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錠

去世前,他對兒子說,我每天工作16小時,按常人8小時計,我已經活過120歲了,才有今天
十月底的杭州,錢塘潮水不再洶涌,滿城丹桂已然凋落,空氣中有了瑟瑟寒意。清晨的寒氣還未褪去,蕭山區萬向路的街頭,已經烏壓壓擠滿了人群。他們有的是萬向的職工,有的是附近的鄉鄰,有的專程遠道而來,集聚在萬向的小禮堂前。魯冠球的追悼會就在這里舉行。
10月25日,中國改革開放第一代民營企業家代表人物之一、萬向集團創始人魯冠球在杭州蕭山的家中溘然長逝。霎時,網絡上懷念他的文章鋪天蓋地。有人說,一個時代落幕了。魯冠球對于這個時代意味著什么?他何以贏得致敬和致哀?《環球人物》記者來到這片他生活了70余年的土地,試圖找尋一些答案。
“中國農民的一線希望”
蕭山位于錢塘江南岸,與杭州主城一江之隔,其所處的長江三角洲南翼是中國縣域經濟最活躍的地區之一。魯冠球便生于斯,長于斯,盡管生意已經做到了大洋彼岸,他卻從沒有搬離這片土地。如今的蕭山,已到處蓋起高樓大廈,而他與妻子仍住在一幢1983年修建的農家小樓中。
與魯冠球打過交道的人,無一不對他那濃濃的蕭山鄉音印象深刻。第一次接受打造“中國百富榜”的胡潤訪問時,魯冠球帶了兩個翻譯,一個先把他的蕭山話譯成普通話,另一個再譯成英文。這個細節,是對魯冠球自我定位的最佳詮釋,“我是一位從鄉野走出來的農民企業家”。
農民,曾經是魯冠球渴望擺脫的身份,最終卻成為他貼了一生的標簽。
魯冠球出生于寧圍童家塘的鄉村,不到9歲就開始干農活,真正嘗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滋味。“靠天吃飯不保險,我以后要當工人賺錢!”15歲時,讀初中的魯冠球選擇輟學,經親戚推薦到縣鐵業社當打鐵學徒。沒想到,3年后就因人員精減而被打發回家。“工人夢”破滅了,他回到農村,干起修自行車的營生。還想當工人,怎么辦?那就自己創造機會!魯冠球踏上了創業路。1969年,25歲的他帶領6個農民,用全部家當4000元創辦了寧圍公社農機廠。
杭州電視臺原頻道總監朱永祥曾因一部電視系列片《8個農民20年》,和魯冠球有過一段時間的采訪與交往。他告訴《環球人物》記者,1998年正值改革開放20周年,當時魯冠球的知名度就像今天的馬云。在國外,他已經被稱為“中國農民的一線希望”“一位國家級英雄”。這部紀錄片的主角是浙江土地上最富首創精神的8位“農民英雄”,魯冠球是其中一員。
可在拍攝過程中,幾位年輕的被拍攝對象對片名里的“農民”二字頗有避諱,強調他們已經不是農民了,希望不要再以“農民”相稱。反而是征求魯冠球的意見時,朱永祥沒想到他竟欣然接受:“‘農民有什么不好?我本來就是農民!而且我就要在這里把企業做大,走向世界!”
萬向前身作為鄉鎮企業,職工基本上都是當地的農民。創業不久,魯冠球就從每年的利潤中拿出一部分給村里、鄉里辦點實事。如今的萬向,已從鄉鎮企業成長為跨國集團,旗下4家上市公司中有兩家主業是農業。“我的追求就是要把寫在田野上的這篇‘大文章——‘讓農民成為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富足的巨人——寫下去,寫好它。為此,我愿畢一生的精力。”如今看來,魯冠球做到了。
“看到廢品收購站就兩眼冒光”
魯冠球的創業史,也是改革開放一代民營企業家篳路藍縷的縮影。
同為蕭山企業家的開元旅業董事長陳妙林,與魯冠球相識40多年,他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當時他還在蕭山物資局工作,魯冠球剛創業不久,凡是能賺錢的生意都愿意做。那個年代,物資緊缺,購買軸承等機械零部件,得拿舊零件去折換,但仍供不應求。魯冠球從中看到了商機,拉著板車走十幾里路上門回收舊軸承,拿到廠里修好之后再送回物資局銷售。“我當時印象很深,這個人腦子太靈光了!既幫我們解決了難題,他也能從中賺到錢。”陳妙林說。逢年過節,魯冠球還會給他和同事帶包自家地里產的花生,“就一包花生,也算不上是行賄,但我們就覺得這個人情商很高”。
那個年代,鄉鎮企業沒法獲得國有企業同等的待遇。廠里要生產,購買不到原材料,魯冠球便蹬著三輪車過江,到杭州城里的國有企業撿人家用剩的邊角料。后來他回憶:“我一看到廢品收購站就兩眼冒光,為了收一點人家看不上的邊角廢料,我可以耐心地在門口等上半天。”
1979年,報紙上一篇題為《國民經濟要發展,交通運輸是關鍵》的文章讓魯冠球“嗅”到了中國汽車市場的巨大商機。1980年,他決定集中精力做汽車的易耗零配件萬向節,廠子也正式易名為蕭山萬向節廠。剛開始,產品沒有銷路,他就背著產品去參加行業交易會,卻因是鄉鎮企業被拒之門外。他不甘心,索性偷偷在會場門口擺起了地攤,以低于國營廠20%的價格出售自己的萬向節,這才打開了銷路。
上世紀90年代,卡拉OK興盛,成了許多商人應酬的場所。朱永祥問魯冠球去過嗎?他說:“我沒有這個愛好的。我就是研究對策,怎么上新的項目、技術、產品。我從10萬一天的利潤到100萬一天的利潤,現在我在研究怎么賺1000萬一天的利潤。從100萬到1000萬,我要做多少工作啊。哪里來?誰會送給你?”他就像老農琢磨自家田里的稻子產量一樣,埋頭廠里琢磨著他的利潤。
“別人一周工作5天,你就365天都不休息,盡心、盡責、盡力去做,一定能成功。”魯冠球這樣總結他的成功“秘訣”。他每天早上5點10分起床,在院子里收拾收拾小菜園子;6點50分到公司開始工作,晚上6點45分下班回家吃飯;7點準時收看新聞聯播、焦點訪談;8點繼續處理工作,9點開始看書看報,直至零點睡覺。一年中,他只有大年初一這一天在家吃午飯。
“父親說,我每天工作16小時,按常人每天工作8小時計,我已經活過120歲了,才有今天。”追悼會上,魯冠球的兒子魯偉鼎泣不成聲。
“因為相信而看見”
今年7月8日,是萬向集團創立48周年紀念日。已在病榻上的魯冠球依舊通過視頻致了辭。他勉勵萬向員工要走出“舒適區”,從零開始,再立新功,要勇立潮頭,做創造歷史的勇敢者。短短幾句話,是他對員工的鞭策,也是他這一生的總結。
魯冠球雖初中沒畢業,卻終生保持著學習的習慣。一位萬向老員工回憶:“魯冠球是個天賦很好、非常敏銳的人,一個天賦這么高的人,仍然堅持每天閱讀、學習四五萬字的信息,我在萬向董事局那些年從沒見他停過一天。”直至彌留之際被隔離在無菌病房,魯冠球還堅持讓家人在病房里安裝一臺電視,以便他收看十九大開幕會直播。
在魯冠球去世后,最讓人們驚嘆的就是,創業半個多世紀,他從沒有停下創新的步伐,一刻也不曾落后于時代潮流。
萬向在浙江鄉鎮企業中最早實行股份制。早在1984年,魯冠球就提出通過吸收員工入股解決資金問題,并拿出家里僅有的5000元積蓄帶頭入股。1988年,他率先實踐鄉鎮企業與政府“政企分開”“花錢買不管”,界定了與政府的產權關系。1989年,萬向成為“全國十家股份制試點企業”中唯一的鄉鎮企業。這為萬向日后的成長壯大掃清了體制障礙。1991年,魯冠球成了繼鄧小平之后,又一位登上美國《新聞周刊》封面的中國人。
陳妙林還和魯冠球有過一段“搭班子”的經歷。1986年,蕭山縣政府打算籌建企業化運營的蕭山賓館,委派陳妙林擔任總經理,邀請賓館股東之一的魯冠球出任董事長。“魯冠球當時就說,蕭山賓館必須實行董事會領導下的總經理負責制,不能搞從前招待所那一套,政府要少來干預。”陳妙林說,當時中國幾乎沒人知道董事會領導下的總經理負責制是什么東西,魯冠球始終踏在時代的腳步上,“說起來,我真要感謝他,是他的強硬堅持,較大程度上限制了政府干預,給蕭山賓館的經營和后來轉制成為開元旅業打下了好基礎”。
盡管萬向是以汽車零配件制造為主,但在魯冠球心中,一直有個造車夢。“我這一代成功不了,我兒子也要繼續!”他從20多年前就開始謀劃布局,2002年成立萬向電動汽車有限公司,2015年收購美國電動乘用車公司菲斯科……“燒錢”數十億仍癡心不改。2016年底,萬向集團“年產50000輛增程式純電動乘用車項目”獲批,成為全國第六家拿到獨立新能源汽車生產資質的企業,“造車夢”初見成效。
“多數人是因為看見而相信,只有少數人是因為相信而看見。”馬云說,魯冠球就是這樣的少數人。在他的一生中,正是無數次的前瞻、改革、堅持才讓萬向屢創“第一”,從鄉野走向世界。
民營企業界的“不倒翁”
在中國改革開放近40年的浩蕩長河中,無數民營企業家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傳奇。與魯冠球同時代的企業家,不少已在大浪淘沙中黯然退場,他卻屹立不倒,被稱為“常青樹”“不倒翁”。“有許多企業家,在一個企業居于高位幾年、十幾年之后,可能會高度膨脹,對企業失察,企業就會出現問題,原因就是他不夠冷靜,超越了自己的能力。”魯冠球曾總結說。
魯冠球喜歡鉆研,但相比于“成功學”,他更樂于鉆研“失敗學”。研究過許多失敗案例后,他得出結論:做企業,最難抵抗的,是高利潤的誘惑。于是,他給萬向設置了三條投資禁忌:暴利行業不做,千家萬戶能做的不做,國家禁止的不做。“擴張中不忘謹慎,謹慎中不忘擴張”,李嘉誠的這一經商之道也是他奉行的準則。
48年來,盡管企業越做越大,魯冠球卻一刻也不曾松懈,始終把工作放在第一位。陳妙林回憶,“搭班子”期間,他經常需要向魯冠球匯報工作。一次他正在魯冠球的辦公室里,恰逢省政府一個官員陪著某省的省委書記來萬向參觀。沒想到魯冠球跟秘書說,工作還沒談完,暫時沒時間接待客人。“他不大玩‘虛的,也曾得罪了不少人,但做企業就需要這樣的精神。”陳妙林說。
魯冠球去世前,馬云去醫院無菌病房看望他,他還不忘叮囑馬云:浙商的存在是一個奇跡,一定要同心團結、互相攙扶。他去世后,郭廣昌撰文追憶:“每次向魯老請教,與他交流,他都會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經驗甚至教訓拿出來說,到現在都讓我獲益良多。”幾十年來,對于身處困境的企業家,魯冠球從不吝嗇伸出援手。
萬事利集團董事局主席屠紅燕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母親沈愛琴創業初期就曾多次得到魯冠球的幫助。1991年,當時的筧橋綢廠(萬事利集團前身)想要引進國外的噴水織機,需要向銀行貸款5000萬元,數額巨大,銀行規定必須有超過5000萬元的抵押資產來擔保。當時,杭州沒幾家資產超過5000萬元的企業,沈愛琴就試著給魯冠球打了電話。“魯主席二話沒說,從北京回來,下了飛機就直奔筧橋綢廠,在擔保書上簽了字。”
上世紀80年代紅極一時的“改革先鋒”、海鹽襯衫總廠廠長步鑫生被免職后,魯冠球曾在蕭山賓館開最好的套房款待他,并資助了一筆錢讓他東山再起。因投資“水變油”項目轟動一時的陳金義失敗負債后,也曾收到魯冠球主動伸出的援手。“他對同時代那些企業家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情,這一點真的很值得我們敬重。”陳妙林說。
就在魯冠球去世前1個月,9月2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弘揚優秀企業家精神更好發揮企業家作用的意見》下發,次日,魯冠球即發表了感想文章。文中他回顧了自己的創業歷程:“回想我們這代人的創業夢,從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東躲西藏,到在計劃經濟夾縫中‘野蠻生長,再到改革開放中‘異軍突起,以及全球化中無知無畏闖天下,可以說是跌宕起伏。”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這位勇立潮頭乘風破浪四十八載的農民企業家,見證了中國從一窮二白到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變遷,用一生實踐了企業家精神。他說,戰士的終點是墳墓。現在,他終于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