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31日,上海思南會館舉辦了一場引人注目的活動——《黃宗英文集》讀者分享會。曹可凡、阮丹青等黃宗英的親朋好友與讀者齊聚一堂,談他們眼中的黃宗英。
在兩個星期前,黃宗英也興致勃勃地答應參加這場活動。沒料想,就在活動舉辦前一星期,她突發重病,必須要做一臺大手術。她的身體能承受得了嗎?我們都忐忑不安。好在有可凡兄熱忱幫忙,醫生、護士也傾心盡力,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經受住了幾個小時的考驗。
今年,我去上海探望時,黃宗英體力明顯好轉,還與我合了影。她終于又一次挺過難關,我真為她感到高興!
黃宗英22歲從影,曾主演《甜姐兒》《幸福狂想曲》《家》《聶耳》等影片,當年可是家喻戶曉的大影星。但她并不看重明星光環,而是更喜歡文學創作。其實在拍電影之前,她就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了——詩歌、劇本、散文、報告文學,她都寫過。曹可凡曾為黃宗英拍攝紀錄片,問她怎么寫作,她說有時半夜醒過來,突然想到一段文字,就趕緊拿一張小紙條寫下來,再用大頭針別在沙發、床邊。她的丈夫趙丹,還有孩子,經常一屁股坐在床上,被大頭針給扎了。
1982年,中國作家協會組織了一個團去西藏采風,黃宗英是團長。采風完畢,大家好不容易買到機票,準備返回的時候,黃宗英卻突然變卦,說她不走了,要退票!在大家強烈追問下,黃宗英才“坦白”:3年前,她在成都參加一個科學會議時,偶然聽到女科學家徐鳳翔的發言,說的是她克服重重困難在西藏林區考察、做科研的事跡,于是倆人約定,希望以后在西藏再會。那天,她興奮地說:“太巧了!昨天下午在招待所院里碰見了徐鳳翔,她正要進青藏高原林區。”因此黃宗英也要跟著去。
采訪出發前,她特意給親屬寫了信。信中說自己要去青藏高原采訪,那里人煙稀少,可能會碰到蛇、熊,也許有生命危險。后來,她住進了徐鳳翔的小棚屋里,用3個月的時間寫成一篇3萬多字的報告文學《小木屋》。1993年,由《小木屋》改編的電視紀錄片,在第二十八屆紐約國際電影電視節上獲得電視紀錄片銅獎。
上世紀80年代中期,黃宗英離開上海,前往深圳蛇口創辦了深圳第一個獨立書店“都樂書屋”。她畢竟是演員、作家,對市場一竅不通, 創業一年間,不斷受騙,就連籌集的大量資金也被人悄悄挪走。最終心力交瘁的她黯然離開了深圳,但仍被視為文化創業界“吃螃蟹”的人。
黃宗英就是這樣一個滿腔熱情的人,一個永遠充滿好奇的人,什么都敢試。
黃宗英一家有7個兄弟姐妹,在話劇、影視、文學等領域都頗有成就,其中黃宗江、黃宗英、黃宗洛名氣很高,被稱為藝壇黃氏三杰。
黃家本是一個溫馨富裕的家庭,但黃宗英9歲時父親去世,家中很快衰敗了。她小小年紀就不得不養家、供養兄弟上學,受過不少苦。
她一生有過4次婚姻。第一任丈夫名叫郭元彤,是一名劇團指揮,但婚后18天就病逝了,那時她才17歲。黃宗英將這段婚姻稱為“悲劇”。因為結婚時,郭元彤的家人“已經給他準備好了一切后事”,卻將病情瞞著她。郁郁寡歡大半年之后,黃宗英加入了南北劇社。21歲時,她嫁給了劇社社長程述堯,但這段婚姻也不幸福。黃宗英說:“當時我就覺得,只要有一個好人可以依靠就行了。可日子久了,他回來老跟我說,給我買了樂圣齋的醬牛肉,哪兒小市什么東西挺好。一年多了,他一本書也不看,這把我急得不得了,因為我沒話跟他說。”
1947年,黃宗英在拍攝《幸福狂想曲》時,結識了著名演員趙丹。兩人由戲生情,走入婚姻殿堂,相互扶持三十三載,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文革”期間,他們被抄家,趙丹被囚禁5年之久,黃宗英也過得極艱難。為此,她哥哥黃宗江、黃宗洛曾圍在一起嘆息掉淚:“我們不愁兒女,更不愁自己,就只愁小妹了……”1980年,趙丹因胰腺癌去世。13年后,黃宗英與作家馮亦代結婚。
實際上,在認識黃宗英之前,我先認識的馮亦代。有段時間,我每次去看馮亦代,他都情不自禁地談到黃宗英。倆人婚期確定后,他又多次與我商量婚宴之事。他們的婚禮安排在三味書屋,參加者達100余人,成為京城文化界一件盛事。就是在那次婚宴聚會中,我結識了黃宗英。后來,我受黃宗英委托,整理倆人的情書,曾看到這么一段:
以后來了兩個客。第一位是《人民日報》的李輝,他是《蕭乾傳》的作者,我的忘年交。他看見我書柜里放著你照片,便問你的近況,我驕傲地告訴他關于你我的姻緣,他大表贊同。這樣在北京就有宗江夫婦和李輝夫婦及鳳姐夫婦(鳳子沙博理夫婦)知道了,當然以后會有更多的人。奇怪,贊同,祝福。當然還有你二嫂和趙青一家,以及董樂山。
1996年,馮亦代腦血栓中風,一度失語,記憶嚴重衰減。一天,我去病房探望他。黃宗英問馮亦代是哪年出生的,他答:“1951。”大家笑著說:“你這么年輕呀!”從那時起,黃宗英的主要任務就是幫馮亦代恢復說話、寫字的能力。她很有自信:“我演員出身,還教不會二哥(馮亦代)發聲?”此后,70多歲的黃宗英執意搬到病房,用毛筆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紙上,讓馮亦代從最基本的發音開始練。
黃宗英又用毛筆寫了四個大字“難不倒我”,擺在馮亦代面前,扶著他的手一筆一筆地寫。寫累了,又像小孩咿呀學語一樣教他發聲。她“啊”一聲,他也“啊”一聲;她“呀”一聲,他也“呀”一聲。這一幕讓人感動又心酸。
兩個月后,馮亦代恢復了說話和寫字能力。再過幾個月,他居然給黃宗英寫了情書,還寫了書評和散文。朋友們都說這是奇跡,感嘆這兩位老人的黃昏戀難得的和諧圓滿。
2004年6月,我陪黃宗英到醫院探望馮亦代。那時,馮亦代已再次住院一年多,幾次被報病危。他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但認不出來者何人。黃宗英站在床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握了許久。2005年元宵節,馮亦代去世。11天后,黃宗英給遠去的愛人寫了一封信,報告他們的情書即將結集出版:
亦代二哥親愛的:
你自二月二十三日永別了紛擾的塵世,已經十一天,想來你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你是否依然眷顧著我是怎么生活著嗎?今天是驚蟄,毫無意外地驚了我。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親愛的,我們將在印刷機、裝訂機、封包機里,在愛我們的讀者群中、親友們面前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你高興嗎?
吻你。
愈加愛你的小妹
她說這是最后一次給他寫信。我為這封信加了個標題——《寫給天上的二哥》。
這幾年,黃宗英一直在醫院接受治療。她愛過的、熟悉的人,一個一個離她而去。她仍每日讀書、寫日記。每天早上,她還要聽半個小時的英語教學廣播。“我知道學不會了,我把它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她還將長短不一的隨筆集結起來,命名為《百衲衣》,在報刊上發表。對于她,閱讀與寫作是一生的伴侶。
2015年,我開始籌劃編選一套《黃宗英文集》,分為4卷:《存之天下》為親人好友的往事特寫;《小丫扛大旗》為報告文學、電影劇本、詩歌、電視腳本等;《我公然老了》為隨筆合集,于日常瑣憶中感悟人生;《純愛》為黃宗英與馮亦代的情書精選。經過一年的努力,文集終于出版,我們將它作為禮物送給黃宗英。
在我眼中,黃宗英的一生如同一幕又一幕的戲劇。她是編劇,也是演員。她生活其中,陶醉其中,感悟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