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和詹姆斯·斯科特(JamesC.Scott)都曾提示人們警惕“社會園藝師”所發起的大型“社會工程”。在斯科特看來,在蘇東解體之后,“烏托邦”的幻想已另結新歡,如德國的科學林業、美國的工業化農業、巴西利亞的城市設計以及坦桑尼亞的鄉村改造等大型社會改造工程,都是國家這一正式組織所發起的改善型項目,它們都陷于失敗。斯科特關于“國家”的形象與功能的警惕性思考,與近年來西方理論界關于“找回國家”的倡議,雖面目不同,卻也不是涇渭分明。人們都認同一個基本事實:在社會治理結構中,國家從來不是剩余物。這反倒與國內學術界關于“國家”的排他性認知多少有些不同。在此意義上,賀雪峰多年來的關注視角和研究成果便顯得難能可貴。在這里,沒有假設“強國家”與“弱社會”的實然與應然,而展示了具體場景中的確實與缺失,展示了當代中國農民、農村與國家形象的轉變軌跡和其中的尖銳問題。
近年來,在政策研究議程上,“三農”問題始終是被預留為“一號文件”處理的事項。在“治理”成為現代化的新內容之后,農村治理也獲得了全新的表述方式。然而諸如“農村”“治理”等抽象概念,在抓取了共相的同時,也喪失了很多需要微觀表述和處理的細節。而蟄伏在農村和農民背后的這些細節,恰好是農村治理規范化和實效化的關鍵所在。
改革開放四十年,經濟與社會的結構性變遷,改變了農民、農村和國家的位置和形象。賀雪峰將其概括為“國家與農民的關系”“農村社會基本結構”和“農民價值”三個方面的巨變。比對筆者團隊的農村調研狀況,筆者對巨變狀況的概括是——農村的低組織化和高碎片化、農民的原子化和疏離化以及國家組織的空轉化和形式化。
處于功能轉型中的國家主導了農業、農村和農民的千年巨變。這種變化,受制于過去和當下的國家轉型,也影響和制約著未來的國家形象與功能定位。與斯科特警惕國家的觀點不同,筆者與賀雪峰有限地共享一個認識——在當代中國農村治理轉型中,我們需要關注和挽回的,可能恰好是一種特定意義上的積極國家觀。
確實,詹姆斯·斯科特的告誡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提醒意義。在他看來,“那些國家發起的社會工程帶來的巨大災難產生于四個因素的致命組合”,即追求清晰化和簡單化的“自然和社會管理制度”、對現代和進步意識“強烈而固執的自信”、“有愿望而且也有能力使用它所具有的強制權力”,以及與國家組織相對的缺少抗衡能力的公民社會(詹姆斯·斯科特:《國家的視角》)。但要指出的是,斯科特的提示,是基于國家改造對社會自然轉型的干擾和破壞。對社會內在秩序之自然時序演化而言,這是一種有效的提示。這種提示及其四個因素在當代中國農村社會的規范化治理方面,卻意義不同。事實上,中國農村自一九四九年以來就是整體性社會改造工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國家”持續在場,而不是后期介入。這里真實的問題,不是國家的介入,更不是國家的退出,而是國家位置感和功能觀的重新組織。
從存在方式和組織功能上,傳統文本描述中的鄉村社會都是一種安靜而有序的樣態。但是,統一而靜態的描述,至少對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國農村是完全不適用的。就“統一”而言,既往人們往往把農村問題納入城鄉二元結構中去思考,于是農村問題被視為東、中、西部經濟發展問題的一個子問題,農村是城市的對應性存在,是市場經濟的剩余物。但正如賀雪峰所指出的,這忽略了中國農村在南、中、北部等不同區域所表現出來的內部結構的巨大差異(南方的團結型村莊、北方的分裂型村莊以及中部的分散型村莊)。一個“農村”語詞之下,形態差之千里。農村問題關乎經濟問題,但首要卻不是經濟問題。城鄉差異古已有之,為何今日才成為問題?就此而言,今日精準扶貧之“貧”,較之經濟內容,自然應具有更廣的內涵。同樣,城市吸納農村的“城鎮化”的建設思路,也需要具有更為開放的視野。
就“靜態”而言,一九四九年后的社會改造運動中,農村與農民發生了巨變。其表現為相互關聯的三個方面。首先是“國一民”之變。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國家農村政策的變化,導致了國家與農民關系的巨變。農民由附著于農業和農村的集體成員變成了原子化的個體。其次,是農村社會基礎結構之變。這來自兩種對向的流動,一是農民離開農村,二是“現代意識”進入農村。兩者持續性地推動了農村內生秩序的變化。農業稅的取消以及糧價走低引發的土地勞動收益預期遞減,使農民在被動間失去了集體指標,同時也失去了作為農村之結構要素的集體意識。農村從一個具有向心力和組織力的生產和生活單位變成了一個僅有時間維度的驛站。對務工青年來說,這里是春節時臨時團聚的“房子”;對留守農民而言,傳統的生活價值已被稀釋,現世和“現代”的生活體驗潛移默化間成為常態。第三,傳統的意義世界和人生價值基礎發生了巨變。對農民來說,諸如傳宗接代觀念已經淡化,對祖宗和后代負責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不再如從前,而追求現實的快樂成為集體意識。村民之間成為“熟悉的陌生人”,傳統的代際差異所表現出來的價值觀更替,在不同年齡段的農民身上同時發生。現代信息和傳媒技術改變了農民的生活方式——農民對農村不再有親切的情感認知,不再具有費孝通所說的“利益關聯”“情感眷戀”和“價值歸屬”。道德民俗等傳統自律性規范迅速瓦解,而法律政策等現代組織規范仍未融入,維系人際關系的手段疲乏無力。農民由集體成員變成了個體行動的原子化存在,農村和農民都不再是一個可以整體性把握的對象。
上述三種彼此關聯和彼此嵌入的變化,雖然根源于集體價值觀的散失,但線索上卻與國家在農村的選擇性退出直接相關。“合村”“撤鄉”“并鎮”減少了組織成本和人員負擔,但空余出來的空間,卻沒有相當的功能性組織接替,村里的孩子上小學就要遠走他鄉而被迫寄宿。在市場觀念與現代消費意識的強力介入背景下,國家行政力量的退出,就不再僅僅是組織意義上的放權,甚或等同于全方位的放手。所以,在當前經濟與社會轉型的復雜形勢下,正如賀雪峰所指出的,在人、財、物持續性流出農村,而農村注冊人口基數依舊龐大的背景下,需要重新評估國家行政性力量的實質性撤出。傳統理論所描述的“強國家”導致“弱社會”的結論,在這里并不適用。斯科特所警惕的“國家的視角”非但不是消極的,反倒是需要提及的。“國家”規模性隱退的直接后果,非但不能孕育一個正常的社會系統,反而可能制造一個“亂社會”——價值無序、組織無序和治理無序。
當代中國農村治理模式的轉型屬于國家治理轉型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共享國家與社會轉型的背景與任務,同時也具有其特殊性,其中較為突出的方面有兩個。第一,組織方面,管制主體與自治主體未能實現有效銜接。國家嘗試改變行政管理社會的模式,但公權力的撤出,導致實質上早已屬于國家行政權力末端的農村基層自治組織不再具有相應的動員和組織能力。第二,功能方面,公共產品的有效供給不足甚至陷于癱瘓。傳統國家權力的統攝性治理,既是一個科層化的權力層級體系,也是一個具有充分吸納能力和分配能力的資源層級體系。這個體系能夠有效地矯正市場的弊端,能夠有效地處理“地方性”問題,所以此前的農村社會發揮了蓄水池和穩定器的功能。當前,行政權力與政府角色嘗試從管制型向服務型轉變,但管制功能退縮的同時服務意識和服務能力卻嚴重不足。離開了國家,公共產品的生產與供給,無論是村委會,還是專業合作社或農村金融、衛生等社會組織,都沒有能力甚至沒有意愿接手。農村社會中缺乏一個中間組織,作為中央與地方利益、國家與農民利益的耦合機制,它能成功地吸納和處理各種利益訴求,有效地回應國家與農民、國家與農村的彼此期待。當代的治理理論訴諸主體和機制上的多元治理。國家是組織意義上的存在,同時也是功能性的存在,在多元主體治理的意義上,作為組織意義的國家與其他治理主體一道,能夠有效地控制作為功能意義上的擴張型國家,從而能夠實現農村治理中的核心——資源與秩序等公共產品的有效供給。
當代國家理論中,“掠奪者”理論已不再具有市場,“契約論”思想仍具有局部解釋力。公共產品的供給能力雖然不是國家治理合法性的核心指標,卻可能成為一種消極性的侵蝕力量。公共產品的屬性與效果既取決于公眾的滿意指數,也取決于國家的作為方式。
(《治村》,賀雪峰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