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石黑一雄這樣的作家同處一個時代

村上春樹

編者按：

北京時間10月5日19時，瑞典文學院宣布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日裔英國籍作家石黑一雄。頒獎詞這樣描述他的作品：石黑一雄的小說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們與世界連為一體的幻覺下，他展現了一道深淵。

有那么幾位作家，只要一有新作問世，我就馬上趕往書店買回來，哪怕別的書剛讀到一半，也會拋在一邊，不管三七二十一翻開就看。為數并不多——其實對現在的我來說，只有很少幾位，石黑一雄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石黑小說的出眾之處，固然是說每一冊的構成方式多少都彼此各異，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結構也好文體也好，每一部作品都明顯并且有意地有所區別。盡管如此，每部作品又確實無疑、色彩濃烈地刻印著石黑這個作家的標記，一本本都構筑起獨自的小宇宙，各具魅力、美輪美奐的小宇宙。

還不僅如此。當這些個別的小宇宙聚而為一時（當然是在每個讀者的腦海里聚而為一），一個小說家石黑一雄的綜合宇宙似的東西，便會清晰地浮現出來。就是說，他的作品群既是按照年代順序直線性存在，又是水平地、共時地彼此關聯而存在。我讀他的作品時，總是有這種強烈的感覺——他的作品恐怕每一部都在進化（對不起，當然是在進化）。但相比于是否在進化這種個別事由，我更為這種作品間綜合性的關聯方式深深吸引。我感到恰恰就是這一點，使石黑成為與其他作家迥異的特別存在。

迄今為止，我閱讀石黑的作品時從來不曾失望過，也從未感到不以為然。對于他那種穩扎穩打、累積起一個個種類各異的世界的踏實工作，我唯有懷抱深深的贊賞之心。當然會有個人好惡。與作品A相比，作品B更合我意——當然有諸如此類的情況。但與其他作家不同，在石黑的小說世界里，我感覺這種評價暫時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石黑構建的一部部作品分別與周邊其他作品相輔相成、彼此支撐的狀態。就像分子與分子彼此結合、相互支撐一樣。

不必說，能構筑這種綜合宇宙的作家極為稀有。這可不單是偶然交好運寫出幾篇好作品來。石黑這位作家擁有某種遠大眼光，有意識地將某些東西綜合。將幾個故事結合起來，以期構筑更為宏大的綜合故事。我如此感覺。

也許這樣的想法更好懂。他在描繪一幅巨大的畫。比如說，就像一個畫家投入漫長時間，在禮拜堂寬廣的天花板和墻壁上繪滿畫作。這是孤獨的工作，費時費日，消耗也很劇烈，終生工作。而每當他畫完一部分，幾年一度，就向我們公開那些已告完成的部分。于是我們分階段地與他同時并行，眺望他的宇宙一點點擴張領域。這是扣人心弦的體驗，同時又極富內省。然而我們還沒看到那整幅圖畫，無從知曉那里最終將出現怎樣的形象，它將帶給我們怎樣的感動與興奮。

作為一個小說讀者，擁有石黑一雄這樣的同時代作家是一大喜悅。而作為一個小說家，擁有石黑一雄這樣的同時代作家則是一大激勵。在心里想象他下一部將寫出怎樣的作品，其實就是在內心描繪自己下一部將要創作怎樣的作品。

（本文選自村上春村的雜文集《無比蕪雜的心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