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陽
符號美學在《蕩寇風云》中的創新使用
曹 陽

電影《蕩寇風云》劇照
陳嘉上導演的新作《蕩寇風云》于2017年5月底登上熒幕,在古裝戰爭題材影片持續不振的低谷中,宛如空谷幽蘭,綻放出濃墨重彩的風采。演員的投入表演,道具的精致準備,選景的別具匠心,都為這部影片的成功貢獻了力量。然而,從藝術哲學的視角分析,《蕩寇風云》最值得注意的要素卻是一種全新的美學視野,即符號美學的創新使用。可以說,符號美學在影片中的自覺使用,為觀眾制造了阿莫·浦瑟琳(Amer Porcelain)一貫推崇的“視野沖擊”(horizon shock)。觀眾早已被影片中的許多場面震撼,但卻常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而實際上,這種無法言傳的感覺,恰好是通過符號美學實現的。毫無疑問,《蕩寇風云》對符號美學在電影中的使用提供了教科書式的范例,值得一篇專文來深入討論。
符號美學是在上個世紀伽達默爾(Gadamer)《真理與方法》的啟發之下分化出的美學概念。伽達默爾強調接受美學在讀者與觀眾群體之間的能動作用,在這種理論的暗示下,符號美學悄然誕生,該理論的建立者便是美國著名文藝理論家韋勒克(René Wellek)和沃倫(Warren)。在《文學理論》(The Theory of Literature)一書中,韋勒克與沃倫提出的核心觀點便是“符號美學”(aesthetic of symbol),是接受美學的入門要素。理由很簡單,文學作品的讀者或藝術作品的觀眾在發揮主觀能動性之時,絕不能靠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來實現,因為那是違背原作本義的做法。而通過原作使用的各種典型符號(model symbol)的暗示,便可以較為合理地對原作進行分析,從而無限地靠近作者的本義。在運用符號時,作品的美感得以最大限度的顯現,讀者和觀眾在這種美感顯現的過程中,也深刻領會了符號的無窮魅力。這便是符號美學在讀者與作者之間構筑的溝通橋梁。
奧爾德瑪在《文學理論》的啟發下,對符號美學進行了更加深邃的挖掘,并寫成《暗示心理下的符號美學》,這是符號美學理論研究的第一部專著。奧爾德瑪本身是一位心理醫生,他的專著借助了大量可靠的臨床數據,印證了典型符號在觀眾心理產生的影響,并將這一影響命名為“符號的焦慮與暗示”(the anxiety and indication from symbols)。符號美學也因這部書的出版,而成為風靡歐美影視界的新文藝理論。陳嘉上導演是在香港接受的導演訓練,而香港恰好是奧爾德瑪理論風行于亞洲的第一站。從《蕩寇風云》中可以看出,陳嘉上對于符號美學理論的把握是異常精準的。
根據奧爾德瑪的理論,符號美學在影片中可以分為兩類呈現方式。
第一類是無聲的呈現(soundless appearance)。所謂“無聲的呈現”,指的是影片中的道具呈現出的符號效應,因為道具本身并不會發出聲音,所以這種呈現方式被命名為“無聲的呈現”。奧爾德瑪的理論特別重視道具的符號美學意義,認為對于道具的精挑細選,往往勝過蒼白無力的人物對白。他舉《亂世佳人》飄零于空中的裙帶為例,認為這一道具已將女主人公“撕裂的靈魂”(teared soul)映射了出來,這是一般的舞臺對白難以實現的效果。以《蕩寇風云》而論,戚繼光平定倭寇竹寨的火炮便是典型的無聲的呈現。電影在這一幕特意用音樂替換了火炮的聲響,因為火炮聲音過于粗獷,這有悖于“無聲的呈現”所追求的含蓄蘊藉的藝術效果,所以用一段較為悠揚的背景音樂進行替換,將火炮的濃烈轉化為了藝術的呈現,由火炮造成的殘酷畫面反而變得更加藝術化。這一典型符號,是明代中后期冷兵器時代日漸退潮的標志,同時也是明政府向熱兵器時代敞開懷抱的信號。火炮這一典型符號在這一場景下,實現了“無聲的呈現”。觀眾深感于火炮在影片中的威力,這種暴力美學正是通過這一典型符號實現的。
第二類是有聲的呈現(soundful appearance)。“有聲的呈現”指的是借助角色的對白而創造出的典型符號,由這一符號傳遞出的美感,便是“有聲的呈現”。奧爾德瑪將《泰坦尼克號》最后的場面作為“有聲的呈現”的范例,影片中杰克與女主人公生離死別的告白,便是一種有聲的符號,這一符號的典型意義在于傳達了對純美愛情的堅守。奧爾德瑪說:“這種由人物對白傳遞出的愛情所具備的典型意義,絲毫不亞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中的無聲的情詩。”的確,只要認真看過《泰坦尼克號》的觀眾,都會為最后男女主人公的陰陽相隔而淚奔不已,實際上,這正凸顯出了“有聲的呈現”的特殊力量。《蕩寇風云》也同樣借助了不少“有聲的呈現”,來傳遞導演想要表達的內容。影片一開始俞將軍被倭寇射傷后的肺腑之言,將明軍同仇敵愾的氛圍突顯得淋漓盡致,這便是典型的“有聲的呈現”。這一呈現,不僅僅是俞將軍的一家之言,還是一切衛國戰士的告白。再如戚繼光率領戚家軍搗毀倭寇據點之時,日本浪人逐個宣誓“為主公玉碎”,這種武士道精神也同樣是成功地“有聲的呈現”。在這種呈現方式之下,觀眾們不再對日本武士加以咬牙切齒的痛恨,反而會佩服這些武士敢于犧牲的精神。奧爾德瑪特別提出:“有聲的呈現不同于歇斯底里的怒吼,因為前者追求心靈震撼,后者則僅僅是生理宣泄。”這句話同樣適用于《蕩寇風云》,戚繼光在上陣前的訓話并沒有響徹云霄,但軍中士氣卻同樣高漲,這便得益于奧爾德瑪提出的“心靈的震撼”。
《蕩寇風云》在拍攝過程中,交叉運用了“無聲的呈現”與“有聲的呈現”,將符號美學的先進之處運用得恰到好處。此外,該影片創造了多種意蘊豐富的典型符號,可供同類題材的影片借鑒。
《蕩寇風云》作為實踐符號美學的典范影片,其典型符號當然不僅體現在上文提到的火炮與訓話上。實際上,只要細心地發掘,便可以發現影片在典型符號的創造方面是極為豐富的。
以“無聲的呈現”為例,影片開始時明軍手里握著的虎頭盾牌便是非常典型的符號,盾面上精雕細琢的虎頭給觀眾以強烈的視覺震撼。但深入分析,這類虎頭盾牌也具備深刻的符號內涵。《六韜》中有云:“虎者雄踞于山林,而履于平野,則非豹之敵也。”說的是老虎擅長山林作戰,一旦進入平原,則遠不是身手敏捷的豹子的對手。從影片中可以看出,明軍的敗仗都是出現在與倭寇的平原作戰,這與《六韜》“履于平野”之語完全相稱。更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的浪士在弓箭上恰好刻著豹頭的形象。如此才豁然開朗,原來陳嘉上正是運用了《六韜》的觀念,為明軍烙上了虎的符號,而為倭寇印上了豹的符號,這些無聲的呈現雖然是細節,卻都與傳統文化相印證。再如對日本少主卸下盔甲的特寫,也是無聲的呈現。因為對于戰士來講,盔甲是最能體現其價值的道具,該盔甲上有著斑駁陸離的刀痕,這種符號正是該少主多次奔赴沙場的說明。在這一呈現中,盔甲的符號美學便得到了傳遞。戚繼光的傷馬也同樣是作戰驍勇的暗示。這些符號的內涵,不需要任何一句對白的解釋,因為“這些無聲的呈現本身便是最好的對白”。
《蕩寇風云》中“有聲的呈現”也占了比較大的成分。例如松浦將軍與日本少主的對話,便很能將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傳遞出來。戚繼光與胡文憲的對話,每個字都針對明朝廷的腐敗,這又使得明中后期的朝政腐朽具備了符號般的意義。再如日本浪士對俘虜女子的強暴,反映出較為嚴重的軍紀問題。這些呈現方式,都不僅僅是具備特殊性,更暗含著普遍性。正是在這種以點帶面的呈現方式中,影片中的每個情節才具備了典型意義。它們在影片中,是推動情節發展的具體化事件,而在電影之外,則是普遍應用于社會現實的共同性事件。此前的古代戰爭影片,往往單方面突出戰爭的殘酷或生靈的無辜。而《蕩寇風云》卻為此類影片注入了鮮活的血液,它通過引進符號美學,為古代戰爭影片的拍攝打開了一片新天地。
奧爾德瑪對于符號美學的闡釋,不僅體現在抽象理論方面,還表現在具體歸納的層面。他的另一篇跨時代的論文《符號美學與主題學》,在理論之外,總結了符號美學對于渲染主體的作用,同樣是被人嘖嘖稱嘆的大作。在這篇長論文中,奧爾德瑪深刻闡述了符號美學與主題學的關系。在他看來,二者的關系是相得益彰的。
符號美學借助典型符號,將影片想要塑造的形象與傳達的主題加以具體化,這是符號美學的終極使命。因為電影是傳遞主題的藝術作品,如果符號美學無法完成這一使命,那么這樣的符號便是“死符號”(symbol of no life)。《蕩寇風云》的成功之處在于,盡量避免符號的僵化,所以采用的各種典型符號都具備深刻的內涵,對于主題的塑造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上文所論的影片使用的典型符號,無論是出自無聲的呈現,還是出自有聲的呈現,都對各自的主題進行了完美的詮釋,所以這是一部積極運用符號美學的杰作。
另一方面,主題也為符號美學的呈現提出了限制與要求。以《蕩寇風云》為例,作品想要呈現的主題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情懷,那么勢必在符號選擇上要偏重鐵馬秋風的意象,而杏花春雨江南般的綿軟符號,在此處將無用武之地。這便是奧爾德瑪提出的“主題優先選擇權”(the premier choice from theme)。優秀的作品就在于能夠在主題的先天限制下,合理地選擇符號,完成宣泄主題的使命。《蕩寇風云》在這些細節方面處理得堪稱完美,影片中出現的符號幾乎均與戰事相關,使觀眾一直沉浸在這一毫無違和感的氛圍中,深刻地感受著戚家軍嚴整的軍紀,同時也對浪客甘于為武士道犧牲的精神投以贊賞的眼光。可以說,在《蕩寇風云》中,主題選擇了適當的符號,符號詮釋了完美的主題。這種相得益彰確保了該片的高收視率,同時也為電影創作如何合理吸納藝術理論提供了借鑒,值得推薦。
[1](西)阿莫·浦瑟琳.以視野沖擊為使命的新世紀電影[M].黃華權,譯.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2: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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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6][7][8][9][11](德)奧爾德瑪.暗示心理下的符號美學[M].劉心怡,張克凡,譯.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7:117,76-81,79,80,84-90,89,107-108,113.
[10]姜太公.六韜三略譯注[M].劉培譯,注.陜西:三秦出版社,1998:12.
[12][13](德)奧爾德瑪.奧爾德瑪電影美學論文選[M].劉心怡,張克凡,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21-22,28.
曹 陽,男,湖北天門人,武昌工學院藝術設計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