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邊關,我總也忘不了那場戰爭、那些舍生取義的英雄們。
關于那場戰爭,我知道的一些細節,來自于稿件。那時還沒有出現網絡、電子郵件,一律手書,投稿還不用付郵費,稿件投進郵筒,它們自會飛進各個編輯部,信鴿一樣準確。那時我在一個刊物做文學編輯,正逢文學發展的黃金季節,自我感覺良好。熱血青年們似乎也沒做隔岸人,參與意識很強。來稿中多詩稿,且有相當數量來自文山、紅河兩州,內容多是槍林彈雨中精神噴涌的寫照,讓那場戰爭離我更進一程。
那時對稿件的處理很認真,沒選中的稿件得退回去,并復信說明退稿原因。這事,很難為我們,退出去的稿件再回到手中,附有這樣一張豆腐干大的條條:
查無此人;
地址不詳……
原因我們都不言而喻,怪難過。
以后,我曾找到些機會去邊境沖突戰、自衛還擊戰、收復失地戰的舊址,綠水青山修復了舊傷疤,我找不到一個明顯的標志來安頓心祭。是兩座烈士陵園完成了我的宿愿。兩座陵園相距數百里,時間上也相差7年,心境倒是無距離。
老說烈士陵園,我先后走過騰沖的國殤墓園、湖北紅安、大悟墓園,論其歷史和規模,都超過現在我要講的兩座,其感受之深,還是這兩座。原因很簡單,它們和他們,離我更近,馬蹄聲不遠,喇叭聲更清晰。
紅河州河口縣檳榔寨,2010年我曾采訪過一位守陵老人羅奇忠。原想為他寫點文字,歸來后握筆全是墳堆堆,寫不出羅奇忠老人的氣度,是我一個習文嚼字人的失敗,是件很丟人的事。
羅奇忠老人不是軍人,卻穿著一身沒佩領章帽徽的軍裝,正裝整潔軍帽周正解放鞋洗得有些發白。他給我泡好香茶,那杯茶到離去我都沒飲一口,臨行時我將茶灑向陵園,以茶代酒,作了一番心祭。
這座陵園是為者陰山烈士修建的。
羅奇忠當時是位農村青年,編入“支前民兵”,最高榮譽是“支前模范”。他是見過戰火的人,對生死了然。他帶我一一走過墳頭,不時告訴我:“他們這一溜,來自同一個學校,同一天當兵,同一天陣亡,同一年出生,死的時候都才18歲?!闭Z氣平靜得像說自己家一茬莊稼因久旱無雨,早枯。
羅奇忠指著另一個墳頭告訴我:“這位是你的老鄉?!?/p>
又指著前邊一個墳頭告訴我:“這位叫丘裕文的后人發財了,去年來了一群親人大祭過,擺了八個大花圈,氣派得很?!?/p>
羅奇忠是陵園的守護者,卻沒有組織,沒有名份,沒有工資,傳統說法叫“善人”,時髦說法叫“公益志愿者(當時好像還不大時興這種提法)”,所以他什么也不是。他這么做,硬要找個理由,是他給我說的一句大眾話:“他們死了,我還活著。”
于是,他帶著妻子來守陵園。陵園空地在墻根,他住的小房子周圍種點菜是可以的,糧食兒子會定期背來,家禽是不能養的,那些活物會糟踢墳地。
羅奇忠尊重英靈,我沒有理由不尊重他。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至今猶在耳際——去年(2009年)的寒食節前,一個叫“念云”的東北小伙來自佳木斯,從山腳哭到山頂。他是奉母命來給父親磕頭的,母親臨終最后一個心愿,是要兒子來看看他的爹。爹“光榮”時21歲,兒子今年25歲,是個遺腹子。大男孩一時找不著爹,哭倒在陵地,是羅奇忠幫助他從358座墳臺中為念云找到爹的。大男孩給爹磕了46個響頭,額頭都磕出血來,“46”,是父子倆的年齡,活著的和死去的全有。念云說本來他娘也要來的,前些年窮,湊不夠路費,到湊夠了路費,娘卻大病在身,走不起。娘是帶著遺憾“走”的,他不能讓娘死不瞑目。
檳榔寨水頭烈士陵園像座埃及的金字塔,它沒有埋葬法老,所以才長出滿山精神,這種精神叫“永垂不朽”!
羅奇忠的陵園是座花圃。
坊間說,第一位來掃墓的女子是一位烈士的戀人,她在戀人墓前植了一株花樹。后來的掃墓人覺得這樣做很能代表親人心意,也植一株花。掃墓的人多了,花圃也就長成氣候,很好看。這種說法太浪漫,與實際情況相差很遠,有些矯情,實際情況比這要樸實得多——羅奇忠見墳地荒疏太丑,就遍地遍山去挖易活耐得饑寒水旱的野花,每個墳頭載一棵。花圃品種雜亂的原因,即在于此。
南國春來早,我到那天陽光正好,百花明艷。
麻栗坡烈士陵園兩天中我去了三次。
第一天是個傍晚。
出縣城往北,一座山都是墳墓。進山一般樹林相當有胸襟,步步走來都情意綿綿。尤以香樟樹老到,它們從坡上來向坡上去,橫枝斜影皆婆娑。輕輕的晚風被林子婉轉出壯族大歌、苗族小調似的音韻,很有地域特色。戀林的小鳥一群一堆歸巢,家族似的嘰嘰喳喳,自有一番動人處。
進山有一條水泥大道蜿蜒到一個大廣場,頂天立地的英雄紀念碑兩面都書寫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一邊是毛澤東手書體,一邊是鄧小平題字。離清明節還有5天,層層花圈已將紀念碑基座圍個里三層外三層,那些花圈上的敬獻者不特指誰,一律是政府行為,省內的省外的都有。其中一類明細些的,我就摸不著頭腦:六十一師、一八二團三營三機連全體戰友敬挽類……
每座墳都有松柏相伴,墳地周圍的松柏林已長成森林帶,枝丫如手臂,戴滿玄紗。有的墓地墳頭插著白色的墳飄,想來他們的親人已經來拜祭過。我借夕陽的余輝快速掃過排排墳臺,戴聯海副班長生于1966年,卒于1984年12月1日,在老山犧牲時剛滿18歲,還有16歲的。他們都有照片嵌在墓碑上,張張照片都是青春初綻稚氣未脫。
974座墳塋我是看不完了。開始時,與我同姓同鄉的我都鞠躬,到后來我只能選一個能目納英烈的開闊地,行禮、鞠躬、作揖一塊來。墓地有背景音樂設施,反復播放著《血染的風采》,那深情悠揚略帶清凄的弦律,輕柔地如泣如訴,更似一曲安魂曲。
第二天清晨,掃雷一隊副大隊長吳澤英陪我去看陵園紀念館。這一天的安排太滿,人家還沒開館就先放我們入內。匆匆一掃,英雄們、烈士們的故事來不及一一細看,三張大照片倒是收進肺腑:
一對新人來父親墳前舉行婚禮;
一家子五位參戰官兵壯烈犧牲了四位;
一戰士對著崖縫吸滴水解渴。
昨晚,我睡不著,老在想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很想請教一下博物館的資深者。
陵園不止我見到的兩座,加在一起的數字遠遠超過我見到的這些,又幾乎是同時壯烈,全是土葬。木材是不成問題的,此地的森林中,有的是優質材料,即使全縣的木匠都來打棺材,這龐大的工程也會難住魯班。
來關館門的是個小姑娘,我這疑問她定會給個答復,還是放在心里慢慢去想,別為難她吧。
第三次進陵園是在第三天的下午,我是跟著一隊來自廣西的參戰老兵去的。我和他們住在同一家賓館,他們統一著軍裝,是當年的也是全新的,全副武裝腰皮帶一扣,個個都精神煥發,胸前掛滿紀念章、軍功章,最多的一位掛了16枚。
他們的年紀都不少壯,最年長的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那時就是個基層主官,神采奕奕像個將軍。早餐時我們坐在一張桌,這位86歲的老將軍還十分紳士風度地為我剝了個雞蛋。他為他的86歲驕傲,他為他的遠道而來自豪,說白天要去老山戰地采些野花,回來后再去看望他的老部下和戰友。我請求與他們一同去陵園,獲準!搶了點時間,正好趕上他們向陵園出發,擠上車去,我是這一車人中唯一沒穿軍裝的悼念者。
車上也有女性,一穿軍裝就看不出年齡,還原了當年的護士、電報員、軍醫,個個都英姿颯爽。
這一隊老兵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彰顯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軍人風采。軍歌一曲一曲地歌唱下去: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最后那一首還是有人哭了,我的眼淚比他們還長。他們按慣例應該唱《血染的風采》和《十五的月亮》,選擇《駝鈴》,我以為情感更深厚更濃烈。
“合唱團”隊列整齊,有指揮無伴奏,歌聲起: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路漫漫,霧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種分別兩樣情
戰友呵戰友
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
一路多保重
……
戰友呵戰友
親愛的弟兄
待到春風傳佳訊
我們再相逢
麻栗坡縣委縣政府,天天在接送親人;麻栗坡縣城的賓館,一周內全部預定滿。來自全國的悼念者絡繹不絕,悲壯的氣氛將邊域的英雄氣概推向崇山峻嶺,老山精神無疑已化作了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