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車的詩

GONG CHE

弓車的詩

GONG CHE

秋天生病了

我需要慢慢地走過收割后的玉米地

給一個個茬子縛上繃帶,止住血

我需要輕輕地摘下剩余的棉花

那最后的體溫讓我想起了剛剛病逝的父親

我需要挖出腐爛在泥土中的花生、地瓜

是不是正像醫生切除病人體內的腫瘤?

我需要撿拾起遺落在地的南瓜花瓣

與南山的菊花一起制作成大地的花圈

我需要靜待枝頭最后一粒棗子自動落下

砸在我頭上,讓我的情感爆炸開來

我需要用瓢蟲的尸體當紐扣

將我詩歌里的漏洞及傷口一個個系上,系緊

不讓魚蝦感覺到秋天的心率正在慢下來

是的,我的心率也需要慢下來,慢下來

我魯西的秋天怎么痛我怎么痛

我魯西的秋日怎么死我怎么死

我的哲學

我的哲學說嚴謹很嚴謹

它需要循著24節氣,一步一步地走

該生時生,該死時絕不拖延,且含著微笑

我的哲學同時也很簡單、粗陋

隨風偃仰,任牛羊踐踏、車碾人踩

給點陽光即可,卻又不屑去贊美

我的哲學看起來頗為深奧呢

它隱身在暗處,不接受風雨陽光的洗禮

不看世間的路標,靜靜地感知大地的脈搏

我的哲學其實很是膚淺

不計后果,不聽其他哲人的勸告

該吃時吃,該歌時歌,死了就地裸葬

我的哲學一點也不成體系

有時洶涌澎湃,有時干澀枯竭,不成章法

從不站立,只是俯下身去,向下,向低

你看,我的哲學其實就是莊稼的哲學

就是野草、蚯蚓、蚱蜢以及河流的哲學

這沒有辦法,我的眼界就是這么窄

窄到西河村頭一個稻草人的視野

殘 春

你不知道麥田多么美

你不知道楊樹、柳樹多么美

你不知道四月的泡桐花多么美

你不知道東面樹叢灑過的綠萌多么美

你不知道雞的一聲啼叫多么美

你不知道蝴蝶扇了一下翅膀

掉落在地上摔傷了的殘春是多么美

你不知道我北方的大平原多么美

你不知道河流、羊群,以及

幾年后將會消失的村莊多么美……

你不知道這些

除非你像我一樣呆立著、呆立著

直到一只鳥兒決定在我的肩頭筑巢

像風一樣

像風一樣,一一吻過去

不遺漏一棵麥子、一株玉米

從青翠吻到金黃,叼出一朵朵

棉花里的銀

像風一樣,俯下身來擁抱每一棵草

讓每一棵樹懷孕

而不留下蹤跡

我已變得不再狂怒

不再吹起微塵,哪怕一粒

就讓火苗在十根手指上燃著,直直地

現在,我像0.001級的風一樣

倚在山坡上

是東籬外的南山

與最后一朵菊花談一場戀愛

除了荷鋤戴月歸的陶令,誰也看不見

坐在風里

坐在秋風里,玉米那樣擎起金色的

火炬,越吹超旺

像棉花那般,溫順地,被風

用一根手指拽出萬千條愛的神經

如果是坐在春風里

我會緊緊閉上眼睛,去感知

破繭而出的蝴蝶,她翅膀的首次扇動

暴風雨來臨,我就坐在十級狂風的

中心部位,揮動三千米長的閃電

劍尖恰好刺中我的西河

坐在寒風里,我趕制各種農具:

一人高的鐵锨,十斤重的鋤頭

二點五米長的耬,八個齒的釘耙……

所有這些被廢棄的,我一把一把地制造

我在風里淬火,鑿木,錘聲丁當響

我有的是耐心,讓風慢慢吹破我的衣服

包括來世的,遮體的,不遮體的

再慢慢吹破我的肌膚,一寸一寸地

讓風直吹我的骨頭,吹出最后的牧歌

夏天,我的睫毛是麥芒

是的,太陽看到的,我也看到了:

播種者走進一扇扇緊鎖的金色大門

我們腳下全是無用的鑰匙和密碼

蝴蝶、蜜蜂看到的,我也看到了:

無盡的大海,波浪翻卷的筋骨

葉脈里有大過銀河的河流、三角洲

時光看到的,我也看到了:

每一株莊稼上站著一個天使

他不挖掘,他埋下無數的翡翠和珍珠

牧神看到的,我也看到了:

風,一級、二級的,留下了指紋

十級的,吹旺了煉金術士的烈火,和

我看破天地、看破愛的真相的欲望

對,夏天,我的睫毛是麥芒

我要保持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千萬顆、億萬粒瞳仁,掉出來

黑白世界

把蘋果的綠,去掉,紅,更要去掉

不讓云彩染上朝霞,不要披上絢爛的晚禮服

讓我一眼看穿被欲望壓彎的

地平線,就開始了平視

一眼看透蝴蝶的前世與今生

藏在向日葵里的鑰匙不能是金的

樹的憤怒、莊稼的絕望不能是紫的

現在我宣布,我不要過渡色

讓我只看見白鷺,白鷺的翅膀,羽毛

只看見棉花,看見黑森林里的

童話,就開始了俯瞰

讓我一眼看破花的謊言

看穿草褪去綠色之前的裸體靈魂

我跨過一條河就到了冥界,就開始了仰望

看見星星呵護著我和全世界的病人

銀河系的,滿天的,她們

都穿著潔白潔白的大褂

黑 暗

假如是這樣的黑暗,我是喜歡的:

在豆莢里與豌豆公主一起做夢

與蚯蚓一起在泥土中吃飯、工作、休憩

這樣的黑暗同樣是我所愛:

在隨便一棵樹的年輪里爬行

迷失在它最初那一微米的創世紀;

作為一顆麥粒,被擠在糧倉的最里面;

被一只螞蟻當作食物拖進蟻巢

但不是地獄,是我的天堂或曰避難所

被愛人吻得閉上眼睛;

佛幫我吹滅前世的燈籠

卻瞬間刮起一千級的大風,將星月吹滅

我赤裸著身子迅跑,像射日的后羿

但我不挽弓,也不搭箭

手腳并用,捕捉最后一只螢火蟲

任處在光明中的人,說我是瘋子

讀心者

小麥在冬天就讀出了我夏日的愛情

它替我寫在了大地上,用墨綠,一筆一畫

玉米則最先讀出了我的憂郁

它說,我給你包起來吧

時間久了,就成了黃金

棉花適時地讀出了我交替的寒冷與溫暖

也適時地吐出我的禱詞與感恩

高粱讀出了我的悲傷

那是當我走過它們的身旁

它們一一垂下頭,憐憫在看著我

大豆只看我一眼,就將我所有的私密

一行四個字地裝訂成冊,多是過失與罪愆

…………

是的,在它們面前我只能敞開心扉

它們是我的神父和牧師,我需要向它們告解

懺悔我對大地的輕慢,四季不停,輪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