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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郢

2017-12-26 19:08:25陳斌先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7年8期

陳斌先

依著大別山向北而來,地勢越來越平,走到壽春地界,可謂一馬平川了,平原擁堵到淮河邊,便有一些奇妙的地貌,溝塘堰壩很多,楊柳、椿樹、楝樹、刺槐樹也多,當然也有依著季節而生的桃樹、梨樹、柿樹、棗樹等,春天里最早開花的是桃樹,桃花開滿郢前郢后,郢子到處粉嘟嘟的,連著烏泱泱的樹,郢子便有了奇妙的景象。

在壽春叫郢子的村莊多,叫響郢的少,叫得響郢,得有影響四方的人物誕生才行。譬如董家響郢,隱居了韓愈《送董邵南序》中提及的大儒董邵南,董家響郢斷斷續續延續了一千多年,董家響郢自然叫得響亮。又如孫家響郢,出了清四朝帝師孫家鼐,孫家響郢自然聞名壽春。隨著時光流逝,歷史潮汐跌宕起伏,一直沉默不語外遷而來的廖家,依樹傍水,躬耕不輟,直到李鴻章招募淮軍,一門便出37位首領,后來居上,大有壓過董家響郢和孫家響郢之勢。

響郢指的是響亮的村莊,意味著骨氣和精神。為了響郢的名號,響郢后人奮爭向前,留下很多春秋血淚,特為輯錄。

——題記

1

話說到了民國初年,董家響郢就剩下一個名號,有人說因為一場瘟疫,有人說因了一場洪水,更多的人相信,朱元璋逃荒到了壽春,董家為富不仁,不僅欺辱了朱元璋,還讓朱元璋當狗陪少爺玩耍,朱元璋黃袍加身后,自然咽不下這口氣,滅了董家九族,斷了董家地脈,從此董家一蹶不振。最可靠的說法是,太平天國時期,淮軍抗擊,董家好不容易積攢一些人口,因為不安于世代受欺凌,舉家投淮,最后除了戰死,基本都被皇家所殺。董家人丁不旺,各種說法都有,到了董家第二十四代,人稱董二四的董古平,只好娶下有些富態且麻臉的老婆,誰知道麻臉老婆一直不能生養,董古平為此整天對著列祖列宗磕頭,氣喘吁吁到處吆喝,完了,完了。

大家都知道董家完了,孫家抿嘴而笑,正值興盛的廖家跟著喟嘆,蠻可惜的。

董古平在孫家的嘲笑和廖家憐憫的目光中抬不起頭來,為了讓麻臉老婆生下一子,董古平四處求神拜佛。這天他到了大別山腳下的四頂山奶奶廟前,叩了一百零八個響頭,發下狠心禱告,假如上天不給董家送來一子,他日便撞死在奶奶廟前。

祭拜完送子奶奶,發下毒咒后,剛剛走出殿門,誰知道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一般人撞上如此邋遢的要飯花子,早就掩鼻而過,甚至呵斥幾句,董古平膝下無子,一直心存善念,撞上瑟瑟發抖的要飯之人,反復道歉后,心有不忍,從褡褳中取出幾枚大錢,遞給要飯花子,要飯花子并沒有推辭,欣然接下。

董古平這才安心,喃喃自語,子嗣難求,也罷也罷。

沒有想到那要飯之人,居然曲曲折折,一路尾隨著董古平。

董古平滿臉愁容,邊走邊對要飯花子說,俺乃窮苦之人,你尾隨而來做什么?

要飯花子一直不說話,董古平以為遇到了啞巴,沮喪回趕,結果要飯花子走走停停,跟進了董家,找張椅子鎮定坐下,張嘴便討水喝。

麻臉媳婦不知道丈夫帶來何人,趕忙端來大碗開水,要飯花子端起黑釉大碗便喝,開水還燙,加之喝得急,不停發出噓噓呼呼的響聲。等要飯花子喝完了水,便輕輕放下黑釉大碗,慢慢用破衣袖擦抹著滿嘴污垢,之后站起身,似要離去。

要飯花子的古怪舉動,引起董古平的注意,尾隨那么遠而來,不可能專為討要一碗水喝,于是拉起要飯花子的手說,莫走,想必有些緣由。

要飯花子這才抓起董古平的手,定定摸脈,而后說,可否讓后堂前來,一起把脈?

董古平這才知道要飯花子非但不聾不啞,而且說話中氣很足,仔細端詳,年歲不似很大,蒼涼的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犀利。見董古平發呆,要飯花子嘿嘿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只拿眼睛說話。

董古平感到蹊蹺,絲毫不敢怠慢,急忙喊來麻臉媳婦。要飯花子換了一副神情,極為認真地望聞問切,一番折騰之后,又切董古平的脈象,之后和緩地說,俺家世代為醫,不巧祖上吃了官司,見你求子心切,特意尾隨,看看可否助力。

董古平聽后,激動不已,連連道謝。

要飯花子并不回謝,半天才說,依俺所寫,到集市抓藥,或許幾副下來,能有效果。說完掏出董古平施舍的大錢,放在桌上說,俺乃要飯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董古平跪倒在地,不停磕頭,發誓說,如能讓內人生養,你就是俺再生爹娘。

要飯花子說,先別忙著感激,不知效果如何呢。

董古平聽要飯花子那么一說,只怕誤了大事,急忙回屋拿出家里所有大錢,一起遞上。要飯花子急忙站起,連連擺手說,誤會,誤會呀。

依著要飯花子的藥方,董古平將藥一一抓回,把陶瓷藥罐架在磚瓦之上,藥渣倒在三岔路口,小心翼翼做好每一個細微之處,生怕有絲毫不恭,惹惱送子娘娘。誰知道吃了半年,麻臉老婆居然顯出身懷,董古平吆喝,老天有眼,送子娘娘慈悲。這才想起找要飯花子謝恩,可惜哪里找去?最后只好跑到祖宗牌位前叩頭,說老天垂憫,保俺董家不絕。

麻臉老婆一口氣生下兩男一女之后,似乎氣血耗盡,便一命嗚呼了。

董古平哭天抹淚,恨不能隨老婆而去,可看到三個孩子,知道責任重大,只好擦擦眼淚,掩埋好麻臉老婆,對孩子說,娘為你們而死,你們要永遠記住。之后,董古平由于積勞成疾,加之生活困頓,得了少見的肺癆,整天咯血。嚴重的時候,一咳半盆,十分嚇人。當時肺癆無法醫治,只能在家等死。某天的一個夜晚,董古平咳出半盆血后,才感到驚慌,急忙叫來三個孩子,老淚縱橫地說,爹知道時光到頭了,不能帶你們長大成人,只是你們給爹記住,有個要飯花子,雖不知姓氏,卻是俺董家恩人。老大點頭,老二點頭,老三女兒家的,一直哭泣不止,董古平似有不甘,拉過老大的手鄭重交待說,董家響郢得以千年不斷,仰仗的就是一口氣,這口氣不去,便永不服輸,時下孫家、廖家響郢風頭正盛,力當避讓。老大頻頻點頭,老二接著“哇哇”哭起來,惹得三個孩子哭成一團。董古平看著三個孩子尚未成人,自然凄涼,擠出幾滴眼淚說,爹幫不了你們了。說完再次咯血,昏迷不醒,后半夜里便撒手而去。endprint

當時正值秋天,田畈中稻谷依然飄蕩著香氣,扁豆茄子辣椒掙扎在最后的日子里,三個孩子受到少有的驚嚇,抱住爹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知道如何安排后事。好在天亮實了,三個孩子的哭聲引來了孫家雇工,喊來了人,砍下屋后木頭,釘了幾塊板子,裝殮好董古平。同為鄉鄰,廖家也不甘落后,擺下幾桌宴席,放了鞭炮,在董古平墳頭上吹起了響器,才把董古平的走,整出點動靜。

第一章

2

孫家樹親了董風玲后,發誓要幫助她救出大哥。

董家弟弟董風梁“好一口”,鬧口需,弄得黃鱔泥鰍死了滿地,孫家樹找茬說黃鱔泥鰍是天龍地蟲,大哥董風堂不服,憤怒之下說孫家響郢失德失仁,孫家完了,惹怒了孫寶齋。廖家太爺出面相勸,孫寶齋揉揉心,還將董風堂打入水牢。廖階福勸董風玲求孫家樹,并囑咐千萬要說稀罕孫家樹的話。為救大哥,董風玲不惜委屈自己,那是春天,董風玲說完之后,淚水也如春天的雨,她知道,廖階福和她才是彼此稀罕的人。

孫寶齋經歷過多少風霜了,早看透了重孫兒孫家樹的心事,這天心情不錯,故意問,啥事求太爺?

被看穿了心事,孫家樹居然不敢懇請了。

孫寶齋說,小兔崽子,能瞞過太爺的眼睛?孫寶齋撫摸著孫家樹的頭說,有些事求不得的。太爺主動挑開了頭,孫家樹忙解釋說,那天打架不怪董風堂呢。

太爺點頭說,太爺知道,你們打架是小事,說孫家完了就是咒語。

孫家樹說,是俺欺負了人家。

太爺說,知道俺為啥不怪你嗎?你看看孫家老少,哪個還有一點野心?孫寶齋嘆息一聲說,仁慈未必真君子,一個屁大的地,三家響郢,誰服誰呀?仁義過了頭,就會發軟,到頭來就會軟了性子,敗了家呢。

孫家樹琢磨不透太爺,想,過去俺跟哥哥拌嘴,太爺總要說,以德服人,拳頭逼人,只會逼出仇恨,現在咋又讓俺不要軟了性子呢?

見孫家樹迷迷糊糊的,太爺不想玩捉迷藏了,他說,響郢之間,更多的時候得斗狠,只有讓對手怕你、恨你,才會服你。太爺說,俺跟德公斗了這么多年,終占下風。響郢終究是你們的,倘若你們也蔫巴了性子,靠誰呢?

孫家樹還是不明白太爺的心思,只說,俺求太爺呢。

孫寶齋閉上眼睛,再也不想說話,那會兒屋里進了人,問太爺要不要上床休息會兒,孫家樹說,太爺不依,俺還求呢。

春夏之交,天兒慢慢熱了,孫家樹換上短衫,再次懇求太爺,太爺心里結上了疙瘩,依然不答應。孫家樹想,救不下人,就無臉見董風玲,怎么辦呢?就在那會兒,前院傳來一陣陣喧鬧聲,不知道出了啥事,孫家樹也跟著別人一起往前跑。

孫家樹第一次看到董風玲穿得那么漂亮,絲綢做的醬紫色短衫,配上黑色的布褲,腰身顯得特別纖細,她每走一步,都牽動了無數目光,落下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孫家樹糊涂了,董風玲怎么到了俺家?還穿得這么漂亮?董風玲并不看他,一臉慍怒,似乎每走一步都要踩出一個窩似的。孫家樹幾次張嘴,都被大家的嘈亂聲打斷了,心想,難道太爺對董風玲也下手了?不,不能這樣。見他回不過神,不知道誰喊了聲,不害臊?

孫家樹不管,擔心董風玲出事,撒腿往太爺院里跑。

太爺才吸完大煙,精神不錯,見孫家樹滾到腳下,拍拍他的頭說,俺收了她,省得你五迷三道的。

啥啥啥?孫家樹以為聽錯了話。

太爺依舊笑瞇瞇的,半天才說,喜歡人家就說嘛,太爺可不是死腦筋。

孫家樹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喜歡董風玲,太爺咋知道的?

孫家樹不知道就在幾天前,德公弄來幾盒上好的大別山茶,邀請孫寶齋品嘗,孫寶齋和德公都有喜好綠茶的雅癖。每年的春夏之交,德公都會派人到外面買一些上好的綠茶,順帶捎點給孫寶齋。孫寶齋喝過德公送的碧螺春、龍井,當然也有福建的鐵觀音,這次德公請他喝的是極為珍貴的大別山蝙蝠洞綠茶。

壽春不產茶,好在壽春離大別山不遠,常常可以喝到大別山的茶,只是這次德公弄的大別山綠茶,非同小可,據說此茶產自大別山蝙蝠洞的山頭上,每年僅產幾百斤,過去是貢品,現在一般人也極難嘗到。這回在外當將軍的兒子,幾經輾轉,捎帶回少許,特地邀請孫寶齋一起品嘗。德公好茶與孫寶齋不同,德公喜好茶道,孫寶齋喜好品嘗。德公說,此等蝙蝠洞茶屬霧山茶,此茶與其他綠茶大不相同,你看此茶,無葉無莖,葉緣向背面翻卷,呈瓜子形,可謂形不贅,色如睡。贊美完大別山蝙蝠洞茶后,德公開始把盞。孫寶齋見茶葉形如蓮花,湯色清澈晶亮,喝下一口,感到此茶確實非同凡響,不但氣味清香高爽,連滋味也是醇綿回甜。品嘗完茶后,孫寶齋暗里發現,喝茶像是個引子。德公有話呢。

幾盞茶水,德公慢語說,說來還真有點事情要說,前番兄代訓董家老大,倒讓俺生出一些感慨,眼看董家三個孩子漸漸大了,不知兄臺注意到沒有?你關了老大之后,你家小少爺卻常常約見董家丫頭,下人到處嘀嘀咕咕,只怕久了,有傷響郢風化,辱沒孫家名聲,以老朽看,既然少爺喜歡,干脆收了,免得惹下笑柄。

德公輕慢之話,讓孫寶齋吃驚,沒有聽從德公勸說,將董風堂下了水牢,估計德公心里埋下不快,但沒有想到德公為啥要出面保媒?還知道重孫兒約見董家丫頭呢?

德公繼續慢語,古人云,虎瘦雄心在,人窮志氣存,說白了,董家畢竟還算響郢人家,細細看來,孩子身上留有千年響郢的遺風,以老朽看來,可成全兩個后生之美。

突兀提起這等說辭,孫寶齋這才明白德公邀請喝茶的緣由。

德公見孫寶齋有心事,指出孫寶齋的弊端,沒有想到,俺好意,你居然疑心重重。孫寶齋不知如何辯駁,只能說,在下感激不盡,今德公保媒,豈能不應?孫寶齋嘴上不多說什么,但心里不快,扯著話往茶上引,淡淡地說,茶能讓人清醒,比煙槍多了好處。

孫寶齋轉移話題,德公也不再多說啥了,抬頭看天,算是贊同孫寶齋的話。

茶局設在涼亭的石頭桌上,四周有花草樹木,也有池塘荷葉,抬眼看去,藍天白云都在眼前似的。看到德公看天,孫寶齋也跟著說,你看,這天還是過去的天,只是朝代越來越看不清面目,護法護路,軍閥混戰,北伐軍打向武漢,不知道以后還有什么樣的日子?endprint

孫寶齋啜飲著茶水,看到德公憂慮,安慰說,壽春誰不知德公的威風,淮軍那時候出了那么多將軍,現在依然將門虎子,顯赫八方呀。只是多年不見將軍們歸來,心有不安呀。德公知道孫寶齋為此嫉妒,只好嘆息說,俺的焦慮別人無法體會,也罷也罷。

孫寶齋想,廖家氣勢宏大,仰仗的正是在軍中的將軍。孫家只顧耕讀,到頭來沒有出現一個像樣的人,德公借故顯擺,已是惱人。

見孫寶齋陷入深思,德公回神呵呵笑著說,時局混亂,在下擔心,讓兄見笑了呢。

孫寶齋放下茶杯,看看天色不早,茶正當時,于是起身說,感謝德公招待,改天再邀兄到府上一敘。

德公很想挽留孫寶齋再坐會兒,看見梅花拿著點心走來,忙喊梅花見過孫家太爺,梅花緊走幾步,放下點心,到了孫寶齋面前,恭手而立,抿嘴微笑。

孫寶齋看到梅花可人的樣子,笑著對德公說,丫頭越來越有禮數,兄臺調教得好呀。

德公看著梅花說,心氣兒小,待慢慢調理,想必他年之后董家丫頭定會勝于梅花的。

德公無意之間,又扯出保媒之語,孫寶齋只好躬身抱拳回禮說,托兄吉言,這里謝下。說完躬身而退,傭人拎起兩盒茶葉,顫顫而去。

孫寶齋回到孫家響郢很快忘記了那些細碎之談,一直在想德公保媒的動機,礙于廖家的威望,不能拒絕,只是不知道其中藏何玄機?自古董廖兩家有隙,定下永不通婚的祖訓,廖家不可能替董家著想。眼下董家敗落,孫家落了下風,德公想讓董家把晦氣帶到孫家響郢?想到董家,自然不會忘記董家的繁盛,頹敗不過百年,有道是,富窩暖慫人,磨難出英才,董風堂見風使舵、能屈能伸的樣子,讓他唏噓。雖說嚇尿了褲子,眉宇間的不服氣卻處處顯現。假如董家能夠東山再起,聯手董家也未可知。思前想后,孫寶齋一直想不清問題的癥結,德公前番保人,這番保媒,圖啥?以德公的秉性,萬萬不會這么草率的,難道背后藏有禍心?想不明白,找來四個兒子商議。人稱大爺的大兒子,聽到爹的疑問,便說,董家破敗,不足攀親。二爺說,董家只掛個虛名,攀親委屈了俺家,只怕耽誤孩子前程。三爺就是孫家樹的爺爺,聽到大哥、二哥反對,囁嚅道,爹可想清楚了,婚姻可不是小事,不妥呢。四個兒子都反對,孫寶齋捋臉問,誰去辭了德公呢?

四個兒子面面相覷。

孫寶齋嘆口氣,指著三爺說,都是你教子不嚴,弄得家樹成天惹事,他不私會董家丫頭,何來德公保媒?

三爺生性少言,哪知孫兒私會之事?被爹這么一說,感到吃驚,問,竟有這等事情?

孫寶齋說,既然不好辭了德公,依俺看,先把董家丫頭收了再說。

四個兒子不便多嘴。

孫寶齋本想多教訓下四個兒子的,想到他們都是當爺爺的人了,便說,老禮不能丟,雖說暫時收為童養媳,禮數還要周到點。

孫寶齋這么說了,大家都不好反對了。孫寶齋這才松口氣說,暫收為童養媳,發現德公私藏禍心,更改不遲。

商議妥了,孫寶齋讓管家替他回話,專謝德公保媒。

孫家管家拿上聘帖,恭敬地走進廖家響郢。

春末的傍晚,云團被夕陽熏染,隙間閃露出金黃,也帶著煙熏火燎的滋味。看著云團的詭異,德公坐在躺椅上始終不想說話,梅花站在一旁,好似心事重重。德公見孫家管家跪倒在地,禮數周到,才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說,俺看寶齋兄并不上心嘛。孫家管家再次跪下,知道德公抱怨太爺沒有親自回話,叩首回復說,俺家太爺帶來了聘帖,就在下人的口袋里。

德公接過聘帖,放在一邊說,等等再說吧。孫家管家只能唯諾退去,梅花代太爺送步。

孫家管家回到孫寶齋身邊,如此這般一說,孫寶齋氣得半天回不過神,他想,德公架子越來越大,真是拿孫家不當響郢,也罷也罷,誰讓他有將軍的兒子呢。于是穿戴周正,領著管家再次拜會德公。德公這才弄須含笑說,保媒可是大事,哪有經外人手的。寶齋兄倘若不滿意,回句話就行,俺只是信口一說,不必當真。

孫寶齋知道德公責怪他態度不積極,堆上笑容說,德公保媒,寶齋感激不盡呢。

德公這才哈哈大笑,拉過孫寶齋的手說,俺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俺今天就明白告訴你,俺就是信口一說,倘若不滿意,就當俺胡說八道呢。

孫寶齋只能誠懇地說,看來德公不饒恕寶齋的疏忽呢。

德公這才爽朗大笑,招呼孫寶齋喝茶,等喝下一盞茶后,孫寶齋讓管家恭敬地拿出包裹好的衣物,放在桌上,又千恩萬謝說,圓房的時候才行大禮,眼下只能將就一點呢。

德公說,寶齋兄滿意,俺方才安心,也好,過幾天讓人把董家丫頭送去就是。

孫寶齋又謝了一番,才躬身退回,直到走出廖家門樓,才站直身板。

梅花陪著太爺送走了客人,依然回身淺淺地坐在太爺的一邊,太爺還在凝視天空中的火燒云,梅花跟著德公怔怔看著的時候,德公說,天空被燒,就出了彩云,人心被燒不知道什么顏色呢?

梅花不敢接話,她知道太爺不高興,其中多半是她惹下的,見梅花不接話,德公長松一口氣說,誰讓他不省心呢。

3

梅花十四歲那年,梅家表姑奶主動上門提的親。梅家表姑奶口才了得,把梅花的賢淑、可人說得天花亂墜。

德公聽了半天,依然虎著臉說,階福還小,不急。

廖家響郢離梅家郢子不遠。每年的夏初,德公總要帶上看課先生還有管家,巡租一次,好定下佃戶課租的事情,巡租象征性地多點,意思是太爺重視。這天巡租到了尾聲,正想歇息,管家建議到梅家郢子討口水吃。德公看看地界,想想口渴,便點頭應允。

一行巡租的人,慢吞吞抬著轎子往梅家郢子走去。

看來莊稼不錯,德公的心情也不錯,進了梅家郢子,德公便掀開了轎簾子,想多看看風景。初夏時節,萬物葳蕤,到處都是好景致,樹的綠,鳥的俏皮,還有貓兒狗兒的頑皮,都像著了色似的。一路看來,德公看見一個女孩兒坐在郢子當頭的樹下學著繡花,女孩兒的繡繃是竹簽彎的,素色綢緞上,已經繡下喜鵲的雛形。女孩兒端坐有形,一針一線的,特別可人。看到女孩兒繡花,德公竟然讓人落下轎子,走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子見有人看她,并不怕生。德公端看繡品,突然有些走神,他想起太奶奶小時候的模樣。德公正想說點什么,梅家表姑奶一路小跑走來,連呼帶喊說,喜鵲叫了半天,原來是表叔大駕光臨。算來梅家表姑奶屬于德公門侄的表姐,梅家以此攀親,多有尋找靠山之意。梅家表姑滾到德公面前,早作揖打躬,樣子極為熱情。德公并不客氣,隨著梅家表姑奶慢慢往郢子中間走去,當他回頭想再看看那個繡花的女孩兒時,沒料想女孩兒也尾隨上來,怯生生的面目早變得笑嘻嘻的。梅家表姑奶對著女孩兒喊,快點。女孩兒就汗涔涔地跟了上來。endprint

德公問了句,誰家的?

梅家表姑奶看出德公的高興,趕忙說,二哥的孫女,算起來該叫你表太爺呢。

到了梅家坐下,德公才知道梅家做了充分的準備,瓜子、茶點一應備下,仿佛只等他專門造訪似的。德公不去多想,坐下寒暄。說的多是家長里短以及收成和時局之類的虛話。

二哥嘴笨,梅家表姑時常打斷二哥的話。繞來繞去,梅家表姑奶實在憋不住了,快嘴說,表叔看到的女孩兒,正是梅花,小模小樣的,稀罕人呢。

德公徹底明白了梅家的真實用意,依然含笑不語。

倒是梅花機靈,很自然地走到德公面前,不見生分,梅家表姑奶借機說,這孩子跟表太爺有緣,就知道跟太爺親。

德公多少有些開心,騰出手來,摸摸梅花的頭,呵呵笑說,真像呢。大家不知道太爺說像啥,見他目光游離,始終不敢松口氣。

菜多半是家常菜,無非雞鴨魚肉之類的東西,只是梅家幾道素菜確實是下了功夫的,就說渣茄子,先用大蒜水浸泡,然后去籽,收水,用淀粉裹了,再過幾次慢火,再粉米渣,吃起來油而不膩,有點渣肉的味道呢。二哥不會說話,到了酒席桌上,倒跟著梅家表姑奶一口一句表叔。德公多吃了幾杯米酒,離開梅家的時候,才說,不錯。趁著酒意,德公回到家當即召集族人,說及收下梅花之事。廖階福爺爺感到突然,說不急的嘛,咋巡租后轉變了態度呢?

管家說了經過,大家見太爺高興,都說同意。德公興致高,呵呵笑著說,俺家以行武起家,最終還是以儒道立世,需要內斂的媳婦。

太爺定下的事,誰能反駁呢?

誰知道打梅花進了廖家響郢,廖階福就沒有開心過,由歡天喜地的孩子變成了悶葫蘆,整天嘟嚕著嘴。

廖家響郢看到廖階福變了一個人,一直嘀咕,這孩子咋了?德公不當回事,小孩家的定下童養媳,羞口正常,亂猜什么。德公那么說,無人敢辯駁,廖階福的苦悶,就這樣被大家忽略了。苦悶久了,廖階福對梅花越來越不滿意,梅花給他端飯、送茶,他不吃不喝不說,還說茶飯里多了陰冷之氣。梅花照顧他起居,他說看到梅花白蒼蒼的臉,心冷。無數個夜晚,廖階福一直默默拿董風玲與梅花相比,比來比去,就連梅花雪白的膚色,也令他十分討厭,他想,董風玲的石榴紅才好看呢。曾經的私塾課上,老先生搖頭晃腦地吟誦:三月雪連夜,未應傷物華。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杜甫頌梨花的詩句讓廖階福聽來鬧心,在先生布置的頌梨花詩句中寫道:都說梨花白,誰謂其陰冷,夏荷焉不至,翳滅梨花春。老先生沒有想到廖階福小小年紀竟有這等想法,一直搖頭嘆息。廖階福在頌梨花詩句后面還寫下“茅衣”五言:三月星正寒,饑露荒地連,誰謂春色早,茅衣已連天。接下去,寫下“石榴紅”的詩句:向天借取杜鵑色,問月討得丹桂香,熏風夜半攜螢過,舞得白鷺戀紅妝。老先生如何知道,廖階福跟董風玲一起玩耍時的心情?

梅花面對廖階福的冷淡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廖階福不開心,哪怕受下再多的委屈,絕不多說半個“不”字。梅花的忍讓并沒有換來廖階福的開心,廖階福反而變本加厲,沒人的時候,就大發脾氣,發展到最后,竟然用手掐梅花,直把梅花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梅花受不了廖階福的折磨,常在太爺面前嘮叨,說廖階福不待見她。德公那時候正忙于大事,沒有更多的精力關注兩個孩子,梅花嘮叨多了,最后還扯上董風玲了,才引起德公的注意。董廖兩家世代不婚,那是太爺的口諭,倘若廖階福真跟董家丫頭好起來,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梅花借機添油加醋,德公不敢小覷,才找來廖階福質問,是不是喜歡董家丫頭?

廖階福知道梅花作祟,越發惱火,打死也不承認。

德公問不出所以然,便提醒說,那是祖訓,世代不能通婚,記著呢。

廖階福想,為啥單單董廖兩家,老天真會捉弄人。

直到一個細雨如絲的早上,梅花看到廖階福又去董家勸董風玲求孫家樹救下董風堂,梅花再也無法控制情緒,說廖階福不吃不喝不洗臉,大清早就跑去找董風玲。

德公聽了梅花的一面之詞,大為光火,恨恨地說,你帶幾個人去掌董家丫頭的嘴,讓她離廖階福遠遠的。沒有想到廖階福早被梅花激怒,梅花不但沒有掌到董風玲的嘴,還挨了廖階福的大嘴巴子。梅花越想越傷心,天天關注大塘西邊的歪脖子柳樹,她猜想,肯定有啥事與歪脖子柳樹有關,終于發現了孫家樹跟董風玲私會,于是竊喜,抓住機會,稟告了太爺。

德公說,俺就說嘛,階福是個懂事的孩子。

梅花趁機說,太爺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替他們保媒。

德公何等精明,梅花說出口,他就知道梅花的小算盤,嘿嘿一笑說,你的心機太重呢。梅花沒有想到太爺會責怪她,在一旁悄悄落淚,德公心煩,擺擺手說,好了,俺知道怎么做了,你又哭哭啼啼作甚?

德公做事滴水不漏,知道他不出面,孫家不會同意收下董家丫頭的,以防萬一,還是主動下架,借著茶局,請來了孫寶齋。沒有想到孫寶齋服軟,德公心里高興,臉上多了幾分得意。

見梅花跟他一起看火燒云,德公對梅花說,喊階福,說俺有話。

梅花起身而去,一溜小跑,德公知道梅花開心,不禁搖頭想,這孩子。

廖階福氣喘吁吁地跑到太爺面前,跪倒問啥事?

德公說,說來事情不大,倒也不是小事,俺答應替孫家樹保媒,想來你也該為太爺分擔點事情,俺想差你代俺行事。

廖階福一臉糊涂。

德公說,長門長孫,應該主動挑起擔子。

廖階福屏住氣息問,不知太爺吩咐做啥?

太爺說,孫家小少爺與董家丫頭私會,太爺想成全他們。

廖階福聽清了太爺的話,急問,為啥?

看到廖階福吃驚,德公故意拖長聲音說,保媒這等小事有何難的?何況代俺行事呢。

廖階福做夢也想不到太爺會如此安排,怔怔地看著太爺,太爺依舊緩慢地說,去吧,遇到難處問太爺,太爺信你。

離開了太爺,廖階福才感到撕心裂肺般痛苦,太爺讓俺把董風玲介紹給孫家樹,誰能想到出了這么個主意?太爺不動聲色,讓俺有苦難言。endprint

這邊廖階福生下悶氣,那邊的梅花卻暗暗高興,立即把太爺吩咐廖階福做的事情說了一遍。廖家響郢上下都不明白太爺為何把這等大事交給廖階福,不知道太爺怎么想的。

梅花知道太爺用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整天往廖階福面前蹭。看到廖階福發呆,梅花故意輕手輕腳的,不管廖階福愿意不愿意,主動拿來汗巾,替廖階福擦臉。梅花的殷勤換來廖階福更大的反感,他扔出梅花遞上的汗巾,生氣地說,又是你。

梅花裝作無辜和糊涂。

廖階福背過臉冷冷地說,算計只會誤了你的。梅花十分委屈地說,俺如何會算計?

廖階福見梅花不說一句真話,格外討厭,獨自走到廊亭,默默落了一回淚。

4

事后廖階福越想越窩火,幾天都沒有去保媒。

梅花把廖階福的拖沓密報太爺,太爺見梅花委屈,抱怨說,你太過細碎,有失妥當。

梅花知道太爺話重,臉煞白。從此噤了口。

過了幾天,太爺差管家喊來廖階福,太爺不說保媒的事情,而是問及廖階福最近悶在屋里干嗎呢?廖階福知道太爺不高興,苦著臉,始終低頭不語。太爺對管家說,帶上他,保媒這等喜事有啥拖沓的?太爺閉上眼睛,神情露出少有的冷峻。

廖階福沒有退路,只能跟著管家一同前行。

見到董風玲,管家拿著那些聘帖和衣服站在一旁。德公暗里交待過管家,到了董家只讓廖階福說話。管家看到廖階福不開口,他也不開口。董風玲惶恐不安,疑問越來越大。廖階福只能說,太爺讓俺來保媒。董風玲滿含淚水看著廖階福。

管家催促廖階福。廖階福沒有辦法,結結巴巴說了經過。

廖家孫家干嗎要聯手把俺推向火坑?這是董風玲聽完經過后的第一個反應,后來疑問越來越多,脫口而問,保媒為啥讓你來呢?孫家、廖家沒人了?

廖階福頭冒虛汗,只能傻傻地看著董風玲。董風玲見廖階福不說話,以為是廖階福的意思,再也忍不住淚水,問,你干嗎要這樣對俺?

遭到董風玲誤會,廖階福心里委屈,嘟噥道,俺咋辦呢?

管家不管這些,聽廖階福說完了經過,拿出衣物還有帖子,放在破舊的桌上說,孫家聘帖已經下了,衣物也送來了,先做童養媳,圓房的時候才行大禮。

聽管家冷冷地說出這些后,廖階福痙攣一般站不直身子。董風玲看到廖階福面目扭曲的樣子,急忙停下哭,拉住廖階福的胳膊問,你也難受嗎?廖階福知道董風玲無法理解他,憋著一口氣,跑出草屋。

管家看到廖階福失態,急忙對董風玲說,記住兩家響郢的恩德,好好收拾下自己。

董風玲的目光就像刀子,逼向管家。管家不知道董風玲為啥用那種眼神看他,口氣很重地說,兩家太爺定下的事,錯不了,后天就進孫家響郢。

好好的日子,突然大禍降臨,大哥進了水牢,妹妹被逼去當孫家樹的童養媳,董風梁接受不了突然而至的壞消息,連連說,欺負人,欺人太甚。見妹妹痛苦,自己又無法幫助,董風梁只好癱坐在地上,耷拉下頭。董風玲見二哥軟塌塌的樣子,再轉頭看看聘帖,董風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把揉了聘帖。

看到妹妹發瘋,董風梁也站起來踩踏聘帖,董風玲這才拉著二哥的胳膊說,二哥救俺,救俺呀。

大哥還在水牢里,妹妹遭此逼迫,他能怎么辦呢?想了半天,二哥突然說,俺這就當土匪去,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董風玲擦干淚水后,發現早沒了二哥蹤影,急忙追出去找尋,結果看到二哥的身影淹沒在莊稼地里,她喊二哥回來,二哥哪里還聽得到呢?太陽還是那般模樣,連鳥兒的鳴唱也是冰冷的,祖上還是那副模樣,董風玲只能跪在祖上畫像前求祖上搭救。見祖上無動于衷,董風玲只能在地上打滾,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得救似的。

第三天小半晌的時候,董風玲還沒有起床,孫家、廖家來了幾個奶媽,一邊幫助董風玲梳洗打扮,一邊勸慰,意思是好多人家想登龍門,都沒有機會呢,大喜臨門,干啥要哭呢?

董風玲那時候好像變成了一個傻子,連哭和笑都不會了。

孫家在會見莊戶人家的廂房客廳里,安排董風堂兄妹見的面。廂房內有素胎雜木椅子,茶幾著了紅色,與素胎椅子很不協調。大桌沒有雕花,桌面黑漆漆的,沒啥生氣,看起來比較簡陋。一個多月,董風堂單薄得像片紙,冷冷瑟瑟地站在大桌前,過去柔順的頭發現在亂糟糟粘接在一起,散發出難聞的臭味。董風堂好像不認識妹妹似的,不停向外面看,外面有梨樹,梨花正在凋零,董風堂挪挪身子,想透過門庭看看那片藍幽幽的天,當眼神再次落到幾株梨樹上,才知道眨巴下眼睛。董風玲看著董風堂回過神,便說,大哥,你說句話呀。

董風堂啞巴了似的,家丁接上話說,不是你妹妹進了孫家,太爺不會放人的。

董風堂好像沒有聽到家丁說話,一直看著外面,好像外面比妹妹更有誘惑力。董風玲心里難過,站起來拉住大哥的手問,你咋了?

董風堂表情怪異地笑了下。

董風玲一怔,趕緊說,二哥氣跑了,說當土匪,替俺們報仇。

董風堂并不說話,傻站了半天,丟下妹妹怔怔地往外走,董風玲走上前,用手在大哥眼前晃動了幾下才問,咋啦?還認識妹妹嗎?

家丁插話說,好著呢,不信給他碗飯試試。

董風堂聽到飯,目光四處搜尋,不停問,飯,哪兒呢?

家丁對董風玲使個眼色說,知道餓,還能傻?

董風玲見大哥四處找飯,也跟著一起四處張望,偌大的房子,沒有一點能吃的東西,只能無助地看著家丁,希望家丁能拿出點吃的。家丁不看董風玲,董風玲只好央求家丁給大哥找點吃的。家丁攤開雙手,一動不動,董風玲只能跪下央求。

家丁說,得聽太爺的。

董風玲見家丁沒有絲毫同情心,就想自己出去,家丁堵住門說,見完面他就得回去,給你們的時間不多呢。

董風玲不再懇求家丁了,家丁的意思她懂,于是趕緊轉頭對大哥說,家里還有麥子,還有米,回去自己弄吃的。endprint

董風堂聽到妹妹這么說,打了個哆嗦,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董風玲上前拉住大哥的手說,拿俺換下你,妹妹不委屈。說完董風玲自己哭出了聲,大哥不哭,掙脫開妹妹的手,喃喃地說,餓呢。

孫家響郢處處熱氣騰騰的,好像到了做飯的時候,飯菜香氣撲鼻,董風堂尋著香味,居然搖搖晃晃向廚房走去。

董風玲跟在后面喊,大哥,錯了,大門在南邊呢。董風堂停下腳步看著妹妹,然后朝門樓走去。董風玲跟上大哥,叮囑說,大哥不怕,董家打不垮的。

董風堂搖搖晃晃的,家丁推搡說,找啥呢?還不快滾出去。

董風堂走出孫家響郢,又站住,拼命噏動鼻息,生怕漏掉丁點飯菜的香氣。等他明白事情的前后經過后,他想,俺得告訴爹,董家遭難了呢。

爹娘的墳頭掩埋在青草叢里,董風堂跌跌撞撞一頭拱去,好像撲向爹娘懷抱似的。額頭被雜草和瓦礫磕碰得鮮血淋淋,青草漫狂,泥土飛揚,董風堂趴在墳塋上大口呼吸,好像要把爹娘的氣息也吸進肚子里。陽光像醉酒的孩子,歪歪倒倒地撞在黑黝黝的犁垡上不停翻滾,草尖上的光亮,像極了爹的眼神,一閃一閃的。董風堂再次翻過身,用手不停捶打墳旁的青草,青草擾亂了光斑,晃得他睜不開眼睛,等他搖搖晃晃想站起來的時候,眼睛一黑,一頭摔倒在草叢里。青草真香呀,那些光亮還在眼前跳動,迷迷糊糊中,董風堂仿佛見到爹穿著長衫,隨著光斑一起跳進他的眼簾。董風堂剛想開口說話,卻聽到爹大聲呵斥他,站起來。聲音很大,大得有些嚇人,他想說話,可是怎么也發不出聲音。

爹說,董家沒有人趴著說話的。

睜開眼的時候,四周靜悄悄的,墳頭上野蒿和雜草還在,犁垡地的端頭,有鳥兒起起落落,董風堂再次撲向墳頭喊,爹,別走,俺怕呢。哪里有爹的影子?

董風堂搖晃到家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磨刀。鐮刀早已銹跡斑斑,隨著呼呼的蹭磨聲,刀鋒越來越亮,感覺能迎風割斷發絲的時候,他才轉頭,對著陽光中舞動的浮塵揮刀割去,一刀,兩刀,浮塵就像淘氣的機靈鬼,快速閃躲著身子。董風堂打著趔趄割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割不斷浮塵的。他沮喪地回頭,突然發現地上散落著一把草團,他還不知道那團稻草留下了妹妹多少委屈,他沒有想草團的來歷,他就想找到一團東西,把它任意割斷。他一只手胡亂掐住稻草,一只手迎著稻草割去,刀確實鋒利至極,稻草隨之斬為兩截,茬口齊嶄嶄的。董風堂這才一把薅住自己的頭發,頭發好像他的屈辱,發絲中好像浸滿了污濁和臭氣,他要把內心的屈辱還有那些臭氣和污濁都統統斬去。一刀下去,頭發如草,斷為兩截,順著揪起的發梢,再割一刀,頭發如浮塵,紛紛揚揚的。看看能割斷頭發后,董風堂發出難以抑制的“哦哦”聲,哦,狗日的頭發,哦,狗日的臭味,哦,狗日的水耗子……大把大把的頭發散落在稻草上,一地混亂,就像董風堂的情緒。頭皮蹭破了,他渾然不知,臉頰刮傷了,他沒有一點知覺,那些屈辱還有污臭,仿佛永遠割不去似的。當他再也薅不住一綹頭發的時候,他居然發起了呆,內心的屈辱還在,為啥抓不住了呢?對著水盆,他好像不認識水中的倒影,這是誰?這么難看,尤其是豁豁牙牙的頭發上留下了一道道割痕,鮮紅的血順著臉頰而下,流到脖子上,還有衣領上,殷紅殷紅的。他看著那片殷紅,居然咧嘴笑了,當他很快意識到倒影就是自己的時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起來,嗷,嗷,就是不顧一切向天嘶吼的哭聲。嚎叫之后,董風堂沒有絲毫停頓,開始脫掉衣服,他知道衣服上有蠕動的虱子和翻飛的跳蚤。在水牢里,因為它們的存在,時時提醒著他,得活著出去。現在,他活了過來,他不想留下這些提醒,他想,只要它們在,他就活不安生。脫完衣服,他又想點把火,把衣服燒了,把提醒也燒了。但想想衣服是娘臨終前替他縫制的,有些不忍,只好端起那盆血水兜頭澆下,而后把衣服摁進盆里。

做完這一切,他居然感覺不到餓了,他要站起來,站起來,爹說的,對,站起來。等他能夠站起來的時候,才慢慢進屋翻找衣服,當他翻找到爹的破舊長衫時,才猛地清醒過來,爹的長衫還在,意味著爹還在,自己這么鬧騰想做啥呢?他試著穿起爹的長衫,情緒慢慢平靜,而后學著爹的樣子,一步一步地踱到桌前,再學著爹的模樣鎮定坐下。

門外,麻雀在草叢里啾鳴,喜鵲落在樹梢上,啾啾唧唧的,看著喜鵲和麻雀,董風堂想,是的,俺還活著,又回到了熟悉的家里。氣息周正后,回屋把爹的長衫脫去,換上自己的破舊短衫,開始清掃屋前屋后。浮塵翻滾中他發現麥田的麥子早熟透了,那是去年秋天,兄妹三人一鍬一鍬種上的麥子,如今麻雀正起落在麥地里。當他意識到再不及時收割,麥子將很快被鳥兒糟蹋殆盡的時候,才想起,麥子才是救命的東西,鳥兒糟蹋了,他吃什么?容不得多想,便回屋拿起鐮刀走向麥地。太陽像個長舌的家伙,一直舔舐著他的身子,鳥兒的叫聲顯出很多不樂意,好像他奪了它們的口食似的,他已無力反駁與對罵,只想盡快割了麥子,誰知還沒有割下幾捆,彎腰的剎那,一頭栽進麥棵里。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太陽歪在了西邊,爬起來之后,饑餓像要扯斷他的腸子似的,他只能爬向廚房和灶臺。找到妹妹和弟弟留下的面粉,跪在地上,把面粉拌成疙瘩后,燒開了水,又把面疙瘩倒進沸水中,等不及熟透,他就舀出一勺子,顧不得燙嘴,胡亂喝下一碗,半生不熟,又接連喝下幾碗,總算喘過氣來。

吃完了飯,感覺好受多了,這才定定地坐下燒開水,等水燒開了,他把生了虱子和跳蚤的粗布衣服燙了幾回,之后,才禁不住咧嘴笑著說,對不起你們的提醒,誰讓俺又活過來了呢。

洗完了衣服,太陽就落進了地平線,月亮半滿,懸在空中,麥子熟透了,大熱天割,炸粒,晚上開鐮,才能收到更多的麥子。于是他一頭扎到麥地里,再也不想抬頭,他想,只有收下活命的麥子,才能活命,什么能比活命重要呢?

5

董風玲的住處就在孫家芬的隔壁,孫家芬剛滿十三歲,小丫頭整天只知道鬧騰,見到董風玲不喊姐,也不叫嫂子,跟著別人喊家樹家的。

董風玲暗自想,響郢家的小姐與其他郢子的丫頭自然不能比的,她們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餓斷筋骨的滋味,見孫家芬喜滋滋的熱乎勁兒,董風玲始終掛著臉,眼皮都不跳動一下。endprint

孫家芬不管這些,喊不開門,就在隔壁砸墻,聽不到回應就光著腳丫子過來敲門。受不了孫家芬的鬧騰,董風玲只好將門打開。不管董風玲多么厭煩,孫家芬依然嘰嘰喳喳地說話。一次孫家芬說到童養媳,居然問,你不當姑娘干嗎要當童養媳呢?董風玲聽到孫家芬那么問,心里冒出酸水,誰不想當姑娘,那是自己能左右的嗎?她不想跟孫家芬訴委屈,她想,孫家芬與她之間有道永遠無法跨越的溝坎呢。孫家芬喜滋滋地說,既然你是家樹家的,為啥不跟小哥住在一起?孫家芬的困惑都在具體問題里。

董風玲不知道怎么回答這些問題。

孫家芬不明白董風玲心中的惱火,不知輕重地說,戲里說小姐愛上公子,翻墻偷偷私會,俺也想翻過院子跟哪家公子私會去。不知道孫家芬看了哪折子戲,或者聽來哪段戲文,惹得情思迷亂的。董風玲哭不得笑不得,想,孫家的姑娘,咋就沒說過一句三從四德的話呢?

孫家芬見董風玲笑,瘋開了頭,百般討好。倒是董風玲冷得讓人害怕。董風玲每次都拒人千里之外,孫家芬后來便熄了熱情,清靜了幾天后,這天孫家芬又砰砰地來敲門。

董風玲見孫家芬縮頭縮腦的樣子,心里有氣,不說請也不關門,轉身到了床上。孫家芬到底跟了進來,關心地說,俺擔心你迷路,想告訴你院落里的事。董風玲見孫家芬替她著想,就抬頭笑了笑。孫家芬見董風玲笑了,趕緊說,孫家響郢共分四宅六進。咋就分了四個宅子呢?太爺四個兒子。說完她有些自豪地說,據說俺家繁盛的時候,蓋下二十四個院落呢,到了太爺那輩,其他太爺搬到其他地方去了,連房子也拆帶了去,最大的院落就是那會兒留下的呢。孫家芬歪頭說,太爺陸陸續續蓋下四個院落。太爺喜歡說,四世同堂,才叫生活。后來太爺蓋了祠堂,里面擺下族譜,俺們才知道搬出去的太爺最后都陷落了去。孫家芬說起這些倒是有板有眼的,停頓了下,又笑嘻嘻地說,大爺一,二爺二,三爺三,四爺不說你也知道啦,就最西頭那處。大爺一,估計說的是大爺住在第一院落里,后面最大的院落包裹著四個小點的院落,四個院落的中間修有一條長長的廊道,廊道連著太爺的院落連著門樓,四個院落的兩邊,一律蓋上低矮的瓦房,住著傭人和家丁。董風玲聽明白后,想,蓋這么多房子干啥?孫家芬依然往細里說,每座院落中間也有過道,都用亭閣勾連。一般走進俺家,常常錯道。說完孫家芬離開窗臺,靠近董風玲說,俺爺爺屬于三門,自然住的是第三個院落,三門也六進院子,可惜俺爺爺只生了三個兒子,大伯早年走了,三伯結婚后就生了幾個丫頭,俺爹生了俺姊妹三個,孫家樹是太爺最小的重孫兒。

董風玲過去聽人傳說的都是響郢的皮毛,不深入到里面,真不知道還有這么多講究呢。聽孫家芬介紹完,董風玲笑笑,然后說,說了半天,還不是炫耀孫家厲害嗎?房子多有啥用,響郢得有叫得響的頭面人物呢,你家有嗎?

孫家芬不清楚董風玲為啥這么問,睜大眼睛說,俺家都是頭面人物呀,太爺是,爺爺是,爹是,咋沒有有頭有臉的人呢?

董風玲拍拍孫家芬的胳膊說,大家都說你家缺呢。

孫家芬虎起臉。看董風玲也寒起了臉,孫家芬只能指著院子里的花說,竹節花比不得梔子花,好看不香。孫家芬見董風玲輕輕微笑,突然調轉話頭說,俺拿點花生給你吃。

初夏哪來的花生?看董風玲沒有拒絕,孫家芬哧溜出去,一會兒又哧溜躥了進來,拍拍滿滿的口袋說,奶奶管,俺偷的。孫家芬邊掏花生邊說,可香了,嘗嘗,吃完俺再給你偷去。

廂房外面的格子窗雕刻了魚和鳳,女孩子住的地方,沒有雕龍。透過窗子,董風玲想,也不知道這些雕刻,費了多少木料呢。

兩個正說得開心之際,大娘來了,大娘也是傭人,太爺信任,大家都尊她為大娘。見大娘進來,孫家芬立馬彎腰請安。大娘穿著藍布帶大襟的長衫,那么熱的天,大娘穿這么厚,不怕熱咋的?董風玲只能稱奇。

大娘對孫家芬說,你出去玩會兒,俺跟她說會兒話。

孫家芬嘟著嘴,邊走邊看大娘,大娘不看她,只看董風玲,看了半天才問,習慣嗎?

董風玲不想回答,她感覺大娘喜歡說廢話。

大娘皺皺眉頭說,太爺讓俺教你禮儀。大娘聲音冷冷的,見董風玲沒有回聲,大娘用更加冰冷的話說,太陽爬上窗戶格子開講,晚上再學繡花。

董風玲滿腦子疑問。大娘不解釋,按照自己的思路說,禮儀這東西聽起來好像沒啥用處似的,實際學問大了去,童養媳本屬吃苦的命,沒想到太爺仁慈,對你格外看重呢。

董風玲不知道大娘啥意思,孫寶齋看重俺?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陽光爬上格子窗,大娘準時來了,還是昨天的裝扮,依然沒有帶任何東西,看來禮儀都裝在她腦子里。

開講前大娘專門抿抿頭發,大娘說,禮儀說的是“行坐說”,學會怎么走路,怎么端坐,怎么說話,基礎還得從仁義禮智信、德行孝悌廉說起。大娘說的啥,董風玲聽不明白,大娘說,先從“仁”字說起,大娘說,仁分大仁,小仁,大仁說的是忠君孝國,小仁說的是寬厚仁慈。大娘不是私塾先生,卻懂得這么多。董風玲傻傻地看著大娘。

大娘說,善是仁的根基。具體到“行”來說,就是要多積善,修福報。大娘說,女兒家的懂得小仁即可,但要行大善。大娘的話難懂,見董風玲云里霧里的,大娘轉換方式說,樹要修,人要磨,塑人好比修樹。

董風玲聽大娘說讖語,越聽越糊涂,不停地打哈欠說,大娘,你能不能說點明白的?

大娘說的這些,孫家做到了嗎?善良就不會關大哥到水牢,不會餓大哥,不會逼親。

大娘看出董風玲心中的疑問,搖頭說,丫頭,做人大有學問,記住“磨”字,才能做好“行坐說”。除了中午休息一會兒,大娘都在說“仁”,中間涉及如何做事,如何拿捏行為,如何說話,只是大娘說得有些混亂,一會兒長篇大論,一會兒文不對題,把董風玲說得昏昏欲睡。天終于黑了,大娘臨走的時候說,晚上學刺繡的時候,再想想,明天俺們說“義”字。

俺的天呀,董風玲頭都大了,看來大娘不僅長著一副冷臉,人還特別啰嗦。endprint

第二天大娘如期而至,大娘說,“義”有大義、小義,董風玲捂住耳朵說,大娘,俺求求你,能不能不說這些無用的。

大娘說,“十個字”哪個無用?你能做好其中的一半,便領會了做人的精髓。你家為啥敗落?就是沒有做好這些。

董風玲立即反感起來,心里不停地“呸呸呸”,大娘怎么可以這么說董家?孫家學好了?廖家?俺看他們更壞,還不照樣當響郢?

第十天開始,大娘開說“三從四德”。一天一個字,不管董風玲懂不懂,大娘按照自己的節奏說,說到“三從四德”,簡單多了,硬性的幾句話,不在于記住,在于做。大娘說,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說起“三從”,大娘說某年某月,孫家誰誰不守婦道,被投井挖眼等,又說某某某,因為夫死不能守住貞潔,偷了漢子,最后被沉了塘。說“三從四德”要嚇人得多,董風玲心驚肉跳,嚇出一身冷汗,她想,不是仁善禮義嗎?怎么能隨便殺人呢?她不明白,也不想問。大娘見董風玲不吭聲,以為她聽懂了,輕松地說起“德、容、言、工”,德正,才能容端,無德就是無根之木、無葉之草,最后大娘落腳在“工”上,女人要會插花描朵,會縫制衣服,工巧方能安心靜氣、不會煩躁。說完了“四德”,大娘嘆息一聲說,別看“三從四德”簡簡單單四個字,夠女人學一輩子的。

一個初夏,大娘每天都是準時而來,天黑而去。

說完這些,大娘又開始教導如何給太爺、爺爺奶奶、爹娘等請早安、送早茶、倒早尿之事。這些細瑣之事自然說得十分具體,大娘說,記住這些,就看做了,有人不會說,會做,有人只會說,不會做。人的眼不瞎,心也不瞎。尤其童養媳,代為領養不是賜福的,一一做妥了,才算合格媳婦。

董風玲越聽越難受,她不想聽這些,她想大哥,想二哥,更想爹娘,這些破事,與她無關。

6

孫寶齋一邊安排大娘教導董風玲,一邊不停地琢磨德公的意圖。那些蹊蹺和疑問就像夏季的雨說來就來,曾經為了面子,想請德公為大門重孫兒保媒,德公竟然推辭身體不適,硬生生地辭了,可是才過四五年,這次為啥積極?孫寶齋越琢磨越覺得不踏實,孫家樹跟董風玲私會他怎么知道的?廖家將軍開道,事事順利。孫家啥也比不過,早讓德公低看了幾眼,德公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呢?疑團越多,心思越沉。糾結中,孫寶齋想到了董風玲,收了董家丫頭一個多月了,還沒有見過,不如看看她的模樣再說。于是孫寶齋對大娘說,你帶董家丫頭給俺看看,放心不下呢。

大娘就帶著董風玲見太爺。

宅院都是青磚漢瓦,亭榭都是雕梁畫棟,一副模樣,只是太爺的院落大許多,高許多,有的地方是兩層樓房呢。走進院落,再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就進到一個碩大的房子里,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坐在太師椅子上。

見董風玲走路利索的樣子,孫寶齋很高興,咧著嘴笑笑,董風玲聽到笑聲,怯怯地抬頭,看到孫寶齋胡子又長又白,想,干癟得像根棍,留這么長的胡子干嗎?

客廳里一邊的格子櫥里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瓷器,另一邊墻掛滿字畫,廳堂的正中高懸一副很大的畫像,董風玲想,畫像肯定是孫家祖上了,俺家也有,只是沒有這張大。

孫寶齋見董風玲一直東張西望的,沒有矜持,響郢媳婦哪有這樣的?

董風玲不知道孫寶齋的情緒變化,看了四周墻面后,便低下頭看孫寶齋的腳,孫寶齋的腳很大,只是腿細,竹竿似的,腿上的褐斑也像竹竿上的麻點,密密麻麻的。看完孫寶齋,董風玲想,孫家太爺細如麻稈,惡心人呢。想到這,自己倒笑了起來。然后才抬眼看孫寶齋的脖子,當她看到孫寶齋脖子上的贅皮一圈一圈套上白胡子,終于咧開了嘴。

哪有晚生這么瞧看人的?孫寶齋陰沉著臉,連連咳嗽幾聲。

見董風玲忘記了禮數,大娘急忙讓董風玲給太爺請安。

董風玲好像忘記了大娘教的那些話,并不跪下。

孫寶齋見董風玲這等無禮,忍不住揚起頭,好像難過得不成樣子。

大娘看到情形不好,急忙讓董風玲跪下。

董風玲一動不動,還是直直地看著孫寶齋,意思是,找俺啥事?

孫寶齋再也繃不住情緒,拖長聲調問,知道跪安嗎?

董風玲知道見到長輩需要叩頭問安,只是她不想,關俺大哥逼俺當童養媳的人,俺干嗎向他下跪?出乎孫寶齋意料,董風玲根本沒有拿他當回事,不僅如此,孫寶齋還發現董家丫頭厭惡的情緒一直漾在臉上。孫寶齋拍拍椅靠,眉毛蹙成一團。

大娘意識到不好,急忙解釋說,她還是孩子呢。

孫寶齋搖搖頭,德公保媒,竟然收了這等丫頭,不及時糾正,只怕真要禍害孫家呢。于是沉思半晌才問,知道感恩嗎?

董風玲不知輕重,脫口而出,感恩?感誰的恩?

大娘接上話,感恩太爺。

董風玲冷笑說,感恩孫家關押大哥,逼俺當童養媳?

孫寶齋臉色越來越陰沉,好在孫寶齋是經過風霜的人,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心里有氣,嘴上依然是慢條斯理的,他說,孫董兩家,世代為鄰,你家祖上凋零,孫家處處幫助,念及董家過去,收你入門,誰逼迫你了呢?

董風玲低頭想,孫家幫助董家?怎么沒看到呢?董風玲聽孫寶齋說假話,不想搭理孫寶齋了。孫寶齋內心的那團火慢慢躥上喉嚨,嗓子不太利索,咳嗽幾聲都沒有咳出痰來,欠欠身子,才擠出幾個字,不該呀。

大娘早嚇得瑟瑟發顫,拼命責怪自己,說,都是俺教導無方。

孫寶齋不再說話,揮揮手,意思是帶走。

大娘剛想拉住董風玲往外走,誰知道隨著孫寶齋的手勢,走進幾個家丁。

孫寶齋對家丁說,帶她到廚房,讓她從下人做起。

孫寶齋一句話,董風玲的地位急轉直下。

過去住廂房,現在變成了農具房。

農具房在西邊的一處低矮處,里面老鼠多,一到夜晚,老鼠嘰嘰喳喳的,累了一天,老鼠竄來竄去的,讓董風玲害怕。躺在床上,細細辨聽老鼠的窸窣聲,結果聽到似人非人的腳步聲,噗噗嗒嗒的,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好像徘徊不定的樣子。掌了油燈查看,除了農具就是亂竄的老鼠了,黑燈瞎火的,誰到處走動呢?想到偌大的農具房,里面沒有住下別人,院門大娘早早鎖了,哪兒來的腳步聲?是不是傳說中的鬼?想到這兒,董風玲嚇得抱成一團,對著空蕩蕩的房子喊,求你不要嚇俺,俺可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endprint

沒有人回話,腳步聲隨著喊聲消失了,董風玲硬著頭皮睡覺,好在累了一天了,瞌睡大,睡眼蒙眬的時候,看到有人彎腰看她,等她睜開眼時,又沒有了人影。

董風玲嚇得裹住被單坐在床上,不停地喊,娘呀,不是你吧,誰干嗎嚇俺呢?

天亮后,大娘準時過來開門,董風玲拽住大娘的手說,俺怕。

大娘說,誰讓你頂撞太爺的?

董風玲不停地說,夜里有腳步聲。

大娘說,俺幫不了你。

這邊董風玲被發配到廚房,住到怪異的農具房,那邊大哥董風堂也凄惶得不行。

收割完麥子,才知道耽誤了季節,二畝薄田過了插秧的節令。夏天的草瘋長,眼睜睜看著二畝地荒蕪,董風堂越發焦急,禁不住想,完了,爹才走了幾年,兄妹三個就各奔東西,栽不下秧,明年活命都難。看到有人在田邊地角點黃豆種綠豆,他一拍頭想,對,這個季節還能補種黃豆呀!想到補種,他情緒稍稍安定了些,一轉頭,又想,哪兒弄黃豆種呢?孫家廖家有,能借?張家李家梅家,誰家肯借呢?這個季節,想來只有響郢有豆種,只是孫家那副德行,估計不會借,求廖家,未必會出手相助。想來想去,只能唉聲嘆氣。苦思冥想中,董風堂眼睛一亮,想到了王家,娘不是還有一個家門弟弟嗎,雖說不親,娘活著的時候,偶爾有些走動,咋就忘了王家舅舅呢?他不會見死不救吧。想到了王家舅舅,董風堂撒腿就往王家郢子跑。

王家也是小門小戶的人家,王姓的幾門人,草房連著草房,高高低低聚在一起。等到王家舅舅干活回來,聽說董風堂借豆種,王家舅舅半天沒有說話。

董風堂央求說,少許幾升,地荒著呢。

王家舅舅想了半天才說,倒是有點,不過留作田間地頭種的,俺也愁著不夠呢。

董風堂張大嘴,不知道王家舅舅愿意不愿意勻出點來。

王家舅舅冷臉說,豆種不像其他的,怕要收課的。課就是利息,那時候官方通稱地租,壽春民間喜歡稱之為課,一課代表一倍的意思。董風堂知道借的是豆種,一粒豆種一棵苗,一棵苗多少黃豆粒兒,比不得一般糧食,于是咬了下腮幫說,當然。

王家舅舅說,俺念著死去的姐姐,三課也算吃虧的。

董風堂只能點頭說,三課行。時令如火,甭說三課,就是要五課、六課的,也得借,于是感激地說,謝謝舅舅,外甥知道長短。

王家舅舅讓董風堂立下字據,董風堂并沒有拒絕。簽字畫押后,王家舅舅才開始用升量,四升黃豆種,小半口袋,董風堂抱在懷里,像抱著命根子似的,眼里閃動著淚花,再次謝謝王家舅舅。

阿蓮就站在爹旁邊,看到爹不講人情,很生氣。王家舅媽不吭聲,她知道男人的。

有了豆種,董風堂來了勁兒,先挖了地,再整理好田塊,看看墑情正好,就撒上農家肥,刨坑點豆子。四升黃豆種說啥也不夠二畝地的,其他地方只能改種蔬菜。二畝地安置妥當了,董風堂才開始捶麥,那是他一簸箕一簸箕端到場上的,現在可以消停些慢意地捶,麥穗很癟,一捆麥子捶不了幾斤,一粒未丟,也只捶下二百多斤麥子,有了這點麥子,董風堂心里有了底氣,看看菜園里的芹菜、茄子和韭菜并沒有死,雖說稀稀拉拉的,但有了這些東西,不怕餓死。

忙完這些,盛夏也就來了,太陽熱辣,仿佛倒點油都能起火似的,響郢的老少爺們都躲在陰涼地里納涼,雇工們頂著大太陽鋤草,佃戶們比雇工還勤快,若不精心,繳了租子后,不夠自家吃的。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不知道誰發明的,除下的草,翻堆發酵,幾個月下來,便是上好的農家肥了。董風堂也跟著大家除草,漚農家肥。董風堂想,先活命再說,人在念頭就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日子再次恢復到平靜,孫家、廖家的那些烏桕樹還在,董家屋后的一棵老銀杏樹特別濃綠,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郢子里倒也透出不少田園隔絕和靜謐之氣。一天下午董風堂正貓腰給黃豆苗澆水,突然看到八九個人騎著戰馬飛奔而來,馬上都是穿著軍裝還背著槍的軍人,董風堂感到害怕,見馬隊快速向黃豆地奔來,董風堂不知道藏在哪里合適。

馬隊越走越慢,到了黃豆地,有的馬打著響鼻,似乎要吃黃豆苗似的。

董風堂見狀一屁股拱進黃豆地里。

騎著棗紅馬的那位,提著馬鞭問趴在地里的董風堂,前面是不是廖家響郢?馬的響鼻濺起地面的灰塵,董風堂凹下屁股,又向深里鉆了幾步。

提馬鞭的不知道董風堂咋了,翻身下馬,拱手說,跟你說話呢。

董風堂這才回頭說,馬想吃讓它吃就是。

提馬鞭的呵呵笑了,然后提高聲音問,前面是不是廖家響郢?

原來是問路的,董風堂松了口氣,小雞啄米般點頭,提馬鞭的看見董風堂老實巴交的樣子,雙手合拳說,謝了。之后整理馬隊和軍裝,十分威嚴地順著東邊塘埂走向廖家響郢的門樓。

董風堂這才慌忙爬起,畏首畏尾地跟去。剛走到半道,就聽那個騎棗紅馬的喊,通報太爺,就說孫兒回來啦。

稱德公為爺爺的人,自然是廖家將軍的后人。本來安靜的廖家響郢這會兒突然響起了嗚里哇啦的嗩吶聲,有人跳到門樓旁邊的崗樓上,挑起長長的鞭炮,劈里啪啦地炸,半空都是硫磺味。隨著響聲,有人急急地跑出,喜訊長腿似的,不一會兒,孫寶齋帶著四個兒子,匆匆走進廖家響郢,接著廖家響郢又是一陣豪情萬丈的鞭炮聲。

梅家郢子也來了,王家郢子也來了,李家張家,凡屬郢子的頭面人物都往廖家響郢趕,太陽偏西的時候,大路上又走來一隊人馬,走走停停,最終選擇從西邊的塘埂走向廖家門樓。離著幾百米,就見德公帶著族人迎接了出去,接著廖家崗樓放出三聲土炮,“嘭”“嘩”,聲音震天動地,好像山崩地裂似的。

廖家響郢的歡鬧一直未停,好像每一根樹苗都歡天喜地的,董風堂看到眼前的一切,慌不擇路,跑回屋里,等他走到破桌爛椅邊,再也坐不定了,這兒摸摸,那兒摳摳,最后倚著門檻癱坐在地上,絕望就像一根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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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隨著北風來的,先前下的是小冰雹,很快,細碎的冰雹散變為雪粉,接著便飄起鵝毛大雪了。董風玲一直靠在廚房門前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雪花好像她的心思,濃稠而搖擺不定。

孫家響郢兩百多口人,一個鍋灶吃飯,整個廚房只有五六個人忙,董風玲負責擇菜、洗菜,每天經過她手洗出的牲口和菜蔬數也數不清,手整天泡在冰冷的水里,皴裂得都是口子,別說洗菜了,沾到水都疼得直咧嘴。大廚不管誰手皴了、破了,等菜入鍋,不停敲打著鍋鏟子,嚷嚷張,嚷嚷李,最后看到是董風玲的洗菜環節出了問題,一腳踢飛菜,罵罵咧咧地說,繡花呢?奶奶的,以為當小姐咋的?

董風玲手疼心疼一起涌上心頭,想不流淚都不行。

這么冷的天,雙手塞進袖籠還冷呢,咋能整天泡在冷水里呢?孫家樹知道董風玲受苦后,找太爺說,收了她,就不能把她撂到廚房里受罪。

太爺的心比雪還冷,不為所動。

孫家樹弄不明白太爺,求得急了,居然嚷叫起來,啥仁德響郢,俺看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坑。孫家樹的話惹惱了太爺,太爺摑了他一個大耳刮子,冷臉說,記住,再胡說,俺讓你跪思去。孫家樹不服氣,恨太爺無情,求不動太爺,他找爺爺奶奶,最后所有人都被太爺罵了出來,太爺說,董家丫頭的事情,大家不要再說情,見一個罵一個,看誰還敢?

孫家樹急得團團轉,太爺不聽勸,董風玲咬牙跟他慪氣,突然間變得不想說話了,整天垮著臉,見誰都愛搭不理的樣子。哥哥孫家成看到弟弟蔫巴下去,很焦急,勸弟弟想開點。孫家樹便對哥哥嚷,響郢容不下俺,太爺容不下她,遲早俺會大鬧一場的。孫家成勸慰說,等太爺消了氣,自然會體諒你的。

為了氣太爺,孫家樹不再好好聽課,私塾課上,老先生抑揚頓挫地朗誦《呂氏春秋》中《季春紀·先己》篇:“欲勝人者必先自勝,欲論人者必先自論,欲知人者必先自知。”先生心情好,專挑《先己》篇論及,目的是引導學生認識到要想超越別人必先三省其身,戰勝自己。《呂氏春秋》是太爺臨時讓私塾先生加上的,太爺說,孩子抱怨,出于不知,先生得加以引導呢。誰知道孫家樹聽到半途,性情大變,說,啥叫自勝、自論、自知?自己啥都明白,還圣人了呢?一派胡言,欺俺年少無知咋的?說話間潑了私塾先生的墨汁,揉了先生的書,先生氣得夾起書本拿起戒尺告到太爺那里,太爺氣得讓人綁起孫家樹就打,孫家樹死不認錯,大罵先生騙人。太爺長嘆,這個孩子變得如此不可理喻,不可教也。于是下手的時候格外重,先生率先求情,接著三爺、三奶奶一起跪下懇求爹消氣。太爺或許氣糊涂了,不停地抽打,這時候大娘出來了,大娘說,教孩子自省得有個年齡過程,拔苗助長,終究不是好事。大娘說,人老了,就希望別人按照自己的方法活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不能一概而論。

好像太爺只聽大娘的話,停下手后,又查看孫家樹的傷情,孫家樹二話不說,一拐一瘸走了出去。太爺想到孫家樹的樣子就難受,常常搖頭嘆息,從大的看到小的,孫家生就一群討債的不成?孫寶齋想說,看到廖家騎馬挎槍的后生了嗎?比比人家,想想孫家,俺怎么能不急?

孫家樹回到屋里,還不能解氣,暗暗想,成天比拼,要比也是俺跟廖階福比,俺倒要看看廖階福有啥比俺強的。于是逃學找廖階福說話,廖階福并不把孫家樹放在眼里,說話間總有一些蔑視的意思,譬如說到董風玲,他便說,孫家仗勢欺人,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這些話幸虧是廖階福說的,換作別人又成了問題。孫家樹也不反駁,好像孫家不是他家似的,他說太爺對董風玲不好,讓董風玲幫廚,害得一雙手都皴裂得不成樣子。廖階福聽罷哈哈大笑說,孫家口口聲聲說仁慈,看來仁慈不過口頭說說而已。

廖階福的嘲笑,讓孫家樹十分難受,他也恨太爺不講人情,只是廖階福的態度讓他受不了,他想,廖階福有什么資格說孫家?你家爺爺、叔叔厲害,又不是你厲害,就你這窩囊樣子,俺還瞧不上呢。廖階福見孫家樹悶悶不樂的,突然間垂頭喪氣地說,你家不能那么對待董風玲。

孫家樹聽廖階福也這么說,越發委屈,說求了,不管用,太爺好像跟她有仇似的。

廖階福不再說話了,揉揉眼睛,之后不再搭理孫家樹,孫家樹看廖階福愛搭不理的樣子,心里不舒服,又蔫巴著回到孫家響郢。坐在屋里,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感到還是應該求下太爺,不能眼睜睜看著董風玲受罪。

見孫家樹還在磨嘰董風玲的事情,太爺說,心不揉沙,終不成器。太爺那天心情好點,見孫家樹不懂,便跟他說起珍珠的故事,太爺說,蚌進食,貝殼張開,遇到沙子,蚌就會分泌出東西,把沙子層層裹住,逐漸形成珍珠。太爺接著誘導說,人心好比蚌,揉不下沙子,永遠成不了珍珠。

孫家樹明白了太爺的意思后便找到董風玲,勸董風玲往心里揉沙子。

董風玲聽不進孫家樹的勸慰,反問,你家的老少心里都能揉下沙子嗎?

孫家樹聽董風玲還在抱怨,有些著急地說,你得理解俺,高的低的,俺受下多少委屈。

回到自己的屋子了,孫家樹還是放不下董風玲,滴水成冰,想到董風玲凍手,又急慌慌跑到廚房不走。大廚感到好笑,一個少爺,為了董風玲,連點尊嚴都不要了,真是的。

孫家樹不怕大廚恥笑,孫家樹說,她受罪就是俺受罪,要不俺跟她一起擇菜洗菜吧。大廚把話傳到太爺那里,太爺聽后冷冷地說,也好,他想幫誰就幫誰。

從此廚房里,常常可以看到孫家樹擇菜洗菜的身影,知道洗菜凍手,孫家樹就求大廚,能不能不要讓董風玲洗菜。

大廚不高興,董風玲能切菜還是炒菜?一個蘿卜一個坑,她不擇菜洗菜誰做?

孫家樹說,都交給俺做。

大廚說,行。

孫家樹怎么會擇菜洗菜呢,孫家上下不是吃到泥就是吃到草屑末子,管家罵大廚,大廚說,怪誰呢?找孫家樹說去。

管家勸孫家樹不要添亂。

孫家樹對管家說,俺求不動太爺,俺就讓太爺明白,他對董風玲不好,就是委屈俺,俺為了董風玲不怕吃苦呢。

管家把這些話說給太爺,太爺點頭說,行,他愛做就讓他做,俺看他能堅持多久。endprint

時間長了,董風玲不愿意了,孫家樹這么幫她,讓她尷尬,把她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好像她背后教唆似的,她虎著臉說,俺情愿受罪,誰讓你操心。

孫家樹說,俺不操心誰操心?你以為你能硬得過太爺?

董風玲說,俺跟誰都不想硬,俺只想,是你害了俺呢。

孫家樹知道董風玲又要抱怨天龍地蟲的事情,只能說,俺知道錯了,你說咋辦呢?

做錯的事好比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董風玲只能搖頭嘆息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俺的罪俺受,你就不要跟在后面添亂了。

在董風玲的阻止下,孫家樹才不到廚房幫忙。大家見孫家樹沒有了蹤影,就諷刺董風玲說,少爺是不是變心了,熱乎勁兒過去了?

董風玲不好回答大家的話,她想,管大家怎么想,一切都是命呢。

大雪停下的時候,響郢里風言風語說太爺要派重孫輩的孩子到縣里讀書,四門人都在較勁,想多送自己的孩子。大家問大廚怎么知道的?大廚說,你看看大奶奶最近還來不來廚房?大奶奶分管廚房,大家確實好長時間沒有看到大奶奶了,就信了大廚的話。

董風玲不知道到縣上讀書跟在家里讀私塾有啥區別,都是一家人,誰合適就讓誰去唄。

二廚李三說,這里面講究大,讓誰去縣里讀書,就有可能成為響郢未來的接班人,不去的,一輩子別想當掌門人。董風玲感到響郢事情復雜,不想再問。

大廚見董風玲心思重,故意說,董家曾是詩書之家,明末的時候聽說還出過幾個進士呢。不讀書怎么能出大人物,怎能保有響郢名號嗎?

董風玲聽到大家那么議論,只能躲在一邊想心思,今天的董家,甭說讀書了,想好好活命都難,自己識幾個字還是爹手把手教的。董風玲也開始關注誰能去縣上讀書的事,她想,孫家樹按說是最有理由被選上的。

快到春節的時候,孫家樹悶悶不樂地來了,見到董風玲也不說話,只是站在一邊。

董風玲不知道孫家樹又咋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孫家樹不說話,董風玲也不問,大廚調侃說,過去敢私會,現在連話都沒有了?

董風玲氣大廚說話口無遮攔,她什么時候跟孫家樹私會過?

孫家樹不搭理大廚,讓董風玲跟他走,董風玲停下手里的活,跟著孫家樹走出廚房,孫家樹很不情愿地說,三門這里太爺只同意讓孫家芬到城里讀書,說俺和哥哥都過了年齡。

董風玲不想接話,看著軟軟的冬陽,還有那些翠綠的冬青樹。

孫家樹說,爺爺不服氣,俺也不服氣。

董風玲半天冒出一句,記得揉沙子的話嘛,咋會不服氣呢?

孫家樹知道董風玲譏諷他,抱怨說,太爺對俺越來越不好。

董風玲冷笑說,孫家的事情不要跟俺說。

孫家樹沒有被選派上縣城讀書,見誰都是愛搭不理的樣子,常常一個人悶躲在屋里整天不說話。太爺心情也不好,話也少了許多。這天三爺給太爺請安后,太爺突然抓住三兒子問,俺比德公差在哪里?

三爺愣住了,哪兒有這么比較的?

孫寶齋說,比不得呀,看看人家孫兒回來的架勢,俺早矮了德公。

騎馬挎槍的德公孫子回來之后,太爺常喃喃自語說,才是北伐軍的連長,居然驚動了縣長。三爺知道爹受到了刺激,心里憋屈,抓住誰都要說上幾句。孫家晚輩受不了太爺這么比較,都急忙撇過頭去,孫寶齋便會仰天嘆息說,俺只知道買地種糧,結果呢,到孫兒輩這里落下廖家很多步了。

這次安排重孫兒到縣里讀書,四門人不從大局出發,各打各的小算盤,讓孫寶齋失望至極。三爺知道爹想勸他顧全大局,看爹的神情,他就知道爹想說啥。他對爹說,老四門,只有俺跟老四弱些,爹這么安排,想不通呢,家樹明明可以進城讀書的。

太爺聽老三抱怨,就說,你以為俺不待見孫家樹?俺派他有更大用場呢。

三爺不知道爹怎么想的,也不知道爹派孫家樹干啥,只能等待爹的回話。

孫寶齋見三兒子不明白他的意思,搖頭說,響郢得以延續,須得輩輩向前,兩代人了,有一個像樣的嗎?日復一日,孫家響郢怎么得了?

三爺說,爹過去咋不讓俺們出去闖蕩呢?

孫寶齋不停搖頭說,所以爹才后悔。

跟三兒子說完掏心話,孫寶齋讓管家喊其他兒子一起進來說事,見其他三個兒子坐下后,孫寶齋神情冷峻地說,聰者聽于無聲,明者見于無形,作為孫家掌門之人,俺找你們來認錯的。

四個兒子傻眼了,爹能有什么錯呢?

孫寶齋喝口水說,俺被財富蒙蔽住了心智,放棄了對你們的培養。說完這句話后,孫寶齋加重語氣說,俺要向祖上認錯,跪求祖上寬容。說話間,孫寶齋主動跪在先祖的畫像前磕頭,四個兒子也急忙下跪。待大家齊齊站起后,孫寶齋說,家國天下,智道兵役,眼下只有讀書、當兵兩步棋,可惜俺過去瞧不起兵道,晚了廖家一步。孫寶齋仰天流淚說,天地之大,要錢做甚?昔日廖家窮困,不到百年,便有今天的繁盛,得益于啥?兵道呀。四個兒子深含一口茶,久久不敢咽下去,孫寶齋這才發了脾氣,他說,你們為了讀書的事情,暗中較勁,替俺想過沒有?孫家要想超過廖家,如何走好下一步棋才是關鍵。四個兒子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太爺半天才說,得走從軍這條路,算來算去,俺覺得孫家樹最為合適。

孫寶齋終于說出他的盤算,三爺急忙問,為啥?

孫寶齋擺擺手說,就為他的不服氣,敢于抗爭。

三爺趕緊說,響郢四輩人里,哪個不比孫家樹懂事,為啥專挑他呢?三爺不想讓孫家樹當兵,爹太不講道理,其他的都到城里讀書,三門的,選中孫家樹去當兵,誰不知道,無才無德的才會闖兵路呢。

孫寶齋揮揮手說,那是過去,現在變了,只有優秀的人才配闖兵道。

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三爺自然不敢爭辯。只是想到獨獨讓孫家樹去當兵,他不服氣。爹后來說了啥,他一句都沒有聽清,回到家里,他跟三奶奶嘀咕說,槍子不長眼呀,爹咋就這么不待見家樹呢?endprint

三奶奶不會插嘴的,她只有跟著三爺一起嘆息,三爺心里委屈,找來孫家樹說,看看你整天游手好閑惹的禍,太爺讓你出去當兵呢。

孫家樹一聽樂壞了,一直為讀書的事情鬧心,沒有想到太爺選他去當兵,真是再高興不過的事情,他一蹦三跳地說,早讀夠了四書五經,當兵正合俺意。

三爺沒有想到孫家樹會樂意,本來想教訓一番的,看到孫家樹歡天喜地的,只能寒著臉說,古人道,好男不當兵,也只有你才會高興。

孫家樹說,古話多了去,難道都要句句遵循?知道太爺安排他去當兵,孫家樹急急忙忙找廖階福,他受夠了委屈,要把這等喜事說給廖階福聽。廖階福好像心情不好,見到孫家樹興高采烈地走來,聽得孫家太爺安排他去當兵,嘟噥一句,董風玲怎么辦?

俺去當兵,又不耽誤董風玲啥事。

廖階福問,你走了,她跟誰圓房去?

孫家樹說,呸呸呸,那得等上幾年呢,俺混上一官半職的,也好給她爭得面子呢。

聽到爭面子,廖階福心里好像有些羨慕似的,半天才說,聽你這么說,俺也想去呢。

孫家樹主動提議說,問問你家太爺,讓他找你將軍爺爺,俺們一起投奔去。

廖階福搖頭說,俺家老太爺才不會讓俺走呢。

孫家樹問,為啥?

廖階福說,俺家太爺說了,讓俺留下當響郢的掌門人。

孫家樹說,還是你家太爺疼你,你能不能問問你家太爺,讓俺投奔將軍爺爺去。廖階福想了半天,搖頭說,太爺做主,要托也是你家太爺的事情。

想來也是,孫家樹頓時蔫巴下來,愣怔半天后才問,你家太爺能聽俺家太爺的?孫家樹兀自說,你家太爺才叫仁慈,讓你替俺保媒,俺一直感謝你呢。廖階福很討厭孫家樹說這些他永遠不想提的話。孫家樹見廖階福不停發抖,問他是不是也冷。廖階福沒好聲氣地說,俺冷到骨頭里。孫家樹不知道廖階福真冷假冷,一起玩大的朋友,咋這么不待見自己呢?孫家樹看廖階福冷漠,就獨自抬屁股走人,到了孫家響郢,還在生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想跟俺說話,俺才不在乎呢,都是莫名其妙的人。

回到家悶了一天,差兩天就到祭灶了,偏偏孫家樹受了涼,拉起了肚子,太爺讓管家到處找他,管家找到茅廁,在外面喊,太爺找你呢。

太爺找俺也沒有拉屎急。孫家樹并不急,先解決肚子疼再說。提起褲子,心想管家走了,誰知道管家還站在茅廁外面,一把拽住孫家樹的胳膊往太爺院落里走去,生怕孫家樹半途跑掉似的。孫家樹很不情愿地走到太爺的面前,還沒有站定,太爺就笑嘻嘻地說,小小年紀,就敢跟太爺賭氣?太爺情緒不錯,說完太爺又用教訓的口吻說,古人云,情不過一時,痛不過一刻,愛恨情仇,只是人一時的念頭,作為晚輩要學會體察長輩的苦心。

孫家樹知道,但凡太爺的話都有道理,不讓進城讀書有不進城讀書的道理,讓董風玲幫廚又有幫廚的理由,道理都在太爺舌頭上,咋說咋有理。太爺見孫家樹嘟著嘴不說話,想輕松些氣氛,笑容有些僵硬,之后裝出輕松的樣子說,浮躁本乃做人大忌,毛毛躁躁的,咋擔大事呢?太爺又要教誨,孫家樹領教夠了太爺的常有理,低下頭想等太爺說到具體事情再說話,太爺見孫家樹不吭聲,以為他上心聽著,不停說下去,直說到孫家樹喊肚子疼要去茅廁,太爺才打住話題問,拉肚子了?快去快回。

孫家樹肚子不好,早上奶奶沒讓他吃飯,奶奶說,餓下就會好的。出去溜達一圈才回來,太爺見他進來才想起正事,呵呵笑著說,看看太爺這記性,過了年,俺打算送你出去讀書,你讀的學校跟別人不同,俺想讓你上黃埔軍校呢。

黃埔軍校是個什么學校,與當兵有沒有關系?太爺不解釋,獨自說,俺想好了,借著拜年的機會,求德公給將軍墊句話,不怕上不了黃埔。孫家樹聽到太爺這么安排,高興得要命,這才露出笑臉說,早說這事,俺肚子恐怕早好了呢。孫寶齋撫摸著雪白胡子說,看你高興的樣子,你爺爺卻不想讓你當兵呢。

8

德公一直沉浸在快要過年的喜悅里,早忘記董風玲的事情,見廖階福突兀地抱怨說不該坑害董風玲,才發現廖階福一段時間來都不正常,說話的聲音又大又沖。德公不想說孫家的事情,也不想提董家丫頭。見廖階福埋怨完了還不走,便問,說完了?

廖階福想了想又說,孫家太爺處處折磨董風玲,讓她幫廚,沒有半點好。

德公聽廖階福說完話,便寒著臉說,孫家的事情輪不到你管,去吧。

太爺這么說話的口氣讓廖階福受不了,看到太爺耷拉下眼,廖階福說,俺討厭太爺的“一言堂”。大清早的,廖階福吃錯藥了咋的?德公冷眼看著廖階福,沒想到廖階福丟開董風玲的話題,揪住太爺的“一言堂”不放。

德公為人刻板、嚴謹,甚至說話、做事都要拿尺子量量,聽到廖階福說他不民主,喜歡一個人高高在上,立刻板起臉說,老輩人的事情,你有啥資格亂說。

廖階福知道太爺不高興,爺爺早年走了,爹在太爺這兒還像沒成年的孩子,啥都是太爺做主,現在太爺又說他沒有資格管老輩人的事情,于是反問,俺是廖家的一員不是?你就得給俺解釋下董廖兩家為啥不能通婚?廖階福聽爹說了大概,那是很久遠的事情,廖家姑娘嫁給了董家,受盡了折磨,最后在董家投了井,太爺的太爺發誓,廖家興盛的那天,永不與董家通婚。就此話題,他偷偷問過連長叔叔,連長叔叔說時代變了,壞規矩也得改改了,他才有勇氣跟太爺爭論一番呢。看到太爺臉色發青,廖階福還是不給太爺說話的機會,連番炮一般說,太爺一言九鼎,高高在上,可曾想過晚輩們的感受沒有?

太爺早已不能容忍了,少管老,實屬大逆不道。太爺說,國制可改,家制不能,“一言堂”就是廖家的祖訓。

北風越發緊了,廖階福啥也不顧地反駁,“一言堂”就是陋習,大清朝的辮子都剪了,什么陋習不能改?太爺忍無可忍,顫抖著手,指著廖階福說,你,你,聽到幾個新詞,竟敢拿來說太爺。

太爺不顧俺的感受,用計謀斷了俺的念想,俺就要跟太爺爭論。看到太爺氣得渾身發抖,廖階福沒有絲毫退讓,繼續說,即便當個混賬人,俺還要說,“一言堂”就得改。endprint

廖階福公然叫板,德公始料未及,讓他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教訓這個重孫兒,情急之下,他呼地站了起來,大聲說,“一言堂”讓廖家從默默無聞到一鳴驚人,沒有“一言堂”就沒有廖家的今天。看到不溫不火的太爺突然面目扭曲,廖階福只能退一步說,晚輩知道,在太爺眼里俺是不懂事的孩子,可是太爺您不要忘了,現在是民國,到處講民主,太爺為啥無動于衷呢?

德公被氣得短了氣,一口氣沒有接上,咳嗽個不停。看到太爺被自己氣成這樣,廖階福才意識到闖了禍,忙上前替太爺拍背,太爺推開廖階福,罵道,不肖子孫,滾。

有人通報廖階福跟太爺生事,嚇得廖家老少紛紛涌來,不停地勸慰太爺,太爺還是顫抖不已,大家紛紛責罵廖階福不懂規矩,好好一個孩子,咋就變得如此不孝呢?

為了掰扯“一言堂”,廖階福背上了不肖子孫的罵名,一個上午,幾個爺爺還有叔叔們輪番罵他,尤其爹點著他的頭說,你才讀幾天書,竟敢忤逆太爺?

受到眾人譴責,廖階福中午飯也沒吃,一直坐在書房流淚,挨黑的時候,孫家樹哧溜躥進書房。孫家樹跟太爺說完話后,心里不平靜,什么浮躁乃做人大忌,作為太爺,一會兒讓俺學霸道,一會兒又叮囑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尤其是跟董風玲斤斤計較,還像長輩嗎?他無處傾訴,只有找廖階福。聽到孫家樹還在不停地抱怨太爺,廖階福捂住孫家樹的嘴說,別說了,你家太爺起碼還能平心靜氣地跟你說話,俺家太爺話都不讓說呢。

孫家樹知道事情經過后說,誰家的太爺不是“一言堂”,只有你敢頂撞。廖階福的心情越發不好,想到一切都是董風玲惹的,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讓孫家樹留下,陪他喝酒。孫家樹說還沒有成年,大人不允許喝酒。廖階福說,不怕,俺早就從爹那里偷來一壇,放在書櫥里,今天俺們不醉不休。說完捧起碗就喝,一大碗酒下肚,也不吃菜,抹抹嘴又要喝第二碗,孫家樹拉住他的手說,不要喝了,買醉也不能傷害身體呀!

廖階福辣得直吐舌頭,用手扇嘴說,憋屈死了,俺就要喝醉。

受到廖階福的影響,孫家樹的委屈也汩汩涌出,他奪過廖階福的碗說,俺陪你醉。連干三碗,兩人說起了酒話,廖階福推推孫家樹說,你狗日的舒服了,起碼有董風玲陪著。

孫家樹說,太爺那么對她,俺能舒服嗎?

廖階福說,你吵呀鬧呀,不吃不喝呀,你家太爺鐵石心腸不成?

孫家樹似醉非醉的,想起什么般地問,你咋這么關心董風玲?

廖階福醉意蒙眬地說,俺不提她提誰?

孫家樹推推廖階福說,她是俺的童養媳。

廖階福打了個酒嗝,醉意似乎上了頭,顧不得顏面,他摟過孫家樹的頭小聲說,俺求求你,帶俺見見董風玲。

孫家樹也醉意蒙眬的,抱住廖階福的頭問,想她了?

廖階福搖頭。孫家樹說,別騙俺,肯定是想她了。

廖階福再也顧忌不到其他,附在孫家樹的耳邊說,俺真想她了呢。

孫家樹再醉,也不容許廖階福這么說,一拳打在廖階福的頭上,嚷嚷說,你不能。

廖階福說,俺怎么就不能?有本事你喜歡梅花就是。

孫家樹更加不愿意了,他拽住廖階福的袖口說,你想欺負人咋的?再這么說,俺就殺了你。說完沒有站住,一下子癱軟到地上。

廖階福站不穩,扶著桌子,踢了孫家樹兩腳,見孫家樹爬不起來,結結巴巴地說,給俺起來,帶俺見見董風玲去。

孫家樹趴在地上,扭頭罵,你這個壞蛋,俺才不呢。

天黑透了,梅花找廖階福吃飯,見兩個人疊在一起睡著了,杯盤狼藉,酒壇歪著,知道兩個人闖了禍,怕事情鬧大,輕手輕腳偷來蜂蜜,一人灌了一杯,看見沒有大事,鎖上門,出去望風。孫家家丁尋來問,孫家樹跟廖階福去了哪里?梅花撒謊說,兩個人在書房讀書呢,不讓打擾,只怕晚飯后才能回去。

孫家家丁聽到跟廖階福在一起讀書,也就放心了,回去回了三爺。等了幾個時辰,天將要黑透的時候,孫家樹率先醒了過來,梅花問,咋喝上酒了呢?

孫家樹不知道怎么就醉倒在廖階福的書房里,拼命回憶當時的情況,怎么也記不完整。他搖搖頭說,俺這就回去,明天就是祭灶了,太爺知道俺躲在這里偷酒喝,又該罵俺了。

梅花說,俺打發走了你家的家丁,回去只說一起讀書就行。說完找出燈籠,讓孫家樹提著,孫家樹連連搖手說,不用。接著走進暮色中。

9

祭灶這天,孫家上百號人一起到祠堂先拜祖上,然后齊刷刷地來到廚房門前臨時搭起的大香爐旁跪拜灶君,求灶王奶奶上天多美言,下界保平安,愿孫家響郢永遠昌盛。

祭拜完后,管家在太爺院落里最大的客廳中擺下十來桌宴席。全族人一起吃小年飯,四位孫家爺爺輩的帶著一門人,輪番給太爺敬酒,并祝太爺長命百歲。只有過年過節孫家老少才能聚在一起吃團圓飯,平時吃飯都由廚房做好后,吩咐傭人端到不同的院落,分門聚餐。孫寶齋和管家、大娘一起用膳。

小年大似年,孫寶齋見老少都在,心情好,多吃了點酒,而后囑咐管家,讓大家都盡情喝,不要講究過多的禮數。大家見太爺高興,都不掩飾各自的情緒,鬧得熱氣騰騰的。孫家樹一直悶頭吃菜,他不想喝酒,也不想說話,好像熱鬧跟他無關似的。飯吃到一半,見大家都放肆地跟老輩人說笑,這才憋不住情緒,找到太爺說,為啥過小年不喊上董風玲?

太爺見孫家樹還記著董風玲這茬事,笑呵呵地說,沒有圓房,讓她多受點委屈吧。

孫家樹不明白太爺的意思,頂撞說,只有太爺拿她當外人。

孫寶齋見孫家樹不知輕重,很多話都放在心里,揮揮手說,吃飯去吧。

孫家樹見太爺并不在意他的話,眼淚打著圈圈,最后忍住了淚,回到座位上,再也沒有了胃口,他想,太爺把董風玲看成外人,不怕俺委屈。

沒有人注意到孫家樹的情緒變化,直到大家都放下碗,嚷著放禮花的時候,太爺見孫家樹還提不起精神,就喊孫家樹說話。

孫家樹裝作沒聽見,扭頭便走。太爺打了個愣神,想,這孩子,真是不懂事呢。第二天,孫寶齋感到耽誤不得了,想到孫家樹的抵觸情緒,便想,還是先拜見下德公,借著快要過年的由頭,送點貴重的東西給他,看看他能不能替孫家指條路。想來想去,想到了祖上傳下的幾件珍貴的青花瓷壺。挑選了半天,雖有不舍,最后還是取出了小巧精致的青花瓷壺,瓷壺青料均勻,做工考究,勾勒出的蘭草葉子,靈巧生動。把玩了一會,雖有不忍,但想到求托之事重要,只能豁出去想,也罷。備下禮物,穿戴周正,孫寶齋帶上管家,邁著方步,鄭重其事地前往廖家響郢。endprint

德公聽到門丁稟報孫寶齋拜見,早迎至門樓前,抱拳寒暄,而后相擁而行。走到客廳坐下,急忙讓傭人拿出最好的蝙蝠洞綠茶,泡好后,又親自為孫寶齋把盞。

孫寶齋喝上滿口香茶后,神情眷戀地拿出了那把壺,久久才說,快過年了,送把壺給德公。壺與福諧音,德公明白孫寶齋的意思。見德公沒有多瞅青花瓷壺,孫寶齋介紹說,此壺乃祖傳之物,寶齋承蒙照顧,特地謝恩。德公這才仔細看看瓷壺,看罷,眼睛不由一亮,知道分量,連說太過貴重,笑納當有愧疚。見德公明白了東西的貴重,孫寶齋便放松喝茶,臉上一直露出溫潤的笑容。

茶喝三盞,幾番道謝,孫寶齋才委婉詢問當初替孫家樹保媒的事情,德公呵呵笑,然后反問,難道不是一樁美事?德公反問,反倒讓孫寶齋有口難言了,遮掩道,丫頭好,就是性子太烈。德公打趣說,千里駒性子都烈。孫寶齋跟著打呵呵,想,本不為保媒而來,好與不好,不能在此糾纏,裝出無意,轉移了話題,委婉說出托請之事。

德公見孫寶齋拿出這么貴重的禮物,一直揣摩是為何事,聽孫寶齋請他差信,方感到沉重,言語間多了慎重,遲緩地說,寶齋兄,古人云,自古好男不當兵,不知兄長咋想走這條道了呢?

孫寶齋看見德公有些推辭,硬著頭皮往深里說,德公一門忠烈,孫家自然不甘落后,只是晚走了幾步,懇請德公照顧。

德公不好直接駁回孫寶齋的面子,拐彎說,上次孫兒回來,俺就傳了話去,勸他們早早退出兵營,現在時局混亂,不妥呢。感嘆完之后,話語間多了一些蒼涼說,孫兒省親后,俺修幾封信都石沉大海,孩兒們日日進山剿匪無所定居,怕是俺想幫忙也聯系不上呢。

孫寶齋見德公這么推辭,心有不悅,礙于情面,不好翻臉,幾次想拔腿走人,見德公一直滿臉歉疚,只好僵硬坐著。德公知道孫寶齋很不滿意,只好再次說,但凡有一點辦法,俺也不會推辭的。

孫寶齋想,這個老狐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實際心比井深,連拒絕都讓人無法抱怨。德公這么解釋了,孫寶齋不好再說啥,終于找到機會,站起來拱手說,理解德公難處,想必無法聯系,俺也不能勉強下去,年關將至,不便多擾,這就回呢。

德公再三挽留,孫寶齋說啥也不肯久留,邁出德公的會客廳,走得心急火燎的,弄得德公跟在后面喊也喊不住。

出了廖家大門,孫寶齋心里便窩上一把草,心疼那把壺不說,還堵上一團氣。看來德公沒拿他當回事。他深深淺淺地走回家,步伐好似樹干抖落葉子,零零散散的。

除夕的頭一天,孫寶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壞情緒,他讓管家再次喊來孫家樹,這次孫寶齋連說話都是一字一頓的,他對孫家樹說,過罷年,太爺給你一些銀元,你到廣州,專考黃埔,俺派你出去跟廖家比高低。

孫家樹見太爺下了決心,自然開心,他對太爺說,俺自然聽太爺的,只是俺從軍之時,想帶走董風玲,俺要太爺承諾放過董風玲。孫寶齋見孫家樹還是不放心董風玲,借考黃埔的事情較勁,自然不會就此話題跟孫家樹說下去,調轉話鋒說,讓你考軍校,也是迫于無奈,軍政天下,孫家晚了幾步,太爺指望你呢。

見太爺如此嚴肅地說話,孫家樹不敢造次,屏住氣息,沉重點點頭。

走出太爺的院落,孫家樹依然無精打采的。想到明兒便是除夕,想去看看董風玲。念頭一出,直直地往廚房走去。到了廚房,見董風玲已經下工,大廚還在忙著酥魚。得知董風玲到了農具房,轉身向董風玲住處走去。到了農具房,見院門鎖著,心里發急,才想,沒有太爺的話,誰也不能進去,想到明天就要過年了,到了爭相洗澡的時候,也不知道董風玲能不能洗上澡?想到這里,顧不得別人恥笑,拔腿找大娘。見到大娘,吞吞吐吐地說,二十七洗金蹄,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洗小狗,都二十九了,你讓董風玲洗個澡沒有?

大娘說,俺叮囑了她,忙罷活,下廚后便洗,想必現在正在住處洗澡呢。聽大娘這么說,孫家樹心里又多了一番沉重,想,趁這個機會見見董風玲。剛想往外走,大娘喊住了他說,年前不要打擾她了,好多事呢,再說姑娘家洗澡,多有不便。

聽大娘這么說,孫家樹忍住悲傷,想,也罷。

董風玲之前忙罷了活,跟大娘一起打熱水,大娘說,不要到澡池子跟傭人一起洗了,到農具房找個大桶,自己好好洗洗。董風玲點點頭。大娘見孫家樹帶著失落情緒走了,便想對董風玲說說孫家樹關心之事,再次走到農具房,開了門,隨后插上銷栓,見到董風玲就說,孫家樹還真細心,說要看你,俺攔住了他。董風玲正在調試水溫,聽大娘說孫家樹,臉微微一紅說,這回多虧大娘弄回這么多熱水,俺想好好洗洗呢。

那會兒,天冷得出奇,冰凍很厚,熱水已經倒進大木桶里,耽擱久了便涼了,董風玲見大娘走后,不敢耽誤,脫了衣服就跳進大木桶里。洗到半程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敲門,農具房里常有靈異的腳步聲,夜還未深,難道又有詭異之事?仔細聽來還是敲門聲,只是動作很輕,似有似無,董風玲只好停下搓身子的手,再次屏息聽動靜。外面依然是呼呼的北風,她能清楚地聽到北風打著呼嘯一個猛子扎到院子后,帶出呼哨又飛了出去。除了風聲,沒有聽到任何聲響。搖搖頭想,真是怪了去,又埋頭洗澡,結果還是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董風玲這才感到害怕,不敢仔細洗了,草草擦了身子,穿上棉衣,急忙走出農具房,驚恐地問,誰?

砰砰砰,好像有人在不停地叩擊門環,董風玲抱住身子往屋里退了幾步。

有人說話了,原來是孫家樹。

嚇死人了。董風玲不想說話,也不想到院子的門前。砰砰砰,孫家樹很急,不停地叩擊下去,董風玲只好抱著肩胛,到了柴門前。孫家樹問,洗好了沒有?

董風玲不知道孫家樹怎么知道她洗澡的,半天才說,裝鬼嚇人?干嗎呀?

孫家樹說,太爺讓俺報考軍校,俺放心不下你。

董風玲說,你不要站在這里,別人看見會說閑話呢。有啥事情明天再說行不行?

孫家樹說不行,俺睡不著,想跟你說話呢。

董風玲說,下著雪呢。

孫家樹說,可俺一點也不冷,你冷的話,俺想辦法給你做件棉衣。endprint

董風玲說,俺有呢,大娘早做下了。說完董風玲抱起身子又回到澡盆旁,想,不能白白浪費掉這么多熱水,試試水溫,還沒有涼,脫光衣服又跳進澡桶里。

外面的孫家樹不停地敲門,董風玲想,愛敲就敲吧,別人聽見也不會說俺呢。

第二天雪大了起來,天地間一片潔白,董風玲忙好了手上的活,一直靠在廚房門前看飄飛的雪花,才站一會兒,看見孫家樹走了過來,見孫家樹鼻息堵塞,董風玲讓過身子。廚房里暖和多了,孫家樹摘下圍脖后說,太爺讓俺報考黃埔軍校。大年三十了,知道你忙,可是俺不說心里憋得慌。

董風玲不知道說什么好,多嘴問了句,你一個人去嗎?

孫家樹點頭說,是的。

董風玲看著飛舞的雪花,啥也不想說了,之后彎腰抓起一把雪,團在手里,雪慢慢融化了去,變成冰水,弄得衣袖和手都濕漉漉的,半天好似不經意般地問,廖家響郢有人去嗎?

孫家樹不知道董風玲問廖家響郢有沒有人去干嗎。上次喝醉酒,朦朦朧朧記起廖階福說的話,心里多少有些不快。董風玲見孫家樹不想提廖家,又順手團起一把雪,手被前個雪團冰涼了去,這個雪團窩在手里一直融化不了,孫家樹急忙撥拉出她手中的雪團說,等過了年,俺求太爺放過你。

地上積雪越來越厚,雪依然盡情揮灑,董風玲冷冷瑟瑟,不停地哈手,孫家樹見狀想上去給她暖手,董風玲不想親昵,一把將孫家樹推了出去,孫家樹打了幾個趔趄,哀怨地看著董風玲。鵝絨般的雪花颼颼舞動。

董風玲見孫家樹不說話,一肚子的話也不想說了,本來她想說,大過年的,她想回家看大哥,不想住在農具房,她想說,你走了,俺想自由,不想像牲口一樣被關在籠子里。

孫家樹看到董風玲冷淡的樣子,心里也委屈,一時不知道說啥好,看見大廚他們走了進來,便撇開大廚,一個人踏著積雪,朝太爺的院落走去。

院落里的道路并不濕滑,剛下的雪還有些蓬松,一腳一個印痕,院落的其他人都在張羅貼門對子、清掃路面積雪、掛大大小小的燈籠。

走進太爺的房間,太爺正圍著火盆,擁著薄被坐在躺椅上。見孫家樹進來,指指凳子問,過年了,想到太爺這里說說話?

孫家樹頂著那股氣,不顧太爺怎么想,結結巴巴地說,大過年的,俺想最后求太爺,能不能放過她。太爺用鐵條扒拉下木炭,頭也不抬。孫家樹不知道太爺怎么想的,廖家太爺待梅花那么好,太爺不是喜歡比嗎?咋不比怎么疼童養媳的?這么對待董風玲,說啥都不公呢。剛想爭辯,看到太爺打著哈欠,只好跪下說,如果太爺真疼重孫兒,放過她吧。

太爺這才一改慵懶的身姿,坐正身子說,兒女情長,不足掛齒。

孫家樹見大過年的還是懇請不動太爺,翻身站起,也不跟太爺打招呼,賭氣走出門去,差點被絆倒,跌跌撞撞接連跳過幾個臺階,到了空蕩蕩的院子里才放慢了腳步。迎著漫天雪花,越走越萎靡,他在一簇梅花前,停了下來,想,梅花也是花,只怕它的香是冰涼浸泡出來的吧。嗅聞會兒梅花,又看了看松柏,想,廖家太爺一樣不講道理嗎?

年三十,最后一個光蛋集,孫家樹走出太爺院子,跟著一幫窮人往集市上走,看到大多數店家都已經關門。最后的年關,還有幾個窮人指望賣點錢回家過年呢。走到一個模樣干凈的小姑娘面前,孫家樹問,俺想買個紅繡囊呢,怎么賣?

小姑娘不說錢,說,看著給。

孫家樹想,看著給就是大價錢了,瞅瞅紅繡囊繡工精致,姑娘乖巧,一把掏出四個銅板,問,夠不夠?小姑娘說,一塊就中,俺不能多收呢。

孫家樹聽小姑娘那么說,遞過去四個銅板說,俺買的是精細,都給你。

小姑娘被說得有些感動,說啥也不收,孫家樹不再爭執,丟下錢就走。

回到家,他不想馬上把紅繡囊送給董風玲,他想,等大年初一再送,董風玲肯定會開心的。

除夕夜的狂歡和熱鬧,這里不再多說,反正響郢人家積攢一年的激情就等著年夜飯的時候釋放呢。太爺把話說死了,孫家樹知道年夜飯懇求一樣無用,郁悶地跟著同輩人程序般給長輩磕頭拜年,雖說收下不少長輩賞賜的壓歲錢,心情依然不爽,他想,董風玲不在,有啥開心的?他想把壓歲錢都給董風玲,他想響郢上下聚在一起高興,董風玲這會兒估計還忙得腳不沾地呢。

辭歲之后,天晚了,孫家樹還想去看看董風玲,只是董風玲又被大娘鎖到農具房了,想見面不可能呢。

第二天早餐才是真正的團圓飯,所有模式跟年夜飯一樣,程序走完,大家才可以分頭拜年。爹讓孫家樹跟孫家成一起先給舅舅拜年,孫家樹不想去,他得先看看董風玲。孫家成帶著孫家芬上路了,娘不高興,對孫家樹說,難道她比你舅舅重要?

孫家樹不想回答娘的話,揣上紅繡囊,徑直找到廚房,看到董風玲依然蹲在地上揀擇菜蔬,手忙腳亂的。孫家樹沒有想到廚房的人忙成這樣,急忙挑選一個干凈處站定,弱弱地喊,哎,有話跟你說呢。

看到孫家樹,大廚抱怨說,年夜飯、團圓飯才忙完,又是拜年飯,不睡覺也忙不利索。

王二家的、張三嫂也跟著埋怨,說春節期間活兒多了幾倍,害得不能回家陪孩子過年。

孫家樹聽到大家抱怨不知道怎么安慰,廚房的事情他管不著,他只關心董風玲,聽到大家說累,越發心疼董風玲。

廚房的人最怕孫家樹來,董風玲跟他說話去,落下的活誰做?沒有人搭腔,董風玲也不敢說話。孫家樹見董風玲嘟著嘴,便走到大廚身前,鞠個躬,禮貌地說,大廚爺,你看著俺長大的,俺替她求會兒閑,有事呢。

大廚這才咧嘴笑了,罵道,小兔崽子,就知道心疼她,什么時候也心疼下俺們?孫家樹掏出幾個銅板,每人給了兩個,然后才說,擔待下,謝了。之后,才轉頭對董風玲說,走吧,愣著干嗎?董風玲不想跟著孫家樹走,大廚說,去吧,少爺心疼俺們就隨少爺去,收下賞錢分給大家點。

孫家樹也不解釋,拉住董風玲就往沒有人處跑,到了一棵樹下站定,拿出了紅繡囊說,過年了,給你這個。那是個紅色面料上鑲嵌著橘紅絲線的繡囊,繡囊不大,上面繡著個“福”字,“福”字下面繡著條穗,孫家樹看上一眼都喜歡。董風玲沒有接過紅繡囊,一直站在地上用腳踏雪,那團雪被她踩得黑黢黢的,很快變成了雪泥漿,孫家樹說,俺專門到集市買下的,想必你會喜歡。endprint

董風玲不說話,一直拿眼瞄著來來去去的人。孫家樹嘿嘿笑著拿出紅繡囊說,你拿著。董風玲看也沒有看紅繡囊,接過就扔到雪地上。

孫家樹傻了,自己辛苦買來,咋能這樣呢?趕忙彎腰去撿,沒有想到董風玲一腳踩住紅繡囊,使勁踩進雪地里,大聲說,俺不稀罕。

孫家樹拿起紅繡囊趕忙用干凈的雪反復搓揉,好像董風玲一腳踩碎了他怦怦亂跳的心。

董風玲沒有來由的淚水,讓孫家樹慌了神,大過年的,自己好心安慰她,咋這么不講道理呢?看董風玲哭,只能安慰說,過年了,大家都高興呢。

那會兒雪停了下來,隱隱約約出了太陽,雪地反光,讓人睜不開眼睛。院落里都是來來往往拜年的人。族人坐在走廊避風處曬太陽,董風玲透過圓頂拱門看到僻靜處坐著十幾個年輕媳婦,在堆雪人、打雪仗。不喜鬧騰的孩子偎在大人的懷里,董風玲想,只有響郢的人才叫過年,俺們過啥年喲。大過年的,大哥怎么過的?二哥還活著嗎?自己被關在農具房,沒完沒了的腳步聲,好像跟她有仇似的。這些你孫家樹想到了沒有?拿個破紅繡囊來哄俺,真是把俺當成了孩子。想起過去,雖說兄妹三人日子苦,一起過年多么開心,現在不說凄涼了,看看響郢人的模樣就來氣。

孫家樹見董風玲哭個不停,只能掏出口袋里所有的壓歲錢,戰戰兢兢地遞給董風玲,董風玲把那些壓歲錢撒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孫家樹只好拿起壓歲錢緊跟幾步喊,俺又做錯啥了呢?

10

董風玲回到廚房,有些心不在焉,再去擇菜,那些菜仿佛千斤似的,捏不住,不停滑落到地上。長這么大,還沒有收過任何像樣的禮物呢,孫家樹好心好意,反而讓自己踏進雪泥地里。她恨自己心細,干嗎要拿孫家跟董家比呢?這是爹走后的第六個年頭了,前幾個春節,大哥總是叮囑她替爹娘擺上碗筷,說過年了,爹娘不放心,肯定回來陪俺們過年呢。她做完這一切后,大哥總會向她和二哥說上一些鼓勵的話,然后兄妹三個你給俺夾菜俺給你夾菜,這才是親人。現如今,大哥獨自一人過年肯定不開心。一口塘,三個響郢,隔個十里八里也好點,這么對比著,誰不說董家完了呢?不是你孫家樹說什么“天龍地蟲”的話,怎么會有今天的結果呢?不怨你孫家樹怨誰呢?

太爺把俺發配到廚房里,還說揉沙子,俺看他就是變相折磨人。廚房里王二家的,為了多帶點熟食回去,整天巴結大廚,不惜跟他眉來眼去的,大廚為了幫襯王二家的變戲法般克斤扣兩。張三嫂看不慣,故意拽出奶娃的暴漲奶,向著大廚臉上噴,大廚不生氣,反而張牙舞爪地做出摸把暴漲奶的樣子。二廚李三,還沒有對象,看到他們那么鬧,常常大紅著臉,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合適。面對這些人董風玲不知道自己咋辦?她是孫家的童養媳,有著家樹家的稱呼,可現實中她又跟大家一樣,甚至還不如他們,起碼他們還是自由的。苦心事想來還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大廚他們忙罷了活,根本不考慮她跟李三的存在,說起男女之事,居然大言不慚,尤其張三嫂,常常不分場所,抱怨他家男人不行,說那事來得快,還沒有上架就蔫巴了秧子。其他人還津津樂道地問,后來呢?張三嫂也不害羞,直接說,后來還能咋的,忍唄。王二家的便會氣鼓鼓地說,切,那事能當飯吃?張三嫂說,明知不能當飯吃,咋吃了碗里的還看鍋里的?張三嫂指著和尚罵禿驢,王二家的就生氣,臉憋得通紅問,說誰呢,說誰呢?吵吵鬧鬧中,他們很享受,董風玲卻不知自己該怎么辦。

這些話她不能說給孫家樹聽,都憋在心里。

王二家的口無遮攔,說起董風玲便說,聰明的早把他哄暈了,樹纏柳難,藤纏樹還不簡單?張三嫂聽到王二家的那么說,嘴一撇說,女人就是那么回事,講究啥呢?咋都是一輩子。兩個人叫董風玲主動對孫家樹好。大廚聽到大家嘀咕,感嘆說,骨氣砸碎了也不頂吃的。七嘴八舌,說得董風玲心起泡泡似的。爹走的時候說孫家、廖家響郢非朋非友,都不是好人。董家要想東山再起,得臥薪嘗膽,受下別人不能受下的苦才行。

這些話俺能跟你孫家樹說嗎?

俺是喜歡廖階福,從小玩到大,他沒有欺負過俺,不像你孫家兄弟,除了欺負人,就是高高在上,誰會喜歡你呢?你明白俺的心思就明白俺為啥扔了紅繡囊了,俺不需要你的心意。

董風玲打開心思就收不住閘門,越想越遠。

大廚的發火聲就像炸雷,董風玲慢了手,耽誤了做菜,大廚吼上了,大廚發火就沒有停歇的時候。董風玲回過神,才知道大廚正在吼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趕緊做事。

王二家的撇嘴說,見了一下男人,活也做不好了咋的?

說起這些,張三嫂跟王二家的永遠默契,王二家的話音未落,張三嫂立即說,有本事混出廚房,跟俺們能有啥出息?王二家的奚落說,想男人,也不能耽誤干活呀。大廚發火,這兩個女人跟著啰嗦,你說氣人不氣人?

鬧完元宵,算作過完了舊歷一年。

民國十八年,孫家樹再也挪不過日子,只好背上包袱,哭成了淚人,準備到遙遠的廣州,報考黃埔軍校。臨走那天,孫家響郢上下陷入少有的悲傷情緒中,偌大的孫家,咋能拿一個孩子的性命去跟廖家比拼呢?

孫寶齋告訴族人,孫家落下廖家好幾步,得提上鞋趕上去。到縣上讀書的孩子,一架驢車拉走的,臨到孫家樹走,三爺三奶奶和爹娘都哭得喘不回一口氣,他們的擔心比別人多了一層。太爺鐵青著臉,罵三爺沒有出息,不做一次冒險,怎么能跟上廖家的步伐呢?面對大家的悲傷,孫寶齋把悲傷和辛酸都放回肚子里,露出堅定的目光,一直跟孫家樹說話。

孫家樹一直樂呵呵的,孫寶齋拍拍孫家樹的肩膀說,孩子,這才對,把頭昂得高高的,孫家指望你啦。太爺接著說起時局,說孫文,說天下為公,說辛亥革命,說北伐,最后說,孫家樹擔子不輕呀。太奶奶走了,孫寶齋一直不續弦,常說他這一生就是為了孫家活著的,沒做出半點業績,對不起祖上,他得鋌而走險。

太爺的話好比泰山,一下子壓在每個人心上,重得大家都抬不起眼。孫家樹也感受到少有的沉重,低頭想,開弓沒有回頭箭,也罷也罷,俺去也。正要策馬而去時候,突然想到了董風玲,孫家上下都在送行,獨獨不見她的蹤影,現在自己要走了,得借助這個機會,給董風玲掙點面子,于是他顧不得害羞,高聲說,俺今天當著老少爺們的面,鄭重說,董風玲是俺鐵下心要娶的人。說完徑直下馬往廚房奔去。endprint

董風玲靠在案板前暗暗落淚,大家擁住董風玲起哄。董風玲的手生了凍瘡,見水就疼,剛才洗菜,疼得有些鉆心,想想自己可憐的境況,有些悲傷,情不自禁落淚。

孫家樹以為董風玲不舍,更加心酸,撥拉開圍觀的人,嚷嚷說,去去去。說著走到董風玲面前,一把拽住董風玲的手說,不要難受了呢。

董風玲不說話,不知道孫家樹此去何時才能回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熬出苦日子?孫家樹見董風玲不說話,低聲說,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董風玲打斷了孫家樹的話,推搡孫家樹說,看俺做啥?董風玲流露出的凄涼情緒好像一把刀扎在孫家樹心上,孫家樹想,他走了,董風玲受罪咋辦?看到董風玲少有的慌亂,愈發戀戀不舍,這才想起揣在懷里的紅繡囊說,俺洗干凈了,還如當初,給你,想俺就看看它。

董風玲戰栗得更加厲害,扶住案板,看看還如當初的紅繡囊,終于流出了淚水,半天才接了過去。接過紅繡囊,兩個人都沒有了話,好像話都隨著紅繡囊走了,孫家樹見時間緊,很多話不可能一股腦說出,專挑主要的說,不要跟太爺斗氣,俺畢業就回來娶你。

族人沒聽到董風玲說幾句暖心的話,聽到最后,只聽到董風玲嘶吼了一句,誰讓你娶俺?你走你回,與俺何干?

族人聽到董風玲說下無情的話,羞辱得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嘖嘖聲一地,不知誰帶頭喊,休了她。聽到大家起哄,孫家樹喊,俺就要告訴你們,她是俺媳婦,俺稀罕。

11

春節期間,董風堂一直蜷縮在被窩里,他不想聽到任何喜慶的聲響。年三十晚上,他殺了一只雞,蒸了一條魚,不做豆腐和圓子,幸福和團圓與他無關。端上菜,他給爹娘和弟弟、妹妹都擺上碗筷,拿出用黃豆換來的燒酒,給每個人倒上半碗,自己率先舉起酒碗敬爹說,爹,俺兄妹三人如今散了,老二不知道死活呢。說完自己喝下半碗酒,揚揚碗說,俺記住爹的話,再難也要活下去。又斟滿半碗酒,舉過頭頂對娘說,娘,俺知道你不能喝酒,都說娘親有舅,可王家舅舅根本不認俺這個外甥呀。喝干半碗酒后,他覺得頭暈,晃動幾下,喃喃自語說,弟弟,俺對不起你,你跑哪兒去了呢?知道哥哥多擔心嗎?說完又喝下半碗,之后傷心地捂住了臉,等緩過勁兒,才咧嘴對妹妹說,俺倆在,董家就在,記住大哥的話。喝完剩下的酒,便搖搖晃晃站立不起來了,這才想起吃菜,早分不清菜了,叨起一塊雞肉,他以為是魚,塞進嘴里,咀嚼半天才說,明明夾的是魚,咋是雞肉的味道呢?

外面的鞭炮聲吵醒了他,他猛地意識到忘記了最大的一件事情,還沒有給祖上燒香呢,于是搖晃著身子,嘴里不停嘀咕說,列祖列宗,董家二十五世的不肖子孫,給你們請罪了。跪下去之后,董風堂失去了所有力氣,突然癱倒在地上。暈乎乎中,他聽到外面不停地響起鞭炮聲,也有燃放煙花的聲音,嘭嘭啪啪的,他不想放鞭炮,也不給誰辭歲,他就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會兒。冬天的泥土地冰涼如鐵,燒酒在胃中不停翻滾,他嘴里不停叨咕,弟弟,你咋不拉哥哥起來呢?妹妹,咋就不能給哥哥倒碗水呢?

小半夜醒來,腳手早冰涼得嚇人,外面已經寂靜了下來,他想,咋了?怎么能喝醉呢?大過年的,不講究呢。掙扎站起,才想起掛燈籠,爹活著的時候,除夕的晚上都會掛上大紅燈籠,爹走后與弟弟妹妹一起過年,同樣要掛燈籠的,只是妹妹說,他沒有爹掛的好看。現在一個人難道就不掛燈籠了?他找到那對舊燈籠,好在燭臺還在,點上新蠟燭,找來凳子,在草房的屋檐下找掛鉤,掛好后,點了紫檀香,才抱怨自己,咋能這么糊涂呢?平定了氣息,便學著爹的模樣端坐在椅子上,內心不停祈求祖上諒解和饒恕,之后,再也不敢打瞌睡,睜著眼睛去守夜。過去爹說,唱年戲、守年夜是絲毫不敢馬虎的。爹說,那時候大家辭完歲,最緊要的事情便是陪爺爺看戲,看完戲后,爺爺休息了,大家才敢吟詩作賦,互獻祝詞。爹說,年初一,董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家族會,先說禮制,后念祖訓,爺爺領讀,后輩人一起跟著說,不張揚、不欺生、不世故、不茍活,大儒就是大愛,大隱就是大節,節制欲望,節制鋒芒……誦完祖訓,爺爺跟后輩人一起商議明年的大事,才允許晚輩人走親戚拜年。偌大的董家響郢,說完咋就完了呢?那些院落、溝渠,還有花草樹木呢?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呢?問爹,爹說,這些話俺聽爹說來的,你爺爺說,他也沒有經見過。爹整天嘀咕重振響郢,要不是遇到那個要飯花子,只怕連根都拔了呢。爹走后,每年的春節,他都要將爹的話跟弟弟妹妹說一遍,說完后,他帶頭發誓,俺們都要爭氣,不能讓祖上失望呢。

想起這些,董風堂更加絕望,二畝地,入秋才收下百十斤黃豆,還去課,剩不了多少,去年就著黃豆茬種的麥子,趕上了季節,只是田薄,收的麥子也不多,余下的一年光景,只能靠這點麥子和黃豆活命了。弟弟妹妹走后,自己從來不敢多吃麥子和黃豆,生怕弟弟突然回來沒吃的。饞了,也會學著弟弟,逮些黃鱔和泥鰍。秋收之后,熬得無趣,無意間在豬圈中找出一塊石鎖,他知道石鎖是祖上留下的,上面刻有獅面花紋,雖被綠茵浸染,斑駁不堪,但仔細端詳,不僅花紋精致,連鎖柄處的抓手也雕刻上飾紋。過去爹埋下石鎖時曾對他說,沒有尚武的太爺,就沒有董家的破敗,一切與武術有關的東西,都得丟棄。爹把能賣的都賣了,只有這把石鎖,看看無用,爹就隨手扔進豬圈了,好多天以后,心有不忍,才拿鍬埋了。董風堂閑著無事,就想到了石鎖,身子弱,練練石鎖,也許會好些。誰知從玩石鎖開始,他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胳膊和胸膛上居然練出了肌肉,無意而為,居然強壯了身子。只是身體強壯之后,麻煩事來了,倒頭就夢見女人。為了趕走那些羞恥,他常常披衣坐到天亮。貓冬的時候,實在無趣,就躲在被窩里唱小調,他哼的聲音很特別,開始還像調調,最后就變成了呻吟和哀嚎。唱不下去,就下床用涼水洗澡,大冷天里,一大木盆冷水兜頭澆下,呀呀天,呀呀地,跳動著,喊叫著,看似斷了念想,可惜越洗身子骨越好,夢見女人的次數更加頻繁了。夢里出現的女人,不是李家郢子的寡婦,就是張褲帶。都是一些說不上口的女人。發展到最后,只要白天過腦的女人夢里就會出現,最后夢見最多的就是張褲帶了,他沒有見過張褲帶,傳說中的張褲帶走走路便把褲子脫掉,嚷嚷要生孩子。張褲帶后面總會跟著一群不要臉的男人,追逐著喊,脫,脫呀,俺們跟你生孩子。這些騷情的傳聞,聽來也會過夢,真是要命的事情。咋了呢?難道病了?后來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居然夢到了王家舅舅的女兒阿蓮,夢中的阿蓮依然純凈,靜靜地笑著,就是出聲,也是很美的。醒來咂摸夢境,感到美好,以至于后來的夢境里,沒有了李家寡婦,也沒有了張褲帶,都是阿蓮了。夢里的阿蓮很好看,如水的月光一樣,飄浮在半空中,怎么也夠不著呢。夢見最多的是借豆種、還種子的場景,阿蓮站在一邊嗤嗤地笑,那笑就像藍色的云飄來飄去。他醒來就想,夢見阿蓮咋都與顏色有關呢?有時候阿蓮像春天的柳樹、茅草一般鋪天蓋地,有時候阿蓮又像紅色的雞冠花、紫色的丁香草,不停變換。endprint

除夕守夜,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董風堂感到有些不妥。看看天還沒亮,又冷得緊,趕緊起身抱了一摞劈柴,放入火盆,劈柴燃燒起來,火苗躥得老高,跳動的火苗趕走了心中的雜念,這才正兒八經地想二畝地的事情。他想,弟弟說得對,靠二畝地肯定種不出響郢,可是沒有二畝地就不能活命,活下去就有希望。安慰完自己后他想,明年再也不能像今年這樣了,得喂幾頭豬,養些雞鴨鵝之類的牲口,賣下錢,一分一毫地攢下去,這輩子不行,還有下輩人,他不信,董家會永遠一蹶不振。

后來董風堂在火盆前瞇瞪著了,就那么大一會兒,阿蓮踩著火苗走了出來,笑盈盈地舞動著身子。一掛短炮聲驚走了阿蓮,董風堂慌忙揉揉眼睛,向外張望下,發現天亮了,趕緊洗把臉,燒了香,然后放了散炮。見天亮實了,才把昨晚沒怎么動的剩菜熱熱,草草吃了幾口,算是過完了春節。

大年初一,董風堂不知道給誰拜年去,沒有親的熱的,想拜年也沒有去處,想了半天,便想到了孫家,妹妹到了孫家,孫家就是一門親戚,按說得給孫家太爺拜年呢。

想完這些,董風堂便找出爹的舊長衫,打扮了一番,才鎖上門,往孫家響郢走去。

孫家門樓并不陌生,門前的石獅子依然模樣嚇人,紅漆大門貼上了紅彤彤的門聯,上面寫著“福祿通四海、壽喜滿門庭”,一片喜慶。門丁背著槍,站在崗樓里,好像很精神。崗樓和門庭都用青色方磚砌就,灌上白色的縫,平添了幾分肅靜。董風堂懇請門丁通報孫家太爺,說俺想給太爺拜年,說幾句祝福的話呢。

門丁見董風堂空著手,不太高興,揉飭半天,才懶洋洋通報。

等候的那會兒,董風堂凍得袖著手,看到門丁走回,一臉笑色,約莫太爺答應了。只是門丁到了他面前便沒有好聲氣,用鼻息說,太爺在廂房見你。

門丁故意突出“廂房”二字,意思那是太爺會見佃戶還有其他下人的地方。董風堂不會計較,孫家太爺同意見他,就算給了董家莫大的面子。

門丁不想跟董風堂多說一句話,送到地點,扭頭走了,董風堂一人站在廂房里不知道站著好還是坐著合適。屋里冷,他冷兮兮袖著手,等候孫寶齋來臨。

孫寶齋進來的時候,董風堂已等候了一個多時辰,見孫家太爺進門,顧不得說話,董風堂便急忙趴到地上叩頭。

孫寶齋用鼻息“哼”了一聲。

董風堂看到孫寶齋坐下,急忙又跪倒磕頭說,蒙恩太爺眷顧,俺給太爺拜年呢。孫寶齋本來不想見董風堂的,前思后想,還是點頭答應了,當他看到董風堂身高馬大的,突然心情變了,說話哼哼哈哈的。

受了拜,孫寶齋始終沒說話,董風堂說完了套話,不敢站起。孫寶齋這才回應,董二五,董風堂不知道孫寶齋為啥突然說出無頭無腦的話,稍稍發愣。孫寶齋接著說,與孫家三十二世平著。說完后沒有了下文。

董風堂不知道孫寶齋刻意說這些干嗎?便想,從先祖隱居算起的話,董家不知道多少世了呢,孫寶齋說出跟孫家三十二世平著,估計想突出孫家更加源遠流長一些。想到這里,心里酸楚,有些討好地說,孫家洪福當道,董家自然不能比的。孫寶齋這才露出難得的一笑。董風堂本沒有比高低的心思,到了眼下,比啥高低呢?見孫寶齋沒有讓他起來,就挪動下跪姿說,上回惹得太爺生氣,借著拜年,一并認個錯。

孫寶齋仰著頭想了半天才說,在壽春,不能說人家完了,不是世仇,不說的。董風堂知道孫寶齋還記著仇,忙說,俺不知高低,說話愚拙,只怕一輩子謝恩也抵不過罪孽。董風堂本來就受到董古平的教誨,懂得不少禮數,面對孫寶齋的故意責怪,自然心知肚明,人到屋檐下,何必爭高低?清早拜年,仰仗一個“年”字,孫寶齋說啥也不會摑打他的笑臉的,董風堂盤算,惹得孫寶齋心情好了,或許能讓他見見妹妹呢。見孫寶齋態度和緩了,董風堂跪著作揖說,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孫寶齋抬抬頭說,說吧。

董風堂這才小聲說,大過年的,俺想看看妹妹。

那時候孫家樹正跟太爺慪氣,提起董風玲,孫寶齋突然多出一些不開心,孫寶齋蹙緊眉毛說,沒有圓房前,童養媳不能見娘家人,也是古訓呢。

董風堂知道有這么一說,童養媳說白了就是婆家的狗,吃剩菜剩飯,干最苦最臟的活,不圓房,不能回娘家,不能認親,這樣的童養媳,大多都是因為娘家窮,賣給婆家當傭人的。但也有大戶人家彼此之間示好,婆家提前收下,當作女兒養,按照婆家規矩,教下做人,就像廖家對待梅花,每年都讓梅花回梅家郢子的。孫寶齋那么說,說明妹妹在孫家好似一條狗,好比董家賣了似的,心里有氣,又不敢反駁,只能懇請說,妹妹還小,有些不明事理,太爺帶句話吧,讓她日后多聽太爺的。

見不到妹妹,孫寶齋又不讓起來,董風堂心里后悔,干嗎要來拜年呢?人家根本沒有正眼瞧下俺呢。孫寶齋見差不多了,才說,起來吧,俺還有事,你跟傭人拿點米去,算俺領了你的心意。孫寶齋把俺當成要飯的了,見孫寶齋走了,他撇過傭人,一口氣跑到孫家門樓處,門丁還有氣似的,半天才開門。董風堂迎著北風,留下一串長長的淚水,抬頭看看,太陽早早躥上樹梢,心情更加沮喪,悶悶不樂地走到塘邊,發現路上開始化凍,塘埂上更加泥濘,雖有枯草,爛泥依然沾腳,小心翼翼挑揀著路,這才發現路上全是拜年的人,大家都頂著一張笑臉,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

所有人都在拜年的路上,只有他留下一肚子憋屈。跨進門檻的時候,他想到了王家舅舅,說啥也是董家一門親戚,為啥不給王家舅舅拜年呢?打定主意,趕緊進屋背了一袋麥子,鎖上門,換了舊鞋,拎著平時舍不得穿的那雙,急急忙忙向著王家郢子走去。王家舅舅的草房不像董家草房那么結實,墻壁上沒有披麥秸或者稻草,空空的后墻上貼滿牛糞粑粑。在壽春有個習俗,積攢了一冬的牛糞,冬天里喜歡用水攪和起來,兌上一些短草,團成一塊一塊的牛糞粑粑,留當柴火燒。王家舅舅屋后貼的都是牛糞粑粑,草房看起來怪怪的。

董風堂放慢腳步,調整好呼吸,才硬著頭皮往前走。

阿蓮正準備出去拜年,看到董風堂背袋麥子,一閃一閃走到前院,趕緊喊爹。endprint

王家舅舅看董風堂放下麥子后,一直冷著臉。阿蓮忙喊娘,娘出來的時候,阿蓮說,表哥來了,俺不去拜年了,陪娘一起做飯。王家舅舅不高興,看到阿蓮對董風堂熱情,瞪著眼說,一邊去,阿蓮閃到娘的身后,王家舅舅又看看麥子才說,坐吧。

董風堂心里直冒涼氣,見阿蓮走了出去,屁股才敢搭上凳子。王家舅舅依然不說話,董風堂只好硬著頭皮拿妹妹作話題,說早上到了孫家,孫家太爺見了他。他想抬孫家太爺出來,也許王家舅舅會給點面子。果不其然,王家舅舅聽說孫家太爺見了他,這才搭話說,孫家能收下你妹妹,也算仁慈。董風堂滿心不悅,不敢反駁,只能點頭說,想想也是的。

為了不讓話題冷下去,董風堂只能無話找話,說起弟弟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王家舅舅不想搭話了,端著臉。董風堂知道這些都是套話,王家舅舅不想接話,氣氛有些尷尬,董風堂一直拿眼瞄阿蓮的影子,可惜阿蓮并不在堂屋,在廚房幫娘做飯去了。

沒有話,王家舅舅索性也抬腿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一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偶爾阿蓮露面,笑盈盈地說,你坐著,馬上就吃飯了。

董風堂只能厚著臉皮等王家舅舅回來,好不容易挨到午飯時間,心想,這下王家舅舅肯定能多說幾句話了,誰知道隨著阿蓮端上來一碟花生米一碟白菜還有一碟腌臘菜后,王家舅舅還是捋著臉。董風堂明白“四碟待客、三碟待鱉”的老話,大過年的,端出三碟小菜,沒有點滴葷腥,可見王家舅舅不拿他當外甥。

本來阿蓮煮了臘鵝和鹽肉的,王家舅舅不讓端,一直在廚房看著。王家舅媽跟阿蓮氣得不想上桌,桌上只坐著王家舅舅和王家表哥,董風堂哪有心思吃飯,難受得眼淚一直打圈圈,草草扒了兩口飯,放碗便想盡快離去。

王家舅舅見董風堂放碗,把最后一碟菜吃完,然后說,好了,俺的意思你懂了。

沒有挽留,說出這種攆人的話,董風堂再也掛不住臉,忍住悲傷站起來謝謝舅舅,然后頭也不抬往外走,剛走到屋子東頭,見阿蓮攔住了去路。

阿蓮說,俺烀了些臘肉,娘讓你帶些回去。

王家舅舅拽住了阿蓮的胳膊說,回去。

阿蓮再也忍不住脾氣,對爹爹嚷,有你這樣的舅舅嗎?

王家舅舅不搭理阿蓮,董風堂撒腿就跑,跑到很遠處,才放聲大哭起來。

第三章

12

才交四月,董風堂便早早地替爹娘上起了清明墳。

他選擇上清明墳的日子跟廖階福圓房的日子相同,他想,日子是廖家的,也是董家的,廖階福結婚,俺就給爹娘上墳。

他將墳上的雜樹砍了,雜草除了,挑幾擔新土鋪展到墳頭上,再起個帶草的墳尖帽安上,瞅瞅兩個墳尖帽好像爹娘頭挨著頭坐在一起竊竊私語似的,這才感到滿意。包完了墳,剩下的儀式便是放鞭炮、燒紙和磕頭,小心翼翼地一一做完后,他才坐在爹娘的墳頭上抽旱煙。煙槍是祖傳的,花梨木煙桿上鑲嵌著鎏金的煙鍋頭,依然熠熠生輝。夜夜不能入睡之后,董風堂將它拿出來把玩,想起過去爹抽旱煙的模樣,學著爹,哆哆嗦嗦按上煙絲。煙絲也是爹留下的,或許早霉了呢,他迫不及待地抽上一口,又辣又嗆。春深以后,到處濕漉漉的,尤其到了有月亮的晚上,那種潮濕就像空氣一樣到處流動,靠在被窩里看月光,莫名的躁動好像能隨著濕漉漉的月光游弋入骨似的,最后都匯聚到他的心口、周身,讓他依然不能安靜入睡。熱從腳底開始,最后就走遍全身。叫春的貓也被月光和濕漉漉的空氣惹到了,聲聲嘶鳴,好像被誰掐住命門似的。每到那時,董風堂便用雙手抱住頭,最后把頭扎進雙腿之間,想把硬邦邦的情緒逼退。可是命根子一點也不省心,他想盡了所有辦法,那種硬邦邦的感覺還在,偶爾命根子還有些挑戰的意味,好像說,本該如此。沒有辦法,董風堂只好披衣下床,再次摸出爹的旱煙袋,按實煙絲,迫不及待地點上煙,顧不得霉辣味,拼命吸著。咳嗽,還吸,再咳嗽一通,又吸。來來回回中不想停下了,直到霉辣味沖淡那些熱,才呵呵笑了,而后想,旱煙袋實在是個好東西,居然能治這個。于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再也忘不了旱煙袋,瞇著眼,吸了一鍋又一鍋。

包完爹娘的墳,太陽還沒有爬上樹梢,時間還早,他有大把的時間抽旱煙,也有大把的時間等著廖家的熱鬧,他想,反正董家上墳的炮仗響在了廖階福的迎親炮前。想罷便咧開厚厚的嘴唇,嘿嘿笑了下。他的笑意還沒有消退,廖家響郢開始燃放起煙火,“嘭”、“啪”的響炸聲此起彼伏,響器叫春貓般任性,嗚里哇啦的,董風堂只好捂住耳朵,圍著爹娘墳頭走三圈后,再趴下磕頭對爹說,狗日的,心里煩呢。

那些陽光不說話,青草也不說話,受到驚嚇的烏鴉好像會說話,嗚哇嗚哇地飛向天空,好像說,俺怕,俺怕。董風堂看著最后一只烏鴉飛去,這才在腳底下磕磕煙窩,然后別上煙袋,扛起鍬,想,奶奶的,再響再熱鬧,也是在俺的上墳炮之后。稍微平靜點,他扛起鍬擔起空竹筐往回走。

天空被硫磺味籠罩起來,干凈的春天,被硫磺味糟蹋得面目全非,董風堂急急忙忙扒拉出爹的長衫,穿上之后,才想,也罷,隨禮去。本來他只想拿出三個銅板,最后摸到爹的長衫才咬咬牙塞進一個(當時婚喪嫁娶,一般佃戶人家多是兩個銅板,他包了四個,足見隨禮之重),包銅板的是紅紙,春節貼門對時留下的,紙還艷著,疊了幾次,才弄成方方正正的模樣,然后揣進腰里,那份沉,扯斜了長衫,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

剛挨近廖家門樓,就聽到報禮單的聲音,聲調又尖又細,拖得悠長,縣長送來綢緞五匹,銀元十塊,鄉長送來綢緞三匹,銀元兩塊,喊聲穿云破霧,讓隨禮的人都能聽得出那份驕傲和顯擺。像董風堂這般隨禮的人家都是從門樓左邊或者右邊的側門進入,不能跟顯赫人家一樣從門樓進入。董風堂跟小戶人家一起被引至后花園臨時搭起的帳篷里。帳篷里沒有鑼鼓和響器,都是一群畏畏縮縮的短衣人,排著隊,等著上禮。收禮和登記的,端坐在臨時擺放的長條桌前,沒有一點笑意。

總算臨到穿長衫的董風堂,遞上四個銅板,而后怔怔地看著收錢的,收錢的感到奇怪,佃戶人群里,哪兒有隨四個銅板的?抬頭看到董風堂,微微笑笑,然后大點聲喊,董風堂四塊。記賬的抬下頭,看到董風堂穿著并不合身的長衫,突然笑了,并認真記下。endprint

董風堂不笑,他要是笑了,就有些對不住區別似的。隨好禮后,董風堂故作深沉地撩了撩長衫,兜里去了銅板,長衫不再墜斜,踱著方步,被人引到酒席桌前,混跡在佃戶人群中,坐周正了,才知道他跟佃戶一樣,并沒有得到特別的優待。

好在春天的后花園里香氣繚繞,加上肉香味,讓人大放味蕾,大家都眼巴巴等著開飯,只有董風堂有些不同,他走動在花草之間,不停地嗅聞花香,他想,廖家的后花園真是大呀。

行走中聽到人們在議論喜期的規模,有人說二百桌,有人說最少也有五百桌,還有兩個人為此爭得面紅耳赤,差點打了起來。

董風堂沒有心思聽別人議論,也沒有心思賞花了,回到酒席桌前,孤單地坐在凳子上,冷冷地看著攢動的人群。開席后有了更大的騷動,大家屏住氣息看著二十人輪番抬著飯菜,走走進進,頭道雞、二道魚、三碗圓子、四碗湯,八大席一樣不少,外帶一個大豬肘子,不像小戶人家,辦場喜期,卻在吃上摳了又摳,甚至連雞和魚都是素食拼造的。大家拼命裝出斯文的樣子,等有人動了筷子后,一桌人再也顧不得顏面,筷子齊齊戳向豬肘子。

董風堂一直吃得文縐縐的,他甚至沒有怎么動筷子,豬肘子被人搶光的時候,他還笑笑。都說喜酒圖的是熱鬧,嬉笑怒罵才能增添氣氛,搶食的過程中,又起了爭論,不知道誰提起梅家嫁妝事情,說梅家哪有恁多的錢辦嫁妝,還不是廖家私下給的。有不服氣的說,梅家說白了就是踮起腳尖向上爬的人。有人打斷說,梅花跟廖階福成親后,梅家郢子就不是一般郢子能比的。有人接著嘆息說,姑娘家的就是菜籽命,撒到啥地長啥苗,唉唉唉,人比人氣死人。七嘴八舌,羨慕的、感嘆的、傷感的、落寞的,不絕于耳,這些話傳進董風堂的耳朵,就像那些聲響,讓董風堂再也無法忍受。沒有人勸他夾菜,也沒有人給他斟酒,他成了酒席桌上的孤單人。他不想耽擱太久,喝了一碗鮮米湯后,就放下了碗筷,連連吐出幾口濁氣,張眼環顧,發現嘈雜中坐著一個安靜的人,那個人也如他一樣,如坐針氈,卻表現出儒雅而又文靜的姿勢,定睛看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居然是阿蓮。

怎么會是阿蓮?她咋來了?王家舅舅呢?一連串疑問匯聚到腦海。一般莊戶人家喝喜酒沒有女人啥事,除非誰家男人不在了或者說有了什么重大事情要辦,迫不得已才讓女眷出面。王家舅舅在,阿蓮不該來的。董風堂不知原委,怔怔地看著阿蓮。實際王家舅舅這次是故意不來喝喜酒的,指派阿蓮來,就是想讓她見見世面。阿蓮出發前,王家舅舅摜了一只碗說,攀高附貴呢。他對阿蓮說,你去看看,什么才叫大戶人家。王家舅媽一輩子只知道做地里活,聽到隨禮,嚇得躲到廚房里去了。王家舅舅依然氣咻咻地說,看過以后就明白爹為啥讓你“扳門頭”了。在壽春“扳門頭”有其特殊的含義,指的是姑娘家的一直耗著,直到等見心中向往的人家出現。一個“扳”字,讓很多小門小戶的姑娘錯過了黃金年齡,遲遲嫁不出去,大凡扳過了門頭的姑娘,多半沒有好的結局,不是隨意出嫁,便是墜入紅塵,最不濟的也是心死了,遁入佛門,弄出很多讓人無法說清的悲劇。阿蓮屬于“扳門頭”的姑娘之列。

阿蓮討厭爹讓她“扳門頭”,也討厭爹讓她來見狗屁世面。爹一口口地罵,她只能抹抹眼淚跟著王家郢子的女客們一起前來隨禮。

看到阿蓮沒有瞅到他,董風堂開始消磨時間,等阿蓮放碗后,董風堂“嗖”地站起來,之后,裝作無意的樣子朝阿蓮走去。到了阿蓮的桌前,故意咳嗽一聲,桌上人都埋于酒菜,沒有人聽到他咳嗽,阿蓮聽到了,抬頭,見是董風堂,猛地羞紅了臉。

董風堂才故作驚訝地問,王家妹妹,咋是你呢?

阿蓮窘迫地低下頭,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有些不會說話了。董風堂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急急地說,大塘東南角便是俺家,俺在那兒等你。

阿蓮聽到董風堂說出他家的位置,頭低得更低了。

董風堂走了,將難題交給了阿蓮,她不知道究竟去還是不去?王家郢子來的不是她一人,同行的還有姑姑、嬸子等,一個姑娘家的單獨走了,會不會惹得大家說閑話呢?扭頭找董風堂,早不見了影子,酒席桌上一片雜亂,再回頭見桌上的王家女眷們一直吃飯,約莫還有時間,橫下心,決定去看看董家表哥。

那天阿蓮穿了件月白的對襟短衫,那是王家舅舅照著城里姑娘的樣子替阿蓮量身定做的。王家舅舅希望阿蓮能成為不一樣的人,處處向著城里或者富裕人家姑娘的模樣打扮她,弄得人們都說阿蓮是不土不洋的半吊子。臨出門時,阿蓮不想穿這件月白對襟短衫,王家舅舅不同意,說,穿上,興許碰到哪家少爺了呢?爹想攀高已經顧不得顏面了。

阿蓮撇過所有人,實際不需要說撇開,就是大搖大擺,也沒有人特別關注她,到處都是人,誰也不認識誰。發現沒人關注,阿蓮還是不敢大搖大擺地走,感覺后面都是眼睛,等她扭扭捏捏、遲遲疑疑、東張西望地停在董家草房前,才感到那些眼睛都走了。拍拍心口,定定氣息,才敢仔細打量草房,草房雖說舊,模樣卻有些氣勢,支撐門廊的柱礎又圓又大,屋后的古銀杏樹高挺著身子,好像要保護草房似的。地里的油菜花一直開到門下,連著西頭的菜畦,黃白相間,煞是好看。阿蓮再次拍拍心口,猶豫地推開草房的門。

董風堂一口氣跑回,鉆進二畝油菜地里,當他看到阿蓮真的走上塘埂的瞬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管蜜蜂會不會蜇人,直挺挺地躺在油菜花里。見阿蓮猶豫地推門,又猛地站起,躥進草房,啥也不顧地從后面抱住了阿蓮。他的動作夸張而猛烈,阿蓮沒有想到有人從后面抱她,嚇得“哇”地驚叫起來,那聲驚叫,嚇到了董風堂也嚇到了阿蓮自己,董風堂猛地傻了。阿蓮見是董家表哥,氣得直喘氣。

董風堂也喘息不停,早不會說話了,手停在半空,不知砸向哪里。

阿蓮見董風堂發懵,咯咯笑了起來,那是董風堂夢見過的笑聲,如今真的擺在眼前,清澈澄明,像藍天和白云,又像一望無際的綠色,更像無微不至的春風徐徐吹來,讓他軟了骨頭似的。見董風堂變了神情,阿蓮低下頭說,你又咋了?

如果說阿蓮的笑早讓董風堂酥軟了骨頭,這句問話,則給了董風堂致命的一擊,董風堂以為就在夢里,魔怔起來,不由自主地沖上前抱住了阿蓮。這次阿蓮沒有驚叫,只是閉上眼睛使勁推搡董風堂。不管阿蓮怎么推搡,董風堂都不松手,直到鼻子碰到阿蓮的臉,他感到阿蓮的臉跟他的臉一樣滾燙,挨在了一起,董風堂再也不想離開,越靠越緊。慌亂的瞬間,董風堂無師自通地將舌頭伸進了阿蓮的嘴里,不停吸吮著阿蓮的舌頭,很快阿蓮有了配合,董風堂管不住自己的手,急急地插進阿蓮的胸口,阿蓮受到了驚嚇,再次驚叫起來。驚叫聲讓董風堂走出了夢境,他弄不清到底是不是做夢。阿蓮抽泣起來,幽怨地說,欺負人呢,有本事提親去,這算啥嗎?endprint

確實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真的,當董風堂再次抱住阿蓮的時候,阿蓮狠狠地給了董風堂一巴掌。董風堂這才徹底清醒了過來,發覺自己失態,便耷拉下頭,說啥也不敢出聲了。

阿蓮看到董風堂抖作一團的時候,似有不忍,摸摸董風堂的臉說,俺稀罕你呢。

董風堂聽到阿蓮那么說,早站立不穩。

阿蓮扶住董風堂說,俺不想“扳門頭”,心里委屈呢。

軟綿隨著血液流淌到每一處,董風堂不能說話,不能呼吸,直至阿蓮在眼前模糊起來。等他拼命想趕走那些軟時,阿蓮咯咯笑著跑開了,看到阿蓮跑到塘埂上,董風堂才明白阿蓮要走了,想喊一聲,可是舌頭不聽使喚,那時梨花露白,桃花正艷,春天真的不簡單呢。

13

看著阿蓮隨著王家郢子的女客們淹沒在莊稼地里,董風堂的沮喪一輪輪放大,他沮喪,頹廢,甚至不能呼吸似的。坐了半天,感覺還是不行,于是決定上集打酒,他想醉一場,什么都不去想。

下午的集市,散淡得很,酒柜上的伙計趴在柜臺上犯春困,董風堂“噗通”跨進酒莊,嚇醒了伙計,他甕聲甕氣地喊,打酒。伙計懵懵懂懂睜開眼,見董風堂一臉怒色,急忙說,好咧。伙計還是個孩子,十三四歲的樣子,醒來后顯得特別機靈,嘴里含著彈簧似的,吧嗒個不停。董風堂分不清酒的好壞,只讓伙計按中等的打,伙計明白董風堂的意思后,分分鐘的時間灌滿了三斤酒壇。算賬的時候伙計說,你光說打酒卻沒有帶酒壇,多打一斤的話,壇子就送給你。想想還要買壇子,董風堂說,多打一斤就一斤吧,反正要喝的。伙計把酒壇放在繩兜里,遞給了董風堂。董風堂見提溜實在了,才開始給錢,給完錢后,才知道難受,沒啥喜事,打酒做甚?他一晃一晃地往回走,走到半道,越想越后悔,從頭想來,才明白是阿蓮鬧的,阿蓮讓提親,是呀,要想跟阿蓮好,就得找個保媒的,可是誰愿意給俺保媒呢?再說,就是有人保媒,王家舅舅肯定不會同意,稀罕有啥用呢?磨磨蹭蹭中,有了主意,對,自己出馬,找王家舅舅喝酒去,壽春不是有句話嘛,舉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回提著酒呢。主意一出,腿聽了使喚,呼呼地往王家郢子走去。

王家舅舅正在搓草繩,搓好的草繩蛇樣盤在地上,旁邊堆著被棒槌砸酥了的軟綿草,看樣子還能搓好幾盤草繩呢。搓繩是個技術活,王家舅舅搓出的繩子不僅緊密還十分勻稱。王家舅舅見董風堂拎著酒站在一邊,依然沒有搭腔,幾根草捏在手里,壓住草頭,不停地在大腿上拈來拈去。董風堂拉住王家舅舅的手說,俺想跟舅舅喝酒呢。

王家舅舅停下手,又看看董風堂提溜著的一壇酒,咽口唾沫還是沒有說話。

董風堂趕緊討好說,這兒有兩個銅板,舅舅弄點菜,俺陪舅舅喝兩盅?

幾個月不見,這家伙咋連說話的口氣都變了呢?王家舅舅終于接了錢,向著院里喊阿蓮。

阿蓮沒想到她前腳到家,這個傻子后腳就來了,這不是要命的事情嗎?聽到爹喊,她裝作沒有聽見。王家表哥不在,舅媽也不在,董風堂得裝出鎮定和自然。等阿蓮推門走了出來,董風堂想,咋不想待見俺了呢?

阿蓮走到爹的面前,接過錢,也沒有招呼董風堂,懶洋洋地走了。

王家舅舅感覺怪怪的,看看董風堂又看看阿蓮,最后說,割吊肥肉,缺油呢。

阿蓮不想說話,也不回頭,軟軟地向郢子的西頭走去。

董風堂想,阿蓮咋不開心呢?心思隨著阿蓮高高低低地走,搓的繩早變了形,沒有勁道不說,還粗細不一,王家舅舅說,算了,這點活兒都做不利索,還說替手。說罷又接過活兒。

繩子越搓越長,彎彎曲曲地盤在地上,見董風堂不想說話,王家舅舅便說,人得學好,有了錢更不能輕狂。

董風堂點頭。

王家舅舅奇怪,這家伙平白無故買壇酒來,嚷嚷喝酒,莫不是有啥事情?

董風堂看出王家舅舅的猜忌,越發要裝下去。反正賣了石鎖,口袋里有錢,有錢就不怕王家舅舅不搭理。那副石鎖賣了三個銀元外加八個銅板,城里的傻子好日哄,見到石鎖像見了寶貝似的,給了傻子價呢。若不是到廖家隨禮,他想自己一個子兒都不會花。隨禮去了四個,打酒花了兩個,給阿蓮買菜兩個,八個銅板眨眼花完了,好在臨走的時候口袋還裝了一塊銀元,他想,一個銀元,百十個銅板呢,不怕短手。聽到王家舅舅不咸不淡的說教,他呵呵笑著說,爹不是傻子,攢著私貨呢。聽到“私貨”一詞,王家舅舅眼睛一亮,見董風堂賣關子,不往下問了。

董風堂吊胃口,王家舅舅不追問,董風堂有些失落,最后主動說,爹說給俺娶媳婦的。

王家舅媽放下鋤頭,開始抱怨王家舅舅,怪他讓兒子出去打短工,地里活兒就靠她一人。董風堂想,王家舅舅家里也有四五畝地,算是殷實的小戶人家了,按說表哥不該出去打短工的才是。王家舅舅聽王家舅媽嘮嘮叨叨的,便說,掙錢沒有歇手的時候,人沒有累死的嘛。

王家舅媽嘟著嘴,走到廚房做飯,王家舅舅說,阿蓮割肉去了。

王家舅媽想,這會兒咋大方起來了,還割肉?見王家舅媽不說話,王家舅舅掉頭對董風堂說,小戶人家講究一個“摳”字,不摳牙縫,咋能買地,咋能成為大戶人家?不成為大戶人家,咋能培養出人才,叫得上響郢?王家舅舅不顧董風堂的疑慮,繼續說,歷朝歷代,誰不攀高?不攀高咋能出人頭地?

王家舅媽那邊插話,活兒都留給俺一個人,你去試試,整天搓繩,能掙幾個錢呀?

王家舅舅不高興,拉長了臉。

董風堂知道王家舅舅心里量著貧賤富貴、得失短長,沒有想到的是,王家舅舅心里也揣著響郢夢呢。

王家舅舅這才想起董風堂說的私貨,急切地問,你爹留下多少錢?董風堂明知道是假話,不敢接話茬,調轉話題說,舅舅搓這么多繩子干啥用?

王家舅舅見董風堂躲躲閃閃的,有點生氣,啞了口,埋頭搓繩。

王家舅媽想必調整好了心情,挽起袖子要準備一些菜,王家舅舅對著王家舅媽忙碌的身影喊,阿蓮割肉去了。

王家舅媽說,得備些素菜不是。endprint

這會兒工夫,董風堂看見阿蓮拎回一吊肋骨肉。按說肋骨肉算是最好的肉了,王家舅舅抱怨瘦的多了,說吃肉還是肥的好,不僅能煉油,還能解饞,接著又埋怨賣肉的老三只會害人。

阿蓮說,其他的都是骨頭,再說瘦肉總比肥肉好吃。

王家舅媽接過阿蓮割回的豬肉,“哼”了一聲,意思是讓阿蓮別搭理爹。

王家舅舅回過神,這會兒加大了口氣,又問,你爹能留下啥私貨呢?

董風堂看有些躲不過,便說,爹留下的多了,做人,還有那些老物件,隨便賣上一件都是十塊八塊的。

王家舅舅聽完了董風堂的解釋,嘴角上掛上蔑視,態度中多了不屑。

等王家舅媽燒好了菜,坐到桌子上,董風堂才說,爹說,做人要誠實,俺不會說謊呢。

王家舅舅說,要喝酒,那就喝吧。

董風堂見王家舅舅陪他喝酒,感覺溫暖多了。

王家舅舅喝下一盅酒,吃了一口菜問,你妹妹在孫家怎么樣?聽說孫家少爺走了,把你妹妹撂在廚房里?

董風堂不想提孫家,一個廖階福圓房便夠他鬧心的,還提孫家干啥?

王家舅媽打岔說,你舅舅鉆到錢眼里去了,為了給窯上賣繩,命都不要了。

王家舅媽插話間無意說出了秘密,讓王家舅舅大為光火,嚷嚷說,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王家舅媽不服氣地說,對誰都瞞。原來王家舅舅搓繩,為的是賣到縣里的窯上,城里有幾座瓷窯,出貨需要繩子捆綁,王家舅舅不想讓別人知道這個賺錢門路。

王家舅媽剛抱怨完,王家舅舅就罵,女人嘴賤,不能上桌。王家舅媽生了氣,轉身走了出去,嘴上還是嘀嘀咕咕的。

董風堂苦笑,誰讓娘有這么個家門弟弟呢。又喝,這次王家舅舅昂起頭,端起酒杯,將一大杯酒直接倒進張大的嘴巴里,董風堂傻眼了,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這么喝酒的。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酒順著王家舅舅的喉嚨管子一縮一縮地滾到肚子里。王家舅舅的喝法有些蠻橫且不講道理,“哈”的一口,酒便沒了。喝完還揚揚杯子,意思是一滴不剩。董風堂極少沾酒,就是沾了,也只是少許抿上幾口,看王家舅舅喝酒的動作,不敢學,只能捏著鼻子喝了滿滿一盅,惹得王家舅舅哈哈大笑,說,小子,辣嗓子,才夠味。

董風堂見王家舅舅開心,便想學一次,結果嗆得差點吐了,王家舅舅又笑,氣氛出現了緩和。只是氣氛好了,董風堂卻暈了,看到阿蓮一直偷偷看著他笑,不甘認輸,一杯接著一杯陪著舅舅,最后就有些放肆,再看阿蓮,眼睛也直勾勾的了。王家舅舅幾次打斷,他依然隱藏不好自己的情緒,嘀咕說,董家響郢早晚會站起來的。王家舅舅沉浸在酒里,聽到董風堂醉了說大話,就說,這年頭,說大話不管用,憑你這個慫人,能讓董家響郢站起來?

董風堂又灌下一杯酒說,你還別瞧不起,總有一天廖家、孫家都會趴下去。說話間摸出了口袋的一塊大洋,“啪”地拍在桌上,大聲說,俺才不服他們呢。誰知道隨著拍銀元的動作,董風堂一頭栽倒在桌子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王家舅舅拿起那塊銀元吹吹,聽聽,笑容還沒有退去,突然意識到情況不對,這小子抖落這些,顯擺的意思太過明顯,于是火了,猛地站了起來,高聲罵,狗東西,從哪兒弄到幾個錢,到俺面前晃蕩。好端端的,王家舅舅突然間就發火了,王家舅媽糊涂,阿蓮也糊涂,董風堂不知道舅舅咋了,掙扎著抬起頭問,咋啦?

王家舅媽明白了董風堂說話的意思,阿蓮不用說,自然清楚,只是董風堂不該喝醉酒說大話。王家舅舅氣得裝起了一塊大洋,推著董風堂說,滾,滾,別在俺面前瞎掰乎。

董風堂不知道王家舅舅咋了,狠勁睜開惺忪的眼,扶住桌子站了起來,攥住王家舅舅的手,到處找“啪”下去的那塊大洋。王家舅舅在阿蓮的怒視下,半天才掏出,摔在桌上,然后狠狠啐了一口,不耐煩地說,滾吧,有多遠滾多遠,沒有尾巴就裝狼,德性。

董風堂還想糾纏,阿蓮都替董風堂羞得慌,看看爹滿臉怒色,只好站了起來,給了董風堂一巴掌,說,丟人現眼的。董風堂被阿蓮一巴掌打醒了,當他看清楚阿蓮的惱怒后,一下子慌了神。

阿蓮顧不得其他的了,通紅著臉跑回屋里。王家舅舅看著阿蓮的背影,發狠說,這是斷緣酒,喝了這場酒,以后再也不要舅呀舅呀喊,王家不稀罕。

怎么能這樣呢?喝得好好的,王家舅舅咋就翻了臉?

董風堂心里有太多的不服氣,于是學著王家舅舅的樣子摔下銀元說,你給俺聽著,俺今天也發下狠,這輩子俺就要娶下阿蓮,誰也別想攔著。

14

風一吹,董風堂的酒勁兒下去不少,摸摸口袋,大洋不在了,大洋怎么會丟呢?明明裝在口袋里。急得很,只好回路上去找,找來找去,想起來了,被自己摔了,想起經過,心里剩下的全是懊惱。往回走的路上,每挪一步,都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多好的機會,竟然弄成這樣,腸子悔青了黑了能有啥用?走一步罵一句,混蛋,笨蛋,傻子,王八蛋。伴隨著高高低低的腳步,罵下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話,挪到張家郢子的油菜地時,還不想停口。

夜晚的油菜花釋放出更加迷人的芬芳,那種香沒有白天時分濃郁,有一點甜甜的、苦澀的味道,仔細嗅聞,還有一團脂粉氣,像女人身上的香氣,又像男人身上的汗腺味,反正,夜晚的油菜花,給了他一些奇妙的感覺,他屏住鼻息,不想嗅聞油菜花。花粉味放大了他的醉意,他走一步,退三步,他罵,你不配當董家的后人,爛稻草,爛泥巴,爛豬大腸子,扯不直的家什。沒有誰搭話,踢踢打打,一路晃罵,索性就要歪倒在地的時候,突然踢到了一團肉乎乎的東西。

董風堂一個激靈,想努力睜開眼,結果他看到那團肉乎乎的東西站了起來,頭發蓋住了臉,一堵墻似的。

撞見鬼了,董風堂嚇得扭頭想跑,那團肉乎乎的東西說話了,狗日的,踢俺干嗎?

董風堂哆哆嗦嗦地問,是人是鬼?

肉乎乎的東西說,奶奶的,你想踢誰?是女人的說話聲,蠻橫至極。董風堂惶恐不安地問,人還是鬼?

肉乎乎的東西回話說,不是鬼咋會半夜待在這里?endprint

天呀,董風堂撒腿想跑,卻被肉乎乎的東西纏住,動不了半步,肉乎乎的東西說,奶奶的,張褲帶也不認識?

張褲帶?怎么能碰到她呢?暗地里想過,但沒有見過,仔細瞅,看不清模樣,知道確實是人。

張褲帶喊,瞅啥瞅,沒看過女人咋的?

董風堂喝了酒,腦子慢,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不是張褲帶?就算是,三更半夜她坐在油菜地里弄啥?鎮定下情緒,壯起膽子問,你想嚇唬誰?

張褲帶揪住董風堂的胳膊說,嚇到誰是誰,遇到誰誰倒霉。

看來真是張褲帶了,好端端踢到了爛貨張褲帶,真是不可思議。

張褲帶沒有感到不可思議,睡不著,到油菜地轉轉,困了,就坐到埂上。都說寡婦日子難,比起李家寡婦,張褲帶的日子更難,丈夫替大戶人家幫工,蓋房起梁的時候,活生生被砸死了,一幫人都好好的,就他拽的繩子脫手了。張褲帶鬧喪,大戶人家比張褲帶還惱,犟辯說,蓋房起梁這等大事,生生被你家男人弄霉了,不找你,你倒鬧上了。張褲帶告來告去,沒有撈到啥好處,還忽視了尚小的孩子,一場急病,孩子也撒手去了,短短時間,張褲帶失去了兩位親人,說話便不正常了。想男人,想孩子,有點魔怔,走走路,就松了褲帶。

碰到傳說中的張褲帶,董風堂有些發懵,咋這么巧就踢到她了?

張褲帶見董風堂發愣,依然蠻橫地說,別以為俺不認識你。董風堂還在發愣,張褲帶倒諷刺起來了,董家敗了,還想耍橫?

董家再破落,也不能被一個傻子瞧不起吧。剛剛被王家舅舅奚落,現在連張褲帶也要踩上幾腳,董風堂氣不過,不停掙脫著,想走人。張褲帶見董風堂想跑,一把拽住喊,再跑,俺就喊人了。董風堂只好站下,略一遲疑,張褲帶一把拽過董風堂,毫不費力地一把將董風堂摟進了懷里,嚷嚷說,踢到姑奶奶了,還想跑?

說來也是,路寬著呢,怎么就踢到張褲帶了,真是撞見鬼了。踢到人就要認錯,董風堂一邊推搡一邊道歉說,俺瞎,俺傻,俺錯了,行了吧。

張褲帶還是摟住不放,說,那不行,你得陪俺說話,俺剛才夢到死鬼了,死鬼讓俺在這兒等你。張褲帶說得嚇人,董風堂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董風堂不知張褲帶究竟傻不傻,怕惹麻煩,只想逃開,張褲帶好像吸盤似的,粘住了他,咋也挪不開步。扭打中,張褲帶累得直喘氣,見董風堂也喘氣,張褲帶說,都說俺傻,俺傻嗎?俺只想生孩子。天呀,張褲帶怎么突然說起生孩子的事情了,董風堂使勁掙脫,張褲帶幽怨地說,都走了,留下俺干嗎?

越這樣,董風堂越怕,等董風堂挪到田角無法挪動時,張褲帶翻身壓住了他,嘴里嚷嚷說,來,俺們生孩子。

董風堂嚇得半死,說張褲帶不傻誰信?推不開,扯不起,董風堂在下面差點閉了氣。僵持中,張褲帶喘息說,還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吧?嘗嘗,嘗嘗之后,就忘不了啦。手被張褲帶揣進懷里,那是碩大無比的兩團肉,很溫熱,很軟和,董風堂嚇得急忙抽手,張褲帶說,裝?跟俺裝吧?是個男人,都想嘗嘗呢。她的話戳到董風堂的軟肋,手再次被張褲帶按在兩團肉上,董風堂不想動了。這個春天,張褲帶跟李家寡婦多少次出現在夢里,直到阿蓮出現,她倆才慢慢退去,現在張褲帶就在身上,還壓得他不能出氣。董風堂還沒有反應過來,張褲帶卻一把攥住董風堂的命根子,命根子不知道咋了,隨著張褲帶的手硬邦邦地戳立起來。張褲帶哈哈大笑,說,都這樣了,還挺個啥?俺就在這里,讓你嘗個夠。

董風堂沒有絲毫茍合的沖動,可是命根子不行,胳膊和手,包括嘴,都不聽使喚了,最后手居然隨著張褲帶的手一起游動,胳膊也纏住了張褲帶,還咬住了張褲帶的舌頭。暈乎乎中,他看到阿蓮笑嘻嘻地浮在眼前,他想拽住阿蓮,笨手笨腳的不知道怎么翻壓到張褲帶身上,發現身下的人不是阿蓮,又想爬起。張褲帶可不依,拿著他的命根子,猛地刺了進去,他嚇得“嗷”地喊了一聲,只一聲,就被一種莫名的興奮所鼓舞,張褲帶就像熟透的柿子,不,更像一團面,到了最后董風堂感覺張褲帶就像一縷風、一絲云,再到最后,腦海中全是油菜花香了,香氣中,他看到阿蓮在訕笑,他忍不住喊出了聲,阿蓮,我來了。

穿上衣服,董風堂傻了,怎么跟張褲帶做下這種丟人的事情?

張褲帶嘿嘿笑了,溫柔地說,裝是吧?之后推推董風堂說,嘗夠了沒?

董風堂看看張褲帶,又看看油菜地,最后發瘋般哭了起來。

暮春的陽光熱哄哄的,董風堂沒有理由睡在床上,幾天了,還處于眩暈狀態,一點也不餓。靠在草房的墻角下,油菜花一直鋪展到腳下,伸伸腿就可以踢到。只是他不想伸腿,更不想踢油菜花,他討厭“踢”這個動作。

樹上小鳥嘰嘰喳喳的,一個春天,小鳥都是這么叫著,沒完沒了的。眼下的油菜花香不像夜晚,扯帶出濃濃的黏稠,能夠隨時堵塞住他的鼻息似的。

墻角披的是麥秸裙子,麥秸裙子做起來簡單,兩根竹竿夾上麥草,用泥粘接到墻上,一直粘貼到屋頂,便是上好的護墻材料了。只是麥秸裙粉了,靠下便碎了。慵懶和軟綿越發猖狂,地上散落著搓揉下的麥秸粉。董風堂皺皺眉頭想,不行,得站起來,再這么下去,真的爬不起來了呢。

剛想翻身爬起,才知道身子骨也不像自己的了,眼睛也不聽使喚了,晃了半天,才看清油菜花綿延而去,連著遠處的小麥地,黃綠相間,平滑鋪展開去。剛看一會兒,就看見張褲帶從小麥地頭晃晃悠悠朝這邊走來。這個傻子明目張膽地找俺干啥?酸軟突然走了,情急之中,他轉身進屋,插上了門。

張褲帶走到門前,并不喊話,咚咚拍門,一陣猛似一陣。敲過之后,張褲帶扯著嗓子喊,狗日的,俺瞄著你進屋的。

要命呢,董風堂怕張褲帶的瘋鬧聲引來了人,猛地拉開門閂,露出半個頭,壓低嗓音問,弄啥呀?張褲帶并不搭話,猛地撞開門,也不看董風堂,拿眼睛到處找,看了半天,很家常地拿起董風堂丟在床上的臟衣服,摁進盆里,倒上水后,又站起來四處尋,好像她在草屋里生活了很多年似的。歸攏完臟衣服,摁在盆里泡上,張褲帶才對董風堂笑笑。endprint

張褲帶今天比那晚好看多了,臉上紅撲撲的,嘴唇好像著了色,不知道是什么顏色,看上去怪怪的。頭發挽了幾道才反扣到頭頂并插上發簪,發簪上插著朵油菜花。

看到張褲帶這種打扮,董風堂怎么都感覺有點不對勁。

張褲帶十分自然地蹲在地上洗衣服,身子一聳一聳的,碩大的、董風堂熟悉的兩團肉也隨著身子,一聳一聳的。

怎么能這樣子呢?董風堂很著急,不知道怎么才能攆走這個不知羞恥的家伙。

聽不到董風堂說話,張褲帶停下手,笑嘻嘻地問,旱煙袋呢?俺喜歡看你抽煙的樣子。張褲帶什么時候看到俺吸旱煙袋的?董風堂又氣又惱,瞪著眼。張褲帶站起來,要替董風堂尋找旱煙袋,董風堂用手按住張褲帶的身子說,好了,好了,你洗,你繼續。說完氣急敗壞地一把奪過衣服,摜進盆了。

張褲帶不急不氣,又摁下衣服,邊洗邊說,又裝了不是?

董風堂迫不及待地問,俺裝啥了?那晚你為啥要坐在油菜地里?

張褲帶不想解釋,反問,你想聽真的,還是想聽假的?

還有真假,董風堂氣得挽挽袖子,大聲喊,別逼俺行不行?

張褲帶嫣然一笑,得意極了。面對笑臉,董風堂感到惡心,就在那會兒,他想到了阿蓮,他想,阿蓮的笑才叫笑,蒙上霧似的,每每夢見阿蓮,他都會在夢里說,你的笑比春天的花還好看呢。他知道對不起阿蓮,心里墜上一團石頭似的。

張褲帶收斂住笑容,歪頭說,想聽真的,便是俺天天晚上坐在那里等人,俺等到過響郢的男人,也等到過王家和李家的后生,每每下來,都是空喜歡一場,始終懷不上孩子。張褲帶說完眨巴下眼睛。見董風堂捂住嘴、閉上眼,張褲帶又嘻嘻笑了,大大咧咧地說,想聽假的,俺便說,喜歡你很久了,廖階福結婚了,孫家成也要圓房了,你咋辦?

真的假的,董風堂都不想聽,怎么會碰見張褲帶呢?他不停舞動著手喊,俺不想見到你。

張褲帶依然蹲著洗衣服,洗完了衣服,又端起盆,要到屋后的大塘里清洗,董風堂拽住了她,怔怔地問,咋樣才肯罷手?張褲帶放下盆,甩甩手問,罷手干啥?

董風堂終于敗下陣來,求饒說,放過俺吧,俺給你錢,十個銅板,不,一塊銀元行了吧?

張褲帶嘿嘿笑著,等她笑容消散的時候,才說,要錢干嗎?說完又一本正經地說,這回看懷上懷不上呢?懷上了,就不是錢的事情。

董風堂張大了嘴,不知道怎么說話了。

張褲帶又嘻嘻笑。

董風堂徹底絕望了,張褲帶的笑就夠他受的了,還拿這種話嚇人,怎么辦呢?無意看到祖上畫像,這下好像遇見救星似的,他不由自主地跪在畫像前。

張褲帶噗哧笑了,問,拜祖上賜福呀?

董風堂哭笑不得,天呀,咋會遇到這貨呢?

15

董風堂不甘于現實的捉弄,想做最后的掙扎,他想,董家曾經的地盤上總會埋下一點值錢的東西。一把石鎖還能賣三個多銀元呢?說不定挖出一錠銀子或者其他寶貝,真能打動王家舅舅呢。

油菜花絮開始結莢,董風堂就像當年弟弟挖黃鱔泥鰍那樣,提著一把鍬,從這塊田挖到那塊田,看似漫不經心,實際心細如發,他不想放過任何可疑的地方。田塊早成了孫家、廖家的了,才挖幾天,孫家、廖家管家找上門,說再搗亂就送他進水牢。顧不得生氣,他便在自家的二畝地和房前屋后挖,挖了,埋下,埋下,再挖,別人說,這孩子魔怔了咋的?

孫家雇工看了好半天才問,挖啥呢?把生土挖上來,明年連根毛都收不到呢。

挖遍了,啥也沒有找到,董風堂想,待收割完油菜,再把二畝地深挖一遍,他不信祖上沒有埋下點什么。別人家都插完了秧,不能挖找下去了,董風堂才收割完油菜,準備放水插秧。放上水之后,又挖了一遍,結果依然失望。到處都是翻出的僵巴土,不施肥,只怕種不成莊稼了,想想去年積攢的青草肥還在,一起撒進地里,這才開始栽秧。栽完秧,董風堂想,爹說過,埋下的錢長腿,會跑呢。要跑的話它們能跑到哪兒呢?爹說,得財靠命。董家命不好,知道呢。無意間,想起爹說的另外一件事,爹說,梅家從前很窮,辦喜事那天,家里來了八個孝袍人,紅日子撞上吊孝的,多不吉利,族長心善,讓進來八個孝袍人。等辦好了喜事,想詢問緣由時,好端端的孝袍人突然消失在眼前,族長想了半天才說,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們。誰知道竟然挖出八壇銀子。爹說,錢歸品行周正的人。

白駒過隙,三個月已過,董風堂沒有找到錢,張褲帶卻帶人找上了門。

幾個月沒見張褲帶,以為事情消停了,沒想到這會兒張褲帶老遠就嚷,懷上了,真的懷上了。

懷上啥了?董風堂傻問。

張褲帶喜滋滋地說,你說懷上啥?俺們的孩子。

天呀,糊里糊涂一次,張褲帶懷上了?打死董風堂也不相信。

張褲帶后面跟著張家長輩人,長輩人也是花白胡子,說話沉穩,他說,婆家虧待了褲帶,合該你們有緣,該有這個孩子。

張家長輩咋這么糊涂呢?董風堂爭辯說,你是老輩人,咋能跟著一起吆喝呢?

張家長輩人面目嚴肅,硬生生地說,誰家的娃誰知道,她不會說謊話呢。

天呀,張家長輩人也瘋了,世道咋變得如此不合情理。

張褲帶一直合不攏嘴。看到張褲帶的樣子,董風堂抱住頭說,俺好欺負咋的?

張家長輩人不再客氣說話了,誰欺負誰?大男人敢做敢當,問問這里。說完張家長輩拍拍自己的心口窩。

張褲帶說,俺掐著手指算呢。

爹想要個孩子歷經那么多苦難,俺怎么會一次就讓張褲帶懷上了呢?董風堂不信,看著張褲帶說,讓俺背黑鍋明說。

張褲帶懶得解釋般地說,俺說過,懷了孩子,就是你的事。

跟別人懷的也是俺的事?好不講道理的女人,俺董風堂孬好也是董家響郢的二十五世傳人,董風堂顧不得面子,爭辯說,誰能證明是俺的?

這話惹惱了張褲帶,張褲帶拍拍心口說,這里。endprint

董風堂耷拉下頭說,那晚俺喝多了酒,不算呢。

張家長輩不高興了,生氣地說,不像響郢后人呢,拍拍良心,問問自己。董風堂不敢否認了,良心在,就不能狡辯,只是他依然不能明白,哪有寡婦懷孕還帶上長輩尋事的?張家丟得起這個人,他丟不起。那晚若不是想提親,也不會喝醉,不會惹下事端。這事傳將出去,有啥臉面見阿蓮呢?

見董風堂不說話了,張家長輩樂呵呵地說,張褲帶也是苦命人,走了丈夫丟了孩子,老天可憐她呢。

董風堂看著張家長輩,無端苦笑起來,每一個笑的末梢,都能扯出冰冷的苦味,笑完之后,董風堂眼巴巴看著張褲帶,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張家長輩指指張褲帶說,念著她的苦,張家啥都忍了,張家雖說不是大戶人家,也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你真耍賴的話,好比拿手抽張家老少的臉,只怕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

董風堂眼睛紅了,嘴一撇說,俺何時耍過賴呢?

夏天的熱都匯聚到董風堂的嗓子里,嗓子腫爛得不能說話,不能吞咽食物,董風堂幾天未進一粒米,一直撐著想找阿蓮解釋,可是每每走到王家郢子邊上,就不敢往前挪步了,他知道,王家舅舅不會讓他見到阿蓮的。尋不到機會跟阿蓮解釋,董風堂越發難受。

張褲帶的身懷越來越顯眼,紙包不住火,慢慢就有人知道她跟董風堂的風流事,人們添油加醋說董風堂知道張褲帶等人,主動投懷送抱的。有的說,董家真是黃鼠狼過老鼠,一窩不如一窩,到了董二五,居然不講做人了。有的說,大儒大隱的祖上,竟然出了這等后人。有的說,千年不滅已是神奇,敗也自然呢。各種傳聞,最后變成了董風堂想女人想瘋了,跟張褲帶學等人,結果等到了一起。

張褲帶聽到人們編排董風堂,不愿意了,逮住誰跟誰解釋,說不怨董風堂,是她主動的。

聽到張褲帶的解釋,人們更加興奮,說說咋主動的?張褲帶又氣又惱,說那晚的經過,不解釋還好,越解釋傳得越快,最后人人皆知了。

孫寶齋聽得傳聞說,董家這回真的完了。

德公聽到傳聞說,家敗人就敗,終究成了阿貓阿狗一般的人家。

這話很快傳到了王家郢子。

王家嬸子上集聽到的,回家后就在郢子頭前的老槐樹下眉飛色舞地說給別人聽,大家都說董家后人咋會做下這等丟人現眼的事呢?

阿蓮拿著針線活,慢慢走近老槐樹,隱隱約約聽到人們說董家董家的,便站下多聽了幾句。當她知道董家表哥跟張褲帶在油菜地做下了蠢事還懷了孩子后,一時間懵了,她不相信董家表哥是那樣的人。

阿蓮不知道怎么回家的,腦子中一直不停出現大家描述的畫面,想到那種畫面,頭就裂開一樣的疼。期待的幸福被委屈所替代,瞬間萎靡下去。有天王家舅舅當著阿蓮的面突然說,幸虧俺識透了他,臊了俺呢。

王家舅媽問,王家舅舅連董風堂的名字都懶得說了,只說,畜生,不值一提。

阿蓮知道爹說誰,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密密麻麻的針線活上,她想,只有不停地納鞋底,才能忘記油菜地里的場景。有天,她納著鞋底,突然看不到紋路了,急慌慌問娘,咋分不清橫豎了呢?娘不信,又沒有老,咋會花眼呢?娘替她穿上針鼻子,才想起問,眼睛咋了?娘掰開阿蓮的眼睛,看到阿蓮眼睛紅腫,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娘問,眼睛咋變成這樣了呢?

阿蓮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夜夜流淚呢。

王家舅舅看看阿蓮的眼睛,嚷嚷說,還想他干嗎?

阿蓮爭辯說,俺何時想了?只是眼睛不聽使喚。王家舅舅知道,阿蓮眼睛壞了,就會變成廢人,還扳誰家的門頭?王家舅舅摔下板凳說,老天責怪你瞎了眼呢?

阿蓮又哭開了,王家舅舅這才嘆息說,都是老天惹的事,等俺見到董家小子,看不打斷他的腿。

阿蓮說啥也不肯進城看醫生,阿蓮說,就讓俺當個瞎子吧,報應呀。王家舅舅逼著阿蓮進城,阿蓮說,死也不去,真瞎了才好呢。王家舅舅知道女兒委屈,他想,都往高處走,何必走洼地?

董風堂知道不給阿蓮解釋清楚的話,阿蓮肯定傷心,他天天到王家舅舅屋后的麻地里,躲到半夜時分,還是見不到阿蓮出來。這天晚上星星被云彩遮了去,眼看就要下雨了,他只好爬上王家舅舅的院墻,剛想跳進院子的時候,王家舅舅便聽到響聲,拿把鐵叉跳了出來,警覺地問,誰?

董風堂趕緊溜回地上,哧溜又躲進麻地里。

春夏之交的雨還有涼意,衣服濕透了,董風堂還是不忍心離開,他想解釋一下,哪怕阿蓮再也不搭理他。實在等不到阿蓮,只好躲在麻地唱歌,唱的是《莫笑窮人穿破衣》:

小雞出世叫兮兮

莫笑窮人穿破衣

十個指頭有短長

荷花出水有高低

三十年河東轉河西

大半夜有人在麻地唱歌,惹得王家舅舅拿把鐵叉,尋了出來。

董風堂嚇得趕緊往深里鉆去,麻稈上的刺,扎到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王家舅舅站在麻地外面喊,知道是你,別讓俺撞見你。

董風堂之后站在王家舅舅的屋后,無聲地喊,阿蓮,俺心里裝的全是你。

第四章

16

農具房里,浮塵一樣的腳步聲,似有似無,好像夜的嘆息。董風玲一次次點亮油燈,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喊,有膽就出來,俺不怕呢。再躺在床上,她就會想起娘說過的話,娘說,世上有些孤魂野鬼,委屈無處訴說,常常出來騷擾人。沒有了瞌睡,只能想廖階福圓房的煙花和爆竹聲,心里就有了恨,便忘記了恐懼。

好像起風了,雨和植物的摩挲聲,一直未停,春天的夜呀,為啥這么折磨人?浮塵聲不在了,風雨聲長了腳似的,走到這里走到那里,董風玲捂住耳朵想,都給俺走開呢。

一夜未眠,再到廚房,聽到的全是劈里啪拉的切菜聲,還有大廚他們插科打諢的嬉笑聲,這些聲音就像蟄伏的怪獸,時時出擊,撕咬得她遍體鱗傷。廚房外面有株百年臘梅,莖干滄桑,枝丫蒼虬,看到那株梅花她就生氣,干啥要栽在廚房的門口呢?endprint

大廚看到傻呆呆的董風玲看梅花,有些輕佻地問,走魂咋的?

大廚憑啥平白無故地說出這樣不知輕重的話?大廚那天不知道咋了,好像受到春天氣息的蠱惑,抑或廖階福圓房喜慶氣息的感染,反正大廚有些放縱,不顧董風玲的情緒。

董風玲冷漠的樣子,讓大廚不開心,大廚說,天冷有雪,人冷屁用。

雨停了,陽光露出笑意,暖暖地舔著大地。春陽投射到廚房,董風玲的冷臉影響到了大家的情緒。王二家的說,鼻子插蔥裝不成象呢。張三嫂接話說,春天地里,貓呀狗呀都不安分,甭說人。大家不顧董風玲的感受,繼續說道。得不到董風玲的回應,大家便覺得董風玲有些過分,王二家的率先搖的頭,張三嫂跟著搖頭,大廚心里憋氣,指桑罵槐說,裝樣呢。

夜晚被聲音折磨得不成樣子,廚房被他們糟蹋得污濁不堪。聲音結成了無形的網,董風玲無處可逃,拼命忍住淚水,她不想落淚,可是淚水不爭氣,拼命滾出。

董風玲無端哭了起來,惹得大廚格外上火,話越說越難聽,少爺的童養媳也不能高人一等,撂在廚房就是傭人。大廚把董風玲逼向絕境,董風玲崩潰了,突然喊,騙子,都是騙子。

誰是騙子?大廚是上了歲數的人了,平常廚房里罵誰說誰,大家都忍著,今天玩笑了幾句,董風玲居然說他是騙子。大廚火氣更大,跟著嚷,你說俺是騙子,俺騙過誰?

王二家的接話說,大廚是騙子?俺看你才是騙子呢。

張三嫂嘀咕,怎么能亂說呢?

王二家的和張三嫂不搭腔也就過去了,可是她們一起數落董風玲,董風玲被突然而至的圍攻弄崩潰了,她顧不得斯文和顏面,高聲大叫,你們都是。

大廚一遲疑,董風玲失去理智般拿把菜刀跑到臘梅前,邊砍邊喊,讓你得意,砍死你。那是百年臘梅,一會兒就被董風玲砍得傷痕累累。

王二家的看看大廚鐵青著臉,啥也不顧,挽起袖子,躥上前,奪下董風玲手中的菜刀,對著董風玲劈頭蓋臉一頓亂拳。

董風玲找到了出氣口,不顧一切地回擊,王二家的沒有料到董風玲手腳那么重,挨了董風玲幾拳,就栽倒在地上。

大廚懵了,張三嫂嚇得躲在大廚的身后,王二家的躺在地上邊打滾邊喊,救命呀,董風玲殺人了。

董風玲跟傭人在廚房打作一團,惹得很多人跑到廚房看熱鬧,大奶奶聽到稟告,扭著小腳來了,董風玲犟著脖子站在大奶奶的面前。

大奶奶看到董風玲如此無禮,給了董風玲一個耳光,然后命令家丁把董風玲關進跪思房。

跪思房又名思過屋,蓋在祠堂的西面,從外面看不出與其他房子的差異,進到里面才知大有不同,里面沒有一張桌椅板凳,墻壁還著了黑,關上門,到處黑咕隆咚的,給人陰森森的感覺。董風玲好長時間才適應里面的光線,看見正面墻壁上掛著孫家先祖的畫像,畫像前有張條幾,條幾前造下一塊凹凸地,蒲團模樣,留作跪思用的。一般錯處的,跪個半天,站起來,拍拍腿還能走路。嚴重錯處的,罰跪兩三天,放出來的時候,大多不能挪步,嚴重的還會落下殘疾。罰跪三天三夜,不是一般重了。紫檀香一直裊裊婷婷的,爐香奔著通氣孔的光亮而去。董風玲心里一直罵,俺呸,俺不會屈服的。

董風玲被關進跪思房,三奶奶不愿意了,她跟大奶奶之間的恩怨不能牽連到小輩人,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再說是跟家傭打架。三奶奶跟三爺吵,說三爺是窩囊廢,不敢跟大門爭高低。三爺被鬧急了,起身找孫寶齋去了。

孫寶齋早聽說了廚房里發生的那些事,聽三兒子替董風玲說話,便搖頭嘆息,三爺不知道爹搖頭干嗎?孫寶齋說,本想磨磨董風玲的性子,沒有想到越磨她性子越犟,處處鬧脾氣,于是對著三爺說,三兒呀,關她幾天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呀。

三爺想,大奶奶跟大廚有點拐彎親,打三門臉呢。家樹走了,對不起人呢。孫寶齋自然知道老三心里有抱怨,想想不是大事,由著鬧下去不合適,加上提到了孫家樹,心里一怔,才搖搖手說,俺跟老大家的講,放過她就是。

孫寶齋松口了,三爺才滿意地回來,巴巴地對三奶奶說了經過。

孫寶齋發話,大奶奶不敢逞強,同意把董風玲放了,三奶奶喜笑顏開地把董風玲送到廚房去,故意弄出不少動靜不提。

17

由董風玲太爺想到了孫家樹,這孩子走了一個多月了,怎么還沒有一點消息?打聽陪同孫家樹而去的大猴和梅二狗家里人,都說沒有一點消息。太爺坐不住了,趕緊派出幾撥人到廣州城找,一個月之后,回來的都說,少爺根本沒有到黃埔軍校,沒影了呢。

孫家樹丟了,孫家響郢上下都慌了神,尤其三爺天天到太爺屋里打探消息,太爺給不了準話,三爺慌了神,回到自己的院落便哭,惹得三門人整天哭哭啼啼的。

按說不會有啥事的,大猴跟梅二狗跟著呢,就是出事了,他們也有辦法回來報信的。能出現什么意外呢?太爺一時判斷不清,一邊安撫三爺,一邊再派出幾撥人出去尋找,這回太爺鄭重交待,從可能經過的路口、山道,包括客棧、碼頭等,細細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幾撥人走后,孫寶齋一直忐忑不安,陷入更大的惆悵,這才后悔跟德公爭高低,想,很多東西無法比拼的,不該逼著孫家樹出去闖蕩呢。

艱難的等待中,孫寶齋身子開始發軟,剛開始好像沒有什么力氣,最后不停咳嗽,就像傷風似的,再到最后,腿便浮腫起來,不能邁步了。管家請來了中醫,望聞問切,查不出所以然,只能猜測說可能操心多度,內火虛旺,配幾副中藥試試效果。

孫寶齋吃了幾副中醫,便掙扎起來走路,他不想別人看到他弱不禁風的樣子。他想,咋就丟了呢?十來天過去了,尋找的幾路人馬還沒有返回,等待讓人焦慮,更讓人憔悴,只好拄著拐杖,挪動著細碎的步子,拼命做出堅強的樣子。只是孫寶齋越這樣,大家越戰戰兢兢。孫寶齋急了,走動中,故意弄出零零散散的聲響,好像每走一步,都撒下淡定的種子。一個月過去了,尋找的人馬還沒有回來,孫寶齋再也支撐不住了,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氣,太爺率先倒下了。大家不約而同噤了口,絕口不提孫家樹。endprint

難道孫家樹真的出事了?桂花樹下,孫寶齋再次掙扎走出,搭起手棚看天,初夏的天空,白云紋絲不動,湛藍而幽深的天空像深不見底的潭水,看不透似的。孫寶齋低下頭,不停捶打自己的后背。三爺看爹這副模樣,再也不敢流淚,跟在爹的后面,小聲說,爹的身子要緊。

孫寶齋搖晃著手指說,你不要跟俺賠小心,要道歉的是爹,爹向你賠不是。

三爺噗通跪倒在地,喊,爹,要打要罵都隨你。

太爺潸然淚下,氣喘吁吁地說,三兒呀,兵荒馬亂的,爹是不是老糊涂啦?

三爺聽到爹那么說,抱住爹的腿,他哪里知道爹如此傷心。

孫寶齋這才仰天嘆息說,人算不如天算,孫家注定要低矮下去。

三爺知道爹心中的焦慮,不知道怎么安慰爹,只能說,尋找的人馬不是還沒回來嗎?

按說幾路尋找的人馬早該回來了,孫寶齋熬不過,再次病倒,這次病得更加嚇人,天天咳嗽,還整宿無法入睡了。

隨著孫寶齋病倒,孫家響郢陷入一片慌亂。

董風玲的恐慌區別于族人,孫家樹丟了,她難道要在廚房待一輩子嗎?想到孫寶齋臥床不起,她又多了一份幸災樂禍,想,不是一手遮天嗎?咋連個活人都找不回呢?關俺大哥的兇狠勁兒呢?逼俺當童養媳的手段呢?報應,報應呀。想到這些,她的嘴角就會泛出冷笑,她要看到孫寶齋被活生生折磨而死,看到孫家的陷落。沒有人敢提孫家樹的名字,她卻主動提了起來,家樹家的說家樹,誰也不能責怪。她說,一個大活人咕嘟一聲沒了,名字還不能提了?她說,俺是家樹家的,他走了,俺是董風玲,都得叫俺董風玲。

董風玲不停叨咕,三爺受不了啦,單單到了廚房,央求董風玲,三爺說,太爺病著呢,讓他清凈幾天吧。董風玲問三爺,俺說錯了嗎?

沒錯,只是不能提,提了,大家都傷心。

董風玲嘿嘿笑著說,求你帶話呢,就說,俺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提孫家樹,除非從此不叫家樹家的。

三爺顫抖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

通過大奶奶這些話到底傳給了孫寶齋,董風玲的話就像一把無形的刀,扎在孫寶齋心坎上,刀刀無影,刀刀見血。孫寶齋這天拼命撐著起來,等在董風玲下活的路上,見董風玲孤零零往回走的模樣,心里更不是滋味。董風玲見孫寶齋等她,站在路邊,不想近前。孫寶齋招招手說,丫頭,俺知道你委屈。出乎意料,孫寶齋沒有責備她,還主動讓她提。不知道孫寶齋何種用意。董風玲惴惴不安地看著孫寶齋,半天沒有吭聲。見孫寶齋不想說話了,董風玲就扔下孫寶齋,急步走進農具房,大娘掐著時間點往農具房趕,見太爺站在門外,嘆口氣說,她也是苦命的人。

孫寶齋站著,半天沒有回話。

18

董風玲聽到大哥跟張褲帶懷下孩子的事時,還沒有走出廖階福圓房、孫家樹失蹤的陰影。

這天她感到胸口發悶,快要撐不住時,聽到大廚跟王二家的還有張三嫂一起咬耳朵,董風玲起先沒有在意,后來聽大廚說,人嘛,不要臉了,啥事都能做得出來。董風玲不知道他們說誰,不想多聽。大廚見狀,有些故意地對董風玲說,說你大哥呢,知道不,你家老大跟張褲帶懷孩子了?

啥?董風玲不信,大哥不會那么糊涂的,咋會跟張褲帶呢?

王二家的撇撇嘴說,你去問問,哪個不知道呀。

得到肯定的回復后,董風玲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氣似的軟綿地伏到案板上,大哥咋變成這樣了呢?拼命救大哥出去,難道就是讓他糟蹋董家名聲的嗎?一只無形的手一直在摑董風玲的臉,她挺不直腰桿,就要栽倒在地的時候,被李三攔腰抱住,李三喊,咋了?董風玲不想說話,不看任何人,蹲下擇菜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地上。李三急忙喊來了大娘。

大娘問董風玲,咋了?

董風玲一直搖頭,試試頭溫,看看舌苔,大娘說,也許太累了,俺做主,回去睡會兒。大娘不顧大廚的冷臉,執意帶著董風玲走,將董風玲安頓上床,叮囑說,睡吧,家樹不會有事的。董風玲不為孫家樹,她不想解釋。大娘嘆口氣,便走出院子,鎖上柴門后喊,天黑俺給你送吃的。

夜色籠罩住一切的時候,大娘端來了面湯還有米飯,米飯下蓋住幾塊臘肉,上面堆了點咸菜,大娘說,俺問太爺要的臘肉,壓在飯下,香著呢。

董風玲知道大娘好心,不想領情,知是太爺賞下的肉,越發不想吃了。大娘終于發了火,大娘說,童養媳就是委屈的命,貓狗都能耍脾氣,童養媳不能。

董風玲這才揉揉紅腫的眼睛,她想問,俺連貓狗都不如嗎?

大娘知道話重了,這才轉換口氣說,很多事情,不能由著性子,太爺磨你性子呢。說到孫寶齋,董風玲受不了。想當年董家也是響郢,根本沒把孫家放在眼里,到如今落得孫家逼親,二哥投奔土匪,直到現在都沒有音信。

大娘不知道董風玲想啥,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短吁淺嘆,最后說,太爺比誰都委屈呢。說完大娘顫巍巍走了,董風玲知道,大娘總幫孫寶齋說話,董風玲弄不懂大娘,也弄不懂孫寶齋。

大娘走了,夜就靜了,農具房里一片闃寂。董風玲盼望那些靈異的腳步聲早早來臨,那些虛無縹緲像風聲、又像影子的腳步聲伴隨她度過了整個冬天,只是過罷了年,那些腳步聲突然不見了,好像它們根本不曾存在過似的。董風玲不想掌燈,微弱的風像殘弱人的氣,有一搭無一搭的。董風玲摸著黑隨意喝了幾口米湯,便把肉和余下的米飯放地上,她想,等不來靈異的腳步聲,俺等老鼠,有了肉和米飯,老鼠總會來的。她期待老鼠的出現,可是老鼠也不露頭,啥都怪怪的。迷迷糊糊中,聽到窸窸窣窣聲,猛地掌了燈,老鼠受到驚嚇,四處飛奔,她嘆口氣對著無影無蹤的老鼠喊,干嗎怕俺呀?俺好心好意的。

暗黑讓農具房里始終籠罩著詭異的靜謐,董風玲想喊,來吧,俺等著呢。可惜她的期盼很快變成了失望,絲絲的風都停了,連她的氣息也癱在腐爛的氣味里。地上的米飯和肉早被老鼠吃得精光,連小菜也沒有放過,董風玲終于忍不住,下了床,掌起燈,她想,都去哪兒了呢?端著油燈四處照看,還是那些農具,時不時躥出一兩只老鼠,慌不擇路的。不知何時結下的蜘蛛網,一片一片的,并沒有網下什么蠅蟲,冬季里,想必蠅蟲也在冬眠呢,包括蜘蛛。查看幾圈,董風玲便掌著燈走到院子里。風凝固了似的,冷讓夜凝結成了一塊黑幕,燈光穿不過似的。院子很大,董風玲習慣性地走到院子下方的井旁,依著護欄想,也許你們就在這里。井口封了,護欄正面有斑駁的石碑,碑上有文,大概記錄了井的往事。她始終弄不明白好好的井為啥封了口?想必這口井曾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掠過老井,再看柴門,柴門不太結實,那些柵欄也不結實,可是它們能堵住來去的路。枯死的蒿草和稗子都在,當然還有叫不出名字的藤蔓,一樣枯死在冬季里。看不出所以然,董風玲又躺在了床上,她想,也許睡著了,就能見到爹娘。迷迷糊糊中,真的看到爹了,爹埋著頭,頭發蓋住了臉,她想撩起爹的頭發,可惜怎么也夠不著。最后爹的身影變成了大哥的樣子,大哥軟綿綿地坐在油菜地里,油菜花起起伏伏,大哥抱著爛貨張褲帶,身子也起起伏伏,她羞得抬不起頭,正要掙扎的時候,居然醒了。再次睡去的時候,走進夢里的便是廖階福了,她伏在廖階福的懷里,她說,快救俺。廖階福不吭聲,見她纏綿,還猛地搡開了她。掙扎中醒了過來,那時大娘正站在床前,怔怔地看著她呢。endprint

董風玲嚇出一身冷汗,定定神,慌忙起床穿衣,接著洗漱,等董風玲弄利索后,大娘問,好點了嗎?董風玲只能胡亂點頭,然后對大娘笑,大娘說,年輕人,病得快,好得也快,去吧,太爺惦記著呢。

董風玲不想搭理大娘,大娘時時提孫寶齋,她不想提,她氣孫寶齋。

辭別大娘,走進廚房的時候,只有李三在,見董風玲早早來了,李三主動遞上一碗水,小聲問,好點了嗎?李三的關心,激活了董風玲的委屈,淚水彎彎曲曲,正想說話,見大廚走了進來,董風玲不想讓大廚看到她流淚,硬生生又把淚水忍了回去。大廚捋著臉,看她手中的碗。之后大廚罵起了李三,李三并不惱,一直笑,大廚罵了幾句,又看看董風玲手中的碗,好像董風玲的那碗水里有啥秘密。

實際大廚想說頭晚大娘帶走董風玲的事,他想說董風玲裝病,童養媳又不是正規媳婦,沒有那么嬌貴。只是沒有挑開話頭,只好忍下話。董風玲把水端到廚房外面,迎著冷風喝。那碗水在冷風中熱氣騰騰的,董風玲的心思也熱氣騰騰起來,她想,李三厚道呢。想罷,主動跟李三說話。李三有些拘謹,見大廚沒有留意,李三小聲說,再苦也要睡好,心思重,腳步就重。李三嘀咕說,把他們的話當歌聽,美著呢。李三說起話來,溫暖得很。見董風玲聽得認真,李三趁機說到了張褲帶,李三說,你嫂子也是苦命人,你哥遇見她才是福氣呢。

最后的話讓董風玲不開心,大哥怎么能娶下那樣的女人,董家說啥也是名門望族,大哥糟蹋董家呢。李三見董風玲變了臉色,掉彎說,有些人生來便是享福的,有些人活來注定受罪的,比比廖階福和孫家樹,你家大哥才苦呢。

董風玲不想再說大哥了,話頭轉到二哥身上,嘮叨說,二哥連個影兒也沒有,看看孫家樹丟了,孫家上下難受的,二哥到現在都不知死活呢。

李三嘆息說,到你這里,只能往好里想,說不定你家二哥正在干大事呢。這次李三隨口說出的安慰話,讓董風玲聽來特別開心,是呀,也許二哥還活著,正干大事呢。越敘越投機,董風玲臉上浮起笑容,李三借機往深里說,聽說大別山那里“打土豪分田地”了呢,聽說鬧紅能改變窮人的命運。大別山離響郢不遠,也就是百十里地的樣子,咋沒聽人提起過呢?想必是李三胡咧咧呢。想到這兒,董風玲轉過臉,不想說話了。

李三在她身后小聲說,俺也不信呢。

說話間外面下起了雨,董風玲靠著廚房的門框看雨,大廚端起碗往廚房這邊跑,見董風玲靠著門框不讓路,就站在雨地里說,老天也有傷心的時候。

董風玲不知道大廚啥意思,皺下眉,讓開了路。大廚走進廚房,見李三臉紅紅的,又罵,狗日的,悶在屋里想啥呢?

李三臉更紅了,低下頭還哧哧笑。董風玲不笑,寒著臉說,老天也有不講理的時候。

董風玲不想輸給大廚呢。

19

從廚房走到農具房,幾百步的樣子,春夏的雨水,黏稠得不行。下廚的路上,董風玲沒有找遮擋雨水的東西,光著頭鉆進雨幕里,她想讓冷雨把自己澆個透,好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跟著冷藏起來。她走得很慢,幾乎就是挪步,她并不是三寸金蓮,不需要這么走路。過去娘給她裹腳,她打死不肯,爹說,時代變了,大腳丫子好干活,誰讓家道中落了呢。現在才知道大腳丫子的好處,起碼跑起路來利索。只是今天董風玲一點也不想跑,那點路被她走成千里萬里似的,等她走到農具房門口的時候,院門的鎖已經開了,大娘撐把傘站在雨地里。見董風玲光著頭,急忙上前用傘護住,抱怨說,不知道雨水傷身嗎?

董風玲知道大娘心疼她,可她不想感謝,她想,自己就是一只晚宿的牲口,大娘就是趕牲口上圈的人。大娘見董風玲氣色不好,有些不放心,又問,好點了嗎?

董風玲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病,算作有病的話,就是心口憋著一團氣呢。

大娘說,太爺磨練你呢。

董風玲不想提孫寶齋,大娘偏偏要提。

大娘說,廖家壓過一頭,太爺不服呢。

董風玲想起那些靈異的腳步聲,董風玲想,它們到哪兒去了呢?

大娘見董風玲不說話,便問,想啥呢?

董風玲說,過會兒再鎖門好嗎?俺想到大院里走上幾圈呢。

大娘嗯嗯點頭,隨后問,要不俺陪你?

董風玲說,走好了,喊你鎖門就是。

大娘走了,小紅走進了草院,沒啥聲響,等董風玲出來的時候,見小紅站在井旁發呆呢。發現小紅來了,董風玲急忙笑臉相迎,熱情地說,姐姐來了呢。

小紅好像不高興,吐出瓜子殼敲打著井口的石碑。董風玲走到小紅面前,小紅突然回頭吐出一個瓜子殼,不偏不倚,砸在了董風玲的臉上。都說小紅嗑瓜子的本事大,瓜子捂進嘴里,瓜子殼便像彈片一般飛出,打小貓小狗、小雞小鴨,一打一個準。董風玲才聽李三說孫家成逛窯子的事情,估計小紅正悶著,想出氣呢。

小紅見董風玲不生氣,有些失望,直截了當地說,俺來找事的。

找事?董風玲不知道小紅找啥事,忙說,俺這里沒有事,只有農具。

小紅說,別七扯八磨的,你說俺結婚,縣長為啥不來?

廖階福圓房的時候,縣長到場并隨了重禮的,臨到孫家成結婚,縣長連個影兒都沒有。孫寶齋為此氣了好幾天,罵縣長狗眼,現在廖家有兩個民國將軍正當紅,孫家充其量就是一個鄉紳,縣長早瞧不起孫家了呢。

小紅繼續說,瞎了八輩子眼了,嫁了這么個癟球人家。小紅突然揚起頭說,孫家樹真是個沒用的東西。不讓提孫家樹,小紅干嗎提這茬呢?小紅見董風玲不說話,突然提高聲音說,他丟了,你開心是不是?小紅又吐出一個瓜子殼,不停地打在石碑上,到了最后,小紅罵了句,癟球人家。小紅是縣城的商戶人家,平時特別計較心里的委屈,現在小紅想撒氣,董風玲只能笑臉相陪,見小紅一直站在雨地里,董風玲想伸手拉小紅進屋,誰知道小紅一點也不領情,大聲喊,病死才好,干凈。

董風玲后悔不該讓大娘留門,這會兒急忙盼望大娘過來,否則鬧出點啥,自己真的說不清。見小紅找事,只好借口說喊大娘去。小紅哪里肯放過董風玲,緊走幾步堵住了門,小紅說,你還沒有給俺道歉呢。道啥歉呀?小紅不能這么欺負人。endprint

沒想到小紅突然無來由地哭了起來,哭完就喊,董風玲打俺啦。事情發生得突然,沒有絲毫征兆,董風玲一頭霧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紅的哭鬧聲驚動了三奶奶,三奶奶跑過來問經過,小紅不講情面地說,俺好心陪她,她不領情,還讓俺滾。

三奶奶很生氣,三門的兩個孫媳婦不能這么丟人現眼吧。于是她扯過董風玲就打,邊打邊問,干嗎不省心?

董風玲的委屈就像雨水,怎么也扯不清,她不想辯解,用手指著小紅說,俺們都頂著天呢。小紅又吐出一個瓜子殼說,切,天瞎了眼呢。

吵鬧聲驚動了孫寶齋,孫寶齋讓三奶奶把兩個重孫媳婦帶過去。小紅見到太爺早早跪下,乖巧磕頭。這個城里商戶的女兒不像鄉下人,很會表演。

董風玲滿肚子委屈,不想辯解,她知道,無論她說啥,孫寶齋都不會相信她的。

董風玲沉默不語,讓孫寶齋大發雷霆,指著董風玲喊,干嗎要逞強?

小紅很得意,看著董風玲笑。董風玲不笑,她知道小紅欺負她。

孫寶齋氣得上氣不接下氣,讓董風玲說出實情。董風玲不相信孫寶齋的話,最后在孫寶齋一次次逼問下,才說,小紅說縣長不來喝喜酒,怪孫家樹不成器,讓俺道歉。

孫寶齋心口隱隱作痛,他知道董風玲再不濟也不會主動生事,果然不出所料。喘息半天孫寶齋對三奶奶說,成何體統。

三奶奶明白太爺的意思,推推小紅說,還不認錯?心里有氣也不能冤枉人。

董風玲說,都欺負人。

小紅再次吐出一個瓜子殼,打在了董風玲臉上說,俺就想欺負你呢。

20

天漸漸熱了,七七八八的事情鬧得董風玲有些恍惚,顯得病怏怏的。李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天,李三有了主意,悄悄說,你不是想大哥嗎?俺天天回家,可以替你傳話的。李三可以自由進出響郢,過去咋想不到這么一層呢?董風玲感激地看著李三,好半天才說,謝謝你帶句話給大哥,就說俺說的,董家丟不起那個丑。

李三說,俺一定帶到,放心。

第二天,李三來了,帶來了大哥的話,大哥不提張褲帶,大哥讓她好好的。大哥說,人到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大哥特別交待,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想攀響郢,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風玲埋怨大哥,晚上帶話便多了情緒,說大哥讓她失望了,董家指望大哥呢。董風堂又帶話說,妹妹真要心疼大哥,就在孫家博得顏面,讓大哥也挺直腰桿做回人。

李三學完董風堂的話,站在一旁發愣,大哥讓她向孫家低頭,大哥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靠她給董家掙回一點面子。

董風玲想,大哥變成了這種人,傳話也沒啥意思了。

幾天不帶話,大哥找李三帶進話來,大哥說,知道妹妹不開心,大哥也不開心,很多事情不是大哥想咋就咋的,大哥連死的心都有了。

董風玲聽到大哥帶來的話,好半天都不精神,最后靠在廚房的門框上再次落起了淚。

之后大哥不帶話進來了,董風玲帶話出去,大哥也不回,李三對董風玲說,看起來你大哥心里很苦,似有難言之隱。

董風玲看看李三,心中又添了一份薄涼,揚揚頭想,今年咋了?事事都不順心呢。

看見董風玲

天天跟李三說話,大廚早多了心眼,暗地里報告給大奶奶,大奶奶耳根軟,沒有主見,又偷偷稟告了太爺。

孫寶齋心情一直不好,還病著呢,心煩,便隨口說,咂舌這種事,得有證據。

大奶奶記住太爺的叮囑,對大廚說,得拿到證據,否則看俺不撕爛你的嘴。

大廚回頭天天找證據。找不到,特別惱火,無事找事對董風玲說,別以為密不漏風的,看著呢,再說俺怕過誰?

大廚憑空撂出這些話,董風玲感到可笑,怕過誰?難道不怕孫寶齋?

看到董風玲一臉不屑,大廚說,不服咋的?

董風玲忍無可忍,反唇相譏,你是孫家的爺爺還是奶奶?

天熱,情緒也熱,大廚每天都滿頭大汗,廚房里的人恨不能精光身子才過癮。董風玲早發育成熟了,兩坨肉凸凹有致,繃住了身形,天熱汗水就多,衣服濕透后貼著身子,兩坨肉格外顯眼。大廚熱騰騰地炒菜,李三配菜的間隙老是拿眼瞄來瞄去的。董風玲沒有感覺到李三的異樣,忙好活兒后,趁著沒人,依然拿李三當作知心人,求李三帶話。

大奶奶要證據,什么樣的證據呢?整天膩在一起算不算?咬耳朵算不算?李三眼睛不老實算不算?大廚沒有把握,不敢亂說,只是背后跟王二家的還有張三嫂咬耳朵,說,看到了吧,不正常呢。

王二家的嘴快,拽住端菜的就要說半天,遇到雇工也會叨咕,幾天下來,響郢有了不該有的風聲,說,李三勾搭董風玲。家樹家的不講究,故意穿得少少的,把奶子翹得高高的。不知道誰開的頭,流言很快傳遍了響郢。大奶奶這才感到驚慌,想起董風玲曾經私會過孫家樹,估計她就不是一個正經的玩意兒,現在孫家樹走了,估計心里寂寞,居然跟李三眉來眼去的。大奶奶戳著小腳,奔向廚房,找張凳子坐在廚房的門口,陰著臉。大家不敢問大奶奶弄啥,各自小心翼翼做事。合該這天要出事,天依然熱,董風玲又穿了那件薄薄的單衣,李三眼睛又不老實,一直瞄個不停。大奶奶站起來對董風玲說,你跟俺來下。

董風玲滿臉疑惑,不知道大奶奶讓她到哪兒去。

大奶奶一路上都不說話,小腳戳出不少動靜,等她帶著董風玲走到太爺院落的時候,董風玲才明白大奶奶帶她來見孫寶齋。

大奶奶站起來說,太爺心里苦,俺懂,只是家樹不在家,也不能由著她跟雇工眉來眼去的。

董風玲緊張地張大嘴巴,大奶奶咋能無中生有呢?

大奶奶沒有等到孫寶齋回話,扭頭對董風玲說,當著太爺的面,說說跟李三怎么回事?

跟李三能有什么事情?董風玲一頭霧水。

大奶奶說,無風不起浪,響郢傳瘋了,你還沒事兒似的。

董風玲打進到孫家響郢的大門,就沒有想過跟誰接觸,不是廚房,就是農具房,她能見到誰?再說大娘說的李三,僅僅說了幾句話難道就是罪人?打董風玲走進響郢,大娘就向她兜售“三從四德”,她早明白孫家為了名聲,隨時都能翻臉不認人,為了婦道,不知道投了多少人的井,借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呀。大奶奶無端說事,肯定為上回的事情生氣,想要置她于死地。董風玲聽完大奶奶的話后,嚇得哆嗦起來,打著牙顫問大奶奶,可有憑據?endprint

大奶奶說,難道要摁倒在床上才算嗎?

沒有想到大奶奶說話這么難聽,董風玲一臉委屈,掉頭看孫寶齋,眼神不停地說,純屬誣賴,俺清白著呢。

孫寶齋喘著粗氣,加上咳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弄得董風玲也結巴起來,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眼淚撲簌簌滾到臉上。聽到孫寶齋咳嗽完了,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孫寶齋面前說,太爺,俺尊你聲太爺,懇請太爺明察,別委屈俺呢。

孫寶齋一直想著董風玲,這丫頭脾氣倔點,可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不會有啥出格的,問題是話出有因,別人為啥單單拿李三嚼舌根呢?

董風玲哭訴說,都在一個廚房,大廚不是罵,就是冷語傷人,王二家的依仗大廚護著,處處跟俺作對,就連張三嫂,也對俺指手畫腳的,也許李三看著俺苦,偶爾跟俺說句話,難道這也不允許嗎?董風玲邊哭邊給孫寶齋磕頭,那張由于受了委屈早被扭曲變形的臉上全是汗水。孫寶齋看著軟乎了脾氣的董風玲,漾出惻隱之心,是呀,別說沒有真憑實據,就是有了,這些事也是不能說的,否則就如有人拿手摑響郢的臉。掂量幾番,知道了分寸,拿捏停當,便裝出幾分可憐,不停齁著,故意露出拿不定主意的神情。董風玲急了,連喊,太爺,俺服了還不行,從此要打要罵,都聽太爺的,只想太爺能還俺清白。

見董風玲徹底軟乎了脾氣,孫寶齋心里有了暖意,這丫頭從進到響郢起,就沒有喊過他一聲太爺,也沒有跪拜過他,因為這件事,她慌了神,軟了性子,單就她看重名聲的認真勁兒,可以斷定不會有啥,只怕處處倔犟,得罪下人,才惹下事端。猜想清楚了,孫寶齋露出一絲微笑,笑完之后,孫寶齋說,太爺可以借這點事情,將你投井。孫寶齋又齁上了,好像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力似的,董風玲著急,大娘著急。看到兩個人都著急,太爺見拿捏的火候到了,噗哧笑了,說,丫頭,太爺沒有病糊涂。

董風玲早嚇得渾身發軟,一下子癱倒在地。

孫寶齋見狀,微微抬起身子,拉住董風玲的胳膊說,起來吧,世上冤屈的事情多著呢,哪兒能每件都有人澄清?

董風玲一把抓住太爺的手說,俺知道,太爺能,太爺眼睛亮著呢。

看到董風玲可憐見的,孫寶齋突然想起了梅花,他想,假如董風玲打磨了性子,比梅花不知道強上多少倍呢。比較之后,又有了其他心思,大聲說,站起來,太爺稀罕你的倔強勁兒。

大奶奶聽出太爺向著董風玲說話,趕緊跪拜說,俺可不敢拿這些話胡說,太爺明察。

孫寶齋指指心口說,老大家的,你得學著爹,也在這里點盞燈。

大奶奶不知道爹為啥替董風玲說話,這種事情按說無需多問,先打上一頓再說,也許太爺被董風玲幾聲喊哄暈了呢,于是趕緊說,爹,俺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不想羞辱響郢。

太爺說,此事到此為止,丫頭你帶來的,由你出面澄清。

大奶奶突然之間被弄得灰溜溜的。

孫寶齋聳聳身子對董風玲說,丫頭,當初俺后悔把你收下,既然進了孫家的門,心就得歸順。好了,有了這次跪、這場哭,太爺心里暖和多了。說完又轉向大奶奶說,爹知道是非。安排下去,從今兒起,董家丫頭不再幫廚了。把李三辭了,重新雇人,至于大廚他們,好好管教一番,再生事,一個不留,統統辭退。

大奶奶嚇得不敢說話,再次磕頭,連說聽明白了。

第五章

21

董風玲再次回到廂房的時候并沒有多少喜悅,孫家芬走了,第三院落第三進院子里只住下她一個人。孫寶齋又讓大娘住進院子,負責董風玲的起居,孫寶齋說,她大娘,俺把她交給你了,做人、認字都是你的活兒。

大娘明白太爺的意思,心里高興,回來對董風玲說,是你修來的福氣,太爺重視你。

第二天早上大娘替董風玲端來早餐后,一直看著董風玲吃,大娘說,女人吃飯不能狼吞虎咽的,得慢慢嚼咽,就像這樣,大娘示范著,先是抿上一小口,嘴唇不動,細嚼細咽。董風玲不習慣,大娘說,優雅就從吃飯開始。吃完了飯,董風玲搶著收拾碗筷,大娘說,不用,你坐在那里張嘴就行,不要想著俺是大娘,把俺想成傭人,任意使喚,時間久了就會心安理得了。大娘言傳身教,不惜放低身姿,大娘說,當響郢媳婦,不是簡單的事情,太爺想拿你跟梅花比拼呢。

董風玲不清楚太爺想啥,也不問大娘提梅花干嗎,太爺讓大娘教認字,她想,俺好好學習就是。忙好了活兒,大娘抖抖衣襟拿出了三本書,大娘說,《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簡單些,學完這些再學“四書五經”。認字還有這么復雜的過程,董風玲擔心學不好。

大娘說,這幾本書是太爺挑的,別看《三字經》短,意思可不短,古人說,熟讀《三字經》,可知千古事。說完大娘便通讀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還沒有通讀到一半,董風玲打斷說,很多話似曾聽過,想必都從這里來的。

大娘嘻嘻笑著說,越是熟悉的事理越要細細琢磨,識理認字一個道理。

聽到大娘慢慢說文解字,董風玲涌出不少感動,對大娘說,俺會好好學的。

大娘見董風玲乖巧,嘆息說,早如今天,也不會受那么多的委屈。之后大娘說,俺曾經也有個性,可惜爹娘走了,俺逃荒到了這里,是太爺留下俺,讓俺讀私塾,學做人。為了報答太爺,俺就心甘情愿的,直到今天呢。大娘說完之后抿抿頭發說,認字就像識人,開始面生,熟了,便親切了。

董風玲點點頭,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時,好像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她想,一個一個識來,總會弄清楚誰是誰。

兩人說話、認字,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天陰得重,梅雨季節,雨水多,看樣子要下暴雨。大娘開始沒當回事。后來突然聽到粗大的雨點砸到地上,稀里嘩啦的,大娘放下書,跑到外面看雨,雨滴又大又密,眨眼間,院子有了積水,大娘想,雨咋下得這么急?

風早停了,雨幕遮天蔽地的,很快,陰溝瓦擋住了積水,不扒掉陰溝瓦恐怕積水會流進屋里,急忙喊董風玲找鍬。董風玲見積水很深,趕緊挽挽袖子,一頭鉆進雨幕中,用手不停掏陰溝里面的臟東西,大娘跟在后面喊,不要用手,臟呢。endprint

董風玲扭頭笑說,俺打小做慣了活兒,不怕。

掏完了陰溝里面的臟物,董風玲怕流進樹葉啥的堵住陰溝,又跑到外面,折斷柳條,三下五除二編了一個漏斗笆子,放在陰溝的進口處。來來去去的,雨水淋濕了董風玲的衣服,董風玲感到有些冷,跳到廊臺上看排水效果。大娘趕緊拿來干汗巾,邊替董風玲擦頭發邊笑,看你這麻利樣子俺就想起了當年,可惜大娘老了。

董風玲換上衣服,再看雨水,笑意走了,這場雨跟往日的不同,鋪天蓋地,有些蠻不講理。大娘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剛剛捅開的陰溝又堵住了,積水漲到廊臺邊了,大娘擔心地說,雨要起事。

話音未落,董風玲聽到前道院子里傳來了小紅驚恐的尖叫聲,才知道其他院子同樣積水了,顧不得才換上的干爽衣服,再次跑進雨幕,扯下陰溝處的漏斗笆子,積水打著漩渦向陰溝涌去,即便如此,積水還是涌上廊臺,流進屋里。董風玲丟下大娘,撒腿往三爺三奶奶的院落跑,剛進院門,積水更深,三奶奶跟丫環們正一起往床上摞東西。

家丁飛快往崗樓跑,外面一片慌亂。太爺院落里有樓房,地勢也高些。董風玲見大家都往太爺院落撤,她感覺到一絲慌亂,知道再回院子無用,便跟著家丁往崗樓跑,她想看看外面,尤其想看看大哥的草房能不能扛得住這場雨水,等她爬上崗樓的時候,才發現外面早變得白茫茫一片,區分不出大塘和田塊了,丁點秧苗兒隨著波浪一晃一晃的,好像也在喊救命。再看大哥的草房,早已泡在了水里。董風玲想回家里看看,家丁說,不行,沒有太爺傳話,俺不能放你走呢。董風玲轉身向太爺的院落跑去。太爺正跟四個兒子商討應對辦法,事情急,太爺當機立斷,讓每個兒子帶上幾十人,分開筑圍堤。四個兒子帶人走了,太爺喊管家,管家也緊張兮兮的,太爺說,快去聯系德公,懇請聯手筑壩。管家知道緊急,顧不得回話,一頭扎進雨中。見董風玲站在外面,太爺說,你快去通知大奶奶,讓她召集響郢的姑娘媳婦們,都出去筑壩,快去。

董風玲本來想求太爺放她回家看大哥,看到太爺急紅了眼,只好轉頭找大奶奶。

雨幕里,到處都是筑壩的人,董風玲跟著大娘一起裝沙袋,都是習慣享福的人,干活慢,尤其小紅,不知道怎么裝沙袋,站在那里罵老天不講理。

外面的佃戶更急,一年的希望都在莊稼地里,莊稼淹了,啥都泡湯了,他們拼命分田塊筑梗,很快發現,所有努力都是白費,小小的土埂怎么能阻擋住大水呢?佃戶們很快放棄了努力,慌不擇路地往高處跑。裝沙袋的門樓處也淹上了水,用沙袋圈出一塊地,這才知道,如果短時間內筑不出圍堤,響郢將會徹底泡在水里。

響郢老老少少一百多口人,那么多東西和人往哪兒搬,往哪兒逃呢?

孫寶齋讓管家通知德公說,丟車保卒,放棄田塊,在響郢的外圍,筑一道攔護堤。

很快沒有砂石了,孫寶齋喊,扎稻草捆子。董風玲她們改扎稻草捆。

廖家那邊也出手了,扎好稻草籠子,便砍伐樹木,下樁,放稻草,鎮泥土,到處都是玩命的人。幾個時辰后,兩家響郢終于聯手筑建出攔護堤的雛形,那是一個半月形堤壩,凹下去的地方,恰是大塘的東南西三面,有了攔護堤的阻擋,大水可勁兒向大塘的東南處流去。

外面的水阻擋開了,重要的就是防止破堤,防止內澇,這就需要把堤壩內的積水盡快排出,人手成了問題。孫寶齋拄著拐杖,一邊聯絡廖家聯手用大車向堤壩外車水,一邊安排自家的婦孺都去護堤。四十幾臺大水車起了作用,家丁和雇工不要命般地踩踏水車,農具房里所有能排水的東西都用上了,最后用桶用盆,雨水讓兩家響郢擰成了一股繩。

大水并沒有屈服,浩浩湯湯卷起浪花不停地沖刷攔護堤壩,幾處沒有筑牢的結合部開始滲水,看到這種情況,孫寶齋只能閉上眼睛想,假如雨一直不停,響郢肯定不保,聽天由命吧。

董風玲見大水都往董家草房沖去,知道靠大哥一人根本保不住草房,她瘋了一般到處找太爺,見太爺青灰著臉站在水里,還是忍不住說,為啥單單把俺大哥圈在了堤外?

孫寶齋說,你看看,哪里不是水?

大水無情,孫家分了彼此,她不顧太爺的凄涼,大聲喊,草房是俺家最后的念想。

孫寶齋雙手合十,不停禱告。

董風玲再次走上門樓,眼睜睜看到祖上留下的三間草房,瞬間被浪花沖垮了,房子倒了,大哥呢?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水,哪里有大哥的影子?不祥之兆越來越大,她瘋了般地喊,救救俺大哥,來人呀。

董風玲一陣目眩,最后癱倒在門樓上。

董風玲站起來的時候,還在尋找大哥,不經意間發現大哥正抱住麥秸堆,順著大水往下漂呢。麥秸草垛起起伏伏隨著大水往前漂去,最后卡在一片樹林中,董風玲看到大哥爬到了一棵樹上。董風玲哇地哭了,老天保佑,大哥還活著呢。

第三天上午,大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堵漏的雇工看到大水不斷下落的時候,顧不得抬頭便癱軟到地上。車水的家丁早人困馬乏,還沒有跳下大水車,就扒在護桿上迷糊過去。雨停了,大水開始陷落,莊稼也露出身姿,好像它們并不知道幾天里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事情。太陽開始耍性子,噴吐炙熱,好像也要考驗一下人們的耐力似的。董風玲一直處于暈乎乎的狀態里,草房倒了,董家完了;董家完了,草房倒了。她不停地念叨這兩句,最后就歪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孫寶齋見大水退去,也栽倒在泥水里,當他被人拉起的時候,才舉手向天喊,天佑響郢,孫寶齋這廂有禮啦。之后,才想起搶險的時候,董風玲說救董家的事情,到處派人找董風玲,見董風玲暈倒在泥水地里,便讓人抬起來送回廂房休息,誰知董風玲突然醒來,撥開眾人,氣鼓鼓地跑到孫寶齋面前說,孫家得救了,可是俺家呢?俺大哥指望啥呢?

22

大水之后,孫寶齋同意董風玲回家看看,這是第一次回家,董風玲走得十分緩慢,她努力想看清每一棵樹苗。短短一年多時間,猶如隔世。她想,啥都變了,傷心呢。好不容易挪到倒塌的草房處,靠在古銀杏樹上,再也不想挪動一步。

大哥看到妹妹靠在樹上,泥猴子般從臨時搭起的窩棚里走了出來。endprint

看到大哥,董風玲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大哥不停地擦著手上的泥巴,之后用陌生的口氣招呼妹妹說,回來啦。

大娘隨著董風玲一起回來的,大娘捅捅董風玲輕聲說,說說話吧,俺一旁等著。

董風玲見大娘走到塘埂的一邊,這才撲向大哥。

沒有想到兄妹相見居然是這樣的情景,草房墻坯坍塌在地上,麥秸草裙壓在墻土里發出刺鼻的腐爛味。陳年舊磚,還有很多桁木、椽木、木窗雜亂地散落著,好像它們早已不堪重負似的。走進大哥搭起的臨時庵棚里,董風玲又退了出來,里面更加難聞,各種異味混雜在一起,令她無法忍受。大哥胡子拉碴地蹲在地上,挺著旱煙袋,不停吞吐著,好像大哥的話都在旱煙窩窩里。

董風玲緊了嗓子,看看大哥的樣子,又不知道說啥好。董風堂見妹妹難過,這才停止吞吐,咧嘴笑笑。董風玲啥也不顧地撲到大哥懷里,摟住大哥,“哇”地哭出了聲。

大哥推開妹妹說,哭啥呢?大哥好好的。

董風玲背過臉,好像擦不干淚水似的,她不知道說什么合適,無意中,想到了張褲帶,張嘴便問,怎么能跟張褲帶呢?

大哥不解釋,好像張褲帶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董風玲越發難受,拍打大哥的手說,俺問你呢。失望就像熱辣辣的風,四處游動,她用比陽光更加熱切的眼神看著大哥,大哥終于抬起頭說,大水也不幫董家。等妹妹軟了目光,大哥才問,你好嗎?

董風玲這才想起說,為了救大哥,怎么求廖階福,怎么跟孫家樹見面,最后不知道咋了,廖家保媒,讓俺進了孫家響郢。說完過往,董風玲哽咽住了,說,能好嗎?

董風堂越聽心里越蹙巴,等妹妹情緒平靜了,才說,大哥沒用呢。

董風玲怔怔地看著大哥,難道大哥真的一蹶不振了嗎?看到大哥的蔫巴樣子,董風玲不知道怎么才能激發出大哥的激情,她想,人活著就得靠精神,大哥不能這么下去,于是董風玲提氣說,記住,董家千年不絕,靠的就是精神,董家不是服軟的人。

董風堂眼噙熱淚,無奈地笑笑。

董風玲再也說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了,最后問,祖上的畫像呢?

董風堂返身走回庵棚,拿出祖上的畫像對妹妹說,發大水的時候,俺把它揣在懷里,俺早對祖上說了,俺不配做董家的后人。董風玲剛想跪倒,董風堂突然想到賣石鎖后還剩下兩塊銀元,忙說,不,你等著,又起身進了庵棚,在一堆雜亂衣物中摸出兩塊銀元,遞給妹妹說,賣石鎖的,你拿著。

董風玲沒有想到大哥這個時候拿錢給她,哪里肯要,趕緊捧起祖上的畫像,找塊干爽地塊周正放下,急忙跪倒磕頭,站起來之后對大哥說,俺求祖上保佑大哥,董家指望大哥呢。

董風堂不想跟妹妹說這些,讓妹妹收下,董風玲哽咽著說,俺要錢干嗎?俺回去求太爺,他不幫董家,俺也不想活了。董風玲正想嚎啕大哭的時候,看見一個高高大大、有些臃腫的女人一歪一歪地往這兒走,董風玲不知道是誰,抬眼看大哥。

董風堂看到張褲帶來了,有些煩躁。

看大哥的表情,董風玲明白是誰了,背過臉,無限惆悵地看著那棵古銀杏樹,最后喊大娘走人,董風堂急忙拉住妹妹的手說,天還早,陪大哥說會兒話嘛。

董風玲又看看張褲帶,狠勁甩開大哥的手。

張褲帶知道是妹妹后,急忙喊,妹子呀,咋見了大嫂就溜呢?

23

靠在古銀杏樹上,董風堂一直不想抬頭,古銀杏樹的葉子還那么濃密,他想,當時怎么不找根繩子,把房子拴在樹上呢?想起大水的禍害,心里越發陰冷。好在糧食放在甕里,沒有被水沖走,糧食在,命就在。滿地爛木、石墩和磚塊,層層疊壓在一起,他越看越鬧心,急急地趕走了張褲帶。

天地之間熱成大蒸籠,太陽還在噴火,古樹也軟綿綿的,知了孕育十幾年才換來這一生蟬鳴,嗚嗚啼啼的。董風堂受不了滿地的糟亂,只好打起精神拾掇東西。先扒草,再抽桁架和窗梁,橫梁很重,一個人搬不動,只能先弄小物件,一點點碼放好,再拽大的。腐爛味跟著螞蟻到處亂竄,蒼蠅嗡嗡飛個不停。董風堂不能停下,一邊把撿拾出的木頭堆放在那兒,一邊將磚石瓦塊碼放起來。壇壇罐罐、桌椅板凳,沒有砸壞的,洗洗刷刷區別出來;不能用的,放在柴火堆那兒;修修能用的,放在另外一處。天越來越熱,人不啻跳進沸騰的大鍋里,不停流汗,干渴得要死,可惜鍋灶倒了,還沒有搭起臨時灶臺,只能喝點渾濁的塘水。

經過一番收拾,看到沒有先前亂了,董風堂心情也好了不少,都擺放停當后,才開始挖柱礎下面的磚頭。他起先以為柱礎下面只有淺淺的地基,沒想到下面的磚基很厚,挖不到底似的。一個土坯墻,下這么深的磚基做甚?還在疑問,見到半腰深了,還沒見底,這回董風堂來了勁兒,想,有了這些磚頭,蓋房子簡單多了。這才咧嘴笑,想,難怪人們都說祖上是大隱之人,蓋個草房,居然隱下這么多磚頭呢。想到祖上,心情大不一樣,甩開膀子,可勁兒挖下去。太陽終于落進地平線了,夏天的日頭長,看看別人家并不顧房子,都在田里扶秧苗,董風堂這才想起二畝地的秧苗不能耽誤了,得抓緊扶正,莊稼耽誤不得呢。

扶秧苗是手工活,先用水洗凈葉片,再用爛草一束一束地扎起,二畝地的秧苗一時半會兒捆扎不完,需要的是耐心和仔細,天黑透了,還沒有弄到一小半,想做口飯吃,可是沒有鍋灶,去哪里燒火呢?晚上有了涼風,不再出汗,渾身干爽多了,蚊子不少,走了一團,又圍上一團。腰隱隱發麻,還不想耽誤,大家都在挑燈夜戰,他也不甘落后。

太陽露臉的時候,董風堂總算扶正了所有秧苗,忙碌了一夜,才感到身子一直發軟,走路都迷迷糊糊的,本想躺在地上休息一會兒,發現大清早太陽就冒火,想趁著涼,先做點飯吃。他先用那些青磚搭灶臺,然后找柴火煮黃豆,黃豆在甕里,進了泥漿,小麥存放在笆斗里,也進了泥漿,不趕緊曬,估計很快就會發霉、發芽。他撈出黃豆、小麥,找處干地攤勻了,便急急挑出快要發芽的黃豆洗了,倒在鍋里。燃火的時候,發現柴火都是濕的,他又翻找一些半干的爛草,好歹引燃了火,這才顧得長長松口氣。煮了半鍋不知是黃豆還是黃豆芽的東西,一口氣吃完,打個嗝,放個屁,這才感到力氣又回到身上,好受多了。endprint

磚頭還有很多,挖不完似的,看來再蓋房子差不多夠四面墻的了。高興之后,一鍬快似一鍬,突然鍬頭杵到一個不像磚塊的東西,慢了手,董風堂忍不住向下看,原來是個瓷片,嵌在磚頭縫里。這么深的磚頭縫里咋有瓷片呢?他急忙用鍬撬開兩邊的磚頭,發現夾在磚縫中的是個彩色的陶瓷罐子。地基下放陶瓷罐子干啥?容不得多想,董風堂便小心翼翼地捧出陶瓷罐子,迎著太陽看了半天,猜不透,便找小石塊輕敲幾下,罐子還能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用衣袖擦干凈罐子的肚子,發現瓷面上還繪了喜鵲登枝的圖案,喜鵲還活靈活現的呢。裝下啥呢?居然摳不動封口,想到鐵釘,急忙從桁梁上拔根釘出來,用釘尖順著豁口一點一點往里撬,終于撬開了縫隙,用菜刀削,終于拔了蓋子。深深憋上一口氣,才敢迎著太陽往里看,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嚇暈了,里面是銀光閃閃的東西,揉揉眼睛再看,這會兒清楚了,確實是一錠錠瑩瑩發亮的銀錠子。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嚇得立馬閉上眼睛,等呼吸平靜后,用手摸,錠塊還光溜溜的,掏出一塊,船的樣子,晃晃,聽聽,又看看,想,難不成真是銀錠子?半信半疑,用上了牙,咬不動,再掂掂,一臉驚愕,祖上居然把銀錠子埋在這么深的地基里。房子不倒,恐怕沒有人能找到這些銀子。看著十幾錠銀子,董風堂一陣陣發懵,猜想,或許祖上想,董家后人連幾間草房都守不住的時候,這些銀子興許能派上用場。想想不對,祖上不會那么想的,是不是祖上拿銀子來鎮地基的?想了半天,不能確信哪種猜想更為準確。心跳一陣緊似一陣,董風堂顧不得再想其他,從半人多深的地基溝里一躍而出,抱起陶瓷罐子就跑,順著地基跑了幾圈后,才發現不對勁。這么瘋跑下去不是告訴別人自己得到寶貝了嗎?不行,得平靜下,于是拍拍心口,深深吸了幾口氣,喘息平穩了,才發現沒有房子,沒有柜子,不知道把陶瓷罐子存放到哪里?放回原來的位置不妥,埋在銀杏樹下也不妥,放在家里更不妥。想不清楚,忍不住拿出一錠,又封了口,放回原處,感到不安全,就埋下很多磚,感到安全了,才爬到地上。才一會兒工夫,想想又不對了,磚頭要起出來的,放在里面再起的時候難保身邊沒有人,于是他跳了下去,再次取出陶瓷罐子,抱在懷里,久久不動。最后看到了銀杏樹,他在樹根旁挖個坑,用磚塊砌個池子,放下陶瓷罐子,蓋上磚,回填上土,這才放心。

發大水的那會兒,王家舅舅還在搓繩,看到大水漫過繩子,人人瘋跑的時候,王家舅舅嚇得丟下繩就跑。王家舅媽和王家表哥見王家舅舅撒腿跑,不甘落后,也跟在后面跑。等他們到了高地,才想起阿蓮,咦,阿蓮咋沒跟上呢?壞了,忘記阿蓮眼睛不好了,是不是跑錯了地方?

到處都是慌亂的人,攢動著的還有牲口以及不知道誰發出的嗚嗚呀呀的慘叫聲,找豬找羊找雞鴨鵝的碰頭。王家舅舅在找阿蓮,問來問去,沒有誰見到阿蓮的影子。王家舅舅慌了神,難不成被大水沖跑了?王家舅舅問王家舅媽,你跑的時候,看見她了嗎?

王家舅媽拼命回憶當時的情景,之后說,見你跑,俺撒腿跑的,沒有想到阿蓮。王家舅舅罵,你怎么能沒有想到女兒呢?她眼神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家舅媽糊涂了,是呀,咋會想不到阿蓮呢?王家表哥說,俺也沒有想到,見你跑,俺們就跑了。王家舅舅說,壞了,壞了,只顧逃命,忘記她了,難不成她還在家里?王家舅舅來不及多想,一頭扎進水里,浪頭上堆浮著很多死去的牲口,讓人更加恐懼,阿蓮不會水,假如落在家里,肯定會被淹死的。王家舅舅想不了那么多了,拼命往大水深處鳧去。大水還在不停地上漲,王家舅舅還沒有劃拉幾下,就被洪水淹沒了,接連嗆了幾口水。

高地上不知道誰喊,誰不要命啦?別人的話提醒了王家表哥,看到爹在水里掙扎,他急忙沖進水里拽住爹。拉上岸的時候,王家舅舅接連吐出幾口水喊,快去救你妹妹。波濤洶涌的洪水中,連根像樣的木頭都找不到,怎么回得去?王家表哥只能絕望地坐在地上,到處找能載人的木具,可惜躲水的時候,誰都沒有顧得上帶出哪怕一個木箱子,王家表哥只好攤開雙手對爹說,咋回得去?

無法回去,好比有人在擰王家舅舅的腸子,他躺倒在地,不停地打滾,哎喲,阿蓮,哎喲,要了俺的命咧。他滾不動身子的時候,大水開始陷落,看到水慢慢落下去,浪頭也小了,王家舅舅顧不得還有半人深的水,往家摸去,摸到家門口時,他不敢蹚水進屋了,他怕現實會擊碎他的僥幸。

王家舅媽怕水,站在水淺的地方喊,快進去看看呀。王家舅舅依然遲疑不定,王家表哥趕緊跑到爹的面前,拉起爹一起往院子里沖,好在房子沒倒塌,王家舅舅扶住門框喊,阿蓮,在屋里嗎?喊聲焦急,一聲重于一聲。好在大水來得急,去得也快,王家舅媽摸到院門口的時候,只剩下半尺深的水。王家表哥帶頭走進阿蓮房間的,等他沖到阿蓮的床前,看到阿蓮還躺在床上,蚊帳被水扯成一團,被單上面落了一些草屑和樹葉。床上好像還有一個石墩子,石墩子咋會上床呢?搬石墩子時候,王家表哥傻了,石墩子正好壓在阿蓮的身上。阿蓮臉色煞白,鼻子處有些青紫,那件月白的短衫穿在身上,人早走了。

王家舅舅知道阿蓮走了,一頭栽倒在水里,等王家表哥拽起他時,早不能說話了。

王家舅媽還在迷糊,都逃命,她為啥不逃?大水灌門的時候,聽不到?王家舅舅回過神,率先發瘋的,他揪住王家舅媽就打,你跑的時候為啥不拽上阿蓮?王家舅媽想,是呀,俺咋不拽上阿蓮呢?

王家舅舅一屁股坐在泥漿地上,嘿嘿笑將起來。笑完之后,王家舅舅開始打自己的嘴巴,讓你跑,讓你逃命。抽打中,又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泥漿弄了一身。

王家舅媽慌忙搬王家舅舅,王家表哥掐住人中,王家舅舅才睜開了眼,王家舅媽這才打開了哭叫的閥門,天呀,你不能這么對俺,俺可不能沒有你。

王家舅媽的哭聲很嚇人,好像那場大水,呼啦來了,再也沒有把門的,王家舅媽哭著說,再苦也不能撇下娘呀,俺也恨你爹“扳門頭”,原以為你哭上幾天就會好的,沒有想到呀。

王家舅媽的哭訴聲讓王家舅舅再次瘋狂起來,他撲到阿蓮的身邊,拉住阿蓮的手說,你起來,你想咋就咋,爹錯了,爹錯了還不行?endprint

哭鬧聲驚動了鄰居,大家圍上門來看阿蓮,想不清阿蓮為啥不跑。王家舅媽稍稍緩過神,拉住誰便對誰說,她想要俺的命呢。

不是不跑,是眼神不好。大家說。

聽到鄰居那么說,王家舅媽更加難受了,抽起自己,你跑那么快干嗎?咋想不到她呢?

鄰居聽說身上壓上了石墩子,又猜測說,難不成心里打結了?沒有逃走的意思嘛。

王家舅舅知道阿蓮打了啥結,最后把拳頭砸向自己說,俺糊涂呀。鄰居勸慰說,人死不能復生,大熱天的,浸了水,不能放的,趕緊安葬了吧。

裝殮死人大家都有經驗,隨后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大家說,丫頭沒有結婚,不算全乎人,說來就是一個討債的,一張席子裹了去,也算兩清了。

家里確實沒有啥好裝殮阿蓮的東西了,只好用張草席裹了阿蓮,可惜草席太窄太短,護頭不護腳的,王家舅媽說,還有雙新鞋,給她穿上,那是她自己做的。

新鞋繡了花的,荷花并蒂蓮的那種,不過新鞋濕了,阿蓮的腳腫了,穿了半天也沒有穿上,只能用繩子綁上,王家舅媽怎么看怎么難受,找塊布裹住阿蓮的腳,才說,只能這么樣了,誰讓你不講究呢。

24

王家給阿蓮辦喪事那會兒,董風堂正赤腳跑向王家郢子,一路跑一路喊,舅舅,舅舅。董風堂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邊跑邊喊,這回你該信了吧。遇見的人不知董風堂咋了,想必因了油菜地的事情受了刺激,怕是瘋了吧。

董風堂一口氣跑到王家舅舅的家里,這次沒有絲毫膽怯,撞開門,高聲喊,舅舅,看你信不信?院子里空蕩蕩的,到處亂得不成樣子,咦,人呢?跑出去問,見到的人直搖頭,不想說,問來好幾個人才知,發大水的時候,阿蓮沒跑,淹死在床上,老王家正在安葬阿蓮呢。

阿蓮淹死了?怎么可能?董風堂不相信,對著回話的人吼,胡說。

董風堂連滾帶爬地跑向東邊地里,遠遠地看到一群人兜起阿蓮正往坑穴里送呢。董風堂發瘋般沖上去,推倒人群,攔在埋葬人的中間。阿蓮的腳露在外面,看不到臉,草席是燈草編的,很柔軟,裹上草席,還能顯出阿蓮的身形。董風堂撲到草席上喊,為啥不等等俺?

王家舅舅沒有想到董風堂會來,聽董風堂又喊又叫的,王家舅舅一腳把董風堂踹倒在阿蓮身上。董風堂抱住阿蓮,失去了理智,嚷,俺看誰敢埋?

半路殺出這么個東西,王家舅舅更加來氣,奪過一把鍬,想劈董風堂。

董風堂根本不在意王家舅舅手里提把鍬,好像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抱住阿蓮,說啥也不松手。

有人奪過王家舅舅的鍬,王家舅舅趁人不備,飛起一腳又把董風堂踢到泥地里。董風堂順勢攥住了一把泥,大聲嚷,俺看誰敢埋?王家舅舅也失去了理智,跟上一腳,又把董風堂踢到挖好的坑穴里,董風堂撒出手中攥著的土,躺在墓坑里喊,埋了俺,埋了俺吧。

安葬阿蓮,豈能容董風堂這么鬧下去?呼啦啦跳下去很多人,摁住董風堂,將董風堂抬出坑穴,剛想放下,董風堂一個鯉魚翻身,撲倒所有人,拿起鐵鍬喊,俺看誰敢?

風擦著地皮卷起一堆爛草,王家舅媽看著爛草飛向坑穴,怔怔說,你看看,阿蓮都不愿意了。董風堂看著那堆爛草,這才對著阿蓮喊,你真的不能原諒俺嗎?

風退了去,有人跳進坑穴拿出那堆草。董風堂再次緊緊抱住阿蓮,歇斯底里地喊,你起來,聽俺解釋。再次被人扯開,董風堂一下子掐住自己的脖子,他嚷,俺替你出氣。眼看就要出事,王家表哥掰開董風堂的手,隨即給了董風堂一拳,嚷道,鬧啥?

王家表哥的話提醒了王家舅舅,王家舅舅又舉起鍬,就要劈下去的時候,董風堂躥上前一把掐住王家舅舅的脖子。王家舅舅反而不再反抗了,自己也搭上了手,不一會兒王家舅舅翻起了白眼。關鍵時候,王家表哥掰開爹的手,又掰開董風堂的手,沒有想到,王家舅舅緩過氣的時候,突然跪倒在董風堂面前說,要打要罵,隨你。董風堂哈哈笑了,一聲高過一聲,之后,他開始撕抓胸口,蹦到阿蓮身邊說,你看,看看這里,是不是全是你?

王家表哥不能容忍董風堂放肆,氣得四肢發抖。這當口,董風堂又打上了自己,打來打去,碰到了襠口,意識到不爭氣的家什還在,便猛地朝著襠部狠狠地砸上一拳,喊,俺廢了它,行了吧?

僅僅一拳,董風堂便暈厥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阿蓮已經下了土,王家表哥一聲不吭蹲在墳邊燒紙,紙張在夏季的風里,一陣陣翻滾。看著翻飛的錢紙和灰燼,董風堂才想起自己也該給阿蓮燒上幾張錢紙,燒紙的時候,才想起啥的問王家舅舅,怎么不多買點錢紙,做口棺材呢?

王家舅舅懶得搭理董風堂,董風堂這才想起口袋中的銀錠子,急忙掏出,無力地丟在地上,嘟噥道,對你說俺有錢,這回信了吧。

王家舅舅看到那錠銀子,不明白董風堂從哪里弄得這么多錢,滿臉疑問地看著董風堂。董風堂這才大聲喊,你不心疼,俺疼。吼完這些話后,一句快似一句地說,俺要給她修墓,給她燒多多的錢,俺要讓她享受響郢媳婦一樣的待遇。

王家舅舅就是那時候開始流淚的,迎著夏季的風,淚水清晰地落在黑黝黝的臉上。

董風堂看到王家舅舅的模樣,彎腰拾起那錠銀子,翻身就往集市上跑,仿佛他所有的心情都在劈里啪拉的跑動聲里。

有錢好辦事,一錠銀子換了一百塊大洋,簡單說,可以蓋一座樓了,董風堂提著那些錢,到處找工匠,工匠識錢,自然十分熱情,呼啦啦跟他一起到了墓地上。

董風堂說,你們只管往好里修,修出氣勢,修到俺滿意為止。

工匠雕花刻石,處處精細,等墓地修好后,還余下不少錢,董風堂提議給阿蓮造座涼亭,他說,阿蓮帶顏色呢,說了你們也不懂,俺要讓她永遠活在色彩中。提及涼亭上面的瓦塊,董風堂說,就用大紅的。墓地四周的樹木花草,要用黃綠紫藍青相配,還要拼出花朵造型。墓前要有刻碑,用最好的大理石。

王家舅舅不想阻攔了,阿蓮走了,由著董風堂鬧吧,現在想來,確實虧欠丫頭的。endprint

十幾天過去,修好了阿蓮的墓,大家才猛地回過神,哦喲,董家小子發財了,可惜遇到好的,卻又錯過了。

董風堂重新買來錢紙,在墓地前面堆得老高,一起點燃,火光很大,透過火光,董風堂好像看到阿蓮在微笑似的,拍拍頭想,阿蓮眼睛不好,咋識路呢?對,得替阿蓮造下兩盞大燈籠,替她照亮回家的路。

又找回工匠,說造掛大燈籠的鐵柱,工匠說,造鐵柱簡單,買來安上就中,董風堂說,不是一般的鐵柱,得焊接成龍鳳一樣的圖形。

兩天不到,焊接龍鳳圖案的鐵柱子建成,燈籠掛上,董風堂才安心,再次跪倒在墓地前,對阿蓮說,有燈籠替你照路呢,不怕。

董風堂替阿蓮造墓地的事情,成了奇聞,那個人人不齒的董家小子,咋一夜暴富呢?有人說,看來還是響郢人家底子厚。有人說,阿蓮沒有福分,便宜張褲帶了。還有人說,白白糟蹋了那么多錢,人死如燈滅,干嗎禍害錢呢。董風堂聽到那些議論,越發悲傷,情到極致,早由不得自己,問題是董風堂做完這些還不算完,他對王家舅舅說,俺要在阿蓮的墓邊給自己造一座墓,跟阿蓮一模一樣的。

王家舅舅以為董風堂說瘋話,怔怔地看著董風堂。

董風堂魔怔地說,阿蓮活著,你攔,她走了,還想攔嗎?

王家舅舅不想同意,王家舅媽不愿意了,阿蓮走了,你就隨了外甥吧。

王家舅舅看在董風堂一片癡情的份上,想想也許這對活著的死去的都是一個安慰,出乎意料地點點頭,算是同意了董風堂的請求。

等董風堂替自己造好了墓,買來了紙棺材、轎馬和衣服,花光了一錠銀子的最后一個銅板,這才凄惶地說,你在那邊等著,俺完成爹交辦的事后,就來陪你。

王家舅舅跟著深深淺淺哭了半天,才說,阿蓮在天有靈的話,早該明白你的意思了。

做完這一切,大半個月都過去了。

再往回走,董風堂心如死灰,仿佛精神氣都被阿蓮帶走了似的,走到二畝地的時候,才回到現實中。他看到稻田并沒有干涸,像是有人新放了水,地上的雜物,被人碼放好了,堆得整整齊齊,連庵棚也收拾得干干凈凈。董風堂正在發懵,看到張褲帶從庵棚里走了出來,見到董風堂,她居然笑盈盈地遞上一碗水。張褲帶說,這下安心了吧?整天說沒錢,騙誰呢?當然,俺才不在乎錢呢?俺在乎孩子。

董風堂不想解釋,他知道,不是他跟張褲帶做下了糊涂事,阿蓮就不會死,想到這兒,董風堂涌起的感動變成了責怪,生硬地說,從今往后不許再提阿蓮,更不許說造墓的話。

張褲帶不知道董風堂為啥這么無情,哭喪著臉,流下委屈的淚水,嘟噥道,提都不能提了?誰稀罕她呢。

董風堂不想多說一句話,阿蓮走了,他的心也走了。

25

董風玲聽到大哥替阿蓮造墓的事情,心里充滿疑惑,大哥哪有錢?又聽人說大哥傻了,再次懇請孫寶齋放她回來見大哥。

孫寶齋聽到外面的傳聞,也糊涂,董風堂赤手空拳怎么有錢辦下那樣場面的事情?聽到董風玲要回家,點點頭說,去吧,是有些鬧心。

董風玲這次不像上次,出了孫家響郢的門樓,一溜小跑,等她見到大哥的時候,董風堂這才回過氣,“哇”地大哭起來,委屈得像個孩子。

董風玲不停拍打著大哥后背,問,咋了?

董風堂不想跟妹妹說經歷的事情,擦擦淚水說,都過去了。

董風玲忍不住疑問,急急問,哪來的錢?

看到張褲帶在,董風堂不想說實情。

張褲帶生怕董風玲問得多了,董風堂又傻了回去,對董風玲說,反正你大哥沒偷沒搶的,他不說,都別問。

董風堂看到妹妹一臉疑問,這才說,阿蓮幫了俺,以后你會知道的。他不想告訴妹妹找到祖上留下錢財的事情,他怕說了嚇到妹妹,他想,總有一天會跟妹妹說的,張褲帶在,他不想說,他想給妹妹留點后手。

阿蓮怎么幫到大哥的?大哥不說瞎話的。董風玲看到大哥滿腹心事,知道大哥肯定很多話不想說,于是嘆息,可惜了阿蓮,活著多好。

張褲帶不愿意了,都是上天安排的,看到董風玲還想問點什么,便抓住董風玲的手說,妹子,遇到俺,才是董家的福氣。董風堂只好苦笑,董風玲苦笑著說,大哥記住,要想恢復響郢,得成為造福一方的人物才行,既然死去的阿蓮都幫你,俺相信大哥一定行。

妹妹說的董風堂都明白,只是眼下董家哪兒能跟響郢比呢?于是搖頭說,能活命就不錯了,老二還活著的話,看他得了。無意間說到老二,讓妹妹有些難受,孫家樹都能走丟,何況二哥呢?說話間惆悵又回到心里。忍住不悅,董風玲說,大哥能為阿蓮修下墓,就能為董家做下大事,妹妹信大哥。

董風堂見妹妹還惦記為阿蓮修墓的事,只能繼續編謊話說,說來妹妹可能不信,俺一直坐在董風玲的墳前,剛迷糊會兒,就看到兩個白胡子老頭子打架,俺想都這把年紀了還打哪門子架呀?誰知俺想上去勸架,兩個白胡子老頭“嗖”地鉆進地里去了。爹說過梅家八個孝袍人的故事吧?俺想,是不是老天真的幫俺來了,于是俺就找鍬挖,結果就挖出了兩錠銀子。

怎么會這樣呢?妹妹半信半疑,看大哥說得誠實,最后信了,點點頭說,也許是祖上可憐俺們,出來幫你,想必董家真行了。

董風堂咧嘴苦笑,說出真相,擔心妹妹說漏了嘴,往后就會引起響郢的擠兌,編瞎話騙妹妹,早感到難受了,暗里想,大哥會告訴你真實情況的。

聽兄妹兩個不停地說話,張褲帶心里高興,笑呵呵地走到他們旁邊,大哥閉了嘴,妹妹也不說話了。張褲帶依然笑嘻嘻地說,還是你大哥稀罕你,你回家,他終于又說又笑了。

董風玲看看張褲帶,轉過頭想,你根本不懂董家事情呢。

眨眼到了秋天,董風堂提上點心,專門到壽春城里請造房師傅。大水過后,倒房子的人家多,工匠難請,更別說有名氣的了。董風堂遞上點心恭敬地說,俺提前給定金,活多不假,得緊著賺錢的做吧。造房師傅接過點心,笑容滿面問,你說,給下多少定錢?endprint

董風堂伸出一巴掌,造房師傅說,行,先緊著你家的做。

鄉下人造房是件大事,絲毫不敢馬虎,董風堂不僅請了風水先生,還請了驅鬼趕邪的巫婆施法,之后,請算命先生擇日子。七七八八折騰幾天,才租下驢車,進城拉洋灰,十幾趟來回,拉夠了洋灰,又帶著驢車進山拉木料,準備得八九不離十之后,才到附近磚窯廠拉磚瓦,齊活后,再次帶上點心,進城請造房師傅光臨。

這場忙乎,讓十里八鄉的人都疑惑起來,董風堂給阿蓮修完墓又蓋樓,哪有恁多錢呢?大水之后別人家都苦上天了,他咋發財了呢?董風堂在人們疑惑的神情中放響了造樓的鞭炮,又買下廖階福圓房時候放的煙花,按照風水先生指定的位置,選好良辰吉時,正式動工。

挖地基是小工們的活,大師傅只管坐在陰涼地里吸煙,指揮小工們夯地基,一層石灰一層沙子,時不時墊些碎磚。夯地基是熱鬧活兒,見圍觀的人多,大師傅們來了勁,拍拍手走進夯地基的行列中,使勁吆喝,大家一起上喲,嗨喲;都使一把勁兒哦,嗨喲;男女老少們喲,嗨喲,董家發財嘍,嗨喲。大實話的打夯歌,把人們的猜忌放大到了極致。大家的疑惑更大,一般人家造房不會這么講究的,沒有錢,哪兒能整下這么大的動靜?

砌地角墻的時候,大師傅們顧不得吸煙了,萬丈高樓平地起,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大師傅們摁下每塊磚都要端倪半天。那會兒,小工們活輕,遞些磚頭、砂漿啥的,不用上下,輕松。忙活的間隙,無話找話,扯閑篇,說董風堂會選日子,人忠厚啥的。都是恭維的話,董風堂明白,不管別人怎么說,他永遠樂呵呵的。幾番話之后,粗話、臟話悶在心里發癢,繃不住,一個大膽的小工問,說說油菜地里咋造的孩子的?另一個也跟著打趣,都說老女人會疼人,說說咋個疼法?這些是董風堂的疼,一般不能提起,小工們只當鬧趣,拿來說笑。

董風堂緊緊閉上嘴,挺著肚子的張褲帶不愿意了,挑頭罵,奶奶的,你娘年紀不大嗎?你娘咋疼你爹的?

董風堂搖搖頭說,說來都是傷心事。大家這才知道肯定有無法言說的傷痛,就轉問其他的,譬如問,為啥一夜暴富的?

董風堂想,這些人真是閑得緊,亂打聽,咋不問你娘咋生的你呢?

董風堂沒有好臉色,小工們緊了口,呼哧呼哧干活,大師傅就笑,這些猴崽子,討罵呢。

收工后,一夜暴富的話提醒了董風堂,銀子還藏匿在古銀杏樹下,假如小工們挖來挖去的挖了出來咋辦?趁著沒人,得給寶貝換地方。銀子哪里來哪里去可能最為安全,眼看地基就要出土了,再耽擱下去,恐怕就沒有機會了。他想,祖上留下的救命銀子,不能白白糟蹋了,拿夠蓋樓的,還得埋下去,給以后的董家后人。念頭一出,便嚇了一跳,哪有裝在口袋里又掏出的?想到祖上肯定有些救急不救志的意思,又咬咬牙想,哪里來哪里去才是祖宗的真實意圖。可真要重新埋下這些銀子,又十分不舍,抱著陶瓷罐子,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夜深人靜的時候,想想再不埋可能沒有機會了,這才拍拍胸口,跳進地基里。起磚的時候,董風堂又看看懷里的陶瓷罐子,想,沒有告訴弟弟妹妹,不知道他們知道后會不會抱怨?秋天夜里,蟲的吟唱跌跌撞撞的,連冷風也像喝醉的漢子。董風堂想,錢是祖上留下救急的,不是享用的,有本事,自己掙下,傳給后人才是正理。一彎腰,又糾結上了,自己將要花掉兩錠子了,一點不留給弟弟和妹妹不像當大哥的,想了半天,咬咬牙又拿出兩錠,想給妹妹一錠,替弟弟留一錠,日后告訴他們真相。然后便跳出地基,找出祖上畫像,磕了幾個響頭,祈禱說,假如祖上同意,給些暗示。秋天的夜里,除了秋蟲吟唱,沒有任何聲響,董風堂想,祖上不給明示,別怪俺自作主張了。于是再次返回地基,起開磚頭,重新砌上陶瓷罐子。

第二天,造房師傅早早來了,大師傅再操瓦刀砌墻的時候,發現有點不對勁,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抬頭問董風堂,昨晚誰動了俺砌的墻呢?

董風堂嚇得吐了下舌頭,小聲說,俺想查看下,摔了跤,踩塌了幾塊,好在補上了。

大師傅說,俺得鎮鎮,調整磚頭,好在沒有往深里調換,發現無大礙,才抹漿砌磚。

兩天的功夫,墻出了地面,師傅們的話開始多了起來,說,造房好比生孩子,都惦記名聲呢。董風堂這才明白人家造房的名氣不是偷來的,心里多了幾分敬佩,決定中午多上一道葷菜,埋頭殺雞時,大師傅之間開始了打趣,說城里誰家造樓,只圖快,結果造的樓歪了,砸死了伙計,還壓住了夫人。又說誰家偷工減料,結果呢?一場大風刮斷了柱子。接著說,造房這家什,不能快不能省,需要給力的地方一點都不能含糊。董風堂知道他們說給自己聽的,趕緊接話說,俺就稀罕大師傅們說話,該花的,俺一個子兒也不省。半個月下來,四沿墻齊活了,大師傅喊來了木工師傅,一個光頭,一個年輕的黑頭,大師傅喊師徒二人為“兩顆瓢”,“兩顆瓢”話少,手藝也是一等一的,拼接樓板那樣的大活,三五天做好了。大師傅檢查了半天,感到放心后,才喊小工們動手把木工鑲嵌的地板拉到托梁上,架好后,仍不放心,都上去亂蹦亂跳,感覺踏實了,才停止蹦跳,接著干活,向第二層砌墻。

蓋二樓時,活慢了下來,搭架子,高高低低送材料都需要繩兜和衣兜子,小工們的活重了起來,不再說笑,大師傅們好像也緊張,穩住氣不再吭聲,好在上下配合,銜接得很好,送磚吊泥漿,一直順當。

董風堂看到大家緊張,就想調節氣氛,這才開始說笑,說梅家八個孝袍人的故事。大師傅說,奶奶的,俺才不信你會遇見白胡子老頭呢?有本事,你還找出兩錠來?

董風堂嘿嘿笑,說,俺知道你們不信,俺也不信,可讓俺碰到了。

大師傅吐吐口水說,俺們造一輩子房子了,咋就遇不到那樣的好事,爬高走低的,命都在腳步里。董風堂不想接話了,誰都有誰的苦楚,他讓張褲帶多做點菜,不能虧了這些講究的人。

一個多月,瓦工和木工聯手,樓房的二層墻沿又齊活了,剩下便是架二層樓板了。木工是熟手,也是有名的雕工,問董風堂要不要在二樓屋檐下做些造型,譬如雕刻上一些梅蘭竹菊、觀音送子、麒麟貔貅之類的吉祥東西,董風堂感謝木工師傅提醒,說一切都免了。木工師傅的手藝沒有得到展示,有點失落,好在看到董風堂手頭并不寬裕,便把邊角材料對接上,拼出一些簡單的圖案,算是送個人情。董風堂見“兩顆瓢”心善,越發感動。只是一錠銀子的錢,約莫花了八九不離十,否則說啥也要多給點的。endprint

眼看樓房就要完工了,董風堂招待大家喝喜酒,師傅們這才得空相互看了一眼,長長地松了口氣,想想百八十里地,哪家造樓不出點事情,沒有想到這次造房出奇地順利,想必是董家祖上保佑呢。說得董風堂十分高興,最后結賬,多給出十幾個銅板,一錠銀子剩下的那點錢,咬咬牙買來極為貴重的炮仗和煙火,一股腦兒放了去。

26

蓋好了樓房,董風堂在堂屋的正中央掛上祖上畫像,這才正兒八經跪下燒香磕頭。

很多人家的庵棚還沒有搭好,見董風堂眨眼造了新樓,心里不是滋味。小門小戶的,心思也小,于是話語間多了一些刻薄和猜測,說董風堂就是大騙子,日他奶奶的,咋會碰見白胡子老頭呢?有人說,肯定是張褲帶攢下了錢,董風堂撿個大便宜。有人說,肯定董家老二在外發了,托人帶回了錢呢。有人說,也許孫家太爺發了善心,給的錢呢。大家七嘴八舌,每種傳言都有鼻子有眼的,鬧得大家不知真假,逮到董風堂就問,說說怎么發財的?

被問多了,誰都煩,只能一遍遍說梅家遇到“八個孝袍人”的故事,說在阿蓮墓地遇到的奇事。誰聽下都不信,接著開始否定前面的猜測,張褲帶哪里有錢呢?董家老二到現在都沒有影兒,咋會帶回錢呢?孫家才不會幫董家,看不起呢。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疑惑掛滿心頭,有人夜間開始在墳頭上走來走去,甚至有人專門蹲守在墳地里,希望能遇見董風堂說的好事,最后好事沒有遇到,還嚇壞了不少夜間走路的人。

董風堂樓房造好了,誰嫉妒也沒用,要想占到便宜,只有把女兒說過去,于是不少人紛紛上門提親,辭了一家,又來一家,奶奶的,董風堂什么時候成了香餑餑呢?董風堂被鬧得臉上一直火辣辣的,聽到有人提親,就感到臊得不行,常常蹲在地上,半天都不吭聲。張褲帶火了,俺還活著呢,咋都成了這樣貨色?她提溜起董風堂嚷,你對提親的說,你有老婆孩子。連續幾天夜里,張褲帶纏著董風堂,讓董風堂說,這輩子只稀罕她一人,董風堂連連點頭。張褲帶說,俺只圖生個孩子,不圖錢呢。董風堂點頭說,俺信。說得張褲帶哭了半夜,董風堂說,俺知道你心里苦,樓也起來了,孩子也快生了,不行就把婚事辦啦吧。張褲帶這才扭扭捏捏地說,你不提,俺不催,誰讓你有樓房了呢。董風堂聽張褲帶這么說,知道拖下去不是辦法,托張家的長輩還有王家舅舅當媒人,定下臘月初六的日子。

辦婚事需要錢,董風堂賣點牲口,搭上賣石鎖剩下的兩塊銀元,差不多夠了,想想張褲帶懷揣大肚子,說啥也要請個轎子。婚事簡單,媒人的任務更簡單,一切都是象征性的,一個來回,說妥了各方。到了結婚這天,吹吹打打,去頂轎子,把人接來就成。張家老少沒有想到張褲帶死了男人還落下這等好命,嘖嘖嘆息。張褲帶始終掛著笑意,扭扭捏捏地把自己裝進轎子里,告別過去般地不停揮手,直把那些人揮得掛不住臉,齊齊背過臉去。

轎子顛顛簸簸而去,路人堵在道上,討要喜糖。攔親在壽春再正常不過,誰家辦喜事,總有人攔上送親的,討要喜糖或者喜煙之類的東西,王家舅舅站定下來,想想董風堂沒有給他喜糖,一籌莫展之際,張褲帶拿出了喜糖,一把一把撒出去,邊撒邊喊,俺帶了一大包呢。王家舅舅這才覺得自己辦事不周,對張褲帶說,虧你細心。張褲帶說,大喜的日子。正撒喜糖的時候,沒想到被李家寡婦攔住了道,她什么也不要,單單要攔轎子。

大家只好停下轎子,讓張褲帶撩開簾子說話。

張褲帶見是李家寡婦,急忙拿出喜糖說,沒有想到你也替俺高興。

李家寡一臉愁怨地說,俺為你高興?你個不要臉的騷貨,勾搭董家小伙子,還好意思坐轎?

張褲帶見李家寡婦想鬧事,放下簾子,撒出一大包糖說,俺們都是苦命人,不想為難你。

沒有想到李家寡婦哇哇喊,俺呸,俺都替你羞得慌。大家都沒有想到李家寡婦會那樣,張家長輩人想發火,張褲帶說,由她鬧吧,越鬧俺越開心呢。

聽到張褲帶那么說,李家寡婦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抬轎的人不知道咋辦?張家長輩說,吹喇叭呀,使勁吹,把晦氣吹了去。鑼鼓笙簫還有喇叭一起響起來,蓋住了李家寡婦的哭聲,轎子越走越遠,等張褲帶撩開后簾,看李家寡婦還坐在地上抹眼淚呢。

轎子再次落地,喝喜酒的早早放了炮仗,董風堂沒有做件新衣服,反正生米做成了熟飯,一切都是走過場,好在董風玲由大娘陪著,帶來了一件新衣。董風玲在,喝喜酒的格外高興,好像攀上孫家這門親,喝喜酒的臉上也有光彩似的。

吃喜酒的大都屬于欠過董家往來禮的,沒有欠過的,見到董風堂突然之間蓋上樓房,有些巴結的意思。只有七八桌客,說來就是小熱鬧,屬于小門小戶辦喜事的規模。

按說懷揣大肚子辦喜事,總有一些不妥,不過張褲帶也沒有感覺有啥不妥當的,故意顯擺身懷,惹得大家更加開心。董風堂招呼客人的時候,不太說話。等他走到媒人的主桌上,見到王家舅舅和張家長輩,多少有些難受,敬上酒,多看了王家舅舅一眼。王家舅舅始終沒有話,一直陷入悲傷的情緒中,等董風堂敬完酒,剛想轉身,張家長輩突然說,堂呀,既然從阿蓮墓地挖到了銀子,就該分給王家舅舅一些,咋能一毛不拔呢?

董風堂做夢都沒有想到張家長輩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出這樣的話,那是自己瞎編的故事,哪兒有錢分給王家舅舅呢?不知怎么回話的時候,王家舅舅站了起來說,那種錢該誰就誰的,俺看大家缺的不是錢,是運氣。

董風堂看看王家舅舅,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解釋下,王家舅舅不看他,背過臉跟張家長輩說話,董風堂只好找個借口退去。

客人陸陸續續走了,臨到送張家長輩的時候,董風堂塞上四個銅板,說聲謝謝。

張家長輩多少有些不滿意,他不知道董風堂究竟有多少錢,殊不知,這點錢都是董風堂最后的結余,他不想動用留給弟弟妹妹的那兩錠。看到張家長輩人不滿意,就笑笑說,不好意思,畢竟兩錠銀子只能做這些事。

張家長輩人不說什么了,低著頭走了,臨到王家舅舅的時候,董風堂拿不出銅板了,王家舅舅說,算了,小子,你得說實話,究竟怎么回事?當時俺記得清楚,你是從口袋掏出銀子摔到墳頭上的,說說銀子怎么來的?董風堂知道自己的謊話瞞不過王家舅舅,這才說,想必也能猜想得到,一個石鎖賣了三塊大洋,俺把草房的兩個柱礎賣了,誰知道人家給了兩錠銀子呢。董風堂仍然說了謊話,只是這謊話聽起來不假。王家舅舅這才信了,教訓說,小子,說話做事,不能謊話連篇,否則后面兜不住前面的。endprint

董風堂點點頭,心里一緊,怕王家舅舅猜出他說假話,再也不敢抬頭,王家舅舅于是說,俺那兒還有你一塊大洋,手頭緊了,俺就還你。說完蹭蹭而去。

董風堂又一陣難受,沒有想到王家舅舅變了一個人,想說些感謝的話,張了幾次嘴,竟然不知道說啥好了。

第六章

27

又是一場冬雪,這雪與去年大雪不同,去年的雪屬于水雪,下到地上存不了幾天。今年的雪,好像在空中就能凝結成疙瘩。孫寶齋看著怪怪的雪,操起手想,看來今年的雪不同尋常呢。路上沒有行人,四周很安靜,只有雪花砸在地上或者打在枯死的草棒棒上發出的嚓嚓聲,家丁見太爺站在門樓前看雪,急忙拿出一把雨傘護著,丫環跟在后面也提醒說,太爺,太冷了,回屋烤烤火吧。

孫寶齋不想搭理家丁和丫環,團起一把雪,窩在手心里,雪又硬又涼,握在手上能冷到骨頭里似的,一個激靈,丟了雪團,啥也不說跟著丫環往回走。

才走到院落的中間大道,大爺攔住了孫寶齋的路,小心地說,爹,要不要請個戲班子,驅驅冷。往年貓冬的時候,孫家總要請來戲班子,唱幾場戲,熱鬧一下。今年孫寶齋心情不好,遲遲沒有點頭,大家暗地里嘀咕,不會請戲了。孫寶齋看著大兒子渴望的眼神,點點頭說,小唱幾天,不要大張旗鼓就是了。大爺得了話,一臉高興地走了。

孫寶齋打著趔趄,在丫環的攙扶下坐到火盆前,便想起往年大雪天孫家樹就會偎在他身邊給他捋胡子的情景,眼看就要過年了,孫家樹還沒有影子,心里墜墜的,好像被人一直提溜著似的。管家蹬蹬地跑到面前問,大爺安排看戲,說太爺點了頭的。

孫寶齋慢騰騰地說,進城請個當紅的戲班子,小唱幾天吧。管家見確實得到太爺首肯的,這才說,那俺去了。說完,他到牲口圈里牽驢,套上車子便走了。

挨黑的時候,管家趕著驢車拉著人,后面幾張架車,拉著道具,一飭一滑,進了響郢。

領班的自然要拜見孫寶齋,孫寶齋聽到領班的名字,知道是當紅的好手,點點頭說,不要鬧出動靜。領班的領了意,跪辭而去。

半個時辰后,戲場鬧開了,開場的是琴師,端坐好后,目光一凜,開始吊大家的胃口,咿咿呀呀,摁住不少情緒。聽到開場胡琴,大家目光不再游弋,齊在舞臺上逡巡,指指點點,說哪個小生好看,哪個花旦漂亮啥的。孫寶齋中途才在大娘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坐下。見太爺坐定后,琴師眼中有了光彩,更加賣力地玩活,把吊場子的曲調演奏得委婉動聽。領班這才拿著戲單子,顛兒顛兒地飛到孫寶齋面前,跪著捧出戲單,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戲名,由著孫寶齋圈點。孫寶齋細細瀏覽下來,好像都不太中意,最后放下戲單說,按照老習慣,第一場就《十五貫》吧。領班的說,《十五貫》好,正義戰勝邪惡,好人得到好報,道理干凈。孫寶齋不回領班的話,怔怔地看著舞臺。

大多數人都看過《十五貫》,好像只有董風玲幾個沒有看過,聽說演《十五貫》,問旁邊的三奶奶,啥叫《十五貫》呢?

三奶奶說,就是十五吊錢的事情。

旁邊的有人插嘴說,這戲好。三奶奶仔細對董風玲說著劇情,董風玲想,說來真是巧了,哪有恁多的巧事呢?正在疑問,臺上開唱了,唱腔是壽春的正宗淮劇,高亢委婉,隨著劇情發展,當紅女旦把尤葫蘆女兒驚恐出逃、路遇熊友蘭,受下的冤屈表現得收縮有度、委婉動人。大戲唱了一天才罷,直把大家看得五味雜陳,感嘆的、委屈的、叫罵的,情緒不一。董風玲回到現實中來,拽住三奶奶的手說,咋會那么巧?三奶奶說,戲講究一個“巧”字,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無巧不成書嘛。想著三奶奶的話,董風玲懷著沉重的心情跟著大家一起往戲場外走。剛到戲場門前,看到大家都停下腳步駐足不前了,這才回到現實中來,天呀,原來大雪一天未停,早封住了所有去路。

孫寶齋也很吃驚,站在戲場門口,喊來管家,吩咐說,好大的雪呀,光顧著聽戲了。

管家說,太爺,你進屋休息,俺帶人清掃。

戲場就在孫寶齋的大院落里辟出的一角,安上柵欄,便是單獨的戲場了,平時戲場空著,只有貓冬的時節,戲場才會熱鬧。大家都往各自院落跑,管家帶著家丁和雇工站在路邊,等大家都過去了,好清掃路面和屋頂。孫寶齋在雪地里才走幾步,回頭見董風玲還站在戲場門口,便招手喊,還愣著干啥?

董風玲因為那場大水,心有抱怨,一直不想見太爺,聽太爺問,只好移步到太爺面前。

孫寶齋見董風玲迷迷瞪瞪的,笑著說,知道為啥點這出戲嗎?俺想讓人們明白,戲里看到的結局,現實中不一定會有,人世間很多冤屈是無法伸張的。

董風玲這才知道原本看戲也有說道的,太爺單獨跟她說感慨,估計有些借題發揮,她低下頭,不再說話。

孫寶齋見董風玲好像沒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攤開雙手說,家樹沒有找到,俺的冤屈向誰申呢?孫寶齋露出少有的慈愛神情說,劫難抗不過命,俺替他算過命,硬著呢。太爺確實有些安慰她的意思,董風玲低下頭想,罷了,罷了,誰能知道往后的事情。見太爺沒有其他交待的,便要離去,孫寶齋突然說,夜里冷,多蓋床被子。

董風玲心里一熱,想,太爺只怕也不容易。想完,微微一笑,招招手說,太爺回去吧,謝謝惦記。

孫寶齋見董風玲精神還好,略微有些放心,回頭想,這丫頭心硬,假以時日,肯定能成大器。剛轉身,看見一株怒放的臘梅,迎著大雪,開得正艷。冬天里,臘梅恣意綻放,一股異樣的滋味漾出孫寶齋的心頭,他跟著大娘和丫環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停下問,臘梅好看嗎?

大娘明白孫寶齋的意思,大娘說,臘梅縱然傲骨凌然的,只怕比不得春天的花朵。

太爺摸摸雪白的胡子說,還是你明白俺的心思。

丫環關上門,屋里暖和多了,孫寶齋沒有絲毫睡意,見丫環站著,便說,泡壺茶給俺。丫環說,只怕太晚了,喝茶耽誤瞌睡。

太爺搖手,丫環只好泡了壺茶,然后站在一旁等待孫寶齋的其他吩咐。孫寶齋噓噓呼呼喝茶,抬頭發現丫環一直站在一邊,突然說,把煙槍拿來,俺想吸上一口。endprint

丫環遲疑說,不是說忌了這口,怎么又吸呢?

孫寶齋指指心口說,這里累。

丫環遲疑地拿出煙槍。孫寶齋苦苦一笑說,明天你讓管家請下德公,發大水時兩家聯手,還沒有答謝呢。丫環說,俺這就去對管家說吧。孫寶齋說,明天吧,明天來得及。

丫環在孫寶齋的示意下坐在一旁,見孫寶齋想心思,也不敢說話,陪著烤火。孫寶齋連連吸了幾口,見丫環打盹,推醒丫環說,你先睡吧,俺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呢。丫環驚醒了過來,跪下說,太爺不睡,俺咋能走呢?孫寶齋說,不怕,今天怕是一時半會兒睡不著了。丫環剛想離開,孫寶齋突然想到啥的問,董家丫頭咋樣?丫環沒有想到孫寶齋會突然問這個,嚇得急忙跪倒在地,低下頭去。

孫寶齋見丫環慌亂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想起無人能說句心里話,很憋屈,這才面無表情說,梅花、董風玲,董風玲、梅花。反復說著,一直不停。

丫環聽到太爺嘀咕,跪著說,梅花咋能比呢?

聽丫環那么說,孫寶齋臉上突然攤開了笑容,像個孩子,點點頭。丫環不敢再說下去,趕緊站起來替孫寶齋續茶水,見孫寶齋抽得不過癮,又挑點福壽膏補上,孫寶齋這才對丫環說,好啦,你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事呢。

第二天上午,雪依然未停,院落的空地上堆起了幾座雪山,經過清掃的路面上又積了不少雪,孫寶齋草草吃了早飯,就喊丫環拉他到大門外看看。丫環急忙拿來麻窩子替孫寶齋換上。麻窩子是火麻編制的,防雪防滑還保暖。穿上麻窩子后,走路利索多了,孫寶齋小心翼翼地走到門樓,外面的積雪小半人深了,見大雪封門,想,只怕德公來不了啦。悶悶不樂地往回走,又遇大爺找他,大爺縮頭縮腦地問,今天的戲什么時候開演?都等著回話呢。

孫寶齋看看大爺急吼吼的樣子,有些不滿,心思都在戲上,怎么行?見大爺等候他回話,便說,再說吧,好好招呼戲班子。大爺有些失落,不看戲弄啥?不知道爹怎么想的。

孫寶齋不管大爺懂不懂他的意思,撇開他,往前走去。

雪越下越大,估計等不到德公了,孫寶齋想,德公不來,唱場小戲得了。正在尋思的時候,門丁通報,說德公來了。孫寶齋趕緊穿戴周正,想,大雪封門,還是來了,看來德公還是在意我的。舒展了情緒,動作麻利多了,迎到門樓。見德公穿著黑色的綢緞長袍,戴著瓜皮絨帽,帶著一群人正往里面走呢。孫寶齋連忙拱手說,德公兄,大雪封門,有勞移步呀。

德公也拱手說,這點雪休想攔住俺的路,你看看,俺把幾個重孫兒都帶來了。孫寶齋張眼看去,后面跟了七八個年輕后生,廖階福跟梅花也在人群中。孫寶齋高興地說,好好好,人多熱鬧。

把德公迎至客廳,孫寶齋急忙讓管家通知戲班子開演,吩咐之后轉臉笑嘻嘻地對德公說,后生們喜歡熱鬧,讓他們先到戲場,俺們坐在這里說說話?

德公說,也好,喝茶,說話,悶著呢。

孫寶齋一邊吩咐丫環拿出上好的茶,一邊說,俺這心里咋鬧騰不休呢。

德公微微一笑說,只怕有些氣損,想來不會有大礙的。兩家太爺喝茶,后生們不耐煩,早齊刷刷站起來等德公點頭。德公對廖階福說,去吧,俺跟孫家太爺嘮嘮嗑。廖階福帶著一幫人往外走,剛走幾步便聽到孫寶齋喊管家,多烘幾盆火,大冷天的。

管家回頭大聲回答,早烘上了。聲音悠長,像是格外喜悅似的。

客廳只剩下德公和孫寶齋,德公以為孫寶齋有話說,一直傾著身子。

孫寶齋喝口茶后,居然不知道說啥好了,想了半天才說,先是大水,又是大雪,只怕明年苦了。德公說,天災難違,順其自然吧。想到自己專門邀請德公來看戲,話里話外,不能透出半點比拼的意思,孫寶齋提提精神說,心里苦霜霜的,人老了,心情就蔫了。

聽孫寶齋說人生易老的話題,德公跟著感嘆說,重孫兒一天天長大了,能不老嗎?只是比起寶齋兄,俺就喘不勻一口氣,想想你子孫繞膝,俺就感到憋屈,不像俺,子孫多半都在隊伍里,成天提心吊膽的。德公無意說出兩家的不同,孫寶齋心里來了氣,這哪兒是苦惱嗎?分明是笑話俺家沒有在外做事的。為爭這口氣,才讓孫家樹報考黃埔軍校的,結果呢?孫家樹丟了。想當初要是德公能念著情誼,給隊伍里的兒子修封信,何來孫家樹走丟的結局。現在德公居然挑起這個話題,自然讓他難受,只是心里難過,嘴上不便多說,只能搪塞說,比比德公,想來俺便慚愧,只怕豎不起小拇指。

德公并不是要故意擠兌孫寶齋,他一直擔心從軍的孩子們,所以三句話不離外面的子孫,見孫寶齋誤會,解釋說,過去在直系,歸蔣后,便去北伐,勝利了,人卻不知到了哪里。

站著說話不腰疼,廖家沒有幾個當官的軍人,縣長才不會重視呢。孫寶齋面紅耳赤,覺得矮了幾分,索性不說話。德公見孫寶齋有了比拼的意思,岔開了話題。站在一旁的丫環急忙續水,德公這才問,差不多開戲了吧,瞧瞧去?

孫寶齋走過來挽起德公的胳膊,并排走進戲場。

戲場早鬧翻天了,這回不同于上場戲,不用琴師吊場子,改用鑼鼓笙镲開戲,見兩家太爺進來,敲鑼打鼓的好像瘋了,早忘記了孫寶齋的交待,玩起了花勢。

孫寶齋引導德公坐在專門備下的最佳位置上。傭人送上瓜子茶點,炭火早把戲場烘得熱乎乎的,德公脫下長袍,露出黑短的夾襖,看著戲臺上的人問,今天演啥戲呀?

孫寶齋招招手,領班的再次顛兒顛兒地飛來,比燕子都輕靈似的,遞上戲單,孫寶齋遞給德公點。德公并不客氣,見戲單上有《薛鳳英上吊》《包黑子鍘陳世美》《天仙配》《牛郎會織女》,還有武戲《薛仁貴征東》《樊梨花征西》《楊家將》等傳統大戲,不知點什么合適,最后瀏覽上小戲,小戲有流行的《黑風帕》《黃鶴樓》《張飛闖帳》等。德公瀏覽完戲單說,叫花子戲多悲苦,《薛鳳英上吊》就算了。所謂叫花子戲就是唱戲的行頭破爛,唱的戲多是悲苦的劇情。德公是看戲的行家,出口就是行話。孫寶齋見德公猶豫,試探問,不行看場小戲?大戲只怕開了頭,幾個晚上才能歇。德公說,既然來了,就看場大的,不腥不臭的不過癮,就看《包黑子鍘陳世美》吧,讓大家再罵罵忘恩負義的小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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