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的叩問

出蘭州，過武威，過金昌，車子換檔，爬上鳥鞘嶺，氣溫急劇下降，而且下起了雨。

華帆有著歐洲人的敬業和敏銳，立即開機工作，攝像機和照相機無比貪婪地將陰云、驟雨和雨中的牧羊人一一收納于腹中。看著他們在風雨中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專注地工作，我不由得贊嘆：你們真正拍出了中國西部內在的悲愴感，萬里鉛云，那都是淚光呀！為了拉動絲路旅游，關注西部各處景點的吃、住、行、娛、購、游，并不錯，也的確有必要，現在做得還很不夠。但坦率地說，在我內心，并不情愿拿西部來消費、拿絲路來娛樂。這是一個深知西部的人無法屈就的感情，是對西部含淚的愛和尊重。

車過中國鎳都金昌市，我注意力開始集中，趴在車窗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高速路以外的原野。20年前我兩次路過這里，我知道，一個濃縮著重要歷史信息的路段快要到了。西部將要展示它苦難的一面和振興的一面。

不一會。路北邊出現了層層疊疊的小土堆，成片成片展開。車里的年輕人驚呼：呀，這怎么像小墳堆？不要吃驚，是的，這一望無際的土堆，的確是墳堆，是當年西征的紅軍西路軍，在遙遠而又遙遠的河西走廊留下的無名墓地。為了一個美好而執著的理想，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在寡不敵眾的慘烈戰斗中，在饑餓的長途跋涉中，倒在了這片荒涼的沙土中。他們用熱血和尸骨養育出一叢叢沙蒿，一年一年向世人宣告自己永不消逝的生命，但他們自己甚至連姓名也沒有留下。紅軍西路軍的西征之路，其實也是一條“絲路”，是在友誼和平之路、絲綢瓷器之路、樂舞茶葉之路以外的另一條路，鐵血絲路。

他們的英靈還在這凄厲的秋風中飄蕩嗎？這凄厲的秋風是他們生命不屈的呼號嗎？我們陷入了沉重的寂默，發動機聲音大得有點壓抑。

自古以來，荒涼的西部就是罪與罰的流放地。西風和落日，是西部環境悲劇的原型。西風使春的生機和夏的繁盛成為過眼煙云，“快倚西風做三弄，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那是何等悲涼！古人茄豐彎腰躬行的“扶伏民”形象，則是西部人物悲劇的原型。在《太平御覽》中有“扶伏”條目的記載。還在蚩尤、炎黃時代，軒轅黃帝就將罪臣茄豐流放到玉門關以西的地方。這位傳說中的第一個西部流亡者，據說是懷著強烈的原罪感一路躬腰匍匐西行的。他流落在西部的后裔，從此便成為“扶伏民”，這個名稱大約是被制服歸順的意思吧。歷代流放者無名無姓無親無故地長眠在西部，他們孤獨嗎？寂寞嗎？還有人會想著這些曾經有血有肉，曾經鮮活的生命嗎？

哦，我苦難的西部！為什么在前往大慈大悲的西天極樂世界之前，竟然是一片如此大苦大難的土地呢？有誰能回答我？

雨過天晴，高速路兩邊，展開了大片大片的綠地，大片大片正在黃熟的麥田，還有漫向天邊的向日葵、油菜。這里的氣候使農事季節比內地整整晚了兩三個月，河西走廊讓我們在秋天重又經歷了一次夏初的日子。這里的草地、麥田、油菜花面積之大，那氣派幾乎可以與東北糧倉“北大倉”媲美一一是的，它的確被人稱為甘肅的糧倉。一行麥子是一個句子，大片的麥地是大篇金色的文章，告訴人們這里的變化。

再往前走，便到了山丹軍馬場，中國最早的、最大的國有軍馬場，漢唐以來為皇家、為戰爭繁殖、養育、訓練軍馬的地方。記得有年初夏，我與幾位書畫家來這里，躺在山坡茵茵的草坪上，與靜靜的云彩對視。靜到可以聽見綠草嗶剝地拔節。陶醉在周遭優美的綠色弧線之中，讓你有一種眩暈感。你會忘記這里的寧寂恬靜竟是孕育廝殺的地方，這和諧閑適的情境深處是一部刀光劍影書寫歷史。

在張掖我們采訪了中鐵電氣化集團西安電化公司的張寶柱董事長，他介紹了即將通車運營的蘭新高鐵項目。這條1700公里的高鐵將成為新絲路的標志，成為西部拱起的脊梁。現在，最后一座橋很快就要鋪軌。為使早日通車，電氣接觸網工，包括“祁連山八姐妹”，終年貼在高山峻嶺的峭壁上施工，他們豪邁地稱自己是“祁連山蜘蛛俠”。公司的職工為我們即興表演了他們自編自演的反映高鐵建設的歌舞，久違的勞動者自己吼出來的勞動號子，在舞臺上響起，在山野間回旋。

對這條鐵路我早就略知一二，原因是我的一位外甥任少強是中鐵20局的總工程師，承擔了打通祁連山隧道群最艱巨的任務。此前，他們局曾因出色完成青藏鐵路的長隧，解決了世界海拔最高凍土層施工的種種科技問題而獲得國家科技獎。有一部描寫他們的長篇報告文學《天路》，煌煌幾十萬字，對這群大國工匠有過詳盡描寫。任少強在現場如何指揮、如何工作，詳情不得而知，但他在閑聊時有一句話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他說，我們平常諷刺那些吹牛皮的人，說地球變暖時，他們能給地球裝個空調降溫。其實，我們真的給地球裝了空調——冬季零下20℃，隧道施工不能停，咋辦？在隧道施工現場裝幾個特大功率的空調升溫，不讓混凝土凍結……這20度年來，我們家族的春節聚會極少見到他在場，一問便是“去青藏線了”，“又去祁連山了”。任少強，我的這位外甥，一直是我心中的驕傲。

西部人不再像茄豐那樣弓著腰了，新絲路上行走的是一個個挺起了脊梁的人物，夸父般的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