗著,掙扎著,用身體做武器,一下又一下地戳破風的幕帳。大地就在風雨地搏殺中呈現著,千百年來就這樣沉默不語的含蓄的超脫地受活著。endprint

夜色越來越稀薄了,亮光從云層里滲出來,萬物影影綽綽。野雞此起彼伏地長鳴,被雨水洗得鮮活脆亮。上了官路,心頭的離愁漸漸退去了。爺爺和短炮懷揣著幾只紅薯一包黑豆,還有一團時明時暗的希望,急切地趕路。

鴨子糞是麻子叔的遠房親戚,準確地說,是麻子叔一個堂妹夫,盡管鴨子糞早把堂妹休了,可多少還有一點舊情在的。一會上坡,一會拐彎,這官路太長了,雨下得久了,路上泥少了水洼多了,兩個人一不小心就會摔一跤,再摔一跤。暮春初夏,爺爺在摔了第四跤時,褲襠扯了。風雨相互撕咬,敗逃中慌不擇路,鉆了進去,濕涼的水汽掃蕩了爺爺的大腿根,掃蕩了開始出現男人輪廓的雞雞蛋蛋,又翻上去,冰鎮了爺爺的小肚子。

過了莊里鎮,全是光滑的上坡路,路兩旁看不到人煙,滿眼蔥綠的蒿草,滿眼迷迷糊糊地降下來的暮色。一天就要過去了,爺爺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找到鴨子糞和他的隊伍。兩個人饑腸轆轆,風雨里,更像兩只打撈上來的落湯雞。

路旁有一片開闊地,半人高的野草洶涌著,土崖邊,竟有一口破落的窯洞。急忙奔過去,到了洞口,突然站住了。一條攪料棍粗的蟒蛇正在絞殺一只灰色的野兔。金黃黑綠粉紅相間的蛇身正從容的有力地纏繞著野兔的身體,一點點一點點地收緊著。野兔瞪圓的雙眼木然了,眼角一滴殷紅的鮮血剛剛溢出,風就將一滴雨珠趕了進來,精準地落在了那滴鮮血上。血被稀釋了,變成了一滴粉紅色的雨水。趙短炮抓起一塊小石頭扔了過去,爺爺折了一條樹枝,慢慢靠上去。

蟒蛇警覺了,抽回身體,不卑不亢地蠕動著,鉆進風雨拍打的荒草叢里。

土窯洞不大,散發著一絲絲特有的干燥氣息。里邊放著麥秸、樹枝等柴火,半墻的窯窩里,放著生火的火鐮石。這是一條通往陜北的商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這窯洞就是旅人的休息區服務區,而且免費。兩個少年剝了野兔,架火烤食。七八十年過去了,爺爺時常想起那個濕漉漉的夜晚,想起那只香美無比的野兔。可讓他心里一疼一疼的,就像腿抽筋似的卻是野兔肚子里那幾只血疙瘩,已經有了兔子模樣的血疙瘩。兩個人拿起來看看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看看,然后,一個大掄擺,扔進了風雨呼嘯的荒草叢里。

盡管沒有任何調料,煙熏味濃烈刺鼻,還半生不熟,趙短炮卻把兩只黑乎乎的手指胡亂在蒿草的頭頂劃拉幾下,算是洗了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爺爺更急,不洗手,直接撕一塊子大啃大吃,滿臉猙獰。

終于到第三天,按照紙條上的指點,爺爺才找見鴨子糞孟更乾和他的隊伍。趙短炮大一歲,看上去比爺爺成熟一點,鴨子糞勉強收了。被編在了炊事班。

爺爺卻沒有那么順利,好話說盡,鴨子糞就是不點頭。纏了大半天,鴨子糞煩了,就問:你能弄啥?

我爺爺急了:我啥都能干!

鴨子糞抽出背上的關山刀,用大拇指試著鋒刃,眼皮也不抬一下:說說!

我能磨刀!掌柜家的鍘刀全是我磨的!爺爺瞄一眼鴨子糞,揮手使勁扇去落在鼻子尖上的蒼蠅。

為啥不在掌柜家好好扛長工?當兵就是活著的死人!知道不?鴨子糞還是沒有看我爺爺,太陽光碰到他的刀刃上,然后反彈起來,在鴨子糞古銅色的臉頰上晃動。

掌柜的嫌我吃得多,爺爺低下頭。

雨后的天突然晴了,青崗嶺滿是高高低低的翠綠。漆水河歪歪扭扭,太陽照在牛頭山的嘴巴上,那嘴巴伸向迎過來的河水里,一道彩虹一邊插進牛鼻子,一邊插進青崗嶺后腰的楊樹林子里。

我還會唱歌!不管啥歌我聽一遍就會!爺爺偷偷看一眼鴨子糞,忍不住道。說出第二句話的時候,鴨子糞回過頭,看了一眼我爺爺。

我還會學各種鳥叫,動物叫!看看引起了鴨子糞的注意,爺爺趕緊追加了一句。

鴨子糞上下打量了一眼爺爺,遞過他那把關山刀,說:去,給我磨刀!

春雨還耍開了秋雨的脾氣,下到第三天,仍然沒有云開霧散的意思。解凍的大地需要雨,大地上那些蠢蠢欲動的生命需要雨,要不,怎有春雨貴如油那一說呢?讓鼻孔干的難受的氣味徹底沒有了,那些密集的騰云駕霧的小東西們被雨水埋葬了,暫時不會耀武揚威,遮陽蔽日,無孔不入,禍害世界了。空氣濕潤,清新無比,就像頂花帶刺的小黃瓜,咬一口,要多脆有多脆,要多水有多水!到周末了,孩子們不上學,校園里清凈的只有春雨隨長風做著團體操。我在校園里轉了一圈,檢查了門鎖電閘,掃視了春雨里心花怒放的草木,然后回到宿舍,開始我的值班工作。

說實話,作為一個小伙子,不,一個男人,如果做一輩子幼兒園老師,我不心甘,我要繼續學習,把腰包里這個幼教的文憑換成大學本科的,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做到每次買兩份飯菜,吃一份倒一份,這才是一個成功的男人,有實力的男人,偉大的男人。我泡上一杯濃茶,拿出第五套高考模擬試題,以筆為槍,開始和幾何函數微積分等等這些數字符號干起陣地戰來。不過手機是個壞東西,它總是搔首弄姿,像個直播女郎,不停地拋媚眼。不到三分鐘,我就會伸手去摸摸,眼神也跟著去碰碰。神思分散了,那些數字符號立即就成了金剛,成了大山,成了溝壑。筆在手里懸著,落不到紙上,發不起攻擊。就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思維還是一塊紋絲不動的大石頭。叮咚,就像一滴肥胖的雨滴落在水壇里,手機屏幕又亮了,果然是那天搖一搖認識的朋友!

她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

這是一位女孩子,偏偏起了一個小虎子的網名。

叮咚!小虎子說話了:在嗎?

叮咚!又落下一滴雨珠:干嗎呢?

我已經相過不下十個美女了,談著談著就斷了,要么人家不激動,要么就是我激動不起來。我額頭都碰出血了,鼻子都碰歪了,我只好來到網絡里,在虛擬世界里撒撒網,也許真能撿個漏。即使沒有,也不至于再碰傷皮臉。畢竟,這個世界里的壁是虛的、軟的、棉花做的。我拿起手機,對著小虎子一臉的愉悅。我說,美女好!我沒干啥,值班呢,坐在窗前看雨呢!

白楊樹綻開了嫩嫩的新葉,不緊不慢的雨星落在上面,悄悄聯合壯大,變成一滴晶瑩的雨珠,淺黃發綠的葉片托不住了,一抖,掀出雨珠,又挺直了。endprint

我給美女發過去一個大大的笑臉,還送了三朵玫瑰,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激動。

接下來,我們就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也許小虎子干著別的,有時候一句話要等七八分鐘才回過來。

窗外,突然響起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好像是兩三只麻雀在吵架。我推門來到檐下,一團更潮濕的水汽撲進懷里,鉆進脖子里。原來是兩只麻雀夫妻正在訓練剛剛起窩的小麻雀。小麻雀嘴巴上那一圈鵝黃還沒褪盡,愣愣地看看,怯怯地飛起來,不到三四米遠就沒力氣了,半跌半撞得落下來,站在原地,微微地抖動喘氣。老麻雀就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訓斥批評。其中一只還猛地扇起翅膀,在超低空飛行的瞬間,啄小麻雀一下。小麻雀終于飛了起來,一頭扎進風雨里,稚嫩的羽翼擦過楊樹的枝葉,嘩啦,撞下一片的水珠。小麻雀越過操場,越過屋頂,無數的雨星在它拼命煽動的翅膀里,被拍打的斜飛逆行。麻雀夫妻突然沉寂了,隨后也飛進風雨里,想不到這個倔強的孩子離家出走了!

叮咚!我終于等來了一聲水珠的歌唱。小虎子回話了,她說,你是老師?

我還了一個甜甜的微笑,又不失時機地問她是干嗎的?小虎子說她是學生,快畢業了,學的也是師范。

她回答的很快,開始和我一心一意交流了。我有一種直感,小虎子就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孩子。

就這樣,我們小心翼翼地打探對方,談論生活,對話緊密、投緣,根本沒時間翻看她的相冊。

再后來,我敞開了心扉,撤去了提防,毫無陰謀地談起了自己的相親史,談起了我的家庭,談起了我的爺爺。

一九五三年八月,抗美援朝結束了,我爺爺任二虎終于脫下軍裝,回到了蛤蟆村,那年,爺爺已經三十五歲。

一大早,我們蛤蟆村的人們就大紅大綠,扭秧歌敲鑼鼓。爺爺高大魁梧,蓄著短發,一身軍裝,在幾個干部模樣的人陪同下,大步進了村子。陽光一閃一閃,胸前的大紅花無比鮮艷。

開完慶祝大會,爺爺去了村南的公墳地。

太陽已經高過那棵最高的大槐樹。天空幽藍空曠。南山頭上,有一堆鍍著金邊的灰白的云團,一副庸庸散散的樣子。一米多高的臭蒿擁擠交錯,結滿了小米粒大的果實,紫紅粉紅的打碗花爬在笨笨的臭蒿的背上,迎風悄悄抖動。一團網狀的如同金絲線一樣的野草攀上了青石做的墓碑,牽牛花抓著金絲線將一朵粉紅色的花朵開在了墓碑的最頂端。那花朵斜角揚起四十五度,對著太陽,熱烈地開放著,像一只泣血的嗩吶,一只披著粉紅色的軍號,耐心的螞蟻鎮靜地抱著花莖,像守衛的士兵。

這是烈士趙短炮的墓地。

爺爺撲通跪下來。緊緊地抱住青石碑,低下頭。爺爺把一支點著的煙放在碑前,拔去墓地周圍的蒿草,坐了下來。濃烈的臭蒿味立即彌漫了全身。爺爺長吸了一口煙。

不遠處,麻子叔拄著一根發紅的棗木棍,默默看著。

足足過了三個小時,爺爺才慢慢站起身。剛走了兩步,卻一頭栽到了。麻子叔費了很大的周折,才弄醒了爺爺。因為爺爺是膀大腰圓一米八八的大塊頭。爺爺槍林彈雨里二十一年,光傷疤就有十一塊!如果不是爺爺一再的堅持,退伍后,他一定是在那個國家級療養院里,而不是我們蛤蟆村。

爺爺回來后,住進了政府為他蓋的新房里,民政部門還送來了鍋碗瓢盆。

沒有任何懸念,村里人很快就給爺爺張羅婚事。爺爺卻一口回絕了。

沒有半個月,爺爺告別麻子叔,走了。

爺爺對麻子叔說,他要去東北,孟司令不在了,那把關山刀一定要找回來,那是他留下的唯一念想。

麻子叔一怔,看看我爺爺:你說的是鴨子糞?

爺爺點點頭。

爺爺說,孟司令死的很男人,很悲壯。

那年,根據部隊首長的指示,孟司令帶領我爺爺他們到漆水河一帶創建根據地,發展壯大隊伍。綿延的秋雨把二尺多厚的土墻都下透了,山路泥濘危險,不是這兒滑坡,就是那兒塌方。經過中間人牽線搭橋,孟司令帶著一個隨從冒雨前去板橋鎮會見民團頭子。

到了漆水河畔,孟司令抽出背上的關山刀,交到我爺爺手中,說:好了,回去吧!別忘了我說的話,看好家當!

你還是帶上刀吧,我爺爺不放心地說。

孟司令哈哈一笑,自信地說,不必!幾乎和我爺爺一樣,孟司令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只是年歲大一點。

部隊宿營在漆水河畔的一個小村子。到了傍晚,濕冷的秋風從漆水河上掃過來,雨滴拍打的草木嘩嘩作響。爺爺安排好崗哨,把槍摟在懷里,半瞇著眼睛休息。

孟司令的不幸是在第二天中午發生的。

板橋鎮的會面是一場陰謀。

酒宴后,孟司令被安排在一間民房里休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少婦來到房子,笑盈盈地掃炕沏茶。

云層暗下來了,房檐水一滴緊似一滴,雨又下大了。村后的土崖上,雨水急速地流動著,跳下來,發出呼呼的咆哮聲。這女子伸手幫孟司令脫衣服,被拒絕了,又貓下腰把孟司令的鞋提了出去。她說,這鞋都濕透了,她放到灶火門烤烤。

這女人二次返身回來,孟司令剛好和衣靠墻半躺下。就在孟司令松開手槍,去接遞過來的一杯濃茶時,那少婦一把抓起炕頭的手槍,跑了出去,整個過程連十秒鐘都不到!

孟司令清醒了,喊了一聲隨從,沒有回聲,就知道結果了。他翻身跳下土炕,門外啪地射進來一顆子彈,接著又一顆子彈打在窗框上。孟司令伸手摘下一扇門板,舉在面前,充當盾牌,斜目觀察外面的動靜。院子里急切沉重的腳步身踩踏著雨水,響成一片。幾個人喊著鴨子糞的名字,勸孟司令乖乖出來,生手就擒,不然死路一條!

孟司令沉默不語,感覺門外至少有三四個人同時擁了進來,他看好時機,舉起門板,像一頭暴怒的雄獅,沖了上去。三個人瞬間被沖撞得退到門口,兩個被門板壓倒,一個被擠在門框邊疼得慘叫了一聲。

孟司令趁機跨出房門,赤著雙腳,拼命向后門跑去。隨著大腳片子的有力起落,雨水被濺起兩三米之遠。眼看到了后門口,身后突然傳來咔擦一聲,一陣劇痛從右腿沖上心頭,隨后便是收縮痙攣的燒灼感,龐大的身軀失去平衡,重重栽倒在雨水里。endprint

一個大漢從旁邊的偏房里閃出來,舉起明晃晃的鐵鏟,像扔標槍一樣,鏟了過來。

孟司令剛剛抬到半空的右腳被鏟了下來!

離開身體的右腳斜沖出一丈多遠,翻轉著栽進水里,然后又頑強地彈跳起來,再次栽倒,又躍起,又栽倒。

一個漣漪追趕著一個漣漪,一個漣漪重合著一個漣漪,失去依托的腳掌跳了三次,在流動的雨水中抽動著,終于沒有再次跳起來。

渾濁的雨水很快污染了裸露的白骨,青黑色的血管收縮著,斷裂的腳腕處的皮肉像嘴唇一樣翻張著。五個粗大的腳趾無序地抽動了幾下,流水帶走了斷腳上最后一滴鮮血。

白骨刺目的斷腿處,殷紅的血斜射噴涌,如一株在風中顫抖的雞冠花。三十八年了,這殷虹的熱血在一個男人的血管里奔突、流轉、激越、澎湃。它被饑寒被酷熱被槍炮被苦難折磨過,被熱愛被小麥被玉米被燒酒喂養過,它給生命給筋肉給骨骼帶來激情帶來力量。此刻,它失去了方向,沒有了牽引,進入了生命最后的咆哮。

熱血落在遍地的雨水里,如一團濃重的紅色云團。

雨水嗅到了異類,嗅到了生命精華的腥甜味,它們不顧一切地撲上來,舔舐著瓦解著熱血。殷紅散開了,變成了粉紅色的云霧。

那人走到跟前,拾起鐵鏟,確認孟司令再無反抗之力,脫下上衣,將噴血的小腿結扎包裹。

孟司令被死死捆綁在一張門板上,四個人抬著,去了板橋鎮東街的鄉公所。

臉色蒼白的孟司令毫無懼色,用手一指,很輕松地說:把爺的腳拾上來,爺要當枕頭!

板橋鎮的大街上,流動著一條長長的粉紅色云霧。

八百米的街道,卻是孟司令一生最漫長的時刻。木然的斷腿有一種微微的灼熱和沉重。偶爾有幾絲觸電一樣地刺痛,卻是那樣深刻,那樣猛烈,直抵心頭。

殷紅的血突破被緊緊擠壓的包裹的粗布褂子,極力滲出來,密實的雨滴匯在一起,堵住了鮮血,稀釋了鮮血,化成了一片蒼白的紅。

孟司令急促地呼吸著,心臟跳得越來越劇烈。一種極度的疲憊和惡心像烏云一樣掩蓋了他的生命。

大約半個月時間,爺爺才從東北回到我們蛤蟆村。他神情默默,兩手空空。麻子叔沒事就過去,陪爺爺聊天閑扯,卻只字不問爺爺的東北之行。到了飯時,麻子叔的女兒雪芬就跑過來喊他們吃飯。

雪芬今年已經二十六歲,是麻子叔唯一的子嗣。大前年,剛和她結婚三個月的男人去北山拉碳,突然大雨滂沱,車翻了,掉進了萬丈深溝,找了幾天,才在十多里開外的峪口尋到尸首。可惜尸身被雨水泡得腫脹無比,臭氣熏天,野狼撕去了大腿屁股胳膊的腱子肉。

拐子趙撓伯伯想把雪芬和我爺爺撮合到一起。

我爺爺卻沉默不語。

這之后,爺爺再去了兩次東北,最終還是沒有找回孟司令的關山刀。怎么會找不見呢?找不見呢?找不見呢?爺爺一臉的疑惑,寂靜的雨天里,一個人望著滴滴答答不停地房檐水,自言自語。

半年后,爺爺才慢慢平靜下來。

收了秋,在香噴噴的成熟莊稼的氣息里,爺爺終于和雪芬,也就是我的奶奶結婚了。

爺爺去東北哪里了?小虎子問。

爺爺從沒說過。爺爺槍林彈雨二十多年,幾乎跑遍了全中國!不,還跨過鴨綠江,出國打仗了!我有點自豪地說。

接下來,小虎子大膽地問我現在有目標了沒有?喜歡上那個女孩沒有?我說沒有,但好像快了。

我主動發了一張我的照片,小虎子發過來一張齜牙發笑的表情,然后,發過來了一張她的玉照。

這是你嗎?我們幾乎同時問對方。

雨好像不下了,麻雀在屋檐下又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那個出走的倔強的小麻雀是不是回來了?

小虎子成了我的女友。原來,虛擬世界里,不是一無所處,也有真愛,我還真的撿了個漏!

小虎子真名米多雨,是遼寧女孩,在西安一所正兒八經的大學讀師范。

最近,她在渭南東府一所靠近黃河邊的中學實習。

盼星星盼月亮,這個周末,我終于盼到了她的邀請。準確地說,我們蛤蟆村也是渭南東府的一個小村子,去見小虎子也就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盡管我們視頻了無數次,各自都有對方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照片,但見了現實中的米多雨,還是被她的美艷驚倒了。

她實習的中學就在黃河畔,夜夜聽得到黃河波濤洶涌地呼嘯。交通便利,一條寬闊的柏油路直通學校,兩旁綠樹成蔭。

米多雨站在一棵金絲翠柳樹下,一條雪白的真絲連衣裙,一雙白色羊皮高跟鞋,勾勒出她修長苗條的身材。她胸脯高挺,臀部渾圓飽滿,白皙嬌嫩的面龐,長發輕撫,粉紅色的鏡框后面,明亮水靈的眼神沖我微笑。我快步來到她的面前,喘著粗氣,傻傻地看著她,看著這個發散著圣潔善良白玉一般的天使。然后,不自然地撓撓頭,臉頰發燒,心咚咚直跳。我肯定,此刻,我的臉一定紅了!她學的是師范,兼修現代史,對我爺爺的故事近乎瘋狂地喜歡。

稍事休息,米多雨領著我在學校里轉了一圈,然后就去了這個黃河邊的小鎮。

泥沙俱下的黃河水喂養的紅紅的鯉魚鮮嫩芬芳,也許是心理作用,第一次和女朋友吃飯,我覺得黃河鯉魚美味無窮。我們竊竊私語,我們相互關心著對方,親昵著對方,所有重復了無數遍的廢話都是那么美妙,那么甜蜜,那么過癮。

爺爺身體好吧?米多雨深情地看我一眼。

我也回看她一眼,說,爺爺的身體很好!耳不聾,眼不花,有時候還比我吃的多!

出了小鎮,一眼就看見了黃河。鎮上的廣場修建在一塊高地上,坐在樹蔭下的條椅上,黃河蜿蜒龐大的身軀盡收眼底。明亮炙熱的陽光下,黃河水奔騰著,閃爍著耀眼光芒。從河邊吹來的風鋒利多了,還夾雜著淡淡腥腥的泥沙味。

就是那年,爺爺的部隊在黃河對面的餓狼山下和小日本狠狠干了一場。

我要聽!米多雨一拉我的手,做出一個撒嬌的表情。endprint

我點點頭。

一九四一年深秋,四十天的連陰雨,把黃河喂養的肥胖狂野,到處惹禍。整個中原都是一片汪洋。我爺爺跟著鴨子糞孟更乾在泥水風雨里馳騁了整整三十三天,身單衣薄,饑腸轆轆,病倒累倒的戰士不計其數。連戰馬都長嘶悲鳴,消極抵抗。

有一天上午,部隊在一座大廟里打點休息。

身為炊事班長的趙短炮,進了大院,四處尋找能吃的東西,除過廁所,他翻箱倒柜,找遍了所有地方。

爺爺是尖刀班班長,他終于找出了戰馬不前的原因。

原來相當一部分馬蹄子都被雨水泡爛了!堅硬的青鋼色的馬蹄子居然被柔軟無形的雨水泡軟了,軟的像皮子的腳掌快速有力地踩在水潭里,踩在亂石里,踩在荊棘叢,踩在尸體的骨頭茬子上,踩在炸彈的碎片上,刀刃上,就分岔了,撕扯爛了!蹄子一著地,尖銳的疼痛立即就會刺到戰馬的心里!鴨子糞孟司令詫異,仔細看了一會兒,沉默了。好久,他穿上半干的衣服,說:二虎,這是你的事!你想辦法,我不管!

我爺爺看著孟司令的背影,一言不發。

這是小鬼子踐踏過的地方,兵災后的大廟里,所有的和尚早跑光了。屋檐下,指甲蓋大小玉米粒大小的蝸牛在濕淋淋的木柱子上青磚的墻壁上沉重緩慢的蠕動著,爬行者,要去哪里,它們也不知道。

青綠色的苔蘚長滿了臺階磚縫,一不小心,就會像踩到狗屎上一樣重重摔一跤。大院里,那些喜歡干旱的仙人掌抓地龍草,還有趴在大墻上的葛藤已經萎靡了、塌蔓了、發黃了。長久的陰雨,凌厲的秋風,滿世界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溫暖了,即使大殿內和尚的臥房里,依然是濕氣洶涌,伸手抓幾把空氣,都會變得濕淋淋的,像是剛才水里抽出來。蝙蝠倒掛在屋頂的房梁上,偶然發出吱吱的叫聲。我爺爺在殿里屋內轉到了第三圈,突然眼睛一亮,向和尚的臥房跑去。他伸手撿起墻角桌子下邊亂扔的臭氣熏天的裹腳布。一只褐色的大肚子蜘蛛迅捷地離開裹腳布,跳到爺爺的手背上,爺爺一撒手,抬腳踩死了剛落到地上的蜘蛛。然后轉過身,一眼瞅見了扔在土炕上的破床單。一只黑脊梁的大老鼠嗖的躥出窩成一團的床單,一群小老鼠一窩蜂似地跟在后面,連滾帶爬地跳下土炕,逃進另一間房子。爺爺抓起破床單抖了抖,大片的濕濕蟲撒豆子般落到地上,它們立即蜷縮成圓球狀,四面滾去。破落的窗戶上,幾只花腿蚊子陷在蛛網里,無奈地掙扎著。

喝了幾大碗用野菜米粒鍋板鹽煎熬的胡辣湯,孟司令來到馬圈,看爺爺把戰馬的蹄子都用裹腳布纏了起來,抬手拍了爺爺一巴掌,呵呵笑了。

爺爺微微晃動了一下身體,剛要開口,孟司令說話了:編個歌曲教大家唱唱,鼓鼓士氣!

我爺爺一咧嘴,笑道:成!我找個地方睡一會兒去!

孟司令揮揮手,同意了。他知道,爺爺編歌曲一定不能被人打攪,還得躺著,蹺著二郎腿去想。

風雨里行軍是最安全的,風雨交加的夜里行軍更安全。

臨近黃昏,部隊整裝出發了。爺爺清清嗓子,高聲唱出第一句歌詞,一揮手,戰士們齊聲唱了起來——

雨水長

天氣涼

追上鬼子好吃糧

西風長

莊稼黃

殺光鬼子看爹娘

……

我爺爺創作的這首《追寇歌》從無數張血脈賁張的嘴巴里一齊噴吐出來,大有地崩山裂,大潮潰堤的氣勢。

至今,爺爺還不時唱起這首歌。盡管我們聽著并沒有多少音樂性,并沒有什么動人的旋律,可爺爺唱得如癡如醉,激情澎湃。

到了第三天,爺爺和他的部隊終于在黃河畔的餓狼山下追上了小日本。

峽谷里,一場惡戰打了整整一天還在拉鋸。

尸橫遍野,鮮血融進雨水里,粉紅色的雨水染紅了每一個士兵的雙腳。

黎明時分,滿山濃密的霧氣里,突然傳來雄壯的歌聲:

向前進

別后退

生死已到最后關頭

同胞被屠殺

土地被強占

我們再也不能忍受

向前進

別后退

用我們的血和肉

去拼掉敵人的頭

生命已到最后關頭

……

這雄壯的近乎瘋狂的歌聲刺破濃厚的雨霧,震得人耳膜發疼。起初,爺爺的歌聲還聽得清楚,但很快就被潮水般的歌聲淹沒了。緊接著,孟司令大手一揮,嘹亮的沖鋒號響了起來。然后是漫山遍野的喊殺聲、槍炮聲。雨霧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戰火和硝煙燒盡了最后一絲雨霧。整個峽谷,整個大山以及頭頂的天空,一切全變成了粉紅色的世界,被雨水和鮮血洗得發紅的世界。

如今,爺爺已經九十五歲了,一切都看淡了,看透了,唯獨不能提說他的兄長、他的戰友趙短炮。

短炮是在陜中戰役犧牲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凌晨,我爺爺奉命率領小分隊暗渡渭河,向南直插,鉆入國民黨軍四十八師暫編第二旅與陜西保安第一旅的心臟地帶,意圖里應外合,徹底搗毀敵人在渭河南岸的防御工事。

爺爺第一個挑選的就是同鄉戰友趙短炮。

爺爺說,他一生參加了大小上百場戰斗,其中大部分都是在風雨中進行的。不管春雨秋雨刺骨的冬雨還是夏季的暴風驟雨。雨天好,困難多,戰機也多,機會也多。爺爺說,他可能是鯊魚托生的,不電閃雷鳴,不風雨交加,那就不叫打仗。

可是,從四八年立冬至今,七個月了,關中平原沒有見到一滴雨水。老百姓們看著天,看著掘地一尺還是干土的大地,看著餓得哇哇哭叫的孩子,抱緊瓦罐里的種子,不敢吃不敢種。五月天,春末夏初,抬頭看去,除過低洼處有幾片薄薄的綠色,到處都是干涸的光禿禿的紅光地。一天到晚,風倒不停地刮,卷起的塵土落滿了窗臺院子。落滿了乞討流浪的難民們的頭發脖子鼻孔和嘴巴。渭河瘦弱的成了一條線,渾濁的河水沉悶地向東爬去。河床上,瘋狂的荒草里,已經成了各種小動物的樂園。endprint

后半夜,爺爺帶著小分隊悄悄出發了。

月亮掉進了渾濁的云霧里。野雞蛤蟆等各種動物昆蟲使勁鳴叫著,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歌詠大賽。荒草在一陣陣夜風地驅趕下,不停地拍打著爺爺他們的臉龐肩膀。

河對岸,漆黑一片,閃電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明亮,在厚重的黑色里,刺目的閃電痙攣跳躍,勾畫出山巒的猙獰。沉悶的雷聲悄悄逼近耳畔。小船在渭河瘦弱的腰間緩緩穿過,槳櫓聲剛一響起,就被夜風急忙刮走了。昔日磅礴的渭河最窄處已經不到一千五百米寬了。

爺爺的小分隊偷偷靠岸了。他們小心翼翼地匍匐到河堤上,趴在草叢里。借著明亮的閃電觀察著二三百米開外的防御工事,側耳諦聽每一個細微地響動。蹊蹺的是,工事里,寂靜無聲,連一苗燈火也沒有。

在陣陣雷聲地掩護下,短炮溜下河堤,爬行著慢慢向敵方靠近。

爺爺子彈上膛,死死地盯著前方。嘴唇有力地微張,呼吸快速而緊張。上眼簾使勁下壓,下眼簾用力上推,眼角擠緊的肌肉微微顫抖。眼珠被擠壓在一個位置上,一動不動。

突然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爺爺看見,短炮已經距離敵軍的工事不到一百米遠了!

緊接著,一聲沉悶的雷聲在前邊的夜空炸響。

短炮停了一下,然后繼續鎮靜地向前爬去。

悲劇瞬間發生了!隨著短炮“啊”的一聲大叫,身下的草叢嘩啦沉了下去,短炮掉進了四米的深坑里,糟糕的是,坑底布滿了尖硬的荊棘。

與此同時,敵軍陣地前突然燈火通明。

爺爺剛要帶人沖上去,密集的子彈就橫掃了過來。黑夜里,一道道長長的火舌兇狠地吼叫了起來。

隨著又一道刺眼的閃電,沉悶的雷聲在頭頂炸響。

爺爺把手放在扳機上,腦袋縮了縮。子彈如同雨水,瞬間就削去了一棵棵荒草的腦袋。閃電里,一株野生的郁金香爆碎了,像仙桃一樣盛開的郁金香爆碎了,粉紅色的花瓣炸開了,隨夜風飄逝而去。花蕊的粉末濺到了爺爺的頭上臉上,還有隨時待命的槍桿上。

短炮被扒光了衣服,綁在陣地前邊的一根粗壯的木樁上。

一個彪形大漢放下鐵桶,晃晃手中鋒利的殺牛用的剔骨刀。

一個戴著眼鏡的胖子,解開軍裝上衣的風緊扣,用手指指劃劃。

彪形大漢舀了一瓢水猛地澆到短炮的胸口,拿起掃毛刀在短炮的肚皮上劃拉著。

東風吹到工事的時候,突然有力的一個回旋,轉向了北面的河堤上。爺爺清楚地聽到那胖子軍官問短炮的一句話:說不說?之后又聽不清了。

胖子軍官一揮手,然后退到一旁。

彪形大漢拿起剔骨刀,上去就割掉了短炮的兩只耳朵。動作麻利嫻熟,毫不猶豫。

短炮嗷地叫了一聲,鮮血順臉頰快速地淌了下來,就像一串斷線的紅珍珠。

短炮下意識地搖搖頭,揚起臉,后腦勺靠在木柱上。

旁邊的戰士低聲說:打吧!

爺爺咬咬牙,沒有作聲。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工事里,無數個輕重火力正虎視眈眈,等著他們跳出來,跳進他們的金屬暴雨之中。

胖子又揮了一次手。

彪形大漢拿起刀背很厚的精致的小砍刀,咔,一刀就砍下了短炮的右手。

短炮慘叫一聲。

咔,左手也被砍了下來!

兩道紅色的血柱呈弧狀噴射而出,落在搖晃的荒草的腦袋上,落在干涸的黃土上。

說不說?胖子再問了一句。

短炮狠狠啐了胖子一口稠痰。

彪形大漢掄起砍刀剁下了短炮的雙腳。

刺目如同白晝的閃電像一棵巨大的鐵樹,把渭河兩岸照得一片雪白。

四道粗大的鮮血的圖案真切地反射著閃電的光芒。騰起的血腥味被疾風帶走了。

一聲炸雷在頭頂裂開。

憤怒的雨滴像鞭子一樣借著疾風的力量,噼噼啪啪地砸在大地上。

快說!胖子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

閃電更緊密了,雷聲越發地驚心動魄。

……

爺爺說到這里的時候,就哽咽著止住了。再問,也不說。短炮最終是怎么死的,我至今也不清楚。連拐子趙撓伯伯都不知道,他成了爺爺永遠捂在心底的謎,沉重而尖銳地痛。

我挽著米多雨的手臂,走下一級級臺階。

黃河的波濤聲,黃河那泥沙俱下的偉岸身影,那裹挾著黃沙的陣陣長風總是讓我莫名其妙的震撼,不由自主地想起爺爺,槍林彈雨里的爺爺,我要站在像一列列火車奔騰而過的河邊,大地震顫的河邊,注視著對面的餓狼山,把一顆心,熱熱地推動著血液奔騰的心,掏出來,毫不猶豫地扔進餓狼山的峽谷里,扔進粉紅色的炮火連天的秋雨里,扔進爺爺高大的粉紅色的身影里。

一股快風襲來,粒粒細碎的沙石打在臉上,濺起淺淺的疼痛。

我也有一位扛槍打仗的爺爺,米多雨看著黃色的激蕩的河面,喃喃地說。

他還健在嗎?我望著蒼茫的餓狼山,輕聲問。

不知道。只是沒有你幸運,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小時候經常聽我奶奶說起。米多雨彎腰撿起一塊被歲月磨礪的蒼老的小石塊,使勁投向黃河里。河水在腳下轟鳴著,雄渾地歌唱著,小石頭沒有機會濺起水花,就被激流卷走了。

我奶奶說,一九四六年七月,在我們鎮子北面野狐坡一帶,發生了一場極其慘烈的戰斗。炮火硝煙遮云蔽日,分不清黑夜白天。尸橫遍野,血水染紅了長長的彌勒河,要不是七月里幾場大雨,發臭的河水能熏出十里地去。

第二年秋天,河床兩岸的大豆結的像棗兒那么大,七八十歲的老農都沒見過那么飽滿的豆莢!高粱紅的像一團火,穗子肥碩得賽過棒槌!籽粒稠得像辮到上面一樣!

奶奶說,我爺爺是尖刀連的一個小頭目,激戰了四天三夜,雙方都千瘡百孔,傷痕累累,但誰也不后退半步。

可憐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莖斷根折,一片狼藉。endprint

但戰事很快發生了變化。

敵方援軍不斷涌來,一波火拼過后,爺爺和炊事班長趙長浩負責轉移糧草。茂密的高粱地早已變得稀稀疏疏,被踩倒被槍炮打倒的高粱筋斷骨折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腳下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趙長浩背著一小袋紅小豆,緊緊跟在爺爺身后,快步向高粱地前邊的青石板小路奔去。

突然,身后傳來幾聲清脆的槍響,子彈呼嘯著從耳旁掠過。爺爺剛一側頭,一株高粱穗就被打爆了,細碎的米粒幾乎射到爺爺的眼睛里。

抓活的!抓活的!喊聲像子彈一樣飛過來,越過外耳,撞擊著耳膜。爺爺暗叫一聲不好,側過頭,低聲說:快跑。

終于出了高粱地,爺爺腿長,縱身一躍,跳上一米多高的小路,回身一把將趙長浩拉了上來。

兩個人在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拼命地奔跑。

一顆迫擊炮彈尖叫著刺破頭頂的氣流,咚的一聲,撞在前邊拐彎處的崖石上,像瞬間被碰暈的一條渾圓的草魚,跌到青石板路上,滾了兩圈,掉進山崖,然后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

敵人已經爬上青石板小路了,有人大喊:不許開槍,抓活的!

爺爺奪過趙長浩肩上的糧袋子,一把扯開口,將圓圓的紅小豆撒了出去。紅小豆就像一地的紅珠子,沿路亂跑,追兵們噼里啪啦接連摔倒。

爺爺撒腿就跑,轉過山頭,又鉆進了高粱地。

跑了十幾丈遠,兩個人就地臥倒,抓過高粱桿的尸體蓋在自己身上。

追兵遠去了,趙長浩還不滿地瞪了爺爺一眼,說:可惜那袋紅小豆了!

然而,可怕的沉默過后,敵方突然發起了更為猛烈地沖鋒。

這一次,他們不僅有吐著火舌,只前進不后退的鐵王八,天空里,還有長著翅膀不停下鐵蛋的老母雞!

奶奶說,還好及時采取了保存實力的戰術,大部隊已經悄悄轉移了,只有爺爺的小股部隊擔任掩護狙擊的任務。

我不知道當時擔任狙擊的小股部隊到底是多少人,我奶奶也說不清楚。總之,戰斗從上午十點多一直打到傍晚六點。

爺爺所在的部隊拼光了,整個山坡溝壑高粱地里沒有一個站著的八路軍戰士。

那天,是七月下旬的一天。

夜晚,沉悶炎熱。方圓十多華里內連螞蟻都躲在深穴里不敢動一下。

沒有燃盡的火苗疲憊地晃動著行將終結的身軀。

微弱的夜風吹不動沉重的空氣。濃烈的硝煙味焦煳味攪拌著刺鼻的血腥,密實地籠罩著大地。

黎明時分,天空終于堆滿了烏云。一陣狂風吹過,烏云翻卷著,集結著,很快用它那龐大的厚重的黑色身軀,將紅得像血一樣的旭日淹沒了。天地突然黯淡了下來。

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閃電劈開了山崖上一棵粗壯的槐樹。

白花花的被撕裂成兩半的大槐樹像豆芽的兩片葉瓣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躺了一地的高粱稈上,藍色的焦煳味裊裊騰起,迅速被風吹散。

子彈炮火已經奪取了大樹的枝葉,光禿禿的樹冠最終沒有逃過粉身碎骨的命運。

云層好像被閃電擊穿了,滂沱大雨像瀑布一樣從黑暗的天空里傾瀉下來。沉重的硝煙味血腥味被大雨稀釋了,白茫茫的水霧騰地而起,一片海水的魚腥味覆蓋了大地上的一切。

在一個坡勢較緩的凌亂的高粱的尸體上,爺爺面龐微側地躺著,鮮血已經把另一面臉龐和幾株交錯的高粱稈凝結住了。撕成片狀的綠色的高粱葉子上紅色的斑點不知道是高粱自身的還是人的血。爺爺的肩膀上壓著一具尸體,那是一個年輕的戰士,一張稚氣未脫的痛苦的臉龐。子彈穿過他的眉心,他顯然是中彈后轟然栽倒的,雨水拍打著他的腦袋,沖擊著烏黑發亮的長發,灌溉著眉心中那顆圓圓的彈孔,還有圓圓的瞳孔放大的眼睛,也許這是一位投筆從戎的學生,而爺爺的背上腿上以及另一側肩膀還壓著幾具戰友的尸體。

此刻,大雨如注,渾濁的還有幾絲溫度的雨水落在一具具即將僵硬的尸體上,然后由高向低急速地流動著、跳躍著。被立即染紅的雨水流進了爺爺的脖子,后腰,手臂。眨眼,就匯聚到了貼在血土地的肚皮上。手掌大一塊刀刃裸露在爺爺的屁股上,急促的雨滴打在上面,發出當當響聲。

爺爺的手指偶然動了一下,就像有一絲涼風吹進了爺爺黑暗無邊的意識荒原里,一堆即將熄滅的灰燼受到了風的召喚,灰燼深處,微弱的火星突然閃了一下,再閃了一下。雨水急促地流動著,粉紅色的血水開始灌進爺爺的耳朵、嘴巴。

爺爺的手抽動了一下,表現出想要收回去的愿望。沉睡的收縮成一個遲鈍的小紅點的心開始跳動了,舒展開了。一顆生命的火苗綻放了,漸漸照亮了爺爺黑暗的天空。他看見漫天絢麗的彩霞飄動著,粉紅色的流云飄動著,他隱隱聽到了槍炮聲、喊殺聲。他看見了一顆又一顆美麗的紅小豆!他拉著趙長浩的手臂,爬上青石板的小路,如饑似渴地奮不顧身地搶拾著遍地的紅小豆。敵人啪啪地打著槍,一顆顆尖利的黃銅色的子彈飛過來,打在他后背的大刀背上,繪出一片片青鋼色的梅花圖案。轟隆一聲巨響,一顆炮彈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爆炸了,一片又一片燒得通紅的彈片隨著強大的沖擊波飛射過來。

心臟跳動得越來越有力了,血液在心臟的推動下順著血管開始流動了,加速了,四通八達了,就像接通了整個電網,意識里,黑暗的天空漸漸亮了,山山嶺嶺,遍地的大豆高粱,清澈的彌勒河輕快地歌唱著。

像樹葉一樣輕飄的身體漸漸落到了大地上,堅實的大地上,他感到身體慢慢沉重了真實了,受到明顯地壓迫了。

爺爺的頭動了一下,使勁動了一下,雨水在他身上流動,癢癢的,就像有無數條毛毛蟲撩撥他、呼喚他。

奶奶說,爺爺命大,是那些戰友,倒下的戰友掩護了他,是筋斷骨折的大豆高粱救了他。

爺爺從死人堆里艱難地爬了出來,手臂肩膀傳來一陣陣燒灼感、疼痛感。他吃力地伸出手掌,摸了摸被彈片擦傷的肩膀和手臂。黑色的血痂有些癢痛,細碎的雨水融化了血痂的邊緣,一點點逼向傷口。

雷聲遠去了,隨著陣陣濕涼的大風遠去了,亮光從云層的縫隙里透了出來。endprint

大雨抹去了戰場上一切猙獰的細節。

太陽在碎裂的如同一塊塊鐵板的云塊間迂回穿行,努力把金紅色的陽光覆蓋到大地上,覆蓋到漫山遍野的人和高粱大豆的尸體上。

亮銅色的彈殼鋼藍色的彈片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許多山崖邊半坡上的尸體讓山水沖走了。

山洪如同萬馬奔騰,在峽谷里吼叫著,一擁而上地沖出群山。

爺爺站了起來,一個趔趄又摔倒了。喘了兩口氣,再次站了起來。這一次,身體晃了晃,終于沒有倒下。他咬著牙,一步又一步向前走,兩條腿沉重的就像栓了兩只碌碡。爺爺靠在一塊巨石上,抓起地上的高粱稈,撕去破爛的葉子,狠命啃了起來。青綠的高粱稈,附著一層薄薄的白毛,從泛著紅斑的結節處撕去外皮,干澀的白瓤,后味有一些淡淡的甜汁。就像小時候把玉米稈當甘蔗吃一樣,爺爺很快吐出了一大堆白色的間雜著粉紅的高粱稈的殘渣。

爺爺打了一聲飽嗝,擦擦嘴。前邊的一片低洼地帶,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爺爺立即警惕了起來,他站起身,打算躲到石頭背后。

排長!排長!有人大喊。

這聲音相當的熟悉,爺爺有些詫異,抬頭仔細看去。

原來真的是趙長浩!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熱淚盈眶。

奶奶說,這場阻擊戰,只活下來兩個人,就是你爺爺和他的老鄉趙長浩。

神志恢復了,精神恢復了,強烈的饑餓感卻上來了!

洪水咆哮,群山靜默,一切被毀滅了的世界,哪里能有可以吃的?

趙長浩是廚師,在他眼里,也許一切都可以化腐朽為神奇。

烏云完全褪去了,潔凈的藍天里,七月的陽光透明炙熱。潮濕的水分化作一縷縷氣霧裊裊升騰。

爺爺和趙長浩到處尋找著食物。

一只金黃色的狐貍突然出現在兩個人的面前。那神秘和迅捷讓人根本看不清它到底從什么地方出來的。狐貍沒有絲毫的驚懼,明亮清澈的眼神直視著爺爺他們,粉紅色的嘴巴上,鼻孔微微掀動著,幾根細長的觸須輕輕抖動著。爺爺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揚揚手臂。狐貍一轉身,嗖的一閃,又不見了!

兩個人走了過來,在依靠土澗的地方,是一團亂亂的大豆藤蔓,幾株迎風挺立的高粱稈。趙長浩用腳一踢,竟露出一個蜿蜒斜上的土洞!爺爺撿起一根高粱稈伸進洞里一戳,當啷啷,滾出兩只圓柱形的鐵盒子,原來是兩盒牛肉罐頭!趙長浩趕緊再戳了戳,什么也沒有了。

然后,爺爺在趙長浩的提示下,兩個人分頭再找了一些大豆蔓,打開罐頭,就著被戰火烤過被大雨淋過的大豆,兩個人終于吃了一頓至死也不會忘記的野餐。

天氣越來越炎熱了,無數綠頭蒼蠅像黃蜂一樣嗡嗡鳴叫著,此起彼伏地忙碌著。

兩個人終于找到了碎石和黑土黏結的官路。一切都沒有了,都不用牽腸掛肚了,現在唯一的任務是,趕快離開這里,趕快逃命。

奶奶說,爺爺和他的老鄉走出去沒多久,路就斷了。

原來,前邊有一片很大的土坑。一架飛機的殘骸扎在土坑里。這坑好像是一座墓穴,洪水滾下山坡,沖開土坑,沖斷官路,而后遠去了。

大雨洗去了飛機殘骸上的戰塵,兩個人圍著看了一會兒。趙長浩拍拍飛機的翅膀,爺爺伸頭看看空蕩蕩的機艙(如果還可以稱作機艙的話)。青黑色的淤泥已經糊住了機體的下半部分。趙長浩在淤泥里仔細地摸索著,希望還可以再找到幾盒罐頭,最終卻撈出了一大把彈殼彈片,幾顆牙齒,好像還是前門牙。

奶奶說,爺爺他們就這樣撿回了一條命。

也許昨晚在黃河邊受了風寒。子夜一點半,米多雨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她頭痛的受不了!我甚至在接電話的縫隙里聽到了她痛苦的呻吟聲。我就住在學校附近鎮子上的小賓館里,這個小小的意外讓我十分著急和不安,幾乎連想也沒想,我就向學校奔去。

夜晚的風真是厲害,電線晃動著,發出嗚嗚地鳴叫,長長的垂柳使勁地刷著我的臉頰額頭,如同好多雙不同女人的手指輕重不一地撫摸。電動的伸縮大門老遠就把藍色和明亮的紅色光芒射了過來。我氣喘吁吁地趕到大門口,校園里一片寂靜,只有橘黃色的路燈疲憊的沉默著。我沒有多想,翻身跳了進去。

米多雨臉色蒼白,雙手本能地抱著腦袋。

再次來到大門口,叫醒看門的大爺,還沒等大爺想清楚,我就背著米多雨出了學校。一連跑了幾家,終于叫開了一家診所的門。米多雨說,她應該是感冒了,每次感冒發作,太陽穴就疼得像針扎刀刺一樣。

天亮后,在我的堅持下,米多雨住進了縣城一家醫院。

畢竟年輕,到了下午,她的疼痛就徹底緩解了。

我一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旁,看吊瓶買吃的聊天解悶。護士出去了,米多雨伸過手,用她那粉紅色的指甲悄悄在我手心里摳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睛,說:下次見了你,我還要感冒!

我會心的一笑,用手指一刮她的鼻梁,低聲說:瓜子!

米多雨小手一推,說:我是小瓜子,你是大瓜子!

我們兩個對視一下,會心地笑了。

你爺爺后來咋樣了?就那樣打了敗仗回去了?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米多雨。

胡扯!你爺爺才打了敗仗!米多雨杏眼圓睜,真要和我急。

錯了,錯了,對不起,我說錯了!我趕緊道歉。

我爺爺那是勝利的阻擊了敵人,為大部隊的安全轉移贏得了充足的時間!

那后來呢?我接著問道。

我想想,米多雨放下水果刀,把另一半蘋果塞到我手里。

奶奶說,那天,爺爺下了野狐坡,沿著彌勒河畔一路前行。渾濁的洪水依然奮不顧身地向前奔涌著,氣勢一點也沒有減弱,只是在歇息的時候,仔細查看,才能發現河水回落后留在河岸上的印跡。

進了豹子溝,已經下午了,太陽西沉,山風陡然增大了許多。奔騰的彌勒河發出轟鳴般吼叫,衰草枯木大豆蔓高粱稈以及破爛的軍裝鋼盔在激烈動蕩的河面上顛簸起伏,身不由己。一個長條形的大東西被黑黃色的浪頭高高托起,岸邊一個撞擊的回力,那東西轉眼就被旋渦吞沒了,許久,從很遠的地方突然冒了出來。這個地方正好在爺爺所站的岸旁。這是一個失去生命的士兵,沒等辨出敵我,尸體就被沖出幾十米以外了。endprint

看!看!趙長浩急忙用手一指。

爺爺默視著,沒有說話。

趙長浩掏出那個,對著轟轟叫的彌勒河憤恨地撒了一泡尿,再放了一個響亮的屁。

烏云悄悄涌了上來,躡手躡腳,相當陰險。

太陽不見了,豹子溝里,鋒利的山風竟有幾絲潮濕的寒意。

兩個人不由加快了步伐。

咱要去哪里?趙長浩緊追兩步。

不知道。爺爺心里也沒有底。

那還走?趙長浩不由站住。

當然,出了山再說。爺爺沒有回頭,趙長浩趕緊跟了上來。

雨來了!細細的雨珠越來越稠密。僅僅曬干了地皮的官路,眨眼就泛起濕濕的亮光。兩個人緊走幾步,躲進路旁的一座山神廟。廟不大,黎明時的一場暴雨,在西南風的驅趕下,從廟門的縫隙逆流進來,澆濕了半個墻壁。

爺爺閉上濕重的門扇,靠北墻的柴草上坐了下來。一只狐貍站在神像的旁邊,抬起頭,投過來十分冷靜的目光,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和驚恐。也許是經常有人在此歇腳讓它已經習慣了的緣故。兩個人對視了一下,也看看狐貍。這分明就是野狐坡見到的那只!金色的體毛,粉紅色的嘴巴,不恐不驚的眼神!

誰也沒有傷害對方的意思,兩個人松開手中的槍。

趙長浩把一支用果樹葉子卷的喇叭筒塞到爺爺手里。爺爺猛吸了兩口,趕緊用手扇扇藍色的煙氣,又遞了回去,說:你抽!

夜色從墻角從神像的陰影里一點點變濃變大,繼而彌漫整個屋子;細雨仍緊張地下著,山風把濕涼的水汽從門縫里灌了進來。

小廟里徹底黑下來了。兩個人只能從對方的呼吸里聲音里和動作地響動里相互定位和交流。

出了山咋辦?這是大東北,咱在這兒可是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呀!趙長浩問我爺爺。

咱不出山!

啥?你不是說出山再說嘛!咋又不出了?趙長浩忙問。

出了豹子溝就是兔兒嶺,兔兒嶺一帶全是住家戶,這是一條通商官道!爺爺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有意無意地咳嗽了一聲。

奶奶說,就這樣,爺爺和趙長浩暫時以山神廟為家了。白天,他們打兔子打野雞甚至見啥打啥,吃膩了,就燒大豆采野果。

逛了一趟兔兒鎮,立即感覺到沒有錢不行,沒有錢真的不行!

東北就是這樣,剛一立秋,就早晚分明了,豹子溝更是明顯。

午后,吃了澀澀的粉紅色的高粱大餅,喝了野雞湯,爺爺靠在南墻上逮虱子。這個有著蛤蟆一樣的大肚子、小腦袋、六條小腿的家伙,不是鉆在衣服的褶皺里睡大覺,就是爬在毛發里,血管豐富的皮膚上,撅著屁股,狠命地吸吮,一生什么也不干,唯一干的活就是交配產卵,繁衍子嗣,壯大家族。爺爺脫了褲子,光著屁股,雙腿盤坐,像打仗一樣追殺起虱子來。狗日的,這些討厭的家伙,總是在關鍵時候,總是在你正忙碌的時候,它們就拼了命地吸吮,弄得你癢得發痛,癢得難受,不得不騰出手來,隔靴搔癢似地使勁抓兩把!爺爺翻開褲子,那褲襠的褲縫里,白色的圓圓的卵蛋緊密地擁擠地排列著,密密麻麻,數也數不過來。而那些六條腿的壞東西見了陽光,連滾帶爬地逃竄。爺爺很生氣,卻不慌忙,抓住一個就放到旁邊的瓦片上,等足足有幾十個了,便伸出大拇指,用指甲蓋噼噼啪啪地碾死它們。在軍營的時候,大多是晚上就著燈光逮虱子。沒有大屠殺的條件,就單練。抓住一個肚子憋得像員外一樣的家伙,就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對碾,一聲清脆的擠爆聲,竟有微小的血點飛濺到臉頰或者鼻尖上,順手一抹,就是一道淡淡的粉紅色的血印。部隊散了?真的打散了?可是,大部隊這會在哪兒呢?要咋樣才能找見呢?一想起這些,爺爺就無奈地嘆口氣,找一個好的角度,用前門牙將褲縫上的虱子卵噼噼啪啪地狠勁咬死。

虱子是在風雨淋濕的衣服里毛發里,一身又一身的咸咸的臭汗里生出來的,那年頭,有空就逮虱子,常常是我爺爺業余時間一項重要的工作。但消滅這些害蟲最有效的辦法還是燒一大鍋沸水,將那臭氣熏天的內衣扔進去,煮上兩袋煙的功夫,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過了一段時間,爺爺終于想出了一個弄到錢財的捷徑。

豹子溝是一條官路,河水豐滿,兩岸野草林木深茂,平坦處,大豆高粱遍地,是打埋伏的絕好地形。但乃為險境,過往行人很是稀少,即是商賈也多結伴通過。

那咱就成了等路的土匪!趙長浩看了爺爺一眼,說道。

胡說!老百姓咱不搶!一般人咱不搶!咱光弄地主惡霸!

這條路半天都見不到個人影,行不行?

咋不行?就是三天來一個都行!

深秋的豹子溝,太陽總是出來的遲,下去的早。

天亮了,鳥雀開始在廟外高一聲低一聲,展開一場激烈地爭吵,好像雄鳥上錯了床,雌鳥抓到了奸。爺爺和趙長浩吃了幾個烤焦的高粱大餅,一只兔子后腿,帶上家伙出了山神廟。

一溝大霧,萬物影影綽綽,只有模糊的輪廓。聽得到鳥雀的聲,看不見鳥雀的型。一團濃霧碾壓著一團薄霧,一團大霧包裹了一團小霧。霧氣從彌勒河面翻卷著,無聲的滾動著,發散著,一會融合一會分離,一會上升一會下沉。爺爺和趙長浩呈八字形在官路兩旁蹲了下來。濃霧打濕了眉毛、頭發,停駐在草尖葉子上的霧水立即跳到了腰胯和屁股上。

一天,沒有。

又一天,還是沒有。

第三天正午,太陽的光芒終于把大霧壓了下去。綠色的葉片在金色的空氣中顫抖,豹子溝又顯出了青翠和神秘。遠遠地,一個人騎著大黑騾子身后跟著四個青皮后生,光明正大地走了過來。那人四十上下,戴一頂文明的禮貌,一副金絲邊的茶色眼鏡,洋布料的灰色長衫,太陽的光芒里,拴在紐扣上的懷表鏈子閃閃發光。

奶奶說,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爺爺米正文。

老爺爺米正文是我們兔兒嶺一帶出了名的大善人。年輕時候在北京城上過大學,只因父母早亡,家遭大難,輟學回家,經務家業。每逢過年,他都送給全村那些沒有土地依靠打短工扛長工為生的窮人二斗糧米,每一位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一身新衣。不管是趕集走親戚,遇見衣衫襤褸的乞丐還是老弱病殘的窮苦人,都會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財,甚至把衣服褲子腳上的鞋都給了人!不過,奶奶說,我老爺爺從來不會給那些地痞惡霸官吏土匪半粒糧食一塊大洋!endprint

我爺爺就這樣遇見了我的老爺爺米正文。

面對爺爺那黑洞洞的槍口,老爺爺凜然地跳下騾子,擺手擋住四個準備沖鋒陷陣的青皮后生。

想咋?老爺爺正視著爺爺的眼睛,干脆地問。

廢話!把值錢的東西留下!爺爺高大的身軀向前跨了一步,擺出一副很正派的底氣十足的姿勢。趙長浩把手里的盒子炮一晃,熟練地打開保險。

沒有!一個子兒都沒有!老爺爺鄙視地看了一眼,說:有本事扛槍打仗去!少在這兒當土匪禍害老百姓!

哼!沒有?帶走!爺爺向趙長浩一擺臉。

幾個青皮后生剛要撲上來,爺爺舉起槍,頂在一個小伙子的額頭上,惡狠狠地說:去,趕明天這個時候送過來一百塊大洋,要不然,就給你們掌柜地收尸吧!

一只禿鷲從頭頂飛過,我爺爺手一抬,槍聲響過,禿鷲就垂直栽了下來。這只禿鷲的腦袋被打碎了,飽滿的腹腔說明它剛剛從野狐坡那個死尸遍地的地方過來。爺爺不知道為哪位戰友還是敵人在不經意間報了死后肉身還被欺負的仇。

奶奶說,這四個青皮后生撒腿如飛地跑回兔兒嶺。

消息很快在米家屯傳開了。

一頓飯的工夫,全屯的男人們就自發地集合起來了,大家扛著獵槍土槍、大刀長矛,甚至各樣的農具跑步奔向豹子溝。

下午時分,在濃霧涌出草叢,鉆出河面,就要淹沒豹子溝,淹沒太陽的時候,米家屯七八十號男人們已將山神廟團團圍住。

老爺爺領著爺爺和趙長浩走出了廟門。

奶奶說,原來,雙方早已經和解了。老爺爺有文化,見多識廣,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爺爺是個生手。爺爺也從言談舉止面相眉宇之間判斷老爺爺不會是有錢的惡霸。

按照他們的約定,回到米家屯,老爺爺伸出手臂,讓人把雪白的大饅頭從指尖一直擺到肩膀頭。爺爺倒了一杯開水,看著老爺爺手里高舉的懷表,不急不慢,一口氣就將整整九個大饅頭吃進了肚子里!

吃得多,才有力氣。爺爺順利地過了關,做了我們家長工的二把手。趙長浩被安排去了我們米家在京城的皮貨鋪子。

長工除了做地里的活計,當然還有家里,比如喂牲口拉土挑水等等雜活。爺爺到我們家干的第一件活兒就是磨面。石碾子在屯子西頭,爺爺并不知道用手推車,扛起一袋子糧食就去了,長工們相互看看,偷偷發笑。前邊還有幾家,等人家磨完了,時間也就不夠了。爺爺只好又扛了回來。第二天早上,爺爺扛起糧袋子又去村西頭。我奶奶忙從閨房里出來,說:你過來。

爺爺放下滿袋的糧食。

后院有個曬土場,旁邊的小房子里放著推土車。

用這個推上。奶奶看一眼爺爺,說道。

那年,奶奶剛剛二十歲。細細的眉毛,瓜子型的臉龐,總是一副賢淑溫順的樣子。特別是那說話的聲音,甜美溫柔,好聽極了,就像有一罐子芳香的蜂蜜往心坎里澆灌一樣,爺爺看著我奶奶幾乎發了一分鐘傻。

然后,扛起糧袋子大步出了門。走了不遠,又回來了,他把糧袋子放到手推車上,沖奶奶憨憨地一笑,這才推車去了。

前邊還是有兩家,等人家磨完了,時間可能又不夠了,爺爺有些沮喪。到了晚上,爺爺悄悄溜了出去,時間不長又回來了。

第二天,爺爺喂了牲口,打掃了馬舍,又去后院曬土。我奶奶跟了過來,輕聲說:磨面去吧,要不又耽擱了。

不怕,今兒沒誰跟咱搶!爺爺自信地說。

奶奶看了看爺爺,微微一笑,去了前院。

爺爺來到屯子西頭,磨面的前邊已經有三家了。大家都圍著旁邊的一棵大樹打轉轉。

幾百斤重的石碾子竟然架在樹杈里。大家干巴巴看著,誰也沒有想到,誰也沒本事取下來。

爺爺裝模作樣的看看,說他試試,條件是石碾子取下來,須讓他第一個磨面。

奶奶站在不遠處,咯咯笑了。

奶奶在我小的時候,說了許多關于爺爺的故事,但她到底是怎么和爺爺好上的,卻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只言片語,殘章斷篇。根據她每次所說的,我慢慢拼接起來,在經過合理的推測,我想,他兩一定經歷了這樣一件事:

那天,爺爺套著大馬車去兔兒鎮拉油渣,奶奶順道去趕集。

高粱紅了,大豆黃了。滿眼無邊的喜氣洋洋的深紅在風中招展,燦燦的金黃卻是一副成熟的塵埃落靜的樣子。出了鎮子,天空中慢慢飄起了小雨。蒙蒙的細雨帶著微微的寒意,帶著舒服的輕快的濕潤。奶奶把一只熱乎乎的糖糕遞給爺爺。爺爺取出油紙傘撐開來插到車上,固定好。雨滴落在油紙傘上,嘣嘣的響聲渾厚迷人。

前邊就到了九里坡。漫長的九道灣的長坡說是九里長,其實十里都不止。過了第二道灣,那天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誰也不會想到,深秋了還會有這樣的雨。騾馬們顯然受到了刺激,動作眼神充滿了慌張。爺爺叮囑奶奶坐好,然后麻利地跳下馬車,用手抓緊車轅。雨水像小溪流一樣,在路上奔跑著,雨霧騰地而起,滿山溝白茫茫一片。滾山水的吼叫聲越來越雄渾。這時,隨著一聲清脆的斷裂聲,馬車瞬間產生了巨大的推力!爺爺知道剎車斷了,他沒有吭聲,緊走兩步,腰一貓,用肩膀扛起了馬車轅。馬車后仰,車尾和地面發出一聲尖利的摩擦音,就像刀子一樣刺進人的耳朵。短暫的停歇了一下,爺爺扛著車轅,勉強將馬車拖到了彎道旁的一片開闊地。這是一塊上下車輛回避地帶,靠山崖還有簡易的木板房、茅草庵。爺爺把牲口栓到茅草棚,解下雨傘,抱起奶奶進了木板房。

雨漸漸小了,山洪咆哮著,爺爺試了試,還是聽了奶奶的建議,沒敢走。

第二天,一道紅色的太陽照進了木板房,那被樹枝和柴草剪出的陽光如同一朵淺紅色的花朵,搖曳在爺爺和奶奶的臉頰上。

山谷里,霧氣褪去了,流水清脆,鳥鳴如歌,爺爺趕著大車上路了。

轅鈴叮當,馬蹄得得,兩個人愉快地說笑著。

突然,對面山坡上傳來一陣激烈的撞擊聲,高亢的嚎叫聲。

兩只雄性山鹿正在對決。堅硬茂盛的鹿角相互交錯著,掰手腕似的較著勁。endprint

一群雌性山鹿站在一旁,心情緊張地張望著。

雄鹿推開情敵,各自后退幾步,鹿角在雨后的山坡上劃出幾道深深的小溝渠。豐富的草根被犁了出來,小草倒栽蔥似的痛苦地站著。

雄鹿停住了后退,相互看了對方幾秒,一翹尾巴,射出一道黃亮的尿液。然后,后腳一蹬,舉著兩只龐大的犄角又向對方沖去。

就在兩只雄鹿對決正酣之際,樹林里,一只個頭較小的雄鹿悄悄跑了出來,它驅趕了一下雌鹿,然后一縱身,爬上了一只最鐘情的雌鹿的背上。

兩只對決的雄鹿還在愚蠢地廝殺著,盡管已經奄奄一息兩敗俱傷了,但誰也不愿意首先敗下陣去。

爺爺的馬車已經轉過山坡很遠了,依然聽得見它們的廝殺聲。

遺憾的是,爺爺和奶奶并沒有正式成親,甚至還沒來得及給我老爺爺米正文說,爺爺突然就離去了!

事后,聽說是在京城皮貨鋪的趙長浩偷偷捎話給爺爺,說是和部隊聯系上了!首長希望他們快速歸隊。

爺爺總共在我家待了八個月零十天,就無情的偷偷地離去了。

爺爺走的毫無征兆,極其突然,那些屬于他個人的私人物品一件也沒帶,生怕引起別人的懷疑。晚上,喂完牲口,等家里人都睡了,爺爺穿上大皮襖,在奶奶的窗下站了許久,然后,翻過院墻,一頭扎進雨雪霏霏的黑夜里。

爺爺當然不知道,奶奶當時已經懷上了我父親。

九個月后,隨著我父親來到這個世界,奶奶從此斷絕了一生再嫁的念頭。

父親三歲那年,我們家遭遇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雨,洪水沖出豹子溝,漫過兔兒嶺,淹沒了米家屯。

之后,奶奶一家離開了滿目瘡痍的米家屯,進城了。

五年前,奶奶臨終時,還囑咐我父親想辦法去找爺爺。

那是初冬,冰涼迷蒙的細雨飄著飄著就變成了雪花。不久,大地一片雪白。院子里,一只金色的狐貍揚揚粉紅色的嘴巴,一閃,不見了。我父親雖然六十多歲了,但一點也不眼花,他清楚地看見了這一幕,看見了那只狐貍。狐貍是神性之物,我終于知道,在我們東北老家,為什么會有不少人家敬奉它。

旭日在漫天紅霞中冉冉升起。

棗紅色的光芒灑在校園粉紅色的文化墻上,反射到翠綠的冬青上,鵝黃的柳絲上。薄薄的青霧還來不及盡情地繚繞,就被透過樹影的陽光剪碎了、燒化了。麻雀小燕子還有花白的大喜鵲,它們一個個翹動著尾巴,兩片尖尖的嘴唇扇動著,有的在歌唱,有的在朗誦。不過,在我的眼里,還是沒有孩子們的讀書聲歡笑聲更動人。聽到這些,我就會暫時忘了米多雨,忘了昨天下午我們在汽車站依依惜別時,戀戀不舍地神情,甚至忘了相依相擁,臉頰貼著臉頰,胸脯貼著胸脯,嘴唇吻著嘴唇的銷魂時刻。

校門開了,小學生們穿著整體的校服,戴著鮮艷的紅領巾,精神抖擻地進了校園,進了升國旗前邊的廣場。按照安排,為了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今天,全鎮的中小學生都來我們校園,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聆聽我爺爺講故事,講戰爭年代的故事。縣民政局的干部還要領著記者來采訪我爺爺,也就是說,我爺爺九十五歲了,還要上報紙、上電視、上網絡!

爺爺的年齡一點也不影響他的邏輯思維。講了那么多故事,幾乎從來沒有重復的,這一點也是吸引我的地方。

大約九點半,全鎮的師生們就到齊了,縣民政局的干部領著省報的幾名記者也來了。大家看見爺爺目光明亮精神矍鑠都相當驚訝和高興。

爺爺說,一九五○年十月,在祖國大地上吭哧吭哧飛奔了幾天幾夜的悶罐子火車突然停住了,鐵轱轆和筆直的鋼軌擦出明亮的火花,發出刺耳地尖叫。黎明的東北寒氣逼人,有力厚重的大風掠過寬廣的鴨綠江河面,一股股陰冷的大霧憤怒地翻卷,奔跑著。爺爺隨著大部隊快速移動,無數雙奔跑的腳掌踏碎了凜冽的大霧,無數雙揮動的手臂劈開了凜冽的大霧,無數張高歌的嘴巴融化了凜冽的大霧。“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雄壯的歌聲震山搖海,雄壯的歌聲匯成了無邊地烈火。旭日噴薄而出,金紅色的陽光穿透層層云霧,萬道粉紅色的霞光披灑在每一位戰士的肩頭,整齊迅疾的隊伍如同一道粉紅色的長城、移動的長城。

爺爺說,幾十年的槍林彈雨,陸軍里幾乎各個兵種他都玩過。到了朝鮮戰場,他還終于親手操作了一回山炮!

那是參加抗美援朝的第二年。持續激烈的戰斗,部隊傷亡極大,但敵人的進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整個補給線也被截斷了,物資彈藥越來越匱乏,陣地危在旦夕。

正是初夏,被鋼鐵和烈焰煅燒的戰場異常灼熱,空氣渾濁干燥,喉嚨干渴地要起火了,嘴唇干裂地合不到一塊。身邊的戰友不斷地倒下,爺爺顧不了許多,一會抓起機槍狂掃,一會抱來一箱箱手榴彈狠扔。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細雨,緊接著就變得密實緊促。爺爺揚起頭,張大嘴巴,感到了少有的暢快。可是,手榴彈沒有了!子彈沒有了!爺爺掃視了一遍陣地,看見了戰壕旁邊還有一門山炮,他急忙跳躍著跑了過去。一位炮手緊緊地抓著山炮的擋板,深深低著頭,鮮血從胸前的槍眼里滴答著,落在腳下的雨水里,立即就融化了,變成了四處流動的粉紅。爺爺抱起已經沒有溫度的戰友,輕輕放在一旁,馬步站定,深吸一口氣,將山炮拉出水潭,然后使勁往他認為最有利的位置拖去。山炮少說也有幾百斤,雖有兩個大輪子,但在大雨里在坑洼不平的陣地上,來回挪動,沒有兩三個人不行。可爺爺虎背熊腰,勁兒大,眼看敵人端著槍弓著腰,密密麻麻一寸寸地接近山頂,接近陣地,爺爺大喝一聲,硬是將山炮的兩個大鐵輪子拽出了深坑。爺爺調轉炮口,舉起右手大拇指,測了測距離角度,填好炮彈,轟的就是一炮,轟的又是一炮,然后再一炮、再一炮……

爺爺說,他就這樣守住了陣地,堅持到了增援部隊地到來。

山炮震得他半年才緩過神來。

抗美援朝結束,到后方醫院體檢,大夫盯著爺爺的臉看了許久,嚴肅地警告道:你要立即住院,要不你活到四十五歲!

爺爺嘿嘿笑了。

大夫說,你的心臟下沉了兩厘米!可能是身體受到巨大震蕩造成的!endprint

爺爺估摸應該是讓山炮震的,不過,他一點也沒有什么不適的感覺。

就這樣,爺爺堅持回到了我們蛤蟆村,回到了生他養他的蛤蟆村。

說到這里,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我發現,陽光下,好多人的眼窩閃著亮光。

說實話,這個故事我也是聽爺爺第一次講起。當年,他不愿成家,也許就是怕自己活不到四十五歲,耽擱了我奶奶的大好青春。

爺爺讓我自豪讓我驕傲也讓我無地自容,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就是一個不肖子孫!

晚上,我把爺爺抗美援朝的經歷用文字發在了朋友圈,還有記者拍的爺爺胸前佩戴著十枚功勛紀念章的大照片。然后,我找出爺爺當年行軍打仗期間拍的一張戎裝照,翻拍下來,發在了朋友圈最顯眼的位置,并且加了注解:這是我爺爺當年打仗時拍的唯一一張照片。那上面的爺爺濃眉大眼,鼻直口方,英俊瀟灑。爺爺說,這是他年輕時唱著自己編的《追寇歌》,消滅了餓狼山下的小日本后,一位隨軍記者給拍的。

軍裝還像回事吧?爺爺笑著問我

我點點頭。

爺爺說,這軍裝上的紐扣都是用柿子核做的,外邊包了一層黃布。

我看著爺爺笑呵呵的樣子,搖搖頭。

發了不到十分鐘,就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地點贊。第一個就是我的女友米多雨。她還質問我,這么有意思的活動,干嗎不邀請她?

半個月后的一個周末,好久不和我聯系,我發微信也不回的米多雨突然來到了我們家,隨行的還有縣民政局的干部,報社電視臺的記者。

米多雨攙著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者。

老者站在我爺爺面前,拿出一張發黃的照片,遞給爺爺。

這不就是爺爺讓我翻拍的餓狼山下打敗小日本時那個隨軍記者拍的照片嗎?這是怎么回事呢?我跑回爺爺的臥室,拿出那張一模一樣的照片。

爺爺拿著兩張照片默默地看著,又抬起頭看著面前的老者,那么仔細,好像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什么秘密似的。

米多雨打開一個紅布包裹,里邊竟是一把微微發銹的卻依然閃著亮光的大刀。蒼勁的大刀。

那刀靜靜地躺在紅色的粗布上。

紅粗布被歲月褪去了鮮艷的明亮。

暗淡的有些發黃的紅粗布上,繡著一副碧水荷花圖,在蕩漾的綠波里,兩朵粉紅色的荷花迎風盛開。

爺爺張一下嘴巴,驚異地看著。

老者接過大刀和那塊紅粗布,恭敬地呈給爺爺。

老者跪了下來。

米多雨也跪了下來。

陽光從明凈的窗戶里照進來,照在那塊紅色的粗布和大刀上,爺爺的雙頰上、眉宇間彌漫著一層粉紅色的明亮,一顆渾濁的粉紅色的淚水從爺爺的眼角慢慢流了下來。

所有在場的人都眼眶濕潤,紅粗布反射的光芒把淚水變成了粉紅色。

米多雨原來是我的妹妹。可我還在悼念著我的愛情,我這個不肖的子孫,沒骨氣地挨千刀的子孫。

責任編輯:馬小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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