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雕梁畫棟

2017-12-25 09:17:43
長江叢刊 2017年25期

譚 巖

雕梁畫棟

譚 巖

也難為這些當干部們的了,一天幾遍往這大花屋跑。

先是開了會,把這住在大花屋的幾戶都集中起來,說是政府要搞旅游,大花屋政府要收回去進行整修,建成什么點,供來游玩的人參觀;然后拿著兩張紙,說是合同,上面說了怎么個搬遷——就是騰房子的法兒,讓大伙兒在上面簽字畫押。上面的條件說的不錯呀,要么給現成的房子住,那是老鄉政府的樓房,高高大大,寬寬敞敞,住進去想必也亮亮堂堂;不想住那樓房的,政府還劃給宅基地,做新房政府也還有補償。我嘛,孤家寡人一個,還活得幾年,也不用蓋個什么新房,只要有個窩住就行,政府要搞建設,沒得話說,支持!當時就要伸出指頭去按指印。大院里還在跟政府講條件的幾戶就橫著眼撅著嘴不高興了,攔住我說,陳老爺子,你硬是著急噠?那意思是要我跟他們一起,還要起起哄,抬抬價,提一些條件,政府要是不答應,就不能簽字畫押。

我還能有個什么理由不答應?政府把這房子白給我住了幾十年,錢沒要一分,米沒要一顆,現在要用,要收回去,搞建設,發展經濟,沒有理由不騰出來啊。哦,好比你借人家一頭牛,耕田拉耙,任你用,這時人家要你還,你還不還了,說那頭牛是你的了,沒這個道理嘛。

這幾年,來這大花屋玩的,看的,照相的不在少數。都是從城里來的,看那穿著打扮都不是本地人,一張口,還有外地口音的。所有來看的人都說好,都高興,都像見了什么古董,旮旮旯旯兒到處看,連那滿是灰塵的閣樓也要爬上去望一望,興奮地從那閣樓上的窗口伸出頭來,問是不是閨房,是不是住過大小姐的。我讓他們快下來,這房子時間長了,樓梯都爛了壞了,平時踩上去都撐不住人的吱吱響,怕出什么意外。還有一個來大花屋玩的,看中了我放在天井階沿邊上的一個泡菜壇子,拿出十塊錢來。我說你喜歡就拿走吧,錢我不要你的。那人堅持丟下十塊錢,還給了一包煙。后來向先進那個娃子曉得了,說我那個壇子是個什么古董,是什么什么朝代的,要值多少多少的錢。他說得長吁短氣的,好像很慪人的樣子。可我一點也不慪,因為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嘛,平時就放在屋檐下階沿坎上,風吹雨淋的,有人喜歡,算是也有了個歸宿。

可是這住在大花屋的很多人,卻不這么想,一塊板子,一塊磚頭,都是看得那么金貴。就說向先進那個娃子吧,他的那個天井里原來還有一塊洗筆的荷花硯池,廳堂上還有一塊匾,這是整個大花屋留下的唯一的一塊匾額,來看大花屋的人,都愛去那個荷花硯池看看,摸摸,愛站在那塊匾額下,照個相。可后來這個娃子倒好,非要站在那天井門口,向進去的人要錢,說是維修的門票費,三塊五塊的,不給就不讓人去看去摸去照。后來有人一反映,鎮里村里人來一說,向先進錢是不收了,卻把門一關,鐵將軍把門,要看也只能從門縫里瞄。

我知道,這住大花屋的人,是鉆進了錢眼兒了。以前呢,天天是在抱怨這大花屋是怎么破,怎么爛,還是什么縣級文物,政府也不管,也不來修,說是寧愿住草房崖屋,都不愿住這個破廟。可政府真要來管來修了,這破爛的院子一下成了金抱卵。我算是看明白了,都要指望這破廟,向政府挖一砣,發個財。

這些人,真把自己當住房老板兒了。

這幢院房,解放前的時候,是左家人的,解放后,是政府的,是政府分給大伙兒住的。現在,政府要收起來,反而是收不動了。我就鬧不明白,現在的政府是怎么了。就如同左右鄰居借東西,一根牛繩,一口板倉,先借給你用,后來我要收回來,你卻不還了。說還也可以,還要給再給我一把鋤頭,還有你家的那個簍子也不錯,拿來給我,我就把牛繩板倉還給你。這是什么道理嘛。看著村里劉義幾個人上門來做工作,看臉色,受人氣,搞得遭業巴灑的,背后我也勸了勸,可院里人說的一句話把我牴得一歪:

哪個像您?一個吃飽全家不餓!

這言外之意是說我是個孤老,沒兒沒女的。一句話就戳在痛處,戳在胸口。罷了,隨他們去,從此我就當自己是啞巴,不再多半句嘴。只是覺得有些不平,琢磨去琢磨來總覺得不是個理兒,那天放牛半路上遇到村書記劉義了,就把這想法給他說了說。

唉,如果都像您這么想,工作就不需要做了。他長嘆一聲說,還不是因為國家有政策。

什么政策,再政策,也不能由著望天胡喊啊,他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你也去摘了來?

劉義聽了搖了搖頭,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兒。接著他說:

陳老兒,您真應該跟他們講講,這房子是怎么來的!

在村里,也只有他叫我什么老兒。這主要是因為我當年也當過兩年村干部,算是尊重吧。當然背后,誰又知道怎么稱呼,也許跟其他人一樣是陳老頭子吧。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哪個愿意聽喲。

話可不能這么說啊陳老,對大花屋的歷史熟悉的,全村也就您老了!聽說這大花屋出過大惡霸,殺了不少人?您的一家就是被大花屋的人殺的?您哪天得空也跟我們講講——縣里還讓我們收集大花屋的資料,搞旅游開發呢。

哦,也好!那些事兒是不能帶到棺材里。

那時的大花屋可不是現在的一副破敗相,氣派得很!

大花屋可不是隨便進出的,那些年,還有站崗的,肩上都挎著長槍;不像現在敞的大門洞開,像個菜園子,雞子貓子狗子,都可進進出出。

從我記事的時候,這個大花屋就是一個深門重院,過去過來,都只能伸著頭望一望,若聽見開門聲,嚇得趕緊跑多遠。它是七個天井前后八層,大門外還有一道院墻,一道院門,那院門平時也是關一半掩一半,有去送米,送菜,送柴的,擔子都會歇在那院門口,抓起院門上的銅門環,呯呯叩兩下,人站在院門外,朝里通報說,送柴的來了。聽見叩門聲和通報聲,就會從院子里面走出一個人來,望一望歇在門外的擔子,問明了什么事,才引著挑進去。沒有管家,或者幫忙打雜的人出門來引路,不管是誰,都不敢隨便跨進那門半步的。

就是孩子們玩,躲藏貓兒,到了這大花屋,也都不敢高聲大嗓,更沒有誰敢溜進去。只在院墻外聽見里面的說話聲,談笑聲,有時還有讀書聲,那是左家人請的私塾先生在上課;逢年過節,還聽見里面的鑼鼓聲,說唱聲,那是左家人請了唱皮影戲的,在演《桃園三結義》,或者《三打祝家莊》。孩子們都只能在院墻外面趴著墻聽,突然聽見院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聽戲的孩子們立即嚇得一哄而散。

當然,這種情況也只是在那太平的年代里,后來鬧大刀會,建聯防團,還有后來的保安團,自衛團,這大花屋的門口就站上了崗,有了拿刀拿槍的人,孩子們就躲得更遠了。

能從那大院門進出的,多半是幫忙打雜的,請的長工短工;轎子來轎子去的,則是那左家的老爺少爺。左家的老太爺,背地人都叫他左瞎子,聽說是當兵時被打瞎了一只眼。左瞎子,左老太爺,是省里的參議員,還是臨沮縣、南遠縣、荊當縣三縣聯防團的團長,名望大得很,聽說縣長都要來給他拜年的。平時這左老太爺都住在縣城,過年過節的,才回來幾天。回來時也是兩頂轎子,前面一頂是他坐的,后面一頂是他小老婆的。轎子旁邊,總是跟著幾個掛長槍拿短槍的團丁。一望見那隊人,孩子們都像雞見了黃鼠狼,躲得遠遠的,躲在門后或大樹旁邊,害怕又興奮地望著那隊搖搖擺擺的人。在大人們嘴里,那左瞎子就是兇神惡煞,哭鬧的時候,大人們一說左瞎子來了,哭泣的孩子立刻會閉口噤聲。

那大院里到底有什么,對我們這些窮孩子來說,很長時間都是一個謎。只是聽說,里面如何如何的像皇宮,用的碗都是金的,筷子不是銀的就是象牙的;板壁上的畫,又是如何如何的好看;為什么叫大花屋呢,因為里面全是畫兒全是花兒,好看得很!

我的爹有時也跟左家大院里送送柴禾。聽小伙伴們把左家大院說的跟天上的迷宮似的,就央求我爹帶我進去看看。開始我爹不同意,說小孩子又不去做個什么事兒,進去干什么?后來我媽說,你就帶他進去看看,也算是長個見識。

那天送柴的時候,我就跟在我爹屁股后頭去了。

一進門,見到那些天井,那些房子,果然都像畫兒上的,寬大又好看,門板壁上,窗格上,都是畫的花兒草兒的,鳥兒的,板壁好像正在清理維修,因為見有木匠在換掉那些壞了的木板,還有油漆匠拿一把刷子,正朝那新換過的木板窗子涮桐油。這大院里便有一股桐油味兒。房子雖然很深,過了一個天井又一個天井,卻都顯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亮亮堂堂;雖然屋里住了一百多號人,也是安安靜靜的,除了從頭道天井的塾室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其它大院里所有的人,就連住在后院的那十來個幫忙打雜燒火的,說話也是輕聲低語的,有的在淘米,有的在摘菜,有的在掃地,各忙各的,有條不紊。

正在左顧右盼,見一個人從那后院茅厠出來,穿著長布衫子,撩起衣袖在一個水池邊洗了洗手,望見了我,就邊洗手邊對我爹說,老陳,你孩子這么小,怎么就讓跟著你在砍柴?

我爹笑了笑說,哪兒啊,聽人家說這大花屋的花兒多,好看,就纏著我非要跟著我進來看看的。又對我說,叫黃先生!

黃先生好!

我知道,這位穿長衫的人是左家人請的私塾先生,沒有想到,因為這個教書先生,從此改變了我一家人的命運。

那是一個秋天,剛剛收割,高粱棒子堆了一院場,大人小孩,一家人都在掰高粱,把那高粱米從高粱棒子上掰下來。曬干了的高粱米又黃又亮,從高粱棒子上掰下來的時候,砸得簍子嘭嘭響,像一團黃晶晶的蠐蛤撞著篾簍似的。我,我的弟弟,雖然都才五六歲,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跟著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了。還有一個妹妹,才三歲,也歪歪叉叉地走在那堆了一地的高粱棒子中,拿遞著高粱。

剛要吃晚飯的時候,突然門外有人問:

老陳家是住這里嗎?大花屋送柴的?

我爹一聽,忙放下碗,幾步走出去:

哦,是黃先生!您怎么來了?不是來說要送柴吧?

我管送個什么柴!聽說你住在這里,轉來看看。說著,那教私塾的黃先生走進屋來。

以后接連幾天,黃先生到我家來,跟我爹一講就是半夜。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在給我爹做工作,搞串連,準備成立農會。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爹晚上也忙起來。有時是跟著教書的黃先生一起出去,吃著吃著飯,黃先生來了,我爹趕緊幾口扒完,碗一放,嘴一抹,跟著走了;有時黃先生不來,也是催著我媽早做飯,說晚上吃了有事情。正說著,有幾個人來家里來了,那是要和爹一起出門去的,或者不出門,來和爹說事情。這時候,爹就讓我們早早洗了睡,他們幾個人在另一間屋子里,誰都不讓進去,不知說些什么事情。

又過了一些日子,樹葉在凋零,天氣在轉冷的時候,有一天還在被窩里睡著,突然聽見窗外喧嚷嘈雜,有人在跑,有人在喊,快快快!看熱鬧去!

在哪兒?

在喇叭丘河。

什么事兒?

說要槍斃人!

——槍斃人?我忙一下跳下床來,赤條條地找衣服找鞋子。這幾天,爹一直沒回來,問媽,媽說他有事,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想,這槍斃人的熱鬧事兒,肯定和我爹,還有那黃先生說的什么農會的事有關。

大人小孩都朝喇叭丘河跑,要去看槍斃人,也不知是要槍斃誰。那陣勢就像過年哪里來了龍燈,彩蓮船,鬧哄哄地去看熱門。弟弟妹妹都要去,卻被婆婆攔住了。

喇叭丘河以前我也跟我爹去過,那是去趕街,買東西,或者提幾個我爹扎的篾簍子去賣,賣了換點鹽和洋簽子(火柴)回來。認為平時那就是熱鬧,可今天去一看,那才是真熱鬧!

一上那個山岡,就見山下的喇叭丘河全是人,那一片空地,像突然長出了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挨山邊的那個高臺上,搭戲臺似的還搭了一個臺子,貼對聯似的兩邊的柱子上貼著大字,山岡下面的樹上,路邊巖石上,人家的墻壁上,全是貼的花花綠綠的寫有字的紙,說那是標語;戲臺上站了一排排五花大綁的人,人人頭頂上戴著一個大紙帽子,帽子也白紙黑字,打著大紅叉。

好不容易從大人們的腿空中擠到臺子跟前,這才發現,已經好多天沒看見的大花屋的教書先生黃先生,今天也坐在臺上,不過不再是長布衫,穿了一件短衣,戴了一個布帽,腰里還掛了一把短槍,正在大聲說著什么,人太多卻聽不清,跟他坐在一排的人,有一個是我們村的蘇老頭兒,其它的都不認識,人人胸前都別著一個紅布條子。我想看看我的爹在哪兒,可臺上沒有,又看臺下,全是站的一排排衣服顏色不一卻精壯威武的種田漢子,后來才知道那是農民自衛團的戰士,他們有的扛著銃,有的挎著槍,有的背著大刀,有的拿著紅纓槍,還有好幾門罐子炮排成一排,擺放在臺下面。

時而有人跨上臺去,手指著那些戴高帽子的人,憤怒地說著什么。

我在那群背刀挎槍的農民自衛團的戰士中尋索著我的爹,可人太多了,怎么也找不到,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挎著長槍,站在邊上的那隊自衛團戰士前面,爹!爹!我激動地喊了幾聲,要穿過人群鉆過去,突然人群里暴發出一陣陣喊聲,像突然涌來的轟隆的洪水,又像滾過頭頂的嘩啦的松濤。我聽了幾句,原來人們喊的是:

工農革命成功萬歲!

打倒土豪劣紳!

打倒國民黨新軍閥!

……

喊了幾聲,突然人群朝兩邊倒去,有人大聲喊,閃開閃開!

還沒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讓開的人群道中,幾個頭上裹著黑頭巾、身上挎著槍的農民自衛團戰士,架著幾個戴高帽子的人飛跑而過。

“快走快走!要殺人了!”

人們邊跑邊說。

可是我怎么跑,也追趕不上那些人的腳步。候我趕到了河邊,又是一堵人墻,我怎么也擠不進去。突然聽見幾聲槍響,有人說倒了倒了!

突然人群中響起了歌聲,是那些農民自衛隊戰士在唱:

“奮身迎槍彈,抗軍閥,爭民權,肝腦涂城垣。血中振臂呼,呼聲破敵膽。再接復再厲,責任在吾肩。革命的目的,務求其實現……”

這一隊隊唱著歌,挎著槍的農民自衛團戰士,帶著群眾分散而去。他們是要去分土豪劣紳們的浮財去的。

農民自衛團的隊員來到了左家彎,協助剛成立的農會,分左家的浮財。

隊員們個個身強力壯,包著黑頭巾,身挎著長槍,土銃,背著大刀,抬著糧食,大米,稻谷,高粱,黃豆,綠豆,菜油,香油,棉花,還有臘肉,布匹,銀元,銅錢,梨耙,板倉,放在左家大院門口,林林總總,堆了一大院場。村里的蘇老頭兒,那時坐在臺上的,這時也回到了村,同另外幾個人,胸口掛著紅布條子的——后來知道那布條上繡著“農會會員”幾個字,坐在一張桌子后面,前面攤著一本冊子,喊著了誰的名字,誰就上前去,分得那些糧食,布匹,農具。

院場里圍了一大群人,望著那些糧食農具興奮地議論著,被蘇老頭兒喊著了名字的人,立刻回一句:來了,喜滋滋地拿著一個簸箕挎一只籮筐跑上前去,就有那些自衛團的戰士拿著一個號子,在那一堆堆貼了紙條子的糧食或農具中,拿一樣東西給他,再舀上幾升米,倒在那人的簸箕籮筐里。有的提著一塊臘肉,有的端著一簸箕大米,有的挑著一擔谷,有的挎著一袋高粱黃豆,有的扛著分得的農具,喜洋洋地回家去,歡聲笑語像過年一樣。

左家的人一個也沒看見,全都躲在屋里,那在喇叭丘河被戴上大帽子槍斃的左家三公子,被左家的管家幾個人,收殮尸首抬回來,埋在了后山里。

還有一些挎著槍背著刀的自衛團戰士圍著那些待分的糧食農具站著,一個領頭兒的維持著秩序,讓大伙兒不要擠,說人人都有份。

那些包著黑頭巾,挎著槍背著刀的戰士一個也不認識,倒是那個走去走來維持秩序的人卻眼熟。哦,想起來了,他到我家找過我爹幾回,也在我屋里開過幾回會,我爹讓我叫他王叔叔。這個王叔叔愛逗小孩子玩兒,他把那火籠里的一截燃著的柴塊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張開嘴讓我們看,竟然絲毫不傷。我和弟弟覺得非常神奇又好玩,很佩服他。看他又走過來,我在人群中大聲喊:

王叔叔!王叔叔!

他一愣,尋聲望過來,見是我,就笑了。

王叔叔!我的爹呢?

從上午開會槍斃人到下午分浮財,我一直沒見到我的爹。

哦,你爹帶一隊人到大雁去了。你快回去叫你媽來,馬上要輪到給你家分東西了!

一直到了晚上,我爹才回來。回來時,身上也挎了一桿槍,嶄新的,比銃好看多了,上面還沾有一層巴嘎連嘎的油,我爹說那是機油,一聞,槍口還有一股子像放過鞭炮的硝煙味兒。

危險!快放下!這哪是你們兒們玩的?!

我媽正在弄飯,跟我爹說著話,一扭頭見了我和弟弟在擺弄槍,忙放下炒菜的鍋鏟說。

我爹笑著說,不要緊,子彈我都退了,不要緊的。

爹,這是什么槍?怎么這么重!我舉了舉,舉不起來。我見那個姓王的叔叔,也是挎了這樣一桿槍。我爹過來把槍收起來,說,這是漢陽造。

什么是漢陽造?

漢陽造就是漢陽造的槍。

漢陽在哪?

在哪?我也不知道,你長大就知道了!我爹高興地說。

我們家也分了糧,分了油,雖然仍然是煮的稀飯,可那天我媽炒白菜蘿卜時,多放了點兒菜油,遠遠地就聞著香。本應該高興的,不知為什么我媽一直不見笑容。一時擔心我爹怎么還不回來,一時又說殺了這么多人,世上怎么會太平了?

見我爹收拾著那桿槍,我媽問我爹:

你也殺人了?

我爹放好槍,笑笑說,餓了,端菜吃飯。

后來我才知道,我沒看見我爹,是因為他到別的村去打土豪分浮財去了,為了避開一個村里的熟人,怕被打倒的土豪劣紳報復,各個村的農民自衛團都是交叉行動。難怪在左家大院門口,那些農民自衛團一個也不認識。

緊接著,春節到來了。那一年的春節,在我記憶中是最熱鬧的一次。人們玩龍燈,玩獅子,還有彩蓮船,蚌殼精,從大年三十一直玩到正月十五,一到晚上就聽見有鞭炮聲,鑼鼓聲,歡笑聲,還有一條彩蓮船玩到我家門口來了。過去,只有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家,才有這種榮幸。彩蓮船在我家門口玩了有一頓飯的時間,我媽泡了一壺又一壺的茶,端著盤子像人家過事路似的,給玩船的人,來看熱鬧的篩茶,我爹準備了一些鞭炮,放了一掛又一掛,我和弟弟忙著和一些孩子撿著地下沒炸開的鞭炮,追著,跑著,笑著,只有那么開心。妹妹也在看熱鬧,只是鞭炮一炸,就忙著朝婆婆的懷里躲。還有不少人自制了煙花,就是自熬的硝里面加了一些鐵粉、銅粉,一點燃,噴出的一股火星四濺,紅的,藍的,真像在黑夜里綻開的一朵火花。

這才像過個年,頓頓大米干飯,還吃了兩頓肉;還分得了一斤花生,我媽炒了,吃起來香噴噴的;天天晚上有龍燈彩蓮船的熱鬧看。我和弟弟也不再起夜,尿床,可以一夜睡到大天亮。

我婆婆說,這世道還真變了?這么過么,超一場生變一個人,活得還不冤枉!

晚上有時口渴,爬起來喝水,聽見我爹和我媽還在商量什么事情。我爹說,幾畝田農會分給我們了。種得幾年,賣幾擔谷子高粱,這房子可以整修了。我媽說,這日子要過得長久才好。我爹說,你不用擔心,黃先生——哦,黃書記說了,全國工農運動進入了高潮,都要當家做主了——哦,還有,黃書記說還要建立鄉學校,大牛二牛,都可以進學校讀書了……

什么?我可以讀書去了?我十分高興,也忘記了口渴,站在水缸旁邊拿著水瓢,問,爹,我什么時候去上學?

我起夜都是輕手輕腳的,我媽不知道我起床來了,聽見我的聲音,忙說:還站在那干什么?小心著涼了!

呵,我也能像大花屋的那些孩子們,能讀書了,能識字了,該多好!望著過年時,那一副副貼在門上的對聯,一個也不認識。那些字,像搖頭晃腦的馬,像搖頭擺尾的羊,像咯咯叫著的雞,也像飛去飛來的鳥,卻不知道說的是什么。還有那大花屋的,那些畫在墻上,刻在柱頭上的字,多好看,也不知道說的什么,是什么意思。

好日子并沒有過多久。

那一天記得是正月十五,龍燈、獅子、彩蓮船,人山人海,把左家灣的幾條大街小巷全塞滿了,到處是鞭炮聲,鑼鼓聲,到處是一堆堆的看熱鬧的人。那祠堂門口還搭上了五層八仙桌,搭得像一幢樓房,最頂上掛了一個紅繡球,這附近幾個村來玩獅子的各顯本領,從一層玩上五層,中途還要相互斗打,踩踢,看哪個猴子能最先摘得繡球,看得人心驚膽戰,圍觀的人群不時暴發出叫好的吆喝聲。

看燈看了大半夜,只到幾條龍燈獅子彩蓮船,亮著燈打著鑼鼓往喇叭丘河去了,村里看熱鬧的人們說說笑笑四下散去,我也才回家去。

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香味兒;聽見說話聲,知道我爹媽他們都早回來了。我媽一見我,說,還記得回來呀?你爹正準備要去找你!

我嘿嘿地笑著,來到火籠邊,見婆婆正弄一團面搓一個個的小白球,小白球已經擺了半篩子;旁邊椅子的碗里,是碾碎的花生和紅糖。哦!湯圓!婆婆沒去看熱鬧,就在屋里搓湯圓。上次分浮財時,我們家還分了一些糯米,一些花生,婆婆說留到正月十五包湯圓。原來這就是湯圓!

我伸手就去篩子里抓:婆婆,我餓了!——

可手剛伸過去,就被我婆婆那沾著面的手打了一下:憨兒!這是生的,還要煮熟了才能吃。

一家人都笑了,我爹也望著我笑;弟弟妹妹還朝我做鬼臉,羞我。我惱怒地瞪他們一眼:只怕你們吃過,曉得?!

我婆婆笑著說,牛兒,快去洗了手,來我告訴你們怎么搓湯圓——要感謝共產黨噢,只怕將來日子好過了,想吃湯圓就可以吃,候我老了,你們好弄了我吃。

一家人正歡天喜地弄湯圓吃,突然聽見有急促的敲門聲。

這么晚了,誰會來?我爹立刻站起來,去開門。

我望過去,聽見我爹站在門口,和那敲門的人說了幾句什么,回轉身來就收拾他的背包,拿他的槍。

怎么了?我媽正端著篩子,往鍋里下湯圓,見了我爹那匆忙的樣子,緊張地問。

縣里通知,自衛隊要到大堰去集合。

鄉里是自衛團,村里是自衛隊。我爹是自衛隊的中隊長。

要連夜走?吃幾個湯圓再去啊。我婆婆說。

通知的時間緊,我還要叫其他的人。我爹解釋說。

背上背包,挎上了槍,要跨出門時,我爹又站住了。他還想說什么,可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又望了我們一眼,轉過身去,出了門。

他這一走,我們再也沒見到他。

風聲突然緊起來。到了第二天,頭天還是過年的喜慶氣氛的,剛過一天,喜慶的氣氛就一下消失了,好比昨天還是大晴天,過了一個夜,就成了陰慘慘的陰天了。村里的青壯年,不是自衛團的就是農會的,仿佛一夜之間全消失了,留下來的,是祠堂農會的蘇老頭兒,和少數幾個挎著長槍的自衛團的人。他們臉色凝重,沉著臉從農會大門匆匆忙忙走進走出,像有什么急事。那些婦女,大嬸大姨們,碰到一起,也是小心地議論著什么。被人們遺忘了好多日的左家大花屋,似乎又突然被記起還有這么一戶人家,小心議論的人們對那個大花屋指指點點。多日不露面的左家的管家,又大搖大擺進出著左家大花屋的大門。那一天,他站在大花屋門口,昂著頭很響亮地清著喉嚨,很響地吐了一口痰,像從嘴里蹦出的一只癩蛤蟆,吧的一聲跳到了街中心。

到了晚上,消失了多日的鞭炮聲又響起來了,好像很遠,遠遠地傳來。我們站在院場望,只見遠方紅了半邊天。

打起了,打起來了!有人大聲說。

原來不是鞭炮,是槍聲。

不知道你爹怎么樣了?!媽對我們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那一年,春天到得似乎特別早,還是正月呢,屋旁山腳的櫻花就在開了,遠看像落了一樹樹的雪。

櫻花一開,櫻桃就要結果了,一樹樹的,沉甸甸地垂著一枝枝紅亮晶瑩的果子,摘一顆往嘴里一丟,酸酸甜甜的。鵲子也飛來,專揀枝頭那些又紅又亮的啄食。一有空兒,我就跑到那些櫻桃樹下,仰起臉來望那些還是雪粒兒似的櫻花,想果子成熟時的好事兒。

可是那一天,望著那些滿樹的櫻花,再也不想吃果子的事,漫山漫坡的人,像密密麻麻的螞蟻似的,端著槍,舞著刀,從櫻桃樹下穿過去,追向自衛團撤走的方向。

村西邊的黑鷹崖,槍聲正放炮仗似的響成一片。

那些穿過櫻桃樹追趕的人,有的穿著軍裝,端著長槍,有的頭纏著紅頭巾,一身黑衣服,拿著大刀,有的穿著像城里人,拿著長槍,后來才知道那是國軍、大刀會和聯防團的人。

好久不見的左家大花屋的老太爺左瞎子,也回來了,他站在村頭的那個大碾盤上,一只腳踏著碾磙架子,一手舉著短槍,一手提著幾串錢,鴨子一樣沙啞的聲音朝那些追趕自衛軍的兵們喊道:

兄弟們!給我追啊!殺人一個,賞錢五串!

我正趴在那個田堤下看,突然胳膊被人一拽,回頭一望,是我媽。

你不要命了!?快回家去!

那一天,槍聲不斷,直到天黑時,才安靜下來。一整天,一家人都關著門,擔心吊膽聽著門外的喊殺聲槍炮聲,擔心著我爹的安全,不知道他們自衛隊是不是脫離了那些人的追殺,翻過了黑鷹崖。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就聽見有人在敲鑼喊話,開門一看,是大花屋的管家王老二。

只見站在巷子里的王老二敲幾下鑼又喊道:鄉親們,老少爺兒們,左老太爺發話了,拿了左家的東西的,給退回去!吃了左家的東西的,一粒不少地還!左老太爺還說了,鄉里鄉親的,受了共黨的蒙騙,只要退回東西,既往不咎!哐!哐!哐!

婆婆聽了,坐在那里拄著棍子說,唉,這可怎么弄喲!

我跟我媽去還東西時,左家大院門口,那些歸還的東西已經擺成了一條街了。籮筐,犁耙,風戽,箥箕,大缸,全是年前農會分的那些東西,一籮筐一擔擔的高粱稻谷,擺在那里也很顯眼。幾頭牛被拴在大花屋門前的樹上,那也是分浮財時被牽走的。

媽!那是什么?!

我幫忙我媽把一袋子苞谷提到大花屋門前——她是小腳,行走不便——一抬頭,望見大花屋門前的稻田里,竹桿上插著幾個蜂窩似的東西。

啊,是人頭!血淋淋的,仔細一看,其中一個是農會主席蘇老頭兒,還有幾個不認識。

快回去!我媽一望,臉色煞白,拉起我就往家走。

又在擔心焦慮中過了一天。那一天天還沒黑,我媽提著簍子去菜園砍白菜扯蘿卜,準備做晚飯,剛出去一會兒,走到半路就回來了。

快!我們快走!她的簍子丟在了門口,進屋就收拾衣物。

原來,她在去菜園的半路上得到消息,左瞎子準備對農會干部和農民自衛團的人斬草除根,今天夜里就要捉人。

你們走吧,我一個老婆子,他們能把我怎么樣?再說,我也老了,死也死得了。

婆婆坐在那里烤著火籠里的火,不走。

我媽便流著淚說:媽,您不走,真有個三長兩短,正軒(我爹的名字)回來我怎么給他交待?!

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去拉扯婆婆:婆婆,走,走!

一家人這才慌慌忙忙,收拾必備的衣物準備出門。臨出門,婆婆突然對我說,牛兒,快去把篩子里的湯圓裝進炊壺提著!你爹嘗都還沒嘗呢。

正月十五做的湯圓,還沒煮爹就出了門。婆婆給爹留了幾個,一直放在那個篩子里,用洗臉袱子搭著,等著爹回來吃。

一家人就悄悄出了后門。出了門,發現還有幾家人,也正提著大包小包,在暮色中匆匆穿過田野山溝,朝鷹嘴崖逃。那都是農會干部和自衛團的家人。

幾家人匯做了一處,正往山上爬,突然聽見背后傳來了槍聲。原來是保安團的追來了。子彈打到了腳邊,穿進了枯草叢,濺起幾星塵土。

大伙兒不再回頭,拚命往山上爬,還沒爬到半山腰,突然聽見幾聲炮響,嘩嘩啦啦的石頭就從山上滾了下來。接著是兩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月亮已經掛在山頂,我半個身了埋在土里,我喊著叫婆婆,叫媽,叫弟弟,叫妹妹,可四周除了夜里的風聲,什么回聲也沒有。我從土里爬起來,四下找著,看見像人形狀的就去看去摸,可都是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土塊,一個山凹全都被滾下來的石頭土塊填平了。我摸著了人的一只手,不知是誰的,使勁一扯,像扯出的一個樹根,扯出了一條膀子,我仔細分辨著膀子上的衣服,不是婆婆,不是媽,也不是弟弟妹妹的。

我坐在地上哭喊著,手中裝湯圓的一把炊壺也不知丟哪兒去了;山下的房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露著影影綽綽的輪廓,還有一團團的白色,那是正在開的櫻花。櫻花在月光下也是白的,白得像花圈。

除了不知是誰的一條胳膊,一同逃難的十多人,全消失了。

那一年,逃到鷹嘴崖,一家人只剩下了我和弟弟。弟弟被埋在了泥土下,后來被我挖出來了,可婆婆,媽,妹妹,埋在了大石頭下,我刨不動,也挖不動,面對垮塌的房子樣的一塊大石頭,喊天天不靈,呼地地不應。我們弟兄刨了一陣,只好又坐在地上哭。

逃難的路上,媽給我說過,我們是要逃到住在深山棕葉子溝的姑婆婆那里去的。姑婆婆那兒我跟爹媽去過兩回,是拜年去的,路的大致方向還記得。望著山下,那大花屋的院子里拿刀拿槍的聯防團的團丁們進進出出,怕他們發現了又來追殺我們,我拉起哭得像個貓兒的弟弟,爬上山去,朝山里頭那密林深處鉆。

我和弟弟找到了姑婆婆家,從此跟著姑爺爺姑婆婆兩位老人生活。我不知道我爹還在不在這個世上,請姑爺爺多方打聽,希望他還活著,有一天,他會來接我們兄弟倆回家去。

可這一天一直沒有到來。我們兄弟倆兒跟著姑爺爺姑婆婆,一天天長大,開荒,種田,做農活兒,有時也跟著姑爺爺打打獵,為了安全起見,打到了什么獵物下山去賣,都是姑爺爺一人去露面。后來他年紀大了,也懶于下山,打到的獵物一家人改善生活。有一天,已經久不下山的姑爺爺下了一趟山回來,興奮地說,這下好了,共產黨坐了天下了!

那一年,我們兩兄弟已經成人了,從剛來時鼻涕淚水糊得像小花貓的小孩兒,長成了比門還高的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了。

我們又回到了山下我們的“家”,那個只剩下幾堵斷墻的老屋場。老屋場里長滿了雜草,荊柯,也長出了樹,那些長在屋場里的構樹已經有一茶杯粗。我們兩兄弟忙活了兩天,把雜草柯梓樹枝全部清除干凈,把屋場清了出來。后來姑爺爺姑婆婆送了一些木料和檁子,我們兩兄弟起早摸黑,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把房子修好了。姑爺爺下山來看了,滿意地說,嗯,和燒以前的差不多了!以前,也是石頭墻,石片瓦。

左家大院的人,已經逃的逃,跑的跑,大院里已經空無一人,大門上貼了兩個交叉的紙條子,還蓋著大紅印章。據說是大院已經被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接管了。還聽說,左瞎子的聯防團,后來改成了保安團,在賀龍的紅三軍攻打縣城的戰斗中,左瞎子被當場打死。左瞎子的大兒子后來接任國民政府的縣長,被解放軍襄西支隊消滅了。左瞎子有三個兒子,當年已經被農會鎮壓了一個,解放時被打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在當兵,是國軍的什么團長,后來聽說也在戰場上被打死了。

一二十年來,我們兩兄弟一直在打聽爹,不知是死是活。傳說很多,有的說當年被左瞎子的人打死了,有的說逃出去了。后來有一天,我們的房子剛修好,我們還在清除院場上的沙石木塊,忽然聽見有人喊:

大牛兒!小牛兒!

是誰在喊我們的小名兒?我們停下手中的活兒,抬頭一望,是個老瘸子,像八仙中的張果老,拄著拐棍,拐杖上還系一個酒葫蘆。老瘸子睜著一雙被酒精燒紅的兩眼,如同見到了親人般地喜悅地望著我們兩兄弟。

您是?——這個人我們好像并不認識。

唉,不怪你們不認得了。我現在是又老又殘,是個廢物了!

我再仔細一看,突然記了起來:

您是——王叔叔!?

我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把一截燃著的炭塊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張開嘴讓我們看的自衛團的王叔叔。當年,是如何的年輕英武,可現在怎么成了一個又殘疾又蒼老的老頭兒?

我們連忙把這個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叔叔讓到新蓋好的屋里坐,又倒茶又敬煙,見了他就如同見到我爹一般。

問起我爹,王叔叔嘆了一口氣,說,兒們啊,你們的爹是條漢子!

他說,當年農民自衛團突圍,我爹帶了一隊人邊打邊撤,最后撤到了漳河邊,前有追兵,后有漳河,我爹為掩護戰友撤退,他帶的幾個人被困在了漳河邊的銀子崗上。堅守了三天三夜,最后還是被左瞎子的人攻破。左瞎子的人沒有從我爹口中問出一句話,為了泄憤,那些聯防團的人就用簽捅進肛門把他整死,尸體也拋進漳河里。王叔叔說,他是那場戰斗里唯一幸存的,左瞎子的人用鍘刀鍘下了他一條腿,把他扔在山溝里,準備喂狼,最后是被一位砍柴的人發現,救活了。這么多年來,他也一直在打聽我們一家人的下落,后來打聽到了,也不敢去找我們,直到解放了,他才來告訴我們。

當天,我和弟弟趕到漳河邊,王叔叔說的銀子崗,對著嘩啦急湍的漳河叩頭,燒紙,望著清清的一河水,不知道我爹的尸首漂流到了哪個地方,但一定是在這流淌的河水里。

新房子修好,安頓下來沒有幾天,突然來了幾個人。

來的幾個人都是一口的外地口音,領頭的是一個大小伙子,看上去二十來歲的樣子,比我們兩兄弟還年輕,可人人都稱他“趙隊長”。趙隊長人高馬大,穿著黃軍裝,腰里一根寬皮帶,皮帶上別著一把手槍,和原來大花屋的那個私塾先生黃先生,后來領導暴動成了農民自衛團的領導一樣,都是別的那種短槍。我知道,別短槍的人就是頭兒。

跟著來的還有一個人,是同村的,小名兒叫狗熊,大名叫馮大貴,小時候在一起玩過,過年搶過人家沒炸完的鞭炮,河里光著屁股洗過澡的。他的爹是個篾匠,當了幾天的自衛團團員的,后來說太苦,家里人也沒人照顧,就又回家當了篾匠了。他家的房子沒有燒,可也跟我們的一樣,只是個石片蓋的石頭屋。前幾天我們重修房子時,他還來幫過幾天忙。

馮大貴是給他們帶路的,當介紹人的。馮大貴說,這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土改工作隊員,來村里訪貧問苦,扎根串連,明確依靠對象,準備成立貧雇農協會,進行土改的。

貧雇農協會就是過去的農會?我問。我想起那個私塾的黃先生,還有被左瞎子砍了頭,腦殼掛在竹桿上的農會主席蘇老頭兒。

貧雇農主協會是基層組織,成立了貧雇農協會,再發動群眾,才能成立農會,民主選舉鄉長、副鄉長、農會主席、副主席。工作隊的趙隊長說。

接著,趙隊長講了很多話,說他們已經掌握情況,我們兩兄弟是最可依靠的貧雇農,工作隊來,就是要發動我們這些貧雇農進行土改的。他還講“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打倒地主分田地,消滅農村封建剝削制度”,希望我們帶頭自覺自愿投身到土改運動中去。我聽得似懂非懂,也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私塾的黃先生也是坐在這個屋里,這么來串連我的爹,給我的爹說那些話的。我爹讀過幾天書,他明白道理很快,可是我,一天書都沒讀過,對趙隊長講的話一時也鬧不很明白。但是我明白一條,共產黨又要給我們分田,分房,分財產了。

趙隊長讓我先加入貧雇農協會,希望我將來能在貧雇農主席團或者農會里面擔任一個職務。我馬上搖頭說,不行不行,籮筐大的字不認識一個,扁擔倒下來不認得是個“一”字,那些事兒奈不活。我雖然沒讀過書,但知道那些當領導,當頭兒的人都是明禮識字的人干的。

趙隊長有些失望。顯然他是抱了很大的希望來的。見我說得很堅決,又不是沒道理,他就說,聽說你會打銃放槍?那到時你可以當民兵吧?

只要不是文活路,武活路還是來得了幾下的。我說。一句話把大伙兒都說笑了。

接下來的事情,到處都是一樣,土改工作隊員進村訪貧問苦,扎根串連,明確依靠對象后,就召開了貧雇農大會,成立貧雇農主席團,說是由貧雇農主席團領導土改,實際上是在土改工作組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馮大貴讀過兩年私塾,認得字,跟工作隊接觸也早,帶領工作隊訪貧問苦也很積極,群眾基礎也好,就成了左家灣村貧雇農主席團的主席,后來又是農會主席、村里第一任黨支部書記;左家灣村貧雇農協會成立后,就發動群眾,特別是發動那些苦大仇深的貧雇農訴地主的苦,算地主的剝削帳,揭發地主的罪惡,左家灣最大的地主,還是左家大院大花屋的左瞎子。左瞎子和他的兒子們都不在了,其他的人逃的逃,散的散,能找到的,就是左瞎子那個逃回娘家的第二房小老婆曾氏,曾氏是離左家灣五六十里的大曾家灣人,貧雇農協會的人就去把她綁了來,讓她站在臺上向廣大的貧雇農低頭認罪。曾氏那時也已經五十多歲了,從沒受過這種驚嚇,受過這種苦,在臺上站了不到半天,就一下昏倒在地上,訴苦會也只好提前結束。召開完訴苦大會,就劃分階級成份。先劃惡霸地主、大地主和不法地主,再劃中小地主,最后劃富農,沒收地主的土地、山林、房屋、耕牛農具、糧食等五大財產,征收富農出租的土地。對無地少地的農民,用比被剝削、比勞動、比生活、比誰的困難多的辦法來劃定雇農、貧農、中農成份,那時聽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中、貧農是一家,中、貧農團結是關鍵”。沒收的耕牛農具、糧食,都堆放在左家大院里,那時的左家大院,成了一個大倉庫。在工作隊的指導下,左家灣也組成了土地財產的分配班子,主要人員以貧雇農主席團為主,還有幾個大伙兒公認的辦事公道、正派、能干的貧雇農代表,對沒收、征收的五大財產造冊登記,對無地、少地、缺少耕牛農具的貧雇農分戶造冊,按照實有財產數與貧雇農需要情況,對照研究,制定分配方案,村貧雇農主席團召開貧雇農代表大會討論通過了,再召開群眾大會進行分配。

那時,我也被推選進了土地財產的分配班子,但主要的任務還是看守好那些沒收來的財產。村里成立了民兵隊,民兵們都配了槍,分成了幾班,在左家大院里照看那些堆成山的農具、糧食。

這一次,是能夠大大方方在這個大花屋里進出了。那些以前沒能去過的地方,大廳、廂房,繡花樓,可以隨便進進出出了。繡花閣樓也雕滿了花兒,刻滿了字,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那樓上的雕花床,也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還有綾羅綢緞,香囊玉帛。那天換了崗,我一人悄悄爬了上去,在那雕花床上躺一躺,體會一下這睡這綾羅綢緞的雕花床跟睡稻草粗布的木板床有什么區別。我想起那些左家大院的太太小姐出門時飄過的陣陣脂粉香味兒,可這房里,床被散發的,只有一股久不住人的霉味兒。剛躺上床去,聽得床角有吱吱的叫聲,翻開一看,嘿!長時間沒有人住,老鼠在床里面過兒了,一窩白生生的小老鼠正閉著眼睛亂爬。

床上有老鼠,那一堆堆一包包的糧食沒有老鼠?我去打開一看,果然有的布袋被咬了一個洞,有的揭開蓋子一看,里面全是一層黑黃豆樣的老鼠屎。

我把見到的情況匯報給工作隊。趙隊長擰著眉頭想了一想,接著拳頭在桌上一捶:這些房子財產必須要盡快分出去!接著他起身去找貧雇農協會的馮大貴,讓他抓緊拿方案,分配這些收繳的財產。

沒想到,分財產時,卻遇到了困難。

人一生遇到的很多事情,好像都是重復的;世上本來沒這個人,后來卻生了,在世上活一遭,死了,世上又沒了這個人;人本來是沒有家的,結婚,生兒,養女,有了一大家子人口,可兒女一個個長大,離開父母,你又成了孤家寡人。就像在山上轉去轉來,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都說是迷了路,其實人生就是如此,并不是什么迷路。怎么來還是要怎么去的,出現過的還是要再出現的。就像日頭,落了還要再升,升了還要再落;就像那櫻花,開了還要再謝,謝了還要再開的。

分田分財,二十年前發生過,二十年后又發生了。只是那時,主持分財產的是蘇老頭,鄉農會蘇維埃的政府主席,維持秩序的是頭上包塊黑布袱子的農民自衛團戰士,現在主持的是貧雇農團的馮大貴,土改工作隊,維持秩序的是民兵。民兵的裝備比過去我爹那時的自衛團好多了,他們那時一把漢陽造就是最好的,好多自衛團戰士只有土銃,大刀,長矛,現在的民兵,多是三八大蓋,還有蘇式步槍,齊整多了。我手中就是一把蘇式步槍,雖然有些笨重,卻打得遠,準星好。

那一年,櫻花開得正旺,春天也來得早,田里的油菜花也開得一洼連一洼,放眼是白的櫻花,黃的油菜花,暖融融的日頭像個大火爐子,在天上燒著,左家大院門口堆滿了農具糧食,院旁邊的樹上拴著好幾頭耕牛,還有一群羊在那里咩咩直叫。這都是要分的財產。我和幾個民兵分頭站在那些將分的財產旁邊,肩上挎著槍,腦子里卻想著二十年前也是在這個地方分財產的情景。那時,是來看熱鬧,左家大院門口站滿了人,來的人站不下,有的就站在大院坎下的稻田里,我和幾個小孩子,包括這現在坐在主席臺上主持分財產的馮大貴,在大人們的腿空里鉆去鉆來看熱鬧。可是今天,來參加分財產的人,卻只站了稀稀拉拉的幾個人。

那些人顯然是不準備分得財產的;以前來參加分財產,都是撅著籮筐,拿著扁擔,即便是小腳老太太,也拿著一把撮箕,提著一個簍子。可是今天這稀稀拉拉幾個人,卻都袖著手,遠遠地望著。

陳大榮!陳大榮來了沒有?分財產開始了,馮大貴對著擺在桌上的分財產的那個冊子喊著人。

站著的一群人一陣騷動,如同風吹過一團稀拉的樹苗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沒有一個人應。

吳小滿!吳小滿來了沒有?

還是沒有人前去拿那些農具糧食。

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來的人這么少?都通知到了沒有?主席臺上坐著的趙隊長坐不住了。

都通知到了,有的還催了幾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都不來。我站在主席臺的旁邊,聽見貧雇農協會的主席馮大貴委屈地對趙隊長說。

這個時候,人群里有人在喊:

馮主席!你把這些東西給我們,拿不拿得穩噢,莫到手還沒拿熱乎,又被要回去了!

有一個年紀大的老太太,也喊著馮大貴的小名兒說:

狗熊啊,鄉里鄉親的,你給我們說實話,這些東西到底能不能要啊,莫害了我們啊。

馮大貴站起來,說,怎么拿不穩,怎么不能要!全國都解放了,新政府都成立了,國民黨蔣介石早完蛋了,你們還怕什么?!

人群里又有人大聲說,國民黨蔣介石早完蛋了,可左家人還沒完蛋么!不是還有后人嘛。

趙隊長就問,這些人在擔心什么,為什么政府分給的財產不敢來領?

擔心什么,擔心秋后算帳唄!馮大貴就把二十年前農民暴動后,蘇維埃政府主持打土豪分浮財,后來左瞎子變本加厲要人們償還的事說了一遍。

愚蠢!怎么覺悟這么低!于是趙隊長站起來,大聲說:

農民兄弟們,你們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現在……

趙隊長講了一大通道理,結果只有少數幾個臉色悲壯的前來領取糧食,說,就是吃了死,要償命,也要做個飽死鬼。還有一部分人袖著手站在那里不動,小聲議論,說這個姓趙的是個外地人,話說了,東西分了,他拍拍屁股走人了,左家人真的回來,誰能站出來伸這個頭?

分財產的難度顯然超出了工作隊的想象,趙隊長搖著頭說,不是說這左家灣是老蘇區嗎,怎么群眾基礎這么差!

隨后,趙隊長召集工作隊和貧雇農協會,還有民兵開會,說,土改工作是全國的一盤大棋,是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必須做好。接著研究了下一步工作方案,上門挨家挨戶做工作,農戶不來領,由民兵把農具糧食送上門。

在這次土改中,我和弟弟不僅分了田,還分得了左家大院里的房子,一進半天井大小五六間房,包括豬欄牛欄。從此我們不再住那一年四季都漏雨穿風的石片屋,有了像樣的家。分得的田后來又成立合作社,人民公社,田又成了公家的,生產隊的;后來實現責任制,包干到戶,生產隊的田又分給了我們,成了責任田;只有這大花屋,一直由我們住著,一住就是好幾十年,可現在,又要收上去了,是政府的還是私人的,誰也說不到。那一年,分得左家大院里房子的,一共是十一戶,全是貧雇農,有的窮的實在沒地兒住,分房當天就住了進來,有的膽小,還在觀望,來看了幾趟,見住里面的確是比住巖洞草棚強,也都拖兒帶女地住了進來。空蕩無人的大花屋,從此又燃起了炊煙,熱鬧起來。

住進去了沒有幾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趙隊長交待我,說這大花屋不僅用來住人,還有文物價值,要注意保護好,那些雕花的木板門窗,不能再像住巖洞草棚里,沒有柴了就弄一塊燒(已經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了,一個神智不太清的住戶,雕花的門窗已經被他 下來好幾塊燒火烤了);二是這屋都是木質結構,都是木板墻,還要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防火很重要,要我負責大花屋的安全。所以每天晚上我都要挨個天井巡查一遍,檢查好安全,關上院子大門,才回來睡覺。

那一天,我從里面的天井巡查到外面的天井,火籠里有柴火的,督促他們睡覺前把燃燒的柴頭用火鉗夾了扔到天井里,潑上一瓢水,淋熄了。在幾個天井濕潤的火煙里,我來到了大院,準備閂上門,回去睡覺。兩手剛抬起來要去掩大門下門閂,猛然一個人頭鉆進來。

你是哪個?王柱子呢?

闖進門來的人,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兒,白白嫩嫩的,長得像個女人,一見我就問。他穿著打扮很奇怪,頭發像個娘兒們梳得光光的,頸項下還系一根布帶子,像個狗舌頭吊著——后來才知道那是什么領帶;更奇怪的,是他一進門就問王柱子,那是原來大花屋的王管家的小名兒。他肯定不知道,王管家已經被押送到了縣里,聽說要坐牢。

他提著一個藤條箱子,問了我幾句,就大搖大擺地朝屋里面走,一面走還一面問,人呢,都到哪兒去了?怎么這么早就熄了燈?去讓廚房里給我燒火弄飯,我還沒吃晚飯。

我猛然喝一聲:

站住!你到哪兒去?!

提著箱子的年輕人站住了。他回過頭來,好奇地望著我,你是新來的吧?快去吩咐廚房弄飯——不要弄七八個碗,就煮兩節灌腸,拈一碗沖菜,少放點兒香油。好幾年沒吃家鄉菜,欠死我了!

說完他又提著箱子要往屋里走。

你是什么人?站住!

他走了兩步就又回過頭來,不耐煩地說:喲,你一個下人比我脾氣還大,這么高門大嗓的?我是什么人?你睜開眼看清了,我是這家的長孫,大少爺!去,進去跟我媽說,留學日本的子昂少爺回來了。

這個家伙簡直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這惡霸大地主的一家,鎮壓的鎮壓,槍斃的槍斃,沒有鎮壓和槍斃的,也全被掃地出門,房子也分給了佃戶、長工,分給了貧雇農、烈屬。那幾個女人,左大老爺的一個老婆三房姨太,還有三個兒媳婦,有的已經改嫁給了沒有老婆的貧雇農、鎮上的手藝人,沒有改嫁的遣散回了娘家,看管居住。倒是聽說還有一個長孫,先是在省城念書,后來杳無音訊,不想現在回來了。

事關重大,我叫來了也在當民兵的弟弟,還有幾個住在大花屋的貧協會員,讓他們看管好這個地主子弟,一邊飛跑出門,去土改工作隊報告。

工作隊住在村祠堂里,貧雇農團、農會也在那里掛牌辦公。

趙隊長已經準備休息了,我敲門進去時,正披著衣服坐在椅子上洗腳。聽了我的匯報,兩只腳馬上從盆里提出來,用一塊長布袱子擦了一把,趿上鞋子就要出門。

我站在他后面,見他就這樣披著衣服出門,馬上喊道:

趙隊長!

趙隊長回頭說,怎么,還有什么話沒說完?

不是。我望著掛在墻上的武裝帶和手槍說,您沒有帶槍。

趙隊長笑了笑說,哦,沒有必要!不過,你的提醒也對,人在槍在,這是紀律。

我打著火把在前面走著,隨著幾聲狗叫,就到了大花屋。早有人迎在門口,聽見聲音打開門,提著馬燈把趙隊長迎進去。

大廳上,昔日的左家少爺被綁在一張八仙椅上,頸項下的領帶也被扯的老長,像栓狗一樣系在椅靠背上,我弟弟拿著一把長槍對著他,幾個貧協會員也拿著長棒短棒,像圍著一頭隨時會掙脫逃跑的野物。

怎么還綁上了?松綁!松綁!趙隊長進門一看,吩咐道。

趙隊長,這……?我有些不理解。

他不是罪犯,是教育的對象,松綁吧。趙隊長又說。

我只好讓幾個貧協會員松了綁。

這個穿著洋氣的地主子弟雖然有些見識,但這種景況大概也是生平頭一次遇到。看到來了一個領導,臉上倒沒了先前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的無奈和驚恐。他望著給我們下命令的也像書生樣的趙隊長,整理著系在領口的領帶,臉上有的只是疑惑和不解。

趙隊長進了門,就一直在打量他,問,聽說你在武漢讀過書,上的哪個學校?

地主子弟回答了。

趙隊長說,哦,我也在那學校讀過兩年書……

那地主子弟聽了,昏暗的兩眼突然睜亮了,像見到了熟人般:你也在那上過學?哪一年?上的哪個系?我學的是土木工程……

趙隊長卻不理他那個熱乎勁兒,拉下臉嚴肅地說:大道理我就不給你講了。這幾年你不在國內,但有些情況我還要給你講清楚。接著,趙隊長講了國內形勢,土改的政策,也講了他們左家人如何與人民為敵,如何屠殺革命群眾欠下了血債,現在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有文化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趙隊長一席話說完,那個雖然被我們綁過,卻不服氣,瞧不起人的小子一下低下了頭。

當然我們也不搞封建社會那一套,是誰欠下的血債由誰來還,人民政府不搞誅連、連坐,也不枉殺一個人。你只要認真接受革命群眾的改造,也可以重新做人。你有文化,完全可以為新中國服務,為人民服務。按照政策,你也可以得田地和房屋……

趙隊長說著,這位穿著洋裝的地主子弟,由疑惑到驚恐,由驚恐又變得平靜,不停地點頭。聽到說要分田分屋,馬上說:

我不會種田!……我想到縣城或者哪個學校,去教書……

趙隊長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你不知道現在的社會形勢?

那小子說,在日本給家里連寫了幾封信,都沒回,以前寄的錢都用完了。不知道家里發生了什么事,回國后,一路也沒耽擱,到縣城發現早變樣了,一個人也不認識,好不容易租了一個轎子,連夜趕了回來。在日本,國內的形式也聽說了一些,也聽說鄉下在搞土改,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是這樣個改法……

那你認為應該是怎么個改法?趙隊長嘴角掛笑著追問說。

那家伙知道說錯了話,低下頭不再做聲。

趙隊長站了起來,對那低下頭的地主子弟說,你先參加農業勞動——人民群眾也不是天生就會種地的;你的情況我還要向上級報告,到時再通知你。還沒吃飯吧,陳正耕(我的大名)你看讓誰弄點飯他吃。先在這大花里找一間屋讓他暫住。從明天起,帶他和其他地主子弟一起,參加勞動。

趙隊長走了,我安排一家貧雇農的女人弄飯,一邊去給他找住房。大花屋里還有幾間房沒有分完,就挑了其中的一間,樓上的,也算對得起這房子以前的主人吧。

給他準備好睡的地方,來喊他去時,見他桌上的一碗飯倒是吃完了,一碗菜卻沒怎么動。

我說,這不是灌腸,也沒有沖菜,你就不吃?

他愁眉苦臉地說,這菜,實在太咸了。

睡倒了半夜,我起床推開窗戶一看,發現天井那閣樓上還亮著燈。趙隊長走時,叮囑我要暗中看緊這個地主子弟。我想原因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家里遭受大變故,怕他想不開,有幾家地主和地主子弟,都是嚇得上吊或是跳井自殺的;二是怕他搞破壞。

我提著一盞馬燈,悄悄上樓去。推門一看,發現這個地主子弟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發愣,樓板地上放著他帶回來的那個藤條箱子。這箱子我們早已檢查過了,怕有槍刀武器什么的,打開一看,里面全是書,還有幾件衣服。

不知道這家伙在想什么,聽見我開門進去,他仍直愣愣地兩眼望著那盞放在窗臺的洋油燈,后來說的煤油燈。

你在干什么?怎么還不睡?

他望了望那墻角的床,愁眉苦臉道:這床上有老鼠屎……

我一聽就來氣:

你還在把自己當作公子少爺?我給你講,是那趙隊長人好,見你是讀書人可憐你!要是換別人,早把你也掃地出門了,別說只有幾顆老鼠子屎,就是豬屎狗屎窩也沒得你睡的!

一通氣出完,也不管把他嚇得如何張大了嘴巴,直愣愣地望著我,嗵嗵嗵地踩著樓梯我下了樓,去睡我的瞌睡。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是頭天半夜里回來的,第二天,整個左家灣,都知道左家的后人回來了。

他被帶去監視勞動的時候,人們都遠遠地看著,指著他議論著,議論的人們臉上都是擔憂,憤怒,不滿。

有的人見了我,好像要證實什么的問,那個人,真的是左家的人?不是說,左家沒有后人了嗎?

有的問,人民政府怎么就讓他還活著?怎么不鎮壓了?

有一天,突然大花屋里沖進來一群情緒激動的人,有的拿著鋤頭,有的拿著鐵銑,有的拿著木棒,喊著:

打倒地主狗崽子!

血債血還!

斬草除根,不留禍根!

……

年輕的地主少爺左子昂嚇得面無血色,我連忙把他推上樓去,我和弟弟,還有幾個民兵,站在樓梯口,不讓情緒激動的失控人群沖過去,一面派人火速去報告工作隊。當時的場面十分混亂,大花屋好幾個天井里,都擠滿了人,一扇木板隔墻也被擠倒了。

不一會兒,趙隊長帶領土改工作隊的人來了。他站在樓梯上喊:

鄉親們,請聽我說,人民政府對待地主子弟是有政策的!

可群眾不聽他那一套,繼續高聲喊道:

打倒地主狗崽子!

斬草除根,不留禍根!

……

混亂從中午一直持續到晚上,天黑時,人們才相繼離去。人們走時,相互指著樓上的地主子弟說,有他在,我們肯定活不了!

人們是怕報復,是怕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會再次重演。那年暴動后,也分過這左家的土地財產,可后來左家人帶著大軍打進來,分得的財產不僅要加倍償還,有的還丟了性命,不少家庭慘遭滅門。所以分得財產土地的人,都強烈要求把這個地主子弟也鎮壓了,以絕后患。

為了防止發生意外,趙隊長決定把地主子弟左子昂弄到祠堂里,和工作隊一起住,實際上是保護起來。

可是,保護不到兩天,就有三四個老頭兒、貧雇農找到工作隊,找到趙隊長,說代表全村的貧雇農、群眾,堅決要求處決這個地主子弟,要斬草除根。

他活一天,我們就活得不安生!

那幾個老者說。他們都是分得了財產土地的人,還有兩個是住進了大花屋的人,睡的是原來左家大老爺睡過的房。他們都見識過二十年前的那場血腥的報復,所以強烈要求殺掉這左家后人以絕后患。

趙隊長仍然沒有答應他們,做了一番解釋后,勸他們回去做做其他人的工作:

你們回去讓大家都放心,現在的形勢和二十年前不一樣了,現在是人民政府的天下,是人民政權,人民當家做主,大家都不用擔心……

可是沒想到,第二天早晨,工作隊打開大門一看,祠堂門口跪了一片人,領頭的就是頭一天來要求工作隊和農會除掉左家后人的幾個老者。

趙隊長忙出去勸說,扶那些跪著的人起來,可是人們說,如果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

他們從早晨跪到了中午,工作隊和農會辦公的祠堂門口跪了一大片一百多了,還有的把分得的糧食、農具什么的,也悄悄還來了,放在祠堂門口。

趙隊長也真著了急,怎么勸說都無效,嗓子都說啞了,嘴上也打起了泡。沒有辦法,只好召集工作隊、農會和貧雇團開會。

會上,爭論也很激烈,意見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是要按政策來,一派是堅決殺掉。一個貧雇農代表還拍了桌子:今天不殺掉他,他明天就會來殺掉我!一個字,殺!最后主張殺的人占了多數。

趙隊長一直沒發言。從不抽煙的他拿過別人的早煙袋,抽了幾鍋煙。最后,他把燒完的煙鍋在祠堂青磚地上磕了磕,說,那就殺吧。

執行槍決的人,是我和弟弟。左家殺了我一家,跟左家也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是民兵連長,還是貧雇農協會的委員,又會打銃,也算是槍法好,是執行槍決的最好人選。

那個叫左子昂的小子,當眾嚇癱了,我和弟弟拖著他出的門,上的山。本來是要在河灘槍決的,可后來有人提意見,說是大伙兒吃水洗菜都在河里,弄臟了。執行地點就改在了后山坡里。

那一天,又下著雨,本來還跟著幾個看熱鬧的,見雨一下大,就都縮了回去了,站在祠堂門口屋檐下遠遠地望。我和弟弟兩人一邊站一個,就拖著那個癱軟得像一把鼻涕的家伙上山去。拖到半山,弟弟說肚子痛,要找巖屋拉屎,讓我一人去把那小子解決算了。我知道弟弟是膽兒小,平時,他殺只雞都不敢,更不用說殺人,他怕見血,一見血就心慌,就出冷汗,渾身篩糠似的就打擺子。我知道,那是那一年,我們一家人逃亡時鬧的。他見了那血肉橫飛的胳膊,腿,落下的后遺癥。他參加民兵背的一桿槍,就只是個擺設。我就私下地笑他那背的是個燒火棍。

我就一個人背著槍,雙手提著那個家伙繼續朝山凹里,朝挖好坑的地兒走。

不一會兒,我的槍就響了。跟打銃一樣,槍聲在山沖里回蕩,幾匹山都聽得見。山下的人,站在門口屋檐下的人,都應該聽得見。

他們應該放心了。

十一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幾十年過去了,人也老了,屋也舊了,看著大花屋一天比一天殘破,屋上漏雨,檐子腐爛,雕花門窗被撬去,賣給了來收購古董的販子,墻上挖得大洞小眼,看著也心痛。這可是先人們拿命換來的!后來聽說要收回去重修,政府搞開發,真是天大的好事,村里來一說,我就同意了。可是沒想到,事情并不是想的那么簡單。

那一天,說投資開發大花屋的老板來了,縣里鎮里村里,頭頭腦腦的一大群人,來到了大花屋,讓我看他們畫的要修復的效果圖是不是和毀壞前的一樣。兩個人攤著那張圖紙,我看看圖紙,看看房子,告訴他們哪一點兒不一樣,毀壞前的門,窗,墻上的畫是什么樣的,突然一眼望見拿著個照相機站在廳堂匾額下照相的一個公子哥兒,吃了一大驚:那不就是幾十年前的左子昂?!

以為是眼花了,見鬼了,可是村書記劉義介紹說,這就是投資開發大花屋的老板,榮老板。

怎么跟左子昂長得一模一樣?

那個拿著照相機的公子哥兒,也好奇地走過來:

你怎么認得我外公?!

原來,左子昂是他的家公,他是左子昂的外孫子。

哈,說了半天,這是左家人又回來了!胡漢三又回來了!什么投資開發,是又要秋后算賬,要回他們的財產了!

我氣得圖也不看了,馬上跟村書記劉義說,原來的房子征收合同作廢,搬遷協議作廢,大花屋,我是不會搬出去的,除非我死了!

十二

那一年,面對群眾聲勢越來越大的呼聲,土改工作隊漸漸撐不下去了。有一天,趙隊長找到了我,問我對群眾說的“斬草除根”的看法。我首先想到自己的家因為父親的牽連,一家人的悲慘。我只說了一句話,說,共產黨不能像國民黨,不能濫殺無辜。趙隊長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以為我說錯了,要受批評,可他說,可惜了,你不識字,不然可以好好培養!接著趙隊長說了與我相同的看法,也說出了他心里的矛盾:殺吧,與人情不符,更與黨的政策不符;不殺吧,群眾工作不好做,很多人怕留下這個禍根,怕變天倒算,強烈要求嶄草除根,不然,土改工作就開展不下去。最終商量出了一個假槍斃的辦法,我把左家少爺在大雨中拖到了山后,對空放了兩槍,放他走了。

沒有想到,事隔幾十年,他真的又回來了,是派他的外孫子回來的。

他這是要奪取革命的勝利果實!他不是用槍用炮,是在用錢啊。

十三

住在大花屋的十多戶,一個個簽了搬遷合同,一家家搬出去了,可是我,就是不搬,誰來說都不搬。

最后,他們請來了法院,公布了搬出這大花屋的最后期限,說要強制執行。法院的人宣讀完了,問我還有什么要說的。我站了起來,磕了磕我旱煙鍋的煙灰。我不是要說,我要唱。我唱道:

“奮身迎槍彈,抗軍閥,爭民權,肝腦涂城垣。血中振臂呼,呼聲破敵膽。再接復再厲,責任在吾肩。革命的目的,務求其實現。”

老人家你這是什么歌兒?來的一班人中,有一個年輕的干部好奇地問。

這是當年農民暴動時,農民自衛團的團歌。

當年,我那當農民自衛團中隊長的父親,就帶著他的那些扛著梭鏢大刀的自衛團的隊員,唱著這首歌,走向戰場。

到了強制搬遷的最后期限,那天傍晚,村書記劉義又來了。

陳老兒,您可要想好了,您是真的不搬?明天,法院的人可要來了。

我說,我說過了,除非我死了。

劉義還想說什么,我說,你走吧,多話不要說了。

大花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人。前面的天井,幾戶已經搬走了,施工隊開了進來,已經在施工了,瓦已經掀了,露出了山頭似的一面面磚墻,腐爛的檐子檁子拆了下來,堆滿了天井。

唉,如果真是政府開發,是屬于政府的,那該多好。這大花屋真按那圖紙上畫的,重新修好了,該是多漂亮!可聽說,這房子修好,要掛上“左家大花屋”的匾牌。那就不是政府的了。

我坐在正對天井的廳堂上,望著這一進七個天井的大花屋,透過這一串天井,看著遠處的大門框外那一塊巴掌大的世界。原來這世界,真小啊。

我拿出旱煙袋,慢慢地塞滿了一鍋煙絲,點燃了抽起來。

還在燃燒的一根火柴,丟進了身邊的那堆柴草中。一會兒,柴草燃起來,躥出了火苗,燒著了木板壁,又像一條火龍,火苗順著木板壁爬上了樓板,屋頂。

大花屋燃起來了,在夜空,就像一朵綻開的花,又像一面飄起來的旗子。

譚巖,本名譚興國,中國作協會員,武漢科技大學意識形態安全研究中心文學藝術所兼職研究員。在《散文》《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天涯》《小說選刊》等刊發表或轉載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曾獲“《北京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長江叢刊》年度文學獎散文獎等多項獎。現為《湖北文化》雜志執行主編。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视频免费观看网站| 日韩在线观看网站| 露脸一二三区国语对白| 欧美日韩中文国产va另类| 国产视频 第一页| 爱做久久久久久| 国产福利免费在线观看| 亚洲成a人片| www.亚洲色图.com| 久久久久中文字幕精品视频| 日韩高清欧美| 久久人搡人人玩人妻精品| 久久精品人妻中文系列| 亚洲成综合人影院在院播放| AV片亚洲国产男人的天堂| 91久久大香线蕉| 啪啪永久免费av| 美臀人妻中出中文字幕在线| 91啦中文字幕| 日韩在线永久免费播放| 伊人久久综在合线亚洲2019| 夜夜操天天摸| 国产一级裸网站| 国产综合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人人乐人人爱| 亚洲一欧洲中文字幕在线| 亚洲天堂网在线播放| 97se亚洲综合在线韩国专区福利| 亚洲精品在线观看91| 久精品色妇丰满人妻| 国产丝袜啪啪| 亚洲国产中文欧美在线人成大黄瓜 | 99ri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播放| 国产丝袜精品| 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 日韩av无码精品专区| 午夜性爽视频男人的天堂| 欧美成人影院亚洲综合图| 五月婷婷伊人网| 欧美有码在线| 欧美激情福利| 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高| 日韩第一页在线| 国产精品视频导航| 国产精品lululu在线观看| 超碰色了色| 国产清纯在线一区二区WWW| 40岁成熟女人牲交片免费| 亚洲精品免费网站| 精品国产www| 99精品热视频这里只有精品7| 99热这里只有成人精品国产|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国产一区免费在线观看| 欧美一级在线| 一级全黄毛片| 97se亚洲| 国产精品男人的天堂| 天天操精品|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奶水|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大桥未久 | 永久在线精品免费视频观看|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熟女影院| 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 国产精品主播| 黄色网页在线播放| 丝袜高跟美脚国产1区| 四虎永久免费地址在线网站| 色哟哟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美女无遮挡免费网站| 18禁影院亚洲专区| 一级成人a做片免费| 亚洲乱码精品久久久久..| 国产欧美日韩一区二区视频在线| 91青青草视频在线观看的| 亚洲国产中文精品va在线播放| 91亚瑟视频| 亚洲另类色| 精品国产成人国产在线| 天天色综合4| AV老司机AV天堂|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无码软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