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許子東:跨界媒體人、學者,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見字如面》《圓桌派》《鏘鏘三人行》等文化節目嘉賓,在喜馬拉雅FM開設專欄節目“許子東細讀張愛玲”。著有《郁達夫新論》《張愛玲的文學史意義》《許子東文稿》(共三卷)等。
他研究郁達夫,細讀張愛玲,也跨界上電視,評說社會大事和人生百態
拍照時,許子東顯得有點不自在,盡管他已經錄了17年的電視節目,面對鏡頭,還是凹不出造型。就像他的老朋友竇文濤,叱咤主持界30年,錄一個宣傳片,還是痛苦得不行。
他來北大開會,剛剛到賓館,被《環球人物》記者截住采訪,風塵仆仆。他找了一把椅子,斜側著身子,看著窗外濃黑的夜色。在他講話的幾秒鐘里,感覺一下就來了。這種感覺,可能是一種“范兒”,一種他在電視中呈現出的形象和姿態。
去年3月末,在做張國榮的紀念專題時,《環球人物》記者曾采訪過許子東。他和張國榮見過幾面,印象中的“哥哥”“戴著黑框眼鏡,很帥,雖然‘眉目如畫,卻不是小白臉的類型。”他至今仍記得,張國榮自殺那天被臨時叫去錄節目,結束后去了尖沙咀的酒吧,里面空無一人,整個香港仿若死城。
張國榮有首歌,叫《側面》,發行于1989年。彼時的許子東,正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做訪問學者。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不會想到,以后會在電視上討論張國榮的死訊,做起跨界的媒體人。但正如歌詞所寫,“你眼光只接觸我側面”“你所知的我其實是那面”——那張熒屏上談笑風生的側面,遠不能勾勒許子東的全部輪廓。
書生之見
幾天前,許子東轉發了一個網友的微博,說是“應出版社要求王婆賣瓜”。網友講了一個故事:她和男朋友鬧矛盾,一氣之下跑到書店,無意間翻開一本書,看到一段話,突然就消了氣,“不是原諒誰了,是突然覺得事情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這段話出自許子東的新書《書生之見:子東時間》:“人生如果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到墓地看看就想通了。我去給父母親掃墓,他們在蘇州的一座山上,可以看到很多墓碑上刻著夫妻的名字,有的放著照片,有的虛位以待。我頓時感到夫妻緣分不止幾十年,活在一起幾十年,之后在那里不知道要待多久。墓地,就是人生的縮影。”
發完這通人生感慨后,許子東談起了墓穴“到期潮”的問題。1992年出臺的公墓管理暫行辦法規定,墓地和骨灰存放格位的使用年限,以20年為一個周期。現在20年到了,許多墓穴面臨著“無處安放”的難題。于是,奇招頻出:有的上海人到崇明島買一套房,不住人,專門用來放骨灰;有的香港人提議把骨灰制成一個晶石,如果愿意,還可以掛在項鏈上,與祖先日日相伴……
2015年夏天,許子東在搜狐文化欄目開了一個專欄,每期以音頻的形式,用十幾分鐘談論一個話題。后來,北京華文時代書局將文字稿選擇整理,出版成書,名字就叫《書生之見:子東時間》。
每期的錄音就在他家里進行,“列幾套提綱,然后對著手機講,講夠十幾分鐘就結束”。許子東說,“這是我接過的最輕松的活兒了。寫一篇文章,得到的最高許諾是千字千元,哪怕只有1000字,也得花上一兩個小時;現在說上10分鐘,就有1000元,比寫稿劃算。從經濟的角度,就被說服了。”
《子東時間》里的許子東,以帶著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念起“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墓地何處有,付錢續約祖先墳”的打油詩,將各種社會熱點和文化現象一一道來。他談人生——“天生我兒必有用,何必要買天價房”“在中國人看來,大家搶著要的東西總是好東西”。講文學——“如果巴金生活在現在”“莫言之后,還有誰能獲諾貝爾獎”。論世間——“我們喜歡看國足的人更多的并不是欣賞美感,也不是欣賞快感,而是一種屈辱感。”在許子東看來,這些只是書生之見,講的也都是常識,“只不過我們正面對一個常識也會被人忘卻、被人挑戰的‘小時代”。
錄到2016年的秋天,許子東任教的嶺南大學有個別人反對,“說我作為系主任,要專注學術論文,少做外面的文化批評” ,欄目就停了下來。實際上,從他上電視“露臉”的第一天起,類似的聲音就不絕于耳,“學界或者有同行會覺得我有些‘玩物喪志‘不務正業,至少是損失了研究的時間”。
許子東自己也有些無奈:“今天在網上輸入許子東3個字,幾十年教書生涯沒什么痕跡,學術研究成果也少人關注,能查到的音頻、視頻和文章,大量都和我跨界玩票的電視言論有關。”
這個情況,完全在許子東的人生計劃之外。
廢“鐵”從文
實際上,對于下過鄉、插過秧、軋過鋼、留過洋的許子東來說,他的根早早就扎在文學這塊土地上。
許子東是“69屆”初中生,畢業后離城下鄉,到江西廣昌插隊落戶。那一年,他16歲,電線桿身材,不會犁田、耙田,但插秧不錯,算不上高手,也能擠進“第二梯隊”。插秧需要往后蹲,很傷腰,一不留神就是滿腿的螞蟥,許子東數過,最多一次有28只。
“廣昌六年,是刻骨銘心的‘再教育。”許子東說,“我后來所遇到的事情,學到的東西,思考的問題——親情、革命、底層、歷史、勞動等,在1976年4月5日我離開廣昌時大致都想過了。現在已經參與數千集電視節目的我,其實和那個22歲小學程度的回城知青,差別不大。”
回城后,許子東被分配到上鋼八廠,勞動強度比江西農村還厲害,不管天熱天冷,只能光膀子穿一件勞動布工作服。務農插秧傷了腰,天天夾在鋼條和鼓風機之間的許子東,不久又傷了肺,整天發氣喘,晚上睡覺都咳嗽。
恢復高考后,許子東決定廢“鐵”從文。當時他在冶金專科學校,一邊學電氣自動化,一邊寫短篇小說,關于知青高考,關于鄉村初戀,頻頻投稿,屢屢被退。作家夢無望,做學問也行。1977年,他考上了華東師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導師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錢谷融。
1984年,許子東的《郁達夫新論》出版,作為“新人文論”叢書的第一本,是他學術生涯的起點。“新人文論”叢書是“80年代青年評論家”的一次集體亮相,作者有黃子平、趙園、陳平原、王曉明、蔡翔、吳亮等,后來都成為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權威人物。同年,許子東參加了一次文學史上很有名的會議,史稱“杭州會議”,直接影響了后來“尋根文學”的發生。許子東也有幸“名留史冊”。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里登了一張“杭州會議”與會者的黑白照片,阿城、韓少功等如今公認的文學大家,都在其中,許子東憑身高優勢,尤其顯眼。嶺南大學有次把此書作為教材,學生們驚訝地發現,許老師竟然這么早就擠在“文學史”里。
上世紀80年代的學人,大多選擇一位作家入手。對他們而言,這個人物既是自己的研究對象,也是心中的人格表征。錢理群之于魯迅,陳平原之于林語堂,陳思和之于巴金,王曉明之于沙汀、艾蕪,都是如此,許子東也不例外,“我的前半生,大都是郁悶、無奈和失敗。”他說,“選擇郁達夫作為研究對象,實際是借題發揮。”
站在文字背后讀張愛玲
如果說許子東的郁達夫研究,有借題發揮宣泄人生苦悶之嫌疑,那后來細讀張愛玲,往小里說,是他對人生的一番細細咀嚼;往大里說,則更多是出自文學史的考量。
許子東與張愛玲的緣分,開始于1985年,那時他剛結婚,住在南京西路重華新村。重華新村是上海大亨虞洽卿在上世紀30年代修造的新式里弄,弄堂口的梅隴鎮酒家,曾是左翼文人的聚會場所,周揚、夏衍、田漢等常在此商談革命工作。而弄堂里另一位重要的住戶就是張愛玲。1949年解放軍進城時,張愛玲就在重華新村沿街公寓的窗口,見證了上海翻開歷史新一頁。“原來我的‘張緣,始于新婚之時,不過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許子東說。
1990年,許子東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博士,有一門關于中國現代文學與女性主義的討論課,一半時間都在討論張愛玲。令許子東意想不到的是,當他在構思論文,暗暗地和范柳原、七巧、葛薇龍對話時,張愛玲就住在他日日盤桓的停車場附近。“后來,負責料理她后事的南加大教授張錯告訴我,你很可能已經在街上或超市見過她,但擦肩而過,你也不會認識她。因為在人生最后幾年,張走在外邊,只是一個bag lady(流浪婆),永遠穿2.99美元的中國產塑料拖鞋,衰老到毫不起眼的樣子。”
從那時起,許子東開始了漫長的“讀張”生涯。“當你進入她的角色,面對這樣一個復雜的、‘變態的女人,精神上會很不舒服。張愛玲絕不只是‘消費文學‘小資符號,她對世道、人心、俗情的刻骨描寫,會讓你產生一種焦慮,一種困惑,一種矛盾,一種危機感。”許子東說。
今年6月,他嘗試著在喜馬拉雅FM開設專欄節目,重新細讀張愛玲。節目開頭,許子東就講:研究張愛玲是重寫文學史的突破口,或者說張愛玲是文學史上一個很難安放的作家。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都排好隊了,突然擠進一個張愛玲,現代文學史的次序跟價值觀怎么辦?張愛玲既是嚴肅文學,又是流行文學,她有意無意地跨越又調和了雅俗的界限。“張愛玲”在大學里成為僅次于魯迅的碩士論文、博士論文題目,同時她又是一個街頭巷尾、花邊新聞、大眾輿論、時尚雜志都可以拿來消費的文化符號。
他分析張愛玲的人生與小說,鞭辟入里,“一個23歲的女子,什么經歷都沒有,怎么就能寫出這樣的句子——活在這個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為什么她能寫這么多精致的利己主義的愛情故事,自己談戀愛,卻一意孤行,飛蛾撲火,輸得這么慘?”
許子東讀張愛玲,讀出來另一番味道。正如他自己所說:“文字背后種種,要用人生漫長的閱歷,才能稍稍讀懂。”
“假如你覺得自己舒適,你就完蛋了”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嚴肅深沉的許子東,并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在電視上妙語連珠的許老師。這也難怪,以談話見長的《鏘鏘三人行》是人們認識許子東的起點。
節目籌備之初,曹景行就力邀許子東做嘉賓。一聽說“每天錄影”,許子東馬上就說不行,“我是教書的,每周三天上課,怎么可能天天錄影?”到了2000年底,梁文道給許子東打電話,說《鏘鏘三人行》想訪問他,談一些專業話題。他沒多想就答應了,人到了才知道被“誆”了,就瞎聊了一通,從此成了嘉賓里的“釘子戶”。
許子東沒來之前,鏘鏘的黃金搭檔是竇文濤、張堅庭(香港本土導演)和李純恩(上海人,移居香港,美食專欄作家),三人都有點“不正經”,也不端著。后來,嘉賓中比較有文人氣的馬家輝,帶來了長相清奇、滿腹詩書的香港青年作家梁文道,梁文道又拉來了嶺南大學研究郁達夫、張愛玲的上海男人許子東,再加上“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小主播”竇文濤,至此,為人熟知的“鐵三角”組合集結完畢。這個組合,現在延續到了網絡節目《圓桌派》,每周兩期,加上形形色色的嘉賓,繼續在一派自由愉快的氛圍中談天說地。
竇文濤戲言,初來乍到的許子東看著像奸臣,梁文道像日本漫畫里的和尚,兩個人極大地沖擊了他的審美體系,但是卻讓一檔談話節目一下子有了“高大上”的文化感。但許子東說,他剛開始上電視,一點也不享受,“每次做完節目,我跑去看鳳凰衛視BBS,總會聽到有人贊賞,也有小部分人用侮辱性的話攻擊,看起來覺得憋屈”。以至于后來打了退堂鼓,和節目組說自己形象不好,不適合繼續做,“竇文濤就鼓勵我說,你想想梁文道……”
竇、梁、許,三副眼鏡在圓桌前一坐,聊“9·11”、芙蓉姐姐、廣場舞、大閱兵,聊剩女、房奴、直男癌、保溫杯,聊《北平無戰事》《人民的名義》《戰狼》《敦刻爾克》……像拉家常一樣,聊國家大事、文學藝術、流言八卦、家長里短。
有網友總結他們三人的屬性:“文濤輕薄,文道淵博,許老師刻薄。”“刻薄”的許子東,說話直白,不拐彎,不饒人。但大部分時間,許子東是平靜的、善于傾聽的,尤其是遇到自己感興趣的人和事。《圓桌派》第二季請來了演員何冰,本來不打算來的許子東,一下就被“引誘”來了。“今年花了很多時間看電視劇《白鹿原》,每天半夜更新兩集,我就準時守著。”許子東說,“我見‘子霖達比見家人都多,就像住在白鹿原上。”
節目錄制時,許子東說得不多,大多在虛心請教,聽何冰講演戲的種種方法。竇文濤調侃他,說他“小眼瞇縫著,一直在意淫鹿子霖”。他也不否認,“我特別喜歡何冰,他的鹿子霖演神了,寫百年歷史,《白鹿原》是屈指可數的好戲。”
許子東對電視劇的確愛得深沉。他追《權力的游戲》,去克羅地亞旅游一趟,還專門跑去《權力的游戲》取景地杜布羅夫尼克,買了一件紀念T恤,上節目時套在西裝里面,不經意地“顯擺”;《人民的名義》也一集不落地看了,偶爾還在微博里發發感慨:“馬克龍小他太太24歲,祁同偉抱怨什么呀?”
如果說從教書匠到媒體人,是一重跨界。那么從社會問題到娛樂八卦,從陽春白雪的嚴肅文學到下里巴人的電視劇,許子東在這些話題間穿梭跳躍,無拘無束,是另一重更重要的跨越。這也使他在一眾學者書生之間,顯得與眾不同。
但如今的許子東,相對于介入傳媒,跨界發言,更看重耕耘“自己的園地”。“上電視看著最輕松,其實最不自由、最難表達。”許子東說,“節目是以大眾趣味為主導的,多的是風花雪月,表達的余地、談論的深度十分有限。”他告訴記者,已經開始繼續上世紀90年代就在著手的“文革”小說研究,討論近20年來從王小波到賈平凹等較新的“文革”敘述。
許子東說:“讀書人的工作永遠沒有一個舒適區,如果你覺得自己舒適,沒有困惑和郁悶,那你就完蛋了。”
從內心來講,許子東是樂觀的,理想化的。有一次,在講到《悲慘世界》時,他談起了雨果對于人性本善的信仰。最后,他說:“雖然我活過這么多年,這個世道告訴我雨果相信的東西可能并不存在,可是我仍然愿意追隨雨果的信念。”
就在音頻節目《許子東細讀張愛玲》中,許子東還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和阿城去拜訪北島。北島問:你們都那么喜歡張愛玲,她把人性寫得這么惡,有什么意思?阿城回答說:寫盡人性之惡,再回頭,一步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