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聽河

在蘭州的黃河之畔，外國記者要我用幾句話說說自己的蘭州印象，集兩次來這座美麗城市的印象，我說了“金之地、河之魂、蘭之秀”9個字。

離開西安，掠過寶雞，無論如何應該在陜西彬縣大佛寺和天水麥積山停留，這兩處是絲路非物質文化遺產呀，但比利時記者在中國境內只計劃了不到10天時間，我們的車只能直奔蘭州而去……

整個蘭州是沿著黃河由西向東一字兒擺的。我第一次到蘭州是25年前來觀摩在這里舉辦的中國藝術節，坐的是單位派出的專車。那時路不太好，整整兩天枯燥的行程，終于看到了路邊出現蘭州市區的標識，便產生了與一位陌生朋友相會的急切期待。不料車子一個勁朝西開，總也到不了我們的目的地，直到你激情漸漸平伏、消失，由企盼到焦急、再到不耐煩，司機才說了一句：“快到了?！币豢蠢锍瘫?，竟然已經過去了整整鍆公里！

在蘭州的黃河之畔，外國記者要我用幾句話說說自己的蘭州印象，集兩次來這座美麗城市的印象，我說了“金之地、河之魂、蘭之秀”9個字?！敖鹬亍?，不只是這里原稱金州。挖出過金礦，更是因為甘肅正舉全省之力打造絲綢之路黃金段，它有著遠比金礦燦爛的財富和深遠的內蘊。“河之魂”，當然是說黃河，黃河是這座城市的魂魄，是黃河涵養了它的風格和氣度?！疤m之秀”，是說蘭州城不但形似蘭葉之修長，而且有蘭花淡雅幽香的內在氣質。采訪結束后，陪同的市委宣傳部的同志緊緊握著我的手，說這9個字太好了，他要向部長匯報，可以推薦為蘭州的宣傳詞，謝謝謝謝。我說不敢言謝，要謝謝蘭州，因為這本來是蘭州告訴我的，我只是說了出來而已。

蘭州最美的路，當然是河濱路，自自然然沿著黃河河畔伸開去。黃河的波浪和水霧，平衡著這座城市的空氣，讓它顯得遠比西安濕潤。蘭州城因黃河而分為南北，南城北城便都有了水，也有了距離。正是這距離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美，距離之美。水面在擁擠的城市中拉開一道大大的空曠，南北兩岸便可以互為風景線，隔著河相互欣賞，又拉起手自我欣賞了。北京人、西安人向往了多少年的城中河，蘭州人是早就世世代代在享用著，黃河早就成為他們城市生命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好羨慕蘭州！

蘭州最有特色的風情也無不與黃河有關，不，可以說蘭州的特色風情就是黃河風情。水車，羊皮筏子，太平鼓，哪樣不是黃河生命的延展和騰飛？我在各地欣賞過好幾次太平鼓的表演，每當鼓聲響起，便有如黃河之浪一下一下拍擊著你的心靈，不像山西威風鑼鼓那么排山倒海，顯出一種從容而有節律的風度。當號子從如浪的鼓聲中飛揚起來時，眼前出現的也便正是水手俯沖在羊皮筏上飛渡黃河的畫面……就連蘭州拉面，不也是在驚濤拍岸的一次次甩動的響聲中，抻得跟黃河一樣長而又長嗎？

這樣，當我們來到“黃河母親”這座雕塑面前，便一下有了感同身受的體驗。她通體呈示的是黃河的情懷、黃河的魂，是的，黃河魂。她抓住了黃河之于蘭州、之于中國的精魂所在，這便是母親般的哺育和慈愛，也抓住了蘭州和中國對黃河孩子般依戀的深愛。說這座雕塑將蘭州城里各種黃河元素融為了一個總體形象和標志性符號，那是一點也不過分的。她將黃河人格化、審美化，她讓我們懂得了有形象有溫度的蘭州和“蘭州審美”，也讓我們懂得了有形象有溫度的西部審美和中國審美。

說到美學，我想起30年前在這座城市的一個大學校園里，和著名美學家高爾泰先生的一次聊天。那時我剛剛形成了對中國西部文化結構的初步想法，即提出以帕米爾山結為圓心，以帕米爾到壺口瀑布的連線在中國版圖上畫一個弧，弧之西就是中國西部，它恰好大致涵蓋了后來國家劃入西部的12省區。但西部按生產方式與民族民俗風情又分為內西部和外西部，因而還需要再畫一個弧，這個弧也是以帕米爾山結為圓心，卻以帕米爾到蘭州黃河段為半徑來畫，第二個弧之西稱為外西部，主要是兄弟民族和游牧文化區。第二個弧與第一個弧之間的那個廣袤的扇面稱為內西部，主要是漢族和農耕文化區。蘭州正好處在內、外西部的交會點上。記得高爾泰先生當時表示，這種看法很有新意，他第一次聽到。他說，不過蘭州的文化地位也的確有這么重要。歷史上的西安因是漢唐京城、文化中心，其實可以劃入中原，蘭州倒真正是中國西部的前沿之都，也應該是西部的中心之城。

快30年過去，這次是見不到高先生了。這位學者在敦煌、在蘭州生活幾十年，他在起伏的山巒中生發自己的思考，在茫茫沙原上展開自己的心緒，又沿著河流的走向，歸納著自己的哲理，解答世俗的疑問。他為西部獻出了生命最有光彩的段落，而“文革”那個特殊時代，卻使這位身在西部將具有全國話語權的知名學者受盡折磨，造成了一代學人深刻的人生悲劇。

我想他對黃河的回憶。一定融進到了這座“黃河母親”的雕塑之中。他也像這座雕象一樣，日日夜夜在看河、想河、聽河吧？聽黃河的濤聲，聽黃土地的心跳。endprint