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呂效平認為,中國戲劇不是沒有市場,而是拿不出“好貨”
呂效平
1955年生,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2012年,他導演的話劇《蔣公的面子》在校內首演,一炮打響,成為國內最受關注的高校話劇。截至今年10月,《蔣公的面子》票房已超過2000萬元,巡演292場。
南京秦淮河邊的江南劇院有些簡陋,舞臺不大,座椅老舊,話劇《蔣公的面子》在這里駐場。10月21日,第292場演出,木制大門前又排起長隊,狹窄的過道里照常擺開一列簡易的加座——5年來,這出話劇幾乎場場座無虛席。
主創團隊并不起眼。5年前,正在南京大學讀大三的溫方伊,接到了導師呂效平布置的話劇題目。她寫了第一稿后,呂效平指導修改了幾個版本,又找來幾個南大的畢業生排練。過了15天,南大建校110周年,《蔣公的面子》在校內首演,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大學校園里的練習之作,成了一部印著知識分子時代標簽的話劇,走出校園、走向公眾。
公演第五年,《蔣公的面子》漂洋過海巡演已近300場,票房超過2000萬元,依然話題不斷。今年10月,在南京大學的校園里,呂效平和《環球人物》記者又聊起了這部話劇。“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蔣公的面子》能一直熱度不減?我覺得,其中的故事映射出當代人的精神狀態。起碼到現在,這個話題,還沒有過時。”
每個角色都有荒謬之處
《蔣公的面子》來自南京大學的一則傳說:1943年初,抗戰還在緊要關頭,蔣介石出任國立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前身,1937年遷至重慶)校長。一個在任統帥出任大學校長,現代歷史上只有他一人,所以此事一出,立即引發軒然大波。蔣介石上任后,為拉攏知識分子,請南大中文系的幾位教授吃飯。這頓飯,吃還是不吃?幾個人猶豫不決。
這個故事,呂效平是從他的老師、南大前文學院院長董健那里聽到的。他一直想把南大人自己的故事搬上舞臺,就布置給了學生溫方伊,要求做成一出喜劇。溫方伊拿到題目,去找董健討要傳說的結局,才知道,這件事很有可能根本沒發生,只是個傳說。呂效平卻覺得,“虛構正是戲劇最有意思的地方之一”。
他和溫方伊給故事添了一些文學色彩。3位教授個性鮮明,政治立場迥異:卞從周支持蔣當校長,提議赴約;夏小山不喜歡蔣當校長,但覺得當就當了,不因此憤怒;時任道反蔣最徹底,誓死不低頭。他們湊了一桌麻將,一邊等第四個人到場,一邊爭論,到底要不要出席蔣公的飯局。
劇本剛寫完,呂效平覺得,最得人心的,應該是堅定反蔣的時任道。他有文人的風骨。排練時,呂效平又發現,親蔣的卞從周,一邊給《中央日報》供稿,做蔣政府的“御用文人”,一邊利用資源,為學生謀福利,性格中的兩面性越來越突出。
到了公演,觀眾的反應徹底顛覆:不喜歡看似剛正不阿的時任道——為了幾箱古籍,讓別人替他赴約求情,“偽善”;卞從周被越來越多人理解,但他仍然不討喜,世故功利,太懂得自保——就是現實社會中大部分人的縮影;最受歡迎的,是“打醬油”的夏小山,在他看來,反蔣不是問題,古籍不是問題,面子也不是問題,他對宴請不感興趣,卻對宴席上的一道火腿豆腐,興致十足。
呂效平有句名言:“戲劇是把靈魂放在火上烤。”對這3個角色,他有過一番評論:“卞從周很矛盾,身陷現實的泥潭,又渴望被理想主義的光輝照亮;時任道一邊守著知識分子的名節,一邊渴望著擺脫現實困境;夏小山看似獲得了精神自由,卻為一道好菜而焦慮。舞臺上,擁蔣的、反蔣的、中立的,各有各的喜感,就好比在兩堆不同口味的草料間徘徊,很滑稽,又讓人覺得荒謬。”
最后一幕,場景轉換到30年后的“文革”,3個人老了,頭發花白,佝僂著背,仍在爭論,當年到底有沒有出席飯局。結局模糊,呂效平卻很滿意,“浙江有個老戲劇藝術家,80多歲了,做了一輩子戲劇。他看了,跟我講:你的大幕落不下來了,也別讓它再落下來了。我想了想,什么叫大幕落不下來?如果這3個人最后去赴約了,戲還有什么看頭?如果3個人都不去,戲也沒有什么看頭。堅持理想,還是向現實妥協?與其把嚴肅的道德結論塞給觀眾,不如讓他們自己玩味思考。而‘延伸到文革,更有啟發意義。”
話劇巡演至今,呂效平還發現,觀眾的關注點也在變化。“劇里有句臺詞:‘現在的人,天天說政府不好,以為只要說幾句腐敗,就是個進步人士。2012年公演,下面嘩嘩的掌聲。而現在,這幾句話,不再有這么大反響。很顯然,現實生活中反腐的力度,比我們在劇中的空談猛烈得多。”
但最根本的東西沒變。這部戲最打動觀眾的,是彌漫在舞臺、附著于人物、揮之不去的尷尬狀態。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許紀霖看完,立馬發了一則微博,“好多年沒看到如此精湛的原創本子,骨氣與私欲,面子與實利之間的尷尬,刻畫得淋漓盡致”。
不務實事,光顧面子有什么意思
對于呂效平來說,《蔣公的面子》是寫給自己的。“南大的老師、同事反反復復講這個故事,是因為我們對自己的狀態不滿意。”
1982年,呂效平從南大中文系畢業,留校給老黨委書記做秘書,后來任中文系黨總支副書記,負責學生的思想工作。他不喜歡做行政,“瑣碎的事情太多,找不到什么價值”。
南大中文系一直有排戲的傳統。有一次排莎士比亞的《馴悍記》,男主角經常遲到。導演是個嚴苛的老太太,對此忍無可忍,終于勃然大怒。她一眼看到坐在臺下的呂效平,說:“不等他了,你上。”于是在1986年,呂效平出演了他的第一部戲,自此喜歡上了這種 “酣暢淋漓的感覺”。
呂效平開始寫劇本,沉迷在戲劇世界里,就更不愿意處理那些雜事了。1999年,借出國學習的機會,他終于辭掉了行政職位,長長出了口氣,“特別高興,再也不必應付瑣碎無聊的事情”。
但真正擺脫束縛,一心撲到話劇里,他才發現,“太理想主義了”。“我慢慢明白,要做好戲,資金、場地、演員,每一項都少不了人脈和資源的積累。”
2006年,呂效平“第二次下水”,出任系主任,教學與創作之外,又開始有大量的雜務,忙個不停。“是維持純潔的道德形象,做個清高的人?還是庸俗務實點?我選擇了后者。這樣看,我有點像卞從周。后來改《蔣公的面子》本子,我還特意給他加了臺詞,‘面子是虛的,事情是實的,你不務實事,光顧面子有什么意思?”
對這3個角色,同樣身處大學校園的呂效平,理解他們的糾結、不甘,更看得清他們的局限。“《蔣公的面子》票房超過2000萬元,時先生做不到這樣的影響,他不操心實務;而卞先生根本寫不出這樣的戲,滿身油膩的人,哪里有詩意?”
曾經有人諷刺呂效平“人格分裂”。因為他規定,所有人必須買票看劇,《蔣公的面子》絕不設贈票。話劇剛走紅的時候,南大黨委副書記去買票,被告知賣完了,第二天再去排隊,還是沒買到。副書記找到他,他笑著說:“你應該四處宣揚這事,這是你的光榮。”
只有客人來的時候,呂效平才會大方起來,“那是待客之禮”。有一次,南大黨委書記帶著日本來的客人上了臺,他在臺上引路。當時就有學生批評,說呂老師戲講得倒是不錯,但迎接書記的樣子,太逢迎巴結。呂效平接受批評,“這人太懂我了。一個星期7天,有些人7天都不逢迎,有些人7天都在周旋,而我周旋5天,留兩天做夢。在現實中,我是個俗人,在夢里,做回一個理想主義者,這樣可不可以?”
真正熟悉呂效平的人,則評價他是“狂熱的理想主義者”。南大中文系有位老師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呂效平做事,一旦沾手,就要死磕到底。”當年《蔣公的面子》報名參加“第三屆中國校園戲劇節”,沒能獲得參賽資格。呂效平不服氣,把《蔣公的面子》投到市場,他成功了。
聽到這個評價,呂效平笑了:“即使我是卞從周,我也是詩意的。”
“希望觀眾能忘了《蔣公的面子》”
呂效平今年61歲,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齡,卻更忙了。大量的演出、創作、研究、教學,讓他有些“不堪重負”。但回顧這些年的成績,他欣慰,甚至有點小小的得意。
《環球人物》:在您看來,今天的觀眾從《蔣公的面子》中看到了什么?
呂效平:從小的角度講,它寫的是知識分子對自己生存空間的焦慮。從更大的角度講,就是整個國民對生存空間的焦慮,對自己精神狀態的不滿。這種焦慮與不滿,今天的觀眾仍能觸摸到。
更重要的原因,可以歸結于《蔣公的面子》的喜劇性。它不試圖寫出道德榜樣,或者作出道德批判,而是超越道德,把人生的困境與悲劇,做成令人捧腹的喜劇,引人深思。
《環球人物》:在這之前,您已經寫了幾部頗具影響力的作品。
呂效平:我31歲開始寫劇本,迄今30年,一共制作了近30部話劇。除了《蔣公的面子》,被圈里人熟知的,還有一部《〈人民公敵〉事件》。
那是2005年的一天,我正午睡,接到外語學院何成洲老師的電話。他是做易卜生的專家,易卜生誕辰150周年,他們希望作部新劇,以此紀念。撂下電話,我繼續睡。可能還想著易卜生,我夢見一群大學生,出演他的名作《人民公敵》。這部劇講述的是一個溫泉浴場的污染調查事件,當市長的哥哥和當醫生的弟弟站在各自的立場,對良知、欲望和民意展開博弈。
那兩天我有了靈感,要做一部《〈人民公敵〉事件》。一群在淮河邊長大的學生,不滿家鄉水污染問題,決心排演《人民公敵》,以喚起家鄉人民的覺悟。在排練的過程中,他們親歷了與《人民公敵》劇情相似的遭遇:家人朋友基于各自的利益考慮,以種種方式阻撓。后來開創意會,南京一位老編劇聽了我的構想,特別激動,立馬站起來說:“這會不用開了,我們今天就是坐到晚上,也想不出比呂效平這個更好的創意。”
說完,大家各自散了。最后,這部劇反響果然不錯。
《環球人物》:中國當代戲劇中,好的作品并不多。您認為,中國戲劇缺少點什么?
呂效平:很多人說,中國沒有戲劇市場,我必須揭開這個謊言。中國不是沒有戲劇市場,而是才氣不足,拿不出“好貨”來。
在西方,很多戲劇理論家本人都是干戲劇的,比如英國荒誕派戲劇大師馬丁·艾思林。但中國當代戲劇行業的現狀是,做理論的只做理論,做評論的只做評論,學術派和實踐派缺少交集。
還有一點是,事實證明,純粹搞笑的、無關痛癢的戲劇難以得到人們的共鳴。過去那些低俗的東西,賣不出票,在這種焦慮中,便出現了《驢得水》這樣深刻的好作品。
《環球人物》:《蔣公的面子》之后,有什么計劃?
呂效平:我特別想寫一部喜劇:一個有道德潔癖的官員一無所能,敗壞了事業;一個為了遠大理想,不在乎道德折損的官員,最終被手段葬送了目標。
現在,《蔣公的面子》巡演,我參與不多。溫方伊改編的新劇《繁花》,正在上海排練。其實我們都希望,有一天《蔣公的面子》能被觀眾遺忘。到那個時候,人們徹底忘了這部戲,也能忘了教授們在權貴面前扭捏作態的這個尷尬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