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從絲路帶回來什么

來到了美麗的伊塞克湖，我們在湖畔的沙灘上尋找玄奘大師的足跡；來到了古碎葉城遺址，我們在遺址上締聽詩仙李白的吟嘆……

玄奘從絲路帶回來什么？這似乎是一個無需問也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其實事情并不這么簡單。

玄奘在離開南疆的龜茲國之后，本來可以朝南直接翻越蔥嶺，也就是帕米爾高原。進入阿富汗、巴基斯坦而去印度。但是他擔心自己是私自離開長安出境，會被唐朝的附屬國扣留，加之還要尋求突厥葉護可汗的庇護，所以就繼續西行，兜了一個大圈子再往南走。這樣他便來到了現在的吉爾吉斯斯坦地界，在美麗的伊塞克湖邊見到了葉護可汗，可汗十分禮遇，贈給他豐厚的旅資，并給通往天竺的沿途各國寫了文書，希望他們幫助這位唐朝高僧西行取經。玄奘感慨地說：成事不在人，在勢。要用勢、運勢、造勢，才能取勝。

玄奘在這一帶遇到過大雪崩，幾乎被埋葬，遇到過高原反應，幾度暈厥不醒。到了熱海，也就是現在的伊塞克湖，從那里西行一段，便是今天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東北面的托克馬克市，也就是中國人熟悉的碎葉城。在那里又遇到了強人的攔截，在強人刀劍的威逼下，他說：你們要財物請拿走吧，只要讓我西行。然后便鎮定自若閉目念經。他的定力反倒讓強人們失去了定力，強人們為了爭奪分搶他的財物，開始了爭執以至于激化到格斗廝殺，這卻正好放走了玄奘。在他回國后憶寫的《大唐西域記》中，玄奘對伊塞克湖作了這樣的描述：“周千四五百里，東西長，南北狹，望之森然；無待激風而洪波數丈……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熱海，又謂咸海，……色帶青黑，味兼成苦，洪濤浩瀚，故水族雖多，莫敢捕魚。”

玄奘在伊塞克湖畔這里還收了三個徒弟，三個徒弟有點像《西游記》中的原型。一個徒弟是婁沙，替玄奘法師背行囊、辦事、牽馬，很像是機智的孫悟空；一個徒弟是小沙彌致遠，主要照顧高僧的生活起居，類似于沙和尚；另外，葉護可汗還送給他一名向導兼翻譯突厥人比蒙，是個30多歲的大黑胖子，扛了根7尺長的大鐵鏟，大大咧咧走在隊伍前面，是不是很有點像豬八戒呢？所以吳承恩寫《西游記》，恐怕多少也是有一點歷史依據或見聞的。

玄奘留下的《大唐西域記》較為精準的記錄了沿途百十來個國家及二十多處的風習、都邑、山川情況，使印度一部分沒有歷史記載的邦屬，擁有了自己真實確鑿的史料。這使得唐僧在印度知名度極高，因為小學課本為此提到過他。玄奘這種實實在在的歷史記錄，體現了儒家入世實踐的精神，是地道的中國作風，成為印度文化的另一種參照坐標。

玄奘從印度帶回了佛經，不錯，但又何止是經文。帶回的更有佛經中關于生存的哲思和生命之夢的理想，有佛經中執著于在此生的苦行中圓夢于來生的那種美善的追求，那種在有所敬畏中救贖自身的精神。這與入世務實的儒家、融入天道的道家區別開來又組合起來，形成中國文化價值觀三足鼎立中的一足。這又是對中國精神的一種補充和完善。

玄奘從絲路還給我們帶回了唯識宗和因明學，并在中國佛教界開宗立派。其實這些學問也遠遠超出了宗教信仰，它是一種哲學觀和思維方法，即唯心論和唯靈論，它與中國固有的唯心主義哲學流派相融匯，在發揚人的主觀能動性方面，對中華民族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促進作用。

當然，最重要的是，以千千萬萬個玄奘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既開放、引進、包容了佛教文化，又以本土文化化育融匯之，使其由一個古國、一塊土地上的宗教，發展、提升為世界性的宗教和人類文明的瑰寶。

玄奘離開伊塞克湖99年之后，唐代著名的詩人李白相傳在這塊土地上誕生了。這位激情豪放的詩人為自己生命的起步選擇了一塊激情豪放的土地。有觀點認為，李白是隨他在西域經商的父親在西域整整度過了五六歲的童年時代之后，才歸返大唐的。他的父親給自己起了一個域外游子的名字：李客。客居異地異域，這名字多少反映了他們一家人漂泊的生存和思鄉的意緒。在李白的詩歌中，我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不同于同代詩人杜甫的性情和情懷，那種浪漫情懷和豪放意趣，也許與這段在絲路上的童年記憶和最初的人生經歷有關吧。

李白以大量的詩歌點燃了中國人被壓抑的浪漫主義情懷。浸漬在他人生和詩歌中的酒神精神，是對杜甫詩歌中日神精神的重大補充。中華民族之所以如此熱愛李白的詩，除了審美上的原因，其中一個深層的文化原因，恐怕就是李白的歌吟給世代被禮教束縛的中國人提供了釋放真生命、真性情的極新鮮而又極宏大的空間。

此刻，站在托克馬克碎葉城遺址的原野上，我們已經很難尋覓到近1400年前的遺蹤了。夕陽在曠野上燒成一個火球，給我們每個人的剪影勾上了金色的輪廓。夕陽下，萋萋荒草若碎金躍動。這塊蒼涼而輝煌的土地，見證了玄奘與李白給中國人帶回來的理想之云、信仰之夢和浪漫詩情，見證了絲路對中華民族精神的滋養與拓展。這才是玄奘、李白帶給我們最最重要的東西啊。

記得我曾說過，中國歷史是按四分之二的音樂節奏前進的。中國中西部物質和文化的交流融匯——包括戰爭中血的交流融匯，和中部周期性的統一，常常以分——合、分——合的四分之二節奏，推動著中國歷史的進步。絲路的交流，使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從古代開始就相互激活，點燃著我們民族的內在力量與理想情懷。玄奘、李白正是這方面篳路藍縷的前驅人物。

在歲月的漫漫長路上，一個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有可能留下好幾個層面的積淀：具體事件和故事層面，這是歷史與文藝；具體事件背后包含的結構模式和處理這一事件的思維模式層面，這是哲學與邏輯；還有更深層、深到自己都渾然不覺的一個層面，那就是境界與情懷，就是文化記憶的積淀。玄奘和李白在這三個層面上，信息量都十分豐沛。我們走在他們曾經走過的古絲路上，不經意中就會收納到他們跨越時空發過來的強大的信息場！

車隊離碎葉古城漸行漸遠，夜色若輕紗一層層從天際掛下來。而在我心里一直縈繞著這個話題，它啟動了我思考的興趣。我的目光久久羈留在西邊地平線的縷縷光彩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