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山
當年人人都會唱的一首歌兒我卻忘記歌名,開頭是: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我的心……開大會憶苦思甜是階級教育的一部分,全國一盤棋,大江南北都在開這樣的大會。往往還要樹立一個典型,到處演講。我們村那次是典型講完了,臺下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起來說她也有苦,也要講,工作隊員連忙把她請上臺。她先是舉起一雙手給大家看,說這都是那年淘地瓜葉淘壞的。這是張忠家,她那雙手像雞爪一樣嚇人。我記得那年母親的手也是淘地瓜葉淘壞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像孩子的嘴巴,她讓我用蛤蜊皮去椿樹上刮樹脂,燒化,趁著熾熱往里面滴進去,封住止血。母親痛得皺起眉頭直吸涼氣,但沒別的辦法。地瓜葉不是今天我們見到的地瓜葉,是那種經過了霜打,落在地上的枯葉子,都已經霉爛,沾滿了泥土,不反復淘洗不能吃。母親的一雙手就是成天浸泡在冰冷的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淘洗這些烏黑的爛葉子。年輕的工作隊員上前幫張忠家把手舉得更高說,大家看清楚了,這還是人手嗎?都是舊社會害的!張忠家更是號啕大哭說,就這樣,我那二嫚兒也還沒留得住啊,活活地給餓死了……生產隊長忽然跳上臺抓住張忠家往下拖,嘴里說著,別講了,別講了,跑題兒了,跑題兒了!工作隊員上前攔住生產隊長喝道,為什么不能講,有苦人人都要講!生產隊長一跺腳說,她家二嫚兒是1960年餓死的!工作隊員臉色煞白,急忙把隊長和張忠家一齊推下臺,說,跑題兒了跑題兒了,散會散會……
以前有個統一的說法叫“三年自然災害”,后來叫“三年困難時期”。有一次會議期間,一位大刊物主編說,有人造謠說那三年餓死上千萬人,我們都是過來人了,都親身經歷過,我當年都已經十歲了,完全有了記憶力,我記得很清楚,沒有一個人餓死,吃不飽倒是真的,可見,正如有人所說的,所謂的歷史不過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當時我看了看身旁的慶邦,慶邦對我笑了笑,我們都沒說什么。我們都是農村出身。那年餓死的都是農民,城里人雖然也挨餓,但還不至于餓死。我記得鎮上凡是吃供應糧的人家,臉色就跟我們不一樣。
按照程序,開完憶苦思甜大會下一個項目就是吃憶苦飯。茅草根、地瓜葉、玉米骨、花生殼,當然要摻上糧食。這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不新鮮,大家都說,當年有這東西吃哪會餓死呀。隊長就喊,別亂說,跑題兒了!
轉眼這都是上世紀的事了。歲月如梭啊。
前幾年,明弟忽然想起來要吃憶苦飯,他那寶貝孫子總嚷著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他就讓老伴兒弄了些地瓜葉,和上白面蒸起來讓孫子吃。一邊說,你爺爺當年就是吃地瓜葉子當飯哪。不料孫子吃了幾口就說,呀,爺爺,好東西可是都讓你們那代人給吃了啊!明弟一拍大腿叫道,嗨,這題兒跑得!新鮮的地瓜葉子用白面蒸起來的確是不錯。孫子山珍海味都吃膩了,一吃這地瓜葉子,好新鮮啊。近幾年開始有人又吃地瓜葉了,妻子在上海一家超市里見到還以為是什么新鮮菜呢,拿到筐里一聽說是地瓜葉,趕緊又扔回去。
憶苦思甜其實用不著開大會,更用不著搞成一個全國性的運動,凡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憶苦思甜是一種必然的思維活動,擋都擋不住。現在,到農村街上去走一走,聽那些老頭兒老太太都在說什么,統一的話題,都在憶苦思甜:當年如何如何,現在如何如何。但按照當年的宗旨來說,都跑題兒了。我不像他們那樣,一般不說,但端起菜湯要倒掉就猶豫再三,我曾經成年累月菜里沒有一丁點兒油花啊。至于菜里白花花的肥肉,我根本就不想吃,也明知道吃了有害無益,只要別人不吃,我統統把它們吃光,絕不允許扔掉。我曾經三年沒吃過一片肉。我這些年形成了一個習慣,每當走過那些垃圾堆、垃圾桶都要不自覺地把目光轉過去,人們扔掉的那些鞋子、衣服幾乎都是完好無損的啊,當年如果有人送給我這樣的一雙鞋穿,送給我這樣的一件衣服穿,我要跪下給人家磕頭啊。按當年的宗旨,說這些,統統跑題兒了。
【原載《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