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濤

他讀過的書里,有他的氣質、他的情懷、他的理想,以及對于“不想腐”的史鑒思考
王岐山愛讀書,也愛薦書。王岐山讀過的、薦過的書,單是被媒體報道過的就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單子。書單上有嚴謹的政治、經濟類書籍,也不乏小說、人物傳記等輕松卻不乏深意的作品。正如王岐山經歷過歷史、農業、金融、紀檢等領域的跨界人生一樣,他在讀書上同樣涉獵很廣。清朝人張維屏說:“讀書何所求?將以通事理。”雖然鮮有人知曉王岐山的讀書心得,但通過他的書單以及人生經歷,我們足以感受他的“學思悟踐”,足以觀察閱讀給他留下了什么。
卸任北京市長之際推薦《大清相國》
作為歷史專業出身的領導,王岐山說過,學歷史最重要的是聯系實際。他的書單中,從不缺少歷史類書籍。2007年底,王岐山辭去北京市長一職,即將調往中央工作。臨別之際,他向同事們推薦了《大清相國》。當時,這部由王躍文創作的歷史小說出版不久,正在熱銷,可以想見,王歧山的讀書書單隨時都在更新。
王躍文曾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大清相國》寫了清朝重臣陳廷敬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中,于官場上所做出的種種抉擇。他這樣評價陳廷敬:清官多酷,陳廷敬是清官,但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陳廷敬是好官,但精明強干;能官多專,陳廷敬是能官,但從善如流;德官多懦,陳廷敬是德官,但不乏鐵腕。
對某個文學形象的推崇,往往寄托著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渴望。薦書之時,王岐山剛剛卸下市長一職,即將出任主管金融、商貿等領域的國務院副總理——離他成為中紀委書記,整肅官場,還很有些時日。時隔十年回頭望去,從當初閱讀陳廷敬已見其端倪:王岐山對不貪不腐能干事的干部、對清明的政治風氣,推崇已久。
陳廷敬所處的時代,已是中國兩千多年封建社會的末期——康熙一朝雖有盛世之名,也無法避免官場的種種積弊。“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說法流傳甚廣,各級官員層層盤剝、奢靡成風。在這種風氣下,陳廷敬成了一股清流。他出身山西澤州(今山西晉城)的巨富之家,如今位于山西省陽城縣的皇城相府就是陳氏家族的祖宅;幾十載政治生涯,他做過工、戶、刑、吏四部尚書,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盡管如此,陳廷敬卻能嚴于律己——家世顯赫,一日只求三餐;浸淫官場,從未隨波逐流。
若論自律,不論生活還是為官,身為山西天鎮人的王岐山和山西老鄉陳廷敬頗有幾分相似。王岐山的老相識黃江南對他的簡樸印象深刻:“王岐山的生活樸素到近乎苛刻。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見過王岐山戴名表、穿名牌。年輕那會兒,他只穿最簡單的棉布衣服。1980年,我去日本學習,回來時給他帶了一條呢絨褲子,被他擠對了半天,說這褲子太時髦了,不穿。”此后,在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工作時,王岐山已經結婚,岳父是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雖然工作的地方離岳父家只有幾步路,但他從沒在工作日到岳父家吃過一頓午飯,而是排隊在食堂打飯。這一吃食堂的習慣保持到數十年之后。王岐山在北京市政府工作期間,有記者在一次會議上親耳聽到他批評官場上的跑飯局。“有些干部一到飯點就不見人,跑去參加各種飯局,最后只剩我一個人在食堂吃飯!”
自律者亦律人。30多年前,王岐山有一次到河南出差,黃江南當時任河南省經貿委副主任,兩人結伴到某縣考察。在接待的飯桌上,一名當地干部看中央干部來了,頭頂酒杯跪在地上對王岐山說:“按規矩,您要喝了這杯酒,否則我不能起來的。”王岐山當即說:“我不喝。”黃江南見氣氛尷尬,解圍說道:“我來喝。”王岐山一擺手:“你也不要喝,他愿意跪就跪著吧。”
這些早年經歷讓人聯想到,王岐山主持中紀委工作后,中央很快出臺八項規定,對干部作風做出了嚴格要求。人與歷史,總是互相選擇,互相成就的。當年陳廷敬也曾在國家逐漸富裕、社會奢靡之風盛行時提出過整頓禮儀制度的建議。
2007年,王岐山薦書時,出版社也想過蹭蹭熱度,被王躍文制止了。幾年后王岐山出任中紀委書記,有報道重提此事,導致《大清相國》一度在網購平臺上賣到斷貨。王躍文說:“我知道書中陳廷敬的形象影響了很多公職人員,還有干部找我探討這個人物的一些歷史情況。盡管新時代對官員有新的要求,但歷史中總有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可以讓我們發掘、吸收。”
“希望大家看一下《舊制度與大革命》”
2012年11月30日,王岐山出任中紀委書記剛剛半個月,就與國內廉政、法治等領域的專家開了一次座談會。會議大約持續了100分鐘,涉及的話題很廣。討論結束后,王岐山向專家們推薦了一本書:“我們現在很多學者看的是后資本主義時期的書,應該看一下前期的東西,希望大家看一下《舊制度與大革命》。”這是王岐山第二次公開推薦此書,上一次正是他從北京市政府離任時,連同《大清相國》一起推薦給同事的。
《舊制度與大革命》由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所著,是一部有關法國大革命的著作。托克維爾自述寫作目的時說:“我發表的這部書絕非一部法國大革命史,這樣的歷史已經有人繪聲繪色地寫過,我不想再寫。本書是一部關于這場大革命的研究。”既是研究,便注定不是一本通俗暢銷讀物,但這本書在知識界已久負盛名。
在講到大革命發生的原因時,“特權”是托克維爾反復提到的一個詞。法國貴族在喪失了其古老的政治權力后,仍然占據著高官顯爵,保持著種種令人憎惡的特權。他們對人民漠不關心,頑固地維護著封閉性的既得利益,加劇了社會不公。
有媒體分析王岐山之所以推薦《舊制度與大革命》,是因為“書中內容與當下中國的關聯性”。中國共產黨自執政以來,一直保持著對“特權”的警惕。1956年,毛澤東在八屆二中全會上說:“我們一定要警惕,不要滋長官僚主義作風,不要形成一個脫離人民的權貴階層。”同年,8歲的王岐山從青島轉學,來到了北京。1979年,鄧小平在向黨內的高級干部講話時,也提出了干部特殊化的問題:“最近一個時期,人民群眾當中主要議論之一,就是反對干部特殊化……人民群眾對干部特殊化是很不滿意的。”那一年,31歲的王岐山結束了在陜西的10年歲月,進入中國社科院工作。或許是歷史的巧合,在黨內反對特權的兩個重要時間節點上,王岐山都在北京,可以近距離感觸當時的政治熱度與政治決心。
30多年后,2013年1月,習近平提出“反腐倡廉建設,還必須反對特權思想、特權現象”“群眾對我們一些干部搞特殊、耍特權意見很大”。此時,王岐山已是中紀委書記,反對特權的責任直接落在他的肩上。僅以用房、用車兩項特權為例,當年底,中紀委網站發文宣布,要開展對領導干部住房、辦公用房、辦公用車的專項清理工作,對違規多占超配的,一律清退。2014年,干部的超標住房成了中央各巡視組工作的重點,遼寧多占住房的幾名省級干部完成騰退移交,住房超標較多的干部補交購房款。當年7月,公車改革方案出爐,副部級以下的領導干部用車被取消,一般公務用車也被取消。不少廳局級干部因違規使用公車,或辦公用房嚴重超標而受處分。中紀委一名人士曾透露:“以前幾十個文件管不好住房和用車,現在我們把一條條要求抓住不放,就管住了。”
托克維爾在書中還提出一個現象:大革命并沒有發生在中世紀制度保留得最多、人民受苛政折磨最深的地方,恰恰相反,法國的這些現象相對較輕。他給出的理由是,桎梏不太重的地方,它反而顯得更加無法忍受,廢除了部分特權,“就使剩下的那些令人厭惡百倍”。
按照托克維爾這一邏輯,更能理解這5年高歌猛進的反腐態勢——坊間每一次出現“反腐到上限了,足夠了”的流言,都以更高級別的官員落馬、更嚴厲制度的出臺而終結。“刑不上常委”的傳言被打破,紀委自除“燈下黑”,凡此種種,都是要把“殘留的特權”擠壓出去。
在某網站的讀書平臺上,對《舊制度與大革命》有一段評價:“這本書學術性很強,要讀懂它還是需要有點世界近代史、法國革命史的知識準備。”王岐山本是歷史學科班出身,而且王岐山那一代人,本身就是中國劇烈而復雜的變革時代的參與者、探索者、推動者。他們在青少年時有過上山下鄉的知青經歷,工作之后又逢改革開放的大潮,不少人走上領導崗位,成為中國持續變革的直接參與者、決策者。因而王岐山在讀這本書時,必然加入了對改革路上的中國命運的思考。
王岐山所經歷的,首先是經濟和金融的變革。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肆虐,王岐山受命南下,出任廣東省常務副省長。當時,“廣國投”和“粵海”的巨額債務是對他的考驗。在激烈爭論中,王岐山拿出了重組方案,并妥善處置地方中小金融機構,使廣東在改革開放道路上保持平穩前行。
此后,王岐山為人們所熟知,是他在公共突發事件應急處理過程中推動的歷史性變革。2003年4月,非典肆虐,海南省委書記任上的王岐山緊急赴京,出任市委副書記,隨后被任命為代市長。當時,因瞞報疫情,他的前任孟學農引咎辭職,衛生部長張文康被免職,臨危受命的王岐山召開中外記者見面會;向市民公開最新最準確的疑似感染人數;對疑似感染的人員、場所采取隔離;小湯山醫院迅速開工……王岐山上任幾十天后,北京從疫區中除名。以此為契機,中國逐步建立了政府信息公開制度、突發公共事件應急制度。
人民日報海外版曾刊文評價《舊制度與大革命》之于當代中國的意義:“可以說,經由改革達成代價最小的現代化道路,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問題在于改革怎樣推進、制度怎樣變革,《舊制度與大革命》這本書能帶給我們一些啟示。”
“岐山,怎么還不睡”“我看會書”
上世紀60年代,王岐山還在讀高中,偶然聽老師提起哲學家艾思奇的觀點,馬上找來艾思奇的著作《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當時,這本書是一些大學哲學課的教材,王岐山讀完后有自己的思考:“我贊成艾的觀點,從哲學高度看,說一件事、一個人,百分之百好,似乎太絕對。如果雷鋒還活著,他也不能說自己的世界觀是百分之百正確的。活到老學到老才是正確的。”
1969年,王岐山21歲,來到延安插隊。在“累了還吃不飽”的日子里,讀書成了他最大的愛好和精神慰藉。有一次,同在延安插隊的習近平到王岐山那里借宿,結果被王岐山“順走”一本外國經濟學書籍。有人質疑“外國的書,正確嗎”,也有人不以為意地說“看這些書有用嗎”,王岐山只回答道:“這個沒學好,得再啃啃。”在動蕩年代,知青的命運如浮萍一般,前途難料,而王岐山卻沉下心,甘當一個“公社里的讀書人”,為將來迎接時代的巨變儲備能量。4年后,王岐山考入西北大學歷史系,更是握緊手中的書本,讀范文瀾、讀郭沫若……據他的同學吳永琪回憶,半夜上廁所經常看到王岐山屋里的燈還亮著。“有時我敲門說:‘岐山,怎么還不睡?他說:‘我看會書。”
31歲那年,在陜西省博物館工作的王岐山被調到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在那里他繼續讀書,也修書、編書,《辛亥武昌起義人物傳》《民國人物傳》等書籍中都留下了他的工作印記。同時,王岐山開始思索改革開放中的新現象。他曾和同事討論:“你愿意每個月賺90塊端泥飯碗,還是每個月賺60塊端鐵飯碗呢?”這樣的問題讓同事覺得“很新”,一時沒人答得出來。
帶著對國家命運的思考,王岐山來到國家農委,站在了改革開放第一線。成為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發展研究所所長后,王岐山也沒忘了讀書,還喜歡給同事開書單。據他當時的同事回憶,王岐山推薦過日本前首相吉田茂寫的《激蕩的百年史》,這本書講述了從明治維新到二戰之后的日本歷史。彼時的中國正處在改革開放將近10年的關鍵時期,王岐山推薦這本書是希望提醒大家避免日本現代化過程中的某些彎路。
日后王岐山從政的履歷,為人們所熟知:從金融干部,到主政一方,再到中央工作,最終執掌中紀委、位列國家領導人。數十年中,職位在變,他讀書的習慣從未變過。2008年全國兩會期間,王岐山已經辭去北京市長一職,暫未在政府系統中任職。他前往山東代表團參加討論,有人問他“最近在忙啥”。他說:“讀書學習,認真思考,待業上崗。”當時,王岐山的書單上有諸子百家的著作,也有《胡適:努力人生》。“離任北京后,我一直在‘充電,以便‘再就業。”王岐山笑言。
2013年初,有報道說王岐山正在讀美國政治學家桑德爾的《公正》。桑德爾在談及這本書時曾說:“在經濟繼續增長的情況下,發展和強化道德責任感以及社會凝聚力是很重要的。”王岐山那時履新中紀委書記不久,相關人士透露:“現在遇到的很多問題是兩難的問題。王岐山讀這本書,是在思考如何在兩難之間找到一個選擇點。”
一個人讀過的書里,有他的氣質、他的情懷、他的理想。13年前,王岐山在北京市長任上曾說過一段話:“我是學歷史出身,站在歷史長河的角度看,既然中央調你來了,既然歷史給了你這樣一個機會,那么你只能盡力去做。”13年后重讀這番話,他已經完成了更艱巨、被寄予更大希望的歷史使命,他留下的反腐成果達到了5年前人們難以想象的高度——“不敢腐的目標初步實現,不能腐的籠子越扎越緊,不想腐的堤壩正在構筑”。不想腐的自覺,終究源于人的內在世界,王岐山的書單,讀的是史鑒,叩問的是漫漫歷史長河中,人的價值取向如何安放。這,或許是王岐山留給中國當代歷史的最深遠的東西——不想腐,是史鑒不遠,更是人生之最高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