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圖
閆文盛是一位有著很高辨識度,或者說有著高度個人風格的作家,其奧義大概在于他以殊異的視角和身份在觀望、感受和思考自身與世界。

閆文盛的文字難以被某種確定性的文體所涵蓋,或許由于其復雜的維度和豐富的闡釋空間,又或許由于作者自覺地突破文體界線的意識。《主觀書筆記》并非一般意義上以對外部世界描畫為中心的文本,也不是自我經驗的單向度呈現,作品中滲透的超越性的思考,那些超越自身經驗的、蘊含宗教感的,甚至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書寫,都指向了一定的終極關懷。
“我經常會覺得許多感受在淪喪。時間和空間都變得不新鮮了。我以一個客體的身份在觀察我和我們的生活。那種高濃度的真誠,我們越來越難以獲得。這似乎是我們的熱情在退卻的一個標志。我似乎應該更加趨于內在。這當是我寫作的旨歸。但我似乎應該更加遠離內在。我必須在一種反面的狀態中重獲敘事的熱情。我必須在一種反面的狀態中重獲敘事的熱情。我在反復地走同一條路。天色已經變得格外突出,它薄如蟬翼,預示了一個透明失控在未來的誕生。”
這便是“主觀書”的開篇,成為我們切入作者主觀世界的洞口:感受性的世界似乎逐漸失效,真誠的喪失和熱情的隱退,使寫作從原初的自發性和感受性的狀態中跳脫出來,進入某種深層的懷疑狀態中。時間和空間在循環往復中變得銹跡斑斑,真誠被漫漶的時間與空間稀釋,并日漸消亡。當這些如同潮水退去,裸露于河床的世界真相便開始清晰顯現。作者將哲人叩問世界的姿態注入作品之中:“我”既存在于時間與空間之內,同時也超脫于時間與空間之外,試圖以他者視角觀照時間的運轉與空間的無限。
作者將多重世界匯聚到同一作品中,文本由此包含了多個維度的復雜時空:高度抽象化的概念世界,冥想的詩性時空,冗長而日復一日的世俗世界,以及理想化的樸素境界,都是“我”在精神游走中反復回望的風景。閆文盛向來不滿足于對現實表象進行寫實主義式的描畫,文本的重心始終在于“我”與世界的關系,對現實表象的懷疑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作者的某種深層的焦慮。文本中的“我”對世俗現實始終存在感受上的隔閡和疏離,從而呈現出某種遺世而獨立的孤獨的思考者的形象,也正是因此,他才從更多維度中探尋意義。
現實世界與主觀世界的交疊往復,思辨精神、終極關懷與生命體驗之間建立起的關聯,極大地豐富了文本的涵容,同時也使文本誕生了巨大的思想空間和美學張力。哲學思考、夢境、現實、理想世界之間的思考,為我們理解何為世界與真實進行擴容。在《主觀書筆記》里,現實世界不再是真實的表征,現實世界與自我世界不再那么涇渭分明、界限清晰,它們相互交錯滲透,并在“我”的觀照下獲得某種意義上的統一。這些不同的世界可能是某種更深層的“真實”的不同形式,而真正的“真實”或許永遠都難以把握。閆文盛作品中的世界始終以“主觀”為中心,或者說,“主觀視野下的書寫”才是將不同維度的世界融匯在一起的條件,這種寫作摒棄對現實世界原封不動的再現,而是采取某種深刻懷疑的態度,因此現實在閆文盛的文章中僅成為主觀真實的一個側面。他對于不確定性的發現與探索,不僅從認識論的意義上提供了哲學思考的空間,更創設出一個宏闊而磅礴的詩性空間。閆文盛在作品中試圖以各種非常態的視角和位置來觀照世界,諸如山巔遠望或天空俯瞰的視角,塑造強烈的陌生化效果,實際上是企盼超越現實的限制,更直接地把握世界。他帶著浪漫主義的氣質,將現實生活與自然界納入廣闊的主觀世界中,用詩性將世間萬物建立起廣泛關聯,由此,世間萬物的變化與恒常便同個人的宿命及抗爭的關聯愈加緊密。
感受性的經驗與超越性的關懷在作品中構成了緊張關系。當然,閆文盛的“主觀”書寫,并不是某種擴張自我世界的實踐,他對于自身與世界的關系有著清醒而明確的省察。自我反詰和否定,是文章中的“我”慣常的姿態,使“我”陷入到某種無物之陣一般的困境中。自反式的話語在《主觀書筆記》中頗為常見,諸如“我活到今天是因為受到了許多思想的滋養,我活到今天是因為我自己完全沒有思想”。這種反詰常常指涉著對“真實”的叩問:何為真實?一方面,他對于感受產生某些深層的懷疑和失落,感受究竟能否抵達真實?作為感性載體的寫作,是否同樣面臨難以把握真實的困境,誠如文章中所言:“我寫下的事實遠比真切發生的要簡潔和凝練。我自認為洞徹了鄉村的一切細節,但這其實是錯繆和省略的產物。我對鄉村的所有認識都被那深及穹宇的流云所捆綁、拘囿和束縛住了”。另外一方面,在遼闊而永恒的世界面前,自身感知、意志的有限與微茫,誕生了某種失落與悲涼。“我”在現實與自我意識、抽象與具象的世界里游走,實際上是意欲把握深層現實,卻倍感縹緲茫然的表現。自身局限、存在及其虛無感的體悟,使作品生成了某種寂滅而悲涼的美學品格。
值得注意的是,現實世界中的“我”往往是不安而疏離的,他總與外界有著深層的隔閡,字里行間充斥著孤寂和悲戚的氣氛,渺小感與短暫感也彌漫于文章之中。閆文盛擅長于將現實世界做出印象式的陌生化處理,以增強距離感。與此構成明顯對照的是,在主觀世界中,“我”的意志卻得以張揚,靈魂深處的自我獨白雖然同樣關涉著短暫與永恒的對立,但“我”的姿態中卻飽含著深沉的關懷,以及對于樸素寧靜的生命狀態的追求。作者在敘述中隱隱透出的退隱之心,或許指涉著在平靜中感受到生命與世界運行潛流的心游萬仞的狀態,并探尋生命個體與世界的無窮關聯。
但是閆文盛絕不僅是一個抽象的思辨者,他在文本中依然呈現出高度的感性與熱情。他熱衷于玄思般的冥想,但最終都因對現實的觀照和感情的注入而腳踏實地。親人、季節、鄉村、城市、閱讀、寫作,都是文章中頻繁出現的元素。文章創造了豐富的意象體系,關涉到云層、海洋、星空、山巒、風暴,而“我”則如同地平線上的凝望者,一邊獨語天涯,一邊在對世界的追問和求索中走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