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審判改革“和”字當先

李海洋

為了解決家庭破裂和家庭危機所導致的大量社會問題，2016年5月，最高法部署在全國118個中基層法院開展為期兩年的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試點工作。試點一年多來，這些法庭把注重婚姻關系修復和保護未成年子女利益放在首要位置，用溫情化解了一樁樁矛盾，守護著一個個家庭的幸福。

時隔4年，父女倆再次見面，19歲的女兒小合流著眼淚動情地喊了一聲爸爸，父親陳某抱著女兒當場潸然淚下。

這一幕發生在浙江省平陽縣人民法院家事法庭的“溫情調解室”里，當時家事法庭庭長陳海琴正對一樁離婚財產糾紛案進行第四次調解。

“在開庭之前，你們先不要相互埋怨、指責，我們來看一段錄像。”前不久，山東省武城縣人民法院家事審判庭審理一起離婚案，在開庭前，審判長張振靜耐心勸導著兩位當事人。

畫面展開，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位當事人的眼里閃動著淚花。原來，剛剛播出的是家事調查員找來的兩人結婚時的錄像……

一年前，這“別樣”的審判，只是零星發生在一些率先設立家事審判庭的法院。而一年后，隨著家事審判改革試點的開展，這樣的“別樣”審判卻已經遍地開花。

據最高人民法院披露，自去年5 月最高法部署在全國 118 個中基層法院開展為期兩年的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試點工作以來，截至目前，已有近90%的法院成立了專門的家事審判機構。

這個專門家事審判機構還是原來的法庭，是夫妻雙方感情破裂不得已訴諸法律尋求公正公平解決問題的地方。然而，這個法庭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這里開始注重婚姻關系的修復，把感情修復和未成年子女保護放在了首要位置。

家和萬事興成審判理念

布藝沙發、茶幾、綠色植物，乍一走進這樣的家事法庭，許多人的第一感覺都是“走錯了”。

這里不設原告、被告席，而用丈夫、妻子或者父親、母親的身份關系替代；不設審判臺，以圓桌、家庭沙發式桌椅替代，沒有了以往法庭的莊嚴肅穆，反而更像是平常百姓家里的會客廳，構建出濃郁的家的溫馨氛圍。

為了改變傳統法庭給人帶來的沉重、壓抑的感受，著力打造“柔性”的家事糾紛化解中心，各地實施家事審判改革的試點法院在打造專業硬件設施上都下足了功夫。

近些年來，由于家庭破裂和家庭危機而導致大量社會問題產生。民政部的統計數據顯示，我國離婚率自2003年以來連續14年遞增，2016年有346萬對夫妻離婚。最高法的統計數據也顯示，婚姻家庭撫養繼承糾紛等家事案件持續上升，已成為民事審判的第一大類。2016年全國法院審結家事案件175.2萬件，其中離婚案件139.7萬件。

家事審判改革，勢在必行。

主導改革的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杜萬華，在擔任專職委員之前曾擔任最高法民一庭庭長多年，非常清楚長期以來的“重裁判輕婚姻家庭關系修復”的家事審判之流弊。

因此，他提出，家事審判改革的基本定位是維護婚姻家庭關系的穩定，依法保護未成年人、婦女、老年人的合法權益。

在多次榮獲“辦案能手”稱號的優秀女法官陳海琴看來，家事審判是以“家和萬事興”為辦案理念和宗旨的，總結一個字就是“和”。

在“和”字訣的引領之下，試點法院不僅在“硬件”——家事法庭的設立和裝飾上下功夫，而且在“軟件”——審判理念上也紛紛推陳出新。

在開庭前播放結婚錄像、庭審前讓當事人在法官提供的表格上列舉對方5個到10個優點……這是山東省武城縣法院家事審判庭創新推出的修復感情、觸動心靈、共憶美好的庭審要素。

江蘇省徐州市賈汪區人民法院家事審判庭庭長王道強最近又給一對夫妻簽發了一份“感情冷靜期”調解書。“感情冷靜期”制度是賈汪區人民法院自 2013 年就開始探索的制度，“6個月‘感情冷靜期 內暫不要求離婚”，是在“調解和好”與“調解離婚”之間增設的第三種調解結案方式。

王道強說，這主要針對的是夫妻矛盾沒有根本解決、尚需時間進行思想轉化和行動改變、暫不具備和好條件的危機婚姻。此外，還有針對一般離婚糾紛設置30天至90天的“感情冷靜期”。

與判決不予離婚不同，“冷靜期” 制度體現出了對被告過錯的糾正過程以及對原告的人性關懷，但適用“冷靜期”制度的前提是雙方必須自愿。

據悉，賈汪區人民法院自探索“感情冷靜期”制度以來，過去3年該院的調解離婚判決占比分別為60%、50%和45%，意味著離婚案件中夫妻和好與保持現狀的比例在逐年上升。

如今，絕大多數家事審判改革試點都建立了離婚案件“冷靜期”制度，尤其是改革試點啟動一年來，多個省份的法院陸續發出了本省的第一份“感情冷靜期”通知書。

調解，調解，再調解

“五一”節后上班第一天，一對年輕夫妻張強和馬薇就到山東武城縣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工作人員把他們引到婚姻登記室旁的家事調解室。

兩個多小時后，在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武城縣法院家事調解員康晶的悉心調解下，兩人從相互拒絕、排斥到傾訴、溝通，到最后放棄離婚念頭、面帶笑容離去。

今年3月16日，武城縣法院聯合縣民政局、婦聯設立武城縣人民法院家事指導中心，并與民政等有關部門一起辦公。成立至今，到民政局登記離婚的77對夫妻經調解已有26 對和好。

這是武城縣家事糾紛多元化解大格局中的一元，也是武城縣法院家事審判改革“濃墨重彩”的一筆。

家事審判改革伊始，武城縣法院就將調解程序前置并作為必經程序，成立了以特約調解委員會成員命名的“秀英大姐調解室”，對家事案件在登記立案前進行調解。

此外，武城縣法院還建立起了三級綜合家事調解體系。

一級為特約調解委員會，由退休法官、人民陪審員、社會知名人士、愛心聯盟成員、“四德模范”等組成，專職從事訴前引導和調解工作。二級為社會聯動聯調組織，由法院協調鄉鎮、民政、婦聯、團委、關工委等職能部門根據解決矛盾糾紛的需要，進行有針對性的調解。三級為村莊（社區），每個村莊（社區）以綜治員為基礎，選任一到兩名家事調查員、調解員同時擔任家事矛盾糾紛信息員， 由他們發現矛盾并第一時間通知家事法官工作室，由家事法官結合情況發出委托指令。endprint

武城縣委為此出臺了《武城縣家事糾紛綜合解決機制實施方案》，構建起黨委領導、政府支持、法院主導、社會各方參與、各職能部門協調配合的家事糾紛多元化解大格局。

在本文一開始所提的離婚糾紛案中，溫情調解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第一次庭審充分了解了陳某和李某雙方的情況之后，陳海琴決定在接下來的調解中啟動家事審判新機制，組織心理咨詢師和特邀調解員分別做原被告的工作。本著家和萬事興的目的，分別從婚姻家庭的角度做當事人的思想工作，讓他們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此后，在第四次調解時，陳海琴還邀請陳某4年都未曾見面的女兒小合這位“神秘嘉賓”來助陣，小合深情回憶起了父親對自己的關愛，父女倆當場抱頭痛哭。

引入強大的調解機制和專業的調解人員，根據不同情況，制定不同的調解方案，這不僅是平陽縣法院，也是其他試點法院在家事審判改革中著力探索的審判新方法之一。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家事案件審判程序項目課題組負責人、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陳愛武在調研時發現，在實踐中，幾乎所有家事審判改革的法院都采用了調解優先、強化調解的舉措。

例如，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立案庭為家事案件當事人制作了“婚姻家庭糾紛訴前調解協議書”；廣東省中山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去年開始試行庭前強制調解；河南省寧陵縣人民法院提出“拉家常式”調解，堅持“家事必調”，把調解作為優先結案和庭審前置程序等。

其實，對于家事法官而言，職權干預原則的確立可能是改革之后切身感受變化最大的內容。王道強承認，在家事審判改革之后，他們的工作量明顯增加了。

職權干預原則，是指以法官職權探知主義為原則，對于當事人確實難以舉證的重要案件事實，依職權調查取證。

“職權干預原則要求法官不再做消極的甩手掌柜，而應當在家事案件中該出手時就出手，必要時積極介入糾紛，為家庭糾紛的妥當化解提供方案。”陳愛武通俗地解釋說。

安徽省馬鞍山市雨山區人民法院院長王偉說，雨山區法院關于職權探知主義在家事審判改革中的應用就包括針對具體案件適當強化法官職權干預，尤其是對于一方當事人轉移、變賣、隱匿財產或者與他人同居、重婚等重要案件事實，當事人難于舉證又影響案件審理結果的，根據當事人的申請及提供的線索，依職權向有關單位調查取證，并查清案件事實。

據最高人民法院披露，截至目前，近90%的試點法院成立了專門的家事審判機構，66.4%的法院出臺了規范性文件，55.2%的法院成立了家事調解委員會，22%的家事案件開展了訴前調解工作，試點工作取得了顯著成效。

成效與困惑并存，改革將繼續前行

毋庸置疑，過去一年開展的家事審判改革試點探索已取得了相當大的成效。

5月，在北京召開的第四屆婚姻家事法實務論壇上，家事審判改革成為了近200名與會法官、律師和學者熱議的話題。這些改革的參與者承認，一年來改革探索取得了成效，同時也出現了困惑。

目前在實踐中法官的困惑主要是到底職權調查的范圍有多大？

王偉認為，未來立法對于家事訴訟中法院依職權調查取證制度應予以進一步的細化明確。

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博士后任容慶也建議，應加快家事訴訟程序立法進程，通過立法對家事審判中的法官職權探知行為予以規范與統一。

又譬如，目前，各試點法院相繼探索建立“感情冷靜期”制度，在各地取得了良好效果。但是，學界和實務界對于“感情冷靜期”卻提出了一些質疑。

有觀點認為，該制度有法院為應對案件壓力而采用的“緩兵之計”之嫌。“感情冷靜期”的設置不但給一方當事人轉移、隱匿、變賣夫妻共同財產提供了機會，也耗費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和時間成本；法院超越民事訴訟法的規定創設“冷靜期”，不僅于法無據，還侵害了當事人的離婚自由和訴訟權利，并且可能會出現超審限的風險。

陳愛武指出，事實上，“感情冷靜期”并非中國首創，世界上很多國家為了避免沖動離婚，都在離婚手續中規定了一定的“冷靜期”。本輪家事審判改革以先行先試的方式，探索建立適應我國國情的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

“感情冷靜期”作為一項新舉措，在改革探索過程中，難免會出現有違現行法律，與傳統審理模式相碰撞的情形。陳愛武認為，各試點法院應同時在“感情冷靜期”的制度設置上探索建立包括適用原則、適用對象、配套措施等一整套完備的體系，以最大限度地發揮“冷靜期”的制度優勢，避免其流于形式。

在家事審判改革中，家事法官的專業化是不可回避的問題。

任容慶介紹，從目前的試點情況來看，各試點法院在成立專門的家事審判庭的基礎上，均配備了較為專業的家事審判法官。

“實現法官的專業化與精英化是本輪司法改革的目標之一，家事審判改革作為司法改革的重要內容之一，家事法官的專業化必然成為家事審判方式與工作機制改革的方向與目標。”任容慶說。

不過，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由于近年來離婚案件數量日益激增，基層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日漸突出，對于一些案件壓力比較大的法院，為了應對堆積如山的案件，在家事法官的選任方面，難免考慮不夠周全，不可避免地存在如未婚年輕法官審理家事案件的情形。

改革總會面臨堅冰，也需要探索創新，家事審判改革成效已經初顯，改革將繼續深入推進。

7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中央綜治辦等15個部門和單位聯合召開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聯席會議第一次全體會議，共同簽署了《關于建立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聯席會議制度的意見》，明確了15個部門的各自職責和分工。

在會上，杜萬華指出，這次聯席會議制度的建立，為全國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打下了良好組織基礎，對突破改革瓶頸，最大限度調動社會各界力量參與改革，將發揮巨大作用。堅冰已經打開，風帆已經揚起，希望全國法院，無論是改革試點單位和非設點單位，要充分利用這一有利時機，積極努力、攻堅克難，將中國的家事審判改革推向一個新的高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